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劉玄德的模樣，仍舊滔滔不絕的，訴說着自己的政治主張的袁本初心中暗喜。
他似乎將劉備的憤怒，當成了贊同他的政治主張，對於那些禍國殃民的宦官們的痛恨了。
“果然。”他心裡想，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劉玄德這等英雄，怎能不痛恨宦官。怎能不嘆息痛恨於皇帝親近小人呢？如此一來，劉玄德入吾彀中矣。”
一想到能收服劉玄德這等文武雙全的大才，袁紹心中止不住的感到喜悅。
——這可不是一般的阿貓阿狗。而是一位軍功列侯。本身無論名聲地位都足夠優秀，同時還是地方的實力派。更擁有軍權。
這樣的人，倘若能夠引爲奧援，那麼對自己的事業的幫助可想而知。
也就是在袁紹這樣心想的同時，他對面劉玄德終於忍不下去，制止了他：
“不要再說了！”
劉備的聲音很大，讓對面的袁本初都嚇了一跳：
“宦官閹黨，乃民賊也。既是民賊，則人人得而誅之！備雖不才，亦願奉行正道！”劉玄德的發言鏗鏘有力，義正言辭。讓對面的袁紹感到滿意。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心裡有種不安……那句“民賊，人人得而誅之。”他總有種奇妙的錯覺。那就是，劉玄德說的“民賊”，似乎不單單是指宦官集團……
不過也無所謂了。
事實上他的“敵人”，也的確不單單是宦官集團。
於是這麼一想，袁紹又覺得劉玄德說的也好。甚至可以說相當不錯。
“嗯，嗯，的確，比起有針對性的閹黨宦官，民賊這個更加寬泛的概念更好一點。”
他心裡面想：“所有民賊都是我的敵人，轉過來，就是所有我的敵人都是民賊啊，哼……”
擁有絕對聲望，絕對家世，自信滿滿的袁本初，自認爲佔據着絕對的正義與道德制高點。
他優秀的大腦運轉一下，將劉玄德的話，按照最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翻譯了一下之後，就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對着劉備說道：
“好！我果真沒有看錯，玄德真英雄也！”
兩個人就這樣，滿臉微笑的注視着對方。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已經達成了共識，但心中究竟是怎麼想的，便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
儘管各有心思。但不管怎麼說，至少表面上，劉備與袁紹達成了一致，再接下來，便是要訴說各自的計劃的時候了。
這一會兒的劉備，表現的並不是自始至終，在自己人面前那副智珠在握，一切都胸有成竹的模樣。而是非常激進，非常慷慨。
在袁紹問他，究竟應該怎麼做時，劉備毫不猶豫大聲說道：
“我麾下有精兵五千！董破虜與孫討逆麾下，同樣有精兵猛將。我三家齊心協力，何愁大是不成？！”
他興奮地對袁紹說道：“班師回朝時，只要本初配合，集結袁氏之力。我等便可發難，到時一擁而入，殺進宮中，將那宦官閹黨一網打盡，豈不快哉？！”
“這……”
聽劉備這樣說，對面袁紹一下子愣住了，然後笑容逐漸消失……
這個劉玄德，沒有按照套路出牌啊。
按照道理來說，他不應該是和其他人一樣，一副苦惱無奈的樣子，說着自己雖然有心殺賊卻無力迴天。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然後滿懷期待的看着袁紹，問袁紹說，本初世出名門，名滿天下，肯定有以教我。
到時候袁本初就會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對着他微笑，說着：“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要劉備聽他的命令行事。
這樣一來，這一輪聚會就算是完美結束了嗎。
——趁着班師回朝的時候，殺入宮中，將宦官一網打盡。
開什麼玩笑。倘若是這樣的話，豈不是造反了嗎？
——好吧，如果是造反的話，其實也無所謂的。這年頭造反的人多了是了……但是你不應該說着：要袁氏配合啊。
袁氏怎麼可能配合你？
以袁紹對他家中長輩的理解來看。他們就是不倒翁，是水晶球，常青樹。左右逢源，亂中取利的本事天下無雙。但你要讓他們冒着巨大的風險，去做這樣的事情。那完全是在開玩笑的。
開玩笑——袁氏已經是四世三公，位極人臣。家裡面僮僕無數，田連阡陌，什麼樣的享受都有。
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人，你要他冒着危險配合你去殺宦官？
