這次不僅是魏延,連高順面上都已動容:“賈詡賈文和,真是個鬼才啊!”
魏延在一旁笑嘻嘻地說:“這老賊頭真厲害,不過主公更厲害!不然怎麼一傢伙就看破了他的詭計?”
我不由笑罵道:“你這小子,剛升完了官,就開始拍馬屁啦?”
魏延嘿嘿笑道:“沒有沒有,主公真是厲害,能想到這麼多,咱就沒能琢磨過味兒來。”
我呼出一口白氣,感慨道:“要不是有曹操陳宮的教訓在前,這勾心鬥角的事情我又哪能考慮這麼多?”
搖了搖頭,排除因此聯想到自己被貶的不快情緒,我對魏延道:“文長,有件事情我要跟你交代清楚。西漢末年赤眉軍進入長安的時候,將歷代皇陵統統挖開之後發現金縷玉衣中的屍體栩栩如生,於是衆人竟然屍奸了呂后等嬪妃。這是豬狗不如的禽獸行爲。你去掘取墓葬是由於我軍糧食短缺迫不得已而爲之,如果肆意破壞墳墓中的屍體,敗壞我軍紀軍風……那就軍法處置!”說到最後一句聲色俱厲。
魏延激靈打了個冷戰,趕忙道:“主公放心,屬下不敢!”我滿意地點點頭,自從雞洛山勝利之後,這小子的一言一行都有點居功自傲的味道。有軍事天賦自然好,但傲氣不可養,否則由驕傲變成剛愎自用,那麼再有天賦也會有失敗的時候。
高順沉默了半晌,此時插話道:“大人,既然連賈詡這種人都有意逃亡,可見長安形勢發展已經非他所能控制,那真可謂是一觸即發!高順以爲我等應當加緊操練,西進的機會恐怕就要到了。”
“高順將軍所言極是,”我想了想,“我們必須在得到長安變亂的消息之後,迅速西進函谷關,一旦扼守了弘農,那就進可攻,退可守了。不過那裡有西涼軍七八萬駐守,具體的方案還要謹慎行事。”
高順沉聲道:“弘農是司隸中部的要衝,連接着洛陽和長安的兩大都城,境內全是崇山峻嶺,地勢險要之極。西涼軍數目雖然衆多,但一則地勢不利於大兵團展開投入戰鬥;二則首領樊稠張濟已經回到長安,其餘烏合之衆羣龍無首,警戒心也不高。所以我軍只要給予盤踞在弘農的西涼軍閃電似的一擊,就足以擊潰他們。目前需要的就一支是能夠在山地進行靈活機動快速打擊的部隊。高順以爲,如今被我軍俘虜的流寇常年流竄於河南府中部的大山之中,山地作戰經驗豐富之極。如果挑選其中的數千精銳整編訓練,這次西進定能派上大用場!”
聽了高順這一番見地,我胸中豁然開朗,大喜道:“好!高順將軍,這件事情就煩勞您處理了!”
魏延聽得津津有味,忽然笑道:“二位大人,剛纔這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多,攪得咱的頭都暈了。高順大人這一說流寇,魏延忽然想起來,昨天晚上捉了個有趣兒的俘虜。”
她衣甲破爛滿身血污,五花大綁着被兩個士卒看守着歪坐在校場的角落裡。雖然被捆成了一團,但仍然可以看出她個子很高大,勻稱的骨架,修長的雙腿,還有一頭光亮的褐色長髮。
聽見我們的腳步聲,她仰起了臉。我停下腳步,頓住了呼吸。她大約十九、二十歲左右,褐色劉海下是一張白玉般的臉蛋,高聳的鼻樑和一隻又大又亮的眼睛,而另一隻眼睛卻是個久已乾涸的血窟窿,破壞了整個兒臉龐的美感。我暗暗替她難過:這彷彿是命運之神最大的惡作劇。
“快點兒給我鬆綁!我不過是個手無寸鐵的俘虜,難道說你們還怕我不成?”看見我們都是大將的裝束,獨眼女郎不耐煩地大聲斷喝。她的話雖然說得流利,但音調總有些古怪。
魏延尷尬道:“主公,就是這個刁婆娘。她也是流寇頭目之一,煽動俘虜鬧事的罪魁也有她。可我……我沒有殺女人的習慣……”
“少他媽的裝蒜了!你殺我們的人還少啦?”在我們的目瞪口呆中,她對着魏延破口大罵,絲毫沒有身爲女子的自覺性,“你們都是劊子手!孃的,有本事就放開我單打獨鬥啊!臭小子你打不過我,就用詭計,你也算是男人嗎?”
