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和與蔡琰在後花園內互訴衷腸時,韓馥府中一場別開生面的談話正在展開。
韓馥這人的性子中雖然帶着一些怯弱,但卻並非不學無術之輩,要不然當初也不能幹上冀州牧。劉和對於韓馥而言,就是一個福星,若無劉和暗中的幫助,韓馥如今最好的下場也就是歸隱故里,萬萬不可能在幽州又混了一任州牧。如今韓馥頭上雖然還有劉虞這座大山壓着,但他好歹不用爲着性命而擔憂,在幽州也混得挺有面子,所以日子過得舒心愜意,並不想要求更多。
韓馥想得開,也看得明白,只要自己老老實實跟在劉虞父子身後做事,人家肯定不會虧了自己,所以一向對於劉和的建議都是言聽計從,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官職比劉和高卻要聽一個後輩的話有什麼難爲情。
劉和不是那種驕橫跋扈不講道理的人,他每次給韓馥提建議和意見時,都是有所指向,並非爲了個人的利益得失和喜怒愛好,這也正是他讓韓馥不會覺得難做的原因。
比如這次,劉和來見韓馥時,便是先跟韓馥討論如何分配幽燕書院的學生名額才能做到公平合理,後面才談到自己婚事遇到的麻煩,請韓馥充當一回說客,幫着勸說一下蔡邕,免得大學士到時犯倔。
若是劉和一上來就讓韓馥幫自己的忙,就有一種頤指氣使的感覺,會讓韓馥覺得自己現在也就只能給劉和當個媒人和說客,存在感自然會嚴重不足。劉和先與他商議公事,而且還是幽燕書院招生這種敏感的大事,不僅滿足了韓馥的面子,也能讓韓馥找到裡子。
別忘了,幽燕書院雖然是新建的,可聘請來的老師卻是大漢首屈一指的大學士和潁川書院的士子,今後凡是能夠進入幽燕書院讀書的學子。等於是進了幽州的幹部培訓進修學校,前途可是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往長遠了看,劉虞父子有朝一日若能像當初的光武大帝那樣重整大漢的江山,這幽燕書院出來的士子,自然是要比天下其餘書院的更有優勢,畢竟這是在劉虞父子眼皮子底下創辦起來的。
劉和讓韓馥參與到幽燕書院招生之事中來,這裡面的好處根本不用多說,對一些期盼進入書院求學的士子而言,誰要能夠幫他們一把。那就是需要銘記一輩子的提攜栽培大恩!
韓馥將蔡邕請進府中之後,也沒有直接拿劉和與蔡琰的婚約說事,而是開口說道:“工匠坊的人前幾日前來向我報告,說幽燕書院經過一月的晾曬和通風之後,如今已經可以往裡面住人了,不知大學士準備何時開館授徒?”
蔡邕捋着花白鬍須回答:“只要能湊足一百學生,老夫便開始坐館講學。”
“大學士實在自謙了!這次如果不是大公子要求嚴格把住前來薊城求學的入口關,莫說是幽燕書院湊足一百名學生,只怕輕鬆就有上千名學子慕名而來!”
“哦。劉世仁竟然連這事都過問了?還請韓大人細說一下他是如何要求的。”蔡邕顯然對於劉和的態度很感興趣。
韓馥正想多找幾個話題把蔡邕留在府中,於是不急不緩地說道:“大公子關於幽燕書院招生的意見歸納起來有三條,其一是突出基礎性,不以任何的盈利賺錢爲目的。書院的日常用度開銷由州里支付;其二是突出公正性,不以家庭背景和出身選學生,讓窮人家的子弟也有機會入館就學;其三是突出開放性,不奉一家一言爲圭臬。只要是真才實學者,皆可來書院登臺傳道!”
一開始,蔡邕聽着韓馥的介紹還頻頻的點頭。待他聽到“不奉一家一言爲圭臬”這話時,臉上忽然變色。“文節,敢問劉世仁不奉一家一言爲圭臬是何用意?”
自漢武帝之後,董仲舒在思想和學術界搞了一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大閹割,從此將儒家思想徹底改造成了維護帝王統治的權貴學術,與當初孔聖人和孟聖人提出的一些核心思想徹底背道而馳。
圭臬的意思是標準和法則,劉和悄無聲息地提出不以一家一言爲圭臬,顯然是動了要把儒家學說從神壇之上攆下來的念頭,蔡邕作爲一代修史大家,當然明白這其中隱藏的巨大風險和可怕後果,所以纔會明知故問地讓韓馥解釋一下。
韓馥一臉的苦笑,心想果然讓劉和給猜中了,大學士一點都不好糊弄,今日想要過他這一關還真要費點氣力。
韓馥低頭喝了口茶水,然後斟酌說道:“對於大公子提出的開放式辦學這個想法,一開始鄙人也是不敢苟同,覺得實在有些太過大膽,但是大公子只用幾句話卻將我問的啞口無言。”
“他問了你哪幾句話?”