怎麼可能呢？
……
於是，袁紹一下子爲難了……
看着滿懷期待的看着他的劉玄德，他當然不能說：“對不起，辦不到。”這樣的話。
那樣一來，自己前面說的那麼多慷慨激昂的話，就成了笑話了。
但是他也不可能就這麼答應劉備啊。
也就是在他左右爲難的時候，旁邊曹操“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
聽到這笑聲，袁紹總算鬆了口氣，知道這個心眼兒多的朋友是給自己臺階下了。
於是他裝作很疑惑，很奇怪的樣子看向曹操，接着問道：
“孟德，爲何發笑，難道認爲玄德所言，有何可笑之處麼？”
說着這話，他裝作有些不滿的語氣，質問道。
“非也，非也。”曹操笑過之後，用眼神看着劉備，說道：“玄德，本初本性忠實，非你我這樣奸猾之輩，你就不要作弄他了。
班師回朝時，帥軍殺入宮廷，殺光宦官。這是犯上作亂嘛。真用了你這個辦法。就算殺光了宦官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豈有我等存身之所？”
“哼！爲國爲民。備豈是惜身之輩？！”劉備冷哼了一聲。卻是沒有像曹操說的那樣，直接承認“我是在開玩笑呢哈哈哈，大家不要太在意。”
眼看着他這樣子，曹操笑了笑，沒再說話，而是看向袁紹。在確認袁紹有些愣神，似乎對於脫離了他掌握的情況，沒有及時處理的能力後，曹操纔再次開口：
“玄德啊，天子又當如何？”
“……”
聽曹操說了這麼句話，劉玄德這才沉默片刻，之後嘆息起來：“唉……”
“聖天子爲羣小矇蔽，真乃一大憾事。”
說着這話，劉備忍不住搖頭嘆息道——
之前說過了的，十常侍的宦官集團，現在扮演的角色是君權的延伸。他們的貪婪，斂財，固然有爲他們自己享受的考慮在內。但是根源動力仍舊在於皇帝，天子劉宏的奢侈與貪婪。
這種情況下，與十常侍作對，就等於與天子劉宏作對。想要殺死十常侍，就等於動了天子劉宏的核心利益。
無論是出於利益目的，出於親情，維護自身權威……任何一種理由，都足夠促使劉宏對任何想要殺死十常侍的人處以極刑了。
當然，另一方面，十常侍身爲天子劉宏的斂財工具。同時也負擔了爲劉宏承擔罪責與罵名的任務。
幾千年來，封建王朝幾乎沒有什麼新鮮事兒——那就是天子，皇帝肯定是好的。有壞事肯定是皇帝身邊的貪官污吏，小人奸臣的錯。天子只是被他們給矇蔽了。
所謂的爲尊者諱，概莫如是。
心裡面這麼想着，劉備卻沒有表面上表現出的這樣，痛心疾首以及無奈。
因爲這些道理，事情，邏輯，劉玄德早之前就已經想過，理解，領會了。
帝國的關鍵癥結所在並非宦官，而是根本的政治制度出了問題。再根本深究一點，是帝國的政治理念出了問題。而導致政治理念出問題的原因，是思想以及倫理觀念，教育的問題……
解決這一切，第一要治標，革新政治，滌盪污濁。第二便是要革新思想……
一些穿越小說的主角，就像是上面的袁紹一樣天真。喊着。我已經發明瞭造紙術，發明了活字印刷，然後隨着書本的普及，知識普及。再之後世家就會愉快的自然消亡，然後就天下太平世界和平啦。
非常天真是不是？
當然，也不能說，他們說的完全是錯誤的。因爲隨着知識的普及，世家想要壟斷政治，的確比之前困難了一點兒……
但是，這是絕對因素嗎？是嗎？
並不是。
世家政治，即使是在現代也屢見不鮮，也並沒有完全被消除掉——就好像美國，好像歐羅巴，那些社會福利，經濟高度發達的地區，本質上仍舊是“世家政治”。
只不過，執行世家政治的“世家”們，壟斷的並非“知識”。而是“經濟”或者說“資本”。
在愉快的發現了“資本”，這個利器，其傳承，其壟斷性，能夠製造更大的財富，更穩固的地位之後。知識他媽的算是什麼？
丟給你們，隨便丟給你們吧。
你看過哪個書呆子憑自己的力量殺出一片天的？再怎麼天才又能如何呢？如果沒有“資本”的力量，你開的起公司？
你貸款，你融資，你開公司，你覺得自己成功了。但實際上，你不過是資本世家控制國家，乃至控制世界的萬千觸手延伸出的一端而已……
更加重要的是，隨着時間推移，隨着世家掌握的資本越來越強，以及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一件全世界古往今來最爲恐怖，可怕，讓人擔憂，也註定意味着國家在衰落的事情將會出現。
那就是階級固化。
隨着階級固化，社會愈發失去活力，最終不滿不斷提升……這種情況下，就會造成一系列社會問題，國家動盪，矛盾激化，最終導致國家衰落……
再之後，或者進行改革，或者就是革命。
……
當然，如果說後世資本主義社會距離現在太遙遠，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並不配套的話，那麼再看看宋、明好了。
他們的確通過上述，活字印刷與造紙術的力量，大幅度普及了知識以及識字，甚至真的打破了世家對於官位與政府的壟斷。
