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隸校尉巡行隊伍走在田間官道上,前後陳布車騎,氣勢浩蕩。
馬越跟着車駕策馬而行,落後張溫半個馬身,從他的位置,剛好能看到張溫鐵青的面孔。
他的臉色,也是一樣。
隨着巡視的路走的越長,張溫的臉色變越差,確切地說,這一隊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四月中旬,本是農時,田地間只有少數勞作施肥的佃戶,可鄉里之間多有百姓滯留家中不務農桑,令人不解。道路間還見到了一些百姓收拾行囊推着篷車遠行,見到公府的車駕急忙避讓,田壟上還有荒廢的田地,一片蕭條之色。
“馬京兆,你可知這是爲何?”
馬越搖頭,他剛來京兆尹,能知道什麼。但看這情況也覺得觸目驚心,這些百姓是在外遷。
在這個時代,外遷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各地均有戶籍審查,三輔之地審查尤爲嚴格,就連涼州三明之一的張煥當年也只能憑着封侯的軍功向劉宏請求調戶籍至三輔,可見戶籍之嚴格。鄉土之情尤其重視的東漢,這些百姓居然要離開他人求之不得的三輔,放棄自家的田地不去耕作,卻要背井離鄉?
馬越沒有回答張溫,拍馬便向着那推着篷車的一家七口奔去,開口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推車的婦人被嚇壞了,十三四歲瘦骨嶙峋的孩子一手抱着嗷嗷待哺的姊妹,一邊扯着耕牛的套索擋在母親身前,一雙大眼睛驚恐地瞪着馬越說不出話來。板車上的男主人看上去四十餘歲還算強壯,不知因何斷了左腿,側臥着一副病怏怏地模樣,此時也坐了起來張手將板車上哭鬧的孩童摟在懷中。
婦人悲慼的表情與孩童驚恐的眼神讓馬越心驚肉跳,這……這是怎麼了?
“咳,您是官員?”
男人的聲音滿是沙啞,強撐着身子想要行禮,馬越注意到他眼底滿是死寂。
“不必行禮了,你們這是要……外遷?”
馬越外遷二字一說出口,這一家人便猛地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一般,猛地一激靈,眼睛瞪大了看着馬越,生怕他抽出腰間的佩刀。
外遷,無異於外逃!
一家人震怖地說不出話來,馬越嘆氣,百姓怎麼了,爲何要如此地害怕官吏。“你們打算去哪裡?涼州現在還有叛軍,隴關的道路封鎖了,幷州不是這個方向,你們是要去漢中吧。”
男人滿面灰敗地點頭,垂頭喪氣地模樣讓馬越心酸,健壯的男子頭上梳着武髻,如果不是折了腿憑着把子力氣這天下哪裡去不得?如今卻要躺在板車上讓自己的女人推着行走。
“漢中的關卡不通,橫絕着秦川,秦嶺有六道,識圖者尚十不得過一……你們,認路嗎?”
說道這裡,馬越的語氣已不復強硬,反而有些悲憫,“回去吧,留在家鄉,這裡是大漢最富庶的三輔,局面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像從前一樣。”
女人努努嘴,眼中便蒙上了霧氣,張嘴卻是一陣哽咽,半晌才說道:“郎君,不是我們要外逃,若還有活路,誰願背井離鄉?”說着女人便哭了出來,抽噎地說道:“男人去涼州打仗,回來沒了腿,家裡沒生計,朝廷賞下十五畝田地,到俺家才三畝,可三畝也被人強購了去,再住在這就連牛都保不住了,郎君,您就放俺們走吧……”
“袍澤們,都是這樣嗎?”馬越青着臉從牙縫裡呲出一句對男人問道,心頭泛起對貪污官吏的恨意,十二畝田地,他媽的那些人就缺這十二畝田地嗎?男人在戰場上作戰勇敢丟了腿,回家朝廷的封賞卻被剋扣到五分之一……
男人閉着眼睛,輕輕點頭。
“不要走了。”馬越注視着男人的眼睛說道:“爲大漢英勇作戰的好漢子不該背井離鄉,回去吧,告訴你的袍澤們,等在家裡,等我的消息,我是馬越,新任京兆尹。”
京兆尹,那是多大的官職!
“您是府君!”男人驚呆了,翻身就想行禮,卻被馬越牢牢按在板車上。馬越說道:“我也是上過戰場的,給我兩個月時間,這事我給你們做主,在家裡等我的消息吧。”
“該你們的封賞,一絲一毫都不會少,那些貪官污吏吞下去多少我會讓他們吐出來更多!”
男人驚呆了,“府……府君,您說的是真的嗎?”
馬越點頭認真的說道:“我向你保證,向所有與你一起在北疆拼殺的袍澤保證,馬越一定會爲你們討回公道,還京兆尹清明!”