“大公子問我當初孔聖人可曾向老子求教過,我回答說確實有。大公子便又問老子到底算是道家還是儒家?我就沒法回答了。大公子接着問我獨尊儒術之後大漢是不是變得越來越強大了?我仔細想了一想,還是沒法回答。”
韓馥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屋內於是陷入了沉寂。
劉和的問題其實很簡單,他只是用一個問題指出儒家當初之所以可以興盛,那是因爲孔聖人兼容幷蓄,博採衆家之長,而不是靠着簡單粗暴的學術霸權和禁錮手段來實現的。然後,劉和又用另外一個問題無情地撕下了儒家虛僞不堪的面具,因爲儒家思想體系其實並非治國治民的唯一良方,獨尊儒術的大漢朝,在武帝之後就開始走下坡路,就算後來有了光武中興,但經過這一百多年的折騰之後,明眼人都看出來大漢的氣數將盡,如果不是劉和橫空出世,接連創造了幾個奇蹟,只怕如今連皇帝都不知道被各路軍閥搶到了何處……
蔡邕博學多才,通曉經史、天文、音律,擅長辭賦。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跟同時期的儒家大師馬融、鄭玄和盧植這些人有着不同。蔡邕不是純粹的儒家。他是這個時代的博學大家,他的興趣和關注點不在政治本身,而是在於修史,因此蔡邕從內心深處是認同劉和的觀點和看法的,只是敢不敢大聲的說出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此時雖然天下紛亂,禮崩樂壞,但誰要是跳出來說不該獨尊儒術,就等於是要跟全天下的讀書人爲敵,需要承擔的壓力和風險簡直難以想象。劉和不動聲色地在幽州搞開放式辦學。何嘗不是想借助蔡邕的名聲爲他壯大聲勢,而大學士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世仁在這件事情上,卻是有些操之過急了啊!”蔡邕嘆一口氣,有些擔憂地說道。
韓馥沒有陪着蔡邕一起嘆氣,而是問道:“敢問大學士今年春秋幾度?”
蔡邕不解韓馥問話的用意,但還是如實答曰:“老夫今年已是六十有三。”
“若是沒有太傅父子施以援手,不知大學士能否躲過當初的長安之禍?”韓馥再問。
“若無劉伯安父子相救,只怕老夫早已作古。”蔡邕回答。
“容鄙人說一句冒犯的話,大學士如今已是花甲之人。也是經歷過生死大劫難之人,就算此時你在幽州登高一呼,對獨尊儒家提出質疑,難道還怕天下讀書人能把你怎麼樣?”韓馥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蔡邕沉吟片刻。忽然暢懷大笑說道:“哈哈哈……,倒是老夫想多了!既然連劉世仁這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都不怕此事惹得天下側目,我這個黃土都埋到脖頸的老頭子何懼之有!也罷,幽燕書院便開天下之先。允許其他學派前來登臺傳道!”
韓馥見蔡邕不再糾纏此事,心中緩了一口氣,然後接着說道:“大學士其實也不必糾結。畢竟大公子眼看就要成爲您的乘龍快婿,你這當岳丈的幫一幫自己女婿,那是天經地義,就算日後誰想責難於你,有太傅大人和大公子替你在前面擋着,誰又能奈何得了你?”
韓馥這話正好觸到了蔡邕的軟處,大學士一臉懊惱地抱怨說道:“理是這個理,可劉世仁這個傢伙實在令人惱火,當初在長安和洛陽說好了一回幽州便與我那女兒成親,如今我和琰兒來了幽州已經有半年光景,劉家卻不見了動靜,我又不好明說,省得讓人覺得我那女兒嫁不出去似的!”
聽着蔡邕這些略帶鬱悶的抱怨,韓馥心中覺得挺樂,他故意煽風點火地說:“你家女兒的婚事可要抓緊了!我前幾天聽人說東海的糜家和皖縣的喬家都有意與劉家結親,想把自家養的寶貝女兒嫁到幽州來呢!若是被他們兩家搶了先,昭姬進了劉府的地位可就不如第一個嫁進去這麼尊貴了!”
“什麼?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我說劉虞老貨最近怎麼每次見我總是支支吾吾的,竟然打得是這個主意!”蔡邕火燒屁股一般從坐榻上站了起來,拔腳就要往外走,看樣子是要去太傅府上跟劉虞打架。
韓馥急忙起身拉住蔡邕,然後好言相勸說道:“大學士莫要着急啊!且聽我把此中原委詳細向你道來,等我說完之後,你再決定要不要去劉府理論也不遲。”
蔡邕耐着性子坐了回去,聽韓馥的解釋。
韓馥於是將劉虞當初如何給兒子挑媳婦的過程詳細地講給蔡邕聽,他特別強調了當初董卓未死之前劉虞本來是想派人去長安向蔡家提親的,但聽說蔡家女兒已經嫁了河東的衛家,於是纔將目光瞄向了東海糜家和皖縣的喬家。後來,董卓被王允設計誅殺,蔡邕入獄,馬日磾爲了營救蔡邕,未經劉虞父子的同意,便登蔡府之門提親,總算讓王允有所忌憚,這才保住了蔡邕的性命。
因爲整個事情的關鍵其實跟營救自己有關,所以蔡邕聽完之後氣就消了大半,他有些頭痛地問韓馥:“如此說來,難道我便要眼眼睜睜看着自己女兒落在別人家女兒的後面麼?”
韓馥擺擺手,說道:“其實倒也沒有這麼嚴重,那糜家和喬家無非是要爭個面子,但大公子最中意的還是你那女兒,所以只要你不堅持讓劉家立即就給昭姬正妻大婦的地位,這門親事馬上就能操辦!”
蔡邕聽懂了韓馥的意思,點頭說道:“這樣雖然有點委屈了我那女兒,不過倒也可以讓太傅大人好辦一些,那便如此辦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