眼看着魏延一張臉變成了豬肝色,我趕忙低聲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稟報主公,”魏延恨恨地指着躺在地上依然罵不絕口的女人,“這臭女人武功雖然厲害,可動真格的,咱也不會輸給她啊!只是昨天晚上俘虜半道上鬧事的局勢緊張,咱在一個人身上浪費太多時間,所以直接用陷阱將她拿了。”
“原來如此,”我拍拍魏延的肩膀,“待我爲你找回這場子!”然後大聲下令,“放了她!”
剛把女郎鬆了綁,她老虎似的跳起來推開士兵,順手奪來一杆長矛立了個遙遙前指的門戶,惡狠狠地盯着我——兇惡的眼神裡夾雜着意外,別有一種似嗔似喜的嫵媚:“你這小子又是誰?”陽光反射下,她的眼睛呈現出淡淡的紫色,真美。
“我就是這裡的新府尹,也是圍剿你們的總指揮,”我淡淡道,“你要是想打架,找我好了,不用……”
話沒說完,伴隨一聲嬌叱,勁風驟起,雪亮的矛尖抖成碗口大的矛花兜頭蓋臉地撒過來!這一矛大有學問,藉着我正開聲吐氣說話的時候出手,這是要令我無法全心投入應戰。隨即長矛不斷變幻角度,最後落點卻選在右肩頭,這是務必要一擊破壞我的戰鬥力,之後還能挾持重傷的我做人質逃走的如意算盤。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個女流寇的矛術竟然能與夏侯淵不相上下,而思慮縝密敏捷,更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不過此時的真髓,再不是昔日那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子了。我等她矛尖即將刺到,招式用老、不留餘力的時候,猛地身子向右一轉,左掌半空中劃個圓弧,斜着縱劈在長矛上,頓時打得長矛向我右外側直盪開去。
女郎大驚失色,她也是當機立斷,長矛盪出去的同時立即放手把它丟在一旁,雙拳直上直下,暴風驟雨一般打過來。我不由暗讚一聲“好”,要知道但凡武人總有種習慣,就是慣用的武器決不撒手,這樣往往會對自己實力的發揮造成某種限制。我也是通過和世上最強的肉搏大師許褚拼死一戰之後,才領悟到這一點的。而這姑娘的長矛說丟就丟,這股子決斷力當真了不起。
自從與許褚一戰,我在武學方面獲益良多,尤其是拳腳肉搏,偷學到不少東西。這女郎拳術雖然也算高明,可能奈我何?倒是如何能夠做到不傷人而擒下她,令我大費腦筋,因此一直沒有主動出手。我一邊尋思,一邊寸步不移,雙手連擋了她三十拳。
一開始給這女郎鬆綁的時候,大校場上不論俘虜還是士卒,就已經全都被驚動了。看到這驚心動魄、眼花繚亂的一連串攻防對戰,周圍震天價爆起彩來,紛紛爲自己所支持的偶像加油!
再鬥了二十多招,那女郎忽地向後跳開,雙手下垂,只是惡狠狠地瞪着我。
“你怎麼住手了?”我好整自暇,微笑地看着她。原本被綁的時候她就顯得很高大,如今兩人對峙我才發現,這女郎的個頭竟然幾乎和身高八尺的我平齊。
“不打啦,”她垂頭喪氣地道,又忽然發怒,“不打啦,不打啦!你武功比我高,我不是你對手還打什麼!”說着又轉過頭去環視四周,愈發大怒起來,“看他媽什麼看!看姑奶奶丟人是怎麼着?都給我該幹嘛幹嘛去!”那些個湊過來爲她叫好的俘虜一個個噤若寒蟬,統統走開。
我正要說話,身後士卒們齊聲歡呼,裡面以魏延的大嗓門爲最:“哈哈,刁婆娘你認輸啦!”
那女郎大怒,當即就向我身後猛衝過去。被我一把抄住她的胳膊:“姑娘,別跟他計較了。我有話想問你。”
那女郎掙了掙沒有掙脫,臉已經紅了起來。她不再執拗,低聲道:“有話快問!你先鬆開我的胳膊!”我這才發現她衣袖早就撕碎了,自己手裡捏着一條白玉嫩藕也似的柔軟臂膀,趕忙訕訕地放了手。
她整理整理襤褸的衣衫,又攏住由於激烈交手而散亂的頭髮,用那隻獨眼盯着我問道:“你想問什麼?”我看得不禁一呆,此時她的眼神中沒了先前的兇悍,平和柔美宛如一窪清水。
清了清嗓子,我疑惑道:“看你的容貌長相,不象是個漢人。你從哪裡來?叫什麼?又是怎麼加入了流寇?”