但是最終的結果呢？
他們塑造了一個新的，同樣腐朽，並且糟糕的統治階級，也就是封建的儒家文人士大夫階級。
任何一個對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會認爲宋、明的儒家文人士大夫是進步的。對不對？
所以說，提升知識的傳播速度，讓更多人懂得知識是一回事。
讓他們懂得什麼知識，則是另外一回事。
……
“是啊，是啊。”
就這樣，談話陷入了僵局。大家都有些沮喪。
再接下來就是對聖天子被羣小矇蔽的一連串哀嘆，以及接下來堅決與宦官集團作鬥爭的信心與決心……
雖然最終，大家並沒有商量出一個確切的辦法。但是通過志向，以及交談，劉玄德的溫文爾雅，博學多才，還是給袁紹留下了深切的印象。
而刨除袁紹本身，在性格方面的一些問題不說，劉備也不得不承認，袁本初本人無論才華還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選。
“在我沒有絕對的力量，能夠將世家階級連根拔起之前，我必須繼續與他們虛與委蛇。”劉玄德心裡面這麼想着。
漢季的世家力量仍舊強盛，甚至，像是袁紹這樣的“四世三公”，本身具有極強的號召力。以及欺騙性。
倘若“無緣無故”的與之爲敵，最終的結果絕對是遭到無情打壓，對劉備未來的發展頗爲不利。
所以，最終。儘管劉備看來，袁紹抨擊宦官集團禍國殃民，就像是吸血鬼在喊“狼人是黑暗生物！必須把它們消滅掉！”一樣可笑。但他還是做出了姿態，願意加入袁紹的集團。願意奉袁紹做自己的盟主。
甚至，在與袁紹的最終決戰來臨之前，他更願意僞裝成他的朋友與支持者。除非局勢發展，出現極爲重大的變化……
也就是說。
天子劉宏之死。
在那之後，漢室的政治平衡將被迅速打破。再之後，席捲天下的動亂將會迅速蔓延。帝國將迎來一輪殘酷至極的內戰。
“按照歷史記載，還有三年時間了呢。”劉玄德思考着：“在那之後，一切都會急轉直下。”
他看着對面，一臉興奮，開心，似乎因爲自己的“歸順”而感到愉快的袁本初，心裡面這麼想着：“那就是攤牌的時候了，袁本初。”
……
“所以，天子派我前來，第一是爲了犒軍，第二，是爲了抓捕張溫。第三，是有事要詢問玄德。”
……
在這樣互相客氣，談天說地的表現自身才華之後，談話進入了重點。
這一會兒袁紹的態度，比之前親密了不少。因爲現在，劉備算是“自己人”了。
“有事問我？”劉備做出一副驚訝，且有些感興趣的樣子。同時在心裡思考，這個“有事問”，是天子的意思，還是袁氏的意思。或者袁本初自己的意思？
在他這樣想時，對面的袁紹微笑着點頭：“然也。”他說：
“玄德之功，雖古之名將不可及也。雖有封侯之賞，也不足酬功。必以高位厚待……
只是玄德本身，年紀，資歷，稍微有些……”
說着這話，袁紹有些無奈的笑了笑。而劉備也同樣笑着搖了搖頭：
“備何德何能。敢勞煩天子掛念。”
“玄德不必謙虛。”袁紹隨即說道：“現如今，玄德有三種選擇可做。”
“哦？”劉備又笑了笑：“別人做官，都是朝廷任命，而後走馬上任，備何德何能，竟然還能挑選？這是不是不太好？”
“——玄德你又說笑了。”
再袁紹身邊，那個看着就惹人生厭的許子遠開口，說出一些不好聽的話之前，曹操再次接過了話頭，對着劉備笑着說道：
“玄德你功勞之大，才氣之高。唯前朝衛、霍可比。別說三個選擇，便是三十個，三百個也不足爲道。”
說着這話，衆人笑了一會兒，袁紹纔開口說道：
“第一，玄德可在外領一大郡，爲兩千石。銀印青綬。”
現如今的郡國太守、國相可是相當值錢來着。
在刺史理論上只是六百石的監察官員，州牧並非常設官職的情況下、郡國太守便是最高級的地方長官。
劉玄德現在名聲，功勞都不缺，缺的，便是這樣一份資歷。
“這卻是威風。”曹操笑着說道：“只是，還有兩個呢？”
“孟德別急。”袁紹接着說道：“第二便是，玄德可否有入京的打算？”
“洛陽啊……”
“是的，洛陽。”袁紹點點頭：“如今北軍五校精華喪盡。天下動亂，朝廷有意再建新軍，以拱衛京師。
倘若玄德有意。那麼必定能爭到一個位置。”
“哦，哦。這可是相當的榮耀啊！”劉備身邊，曹孟德忍不住叫了起來：“而且地處京師，拱衛天子，身份上更高過尋常州郡——那第三個呢？”
“第三個，便是外放——玄德，徵西將軍之位，你可有興趣？”袁紹目光炯炯，如是說道：“如今朝廷板蕩，涼州雖平，卻有無數外患，正是英雄建立功業之時啊。”
“徵西將軍？！”
聽到這話，曹孟德嘴巴長得老大，看向劉備的眼神中充滿了羨慕嫉妒恨——
徵西將軍，那可是徵西將軍啊——他一輩子最想做的官兒就是這個了！眼看着自己想了一輩子的官兒，就要是劉備的囊中物了，他能不眼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