男人看着馬越擲地有聲的承諾嘴巴努努地說不出話來,拖着殘腿翻身拱手,以頭拜在排車板上發出砰地一聲。“府君高義草民銘感五內!”
“京兆尹百姓受苦,將士受辱,是我的罪過啊!”
馬越對拜,將男人扶起,親自推着板車牽着耕牛帶着一家七口人向回走着,他說道:“你回去告訴百姓們,但凡郡中有官員不法、豪強欺民之事,便可往長安京兆府告訴我知道,我會爲你們伸冤,但是斷不要再私自外遷了,被抓到是要戍邊的!就算不被抓也難走過秦川六道,百姓有什麼困難都能來找我,若是路途遙遠,每旬我會巡視京兆,就算沒證據我也可以去調查。”
“嗯……嗯……”
男人和婦人已經感激地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們從未想過京兆尹這樣的兩千石會在這樣的一個下午出現在官道上,更想不到會親自幫助他們!
推行至車駕旁,早就跟在一旁的孫偉急忙下馬將耕牛身上的拉車架搭在馬上,從馬越手裡搶過板車推在手裡,“府君,我去吧。”
馬越點頭,拍了拍手掌說道:“你將這位兄長一家送到然後直接回長安吧。”說着馬越轉頭對板車上的斷腿男人點頭,男子再度下拜,這才被孫偉護送着離去。
張溫看着馬越做這一切,作爲京兆尹的直屬上司,馬越居然在他問話的時候直接走掉,讓他面子上抹不開,眯着眼睛打量着馬越,一言不發。
馬越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目送着孫偉的身影漸行漸遠,對張溫拱手說道:“請校尉大人見諒,方纔馬三一時心急……”
張溫擺手,老將之餘威尤甚,看了馬越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個馬越,跟那個董卓,太像了。無關與這副雄武的皮囊,那一身京兆官服都遮不住的豪傑之氣,行事放肆卻爲百姓推車……張溫深吸了口氣,他已經年過半百,按道理早該心態平和,可卻仍舊看不慣若董卓馬越之流。頓了半晌,開口說道:“蓋元固的涼州刺史,老夫聽說你在朝堂上舉薦的?”
馬越點頭應是,不知張溫怎麼突然提起蓋勳。
“老夫曾聽說敦煌蓋元固剛正不阿秉公辦事,兼之於涼州郡中任職數年熟悉郡中政務,本欲薦其爲京兆尹。”張溫看了馬越一眼,說道:“現在他是涼州刺史,京兆尹落到了你身上。任將作大匠時你做的很好,但老夫並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好這個京兆尹,三輔的事情……不說了,剛纔那一家人是怎麼回事?馬君皓初任京兆尹便有逃民?”
馬越對張溫的譏諷不以爲意,拱起手來畢恭畢敬地說道:“回校尉大人,那是跟您在北疆戰場上打仗的漢子,作戰勇猛得了十五畝良田的賞賜,丟了一條腿。回來縣中給到他手裡只有三畝,另外十二畝不知所蹤,到手的三畝又被人強購,日子過不下去了……”
“混賬,竟有此事!”張溫一聽便氣的鬍子都豎了起來,怒喝一聲指着馬越與身邊的一干京兆尹官員喝到:“貪污軍餉、搶佔功勳賞田,他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馬越,老夫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嚴查,涉及此案的官員一概下獄聽候發落!”
“諾!”
……
“府君回來了!”
“府君!”
“馬府君!”
隨着二裴與鮑出的到來,長安京兆府熱鬧了許多,劉二郎從長安九市買回了許多日常用耗的物品,還請了兩個庖廚,給京兆府增添了許多人氣兒。
馬越看着對自己行禮的鮑出、裴徽等人一一回禮後招手說道:“諸君請隨我來。”
隨後大步流星地帶着諸人進入堂中落座。
“巡視郡中出了些問題,偶然截下正打算外遷的一家七口,露出了京兆尹官員貪沒軍功賞賜的事情。阿仲取紙筆來!”馬越臉上有些慍怒,本以爲這裡就算貪沒也不會太離譜,可這一下子扯出多少事?貪沒軍功賞賜,貪污軍餉,搶佔良田……正如張溫喝罵的那句,還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做的?
劉二郎取來紙筆,平鋪於几案上壓上鎮紙便侍立於一旁磨墨。
“眼下,馬三所能倚重的便只有諸君了,肅清京兆尹的重任,便落在我等的肩膀上。”馬越的眼神依次從在座的重任臉上閃過,劉二郎,彭式,孫偉,鮑出,裴徽,裴綰,杜畿……劉仲方纔磨好一點,馬越便提起狼毫筆於紙上寫下數行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