在漢王朝的西面有一個同樣幅員萬里的遼闊帝國,它就是由波斯化的斯基泰人所建立的阿爾薩息王朝,司馬遷在《史記》中音譯記載爲“安息”。安息帝國雄居中亞,完全壟斷了絲綢之路貿易,引起西方大秦(羅馬帝國)的垂涎。一場大戰爆發了,“紅衣”克拉蘇(與龐培和愷撒並稱羅馬三巨頭,消滅斯巴達克的執政官)率領大軍向安息發起了進攻,但強極一時的大秦在廣闊的中亞草原上被這個遊牧民族打得大敗虧輸。克拉蘇被俘,安息國王砍掉了他的腦袋,並在克拉蘇的嘴巴里鑲滿金子送回去嘲笑貪婪的大秦人。此後大秦雖然不斷向安息發動戰爭,但始終遭到了挫敗。
“我是安息王室之胄,”在滔滔不絕地宣傳了祖先的事蹟之後,女郎用力挺起她豐滿的胸部,驕傲地大聲宣佈,“我的名字……”她用腳在地上寫出一組奇怪的符號:roxsan,“這是古波斯語,爲‘光明吉祥’之意,馬其頓大帝亞歷山大迎娶的波斯皇后就用的這個名字,漢字音譯寫做‘羅珊’。按你們漢人的習俗,姓氏放置在名字的前面,就是安羅珊。”難怪她雖然中文非常流利,但發音始終有點說不出的古怪。
“越說我越糊塗了,”我苦笑起來,“好端端地忽然冒出個安息人。你既然是王室之胄,怎麼會變成了流寇?”馬其頓大帝?亞歷山大?這些奇怪的稱呼我聽都沒聽過。
安羅珊神色暗淡,聲音低沉委婉:“十幾年前,我國高僧安玄動身到洛陽,幫助在中土修行的高僧安世高翻譯經文。我父親喜好自由、不愛弄權,厭煩生活在那種爭權奪利的環境裡,所以當他得知這件事以後,就帶着我們一家裝扮成商人,跟安玄一同來到了大漢國。從此我家就落腳在洛陽,而爹爹在西域與中原兩頭跑着做生意,生活得無憂無慮……哪裡想到樂土會忽然變成地獄?”聲音轉變成斷斷續續,她的嘴脣都哆嗦起來,“五年前,邪惡的大臣董卓挾持皇帝火燒洛陽……那一天深夜,暴兵忽然衝進來……他們搶走了所有能搶走的東西……還把我爹爹媽媽還有弟弟都用亂刀砍死……”輕輕擡起手蓋住了已經成空窟窿的右眼,她漸漸激動,聲音淒厲響亮,“這就是那幫畜生留給我的痕跡!我們難道生來就想當流寇麼?你們殺死我們那麼多的人,還放火燒了山……你們和董卓都是一樣的畜生!被你們捉住,又被你打敗,我也不想活了——你快殺了我罷!”說罷把脖子一梗,閉上了眼睛。
“殺你很容易,不過我的話還沒問完。”發現她的身世竟然和自己差不多,我不由得百感交集,心裡憑添了一股子鬱悶之氣,“我打敗你,打敗了你們的隊伍,你說我是董卓,是暴兵……”我忽然提高了聲音道,“你們打破了那麼多縣城,又殺了多少人、搶了多少家、裹帶了多少百姓成爲跟你們一樣的流寇?你說我是董卓,是暴兵,那你們又算是什麼?”
安羅珊閉着眼睛聽着,她微微發抖地咬住嘴脣。看着她,又聯想起自己的爹孃,我只覺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不由得哽咽起來,但話卻越說越快,聲調越提越高:“我跟你一樣,也是洛陽人,董賊也把我害得家破人亡……可現在我是軍人!我就是不能讓你們繼續這樣亂七八糟下去,因爲我是個軍人!”聽到這最後一句,安羅珊全身一顫,眼淚唰地掛下來。我趕忙轉過頭大聲道:“魏延,宣讀赦令!”最後幾句話竟是扯着脖子吼出來的,因爲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而流淚。
回頭一看結果嚇了一跳,魏延他們一條條七八尺長的漢子,臉上掛滿了淚珠,全都正低頭哭呢。我轉過身重重踢了魏延一腳:“混蛋!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哭什麼?”
魏延伸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紅着眼睛道:“主公,魏延被兵災害得背井離鄉,要不是被侯成將軍收留,也差點兒變了流民。您這話說到咱心眼兒裡了。今天當着這麼多弟兄,我魏延發誓,咱這條狗命就是主公您的!”說着跪倒伏地痛哭,後面那些部曲立刻全都跪了下來。
我鼻子一酸,滿溢的淚水不爭氣地滑過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