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越搖頭,面容堅毅,“那跟同流合污沒有差別!”
“人們親耳聽到的奸妄,親眼見到的邪惡,不去制止,不加勸阻,整天躲在屋子裡搞什麼清議,跟匹夫無賴一樣地指天罵地,怪這個怨那個,可他們真的做什麼事情了?屁都沒有!”馬越手點几案,對程立義正言辭地說道:“馬越平生所敬者不過三人,一爲先帝太尉陳蕃陳仲舉,二是涼州漢陽太守傅燮,三是當朝弄臣馬越馬君皓。除此三人之外,馬三再無可敬之人!夫子您先別覺得馬越妄自尊大,我告訴您這三人爲何可敬。”
“三君之陳仲舉,爲官賢明爲政清廉,屢陳時政剛直不阿,謀誅宦官,率從人學子八十義士拔刀進衝承陽門高喝‘誅殺宦官’!何等壯舉?退可爭鋒外戚,進能相抗宦官,便是開啓二次黨錮又如何?天下男兒難道還怕了這些不成?可惜,功敗垂成。然,大丈夫當如是。”
“漢陽太守傅燮,爲臣不懼權貴,剛烈可教三公無言,爲友善於應變,事不可爲便請人爲之。不分清宦派別,只言是非功過,乃爲官者楷模,以區區六百石議郎朝堂之上喝的崔烈敢怒而不敢言,何等威風?趙忠以萬戶侯誘之而不動,何等剛直?大丈夫,當如是。”
傅燮的事情,程立不算很清楚,也不多說,但對於陳蕃是百分百認可的,聽的點頭,待到說完這倆馬越停頓的空檔,老頭子臉上帶着幾分譏笑,問道:“那弄臣馬君皓呢?可有此強硬之舉?”
“呵。”馬越回以嘲笑,說道:“當朝弄臣馬君皓,抗鮮卑,擊反賊,平賊寇,平生受創百餘處,爲將者體無完膚,無愧君王。收木石,建皇宮,治貪奸,朝堂罵名視無睹,爲官者造福百姓,無愧蒼生!大丈夫……當如是。”
“好個大丈夫當如是。”程立笑了,年輕人,桀驁叛逆多半是因爲不成熟。“可這馬君皓,他治了小貪,卻與這天下最壞,最無恥,最貪贓枉法的人飲酒赴宴,相交甚歡,難道大丈夫也當如是?”
“呼。”馬越長出了口氣,許多話總是壓抑在心裡,憂讒畏譏地不敢說出,這一日總算是都吐出來,心裡也舒服許多,聳肩笑道:“所以我是當朝弄臣,而不是什麼賢人,至少我看見宦官貪贓枉法,我去制止了,即便是在酒宴上和他們喝酒喝得很愉快,可我做了,還做好了。也許您覺得這沒什麼用,可我在盡我的努力去做我能做的事情,朝廷裡許多人背後戳着我的脊樑骨跟門人子弟講,這個大個子是個妄臣,他應該殺了那些挨千刀的宦官,可他卻傾心宦官,你們不能像他一樣。”
“夫子,容我問您一句,朝廷裡罵我的人是誰呢?個個兒位列三公九卿,家世滔天,跟他們比起來我就是個涼州來的土包子沒見過世面,即便到了現在,您看看樑府裡,還有這京兆府裡,除了我那先生的書法,可曾有一件襯得上朝廷兩千石官員的裝飾?有時想想,我要是哪一天死在戰場上,陛下遣人蔘加我的喪禮,回去便回告訴陛下馬三郎家徒四壁,沒準還真能全了三郎的一身賢名。有時間您去看看,楊府是什麼樣兒,袁府是什麼樣兒,崔府又是什麼樣兒。我是什麼人?我就是個地痞流氓,出身低到黃土裡,他們比我高貴那麼多,就連罵我都用我聽不懂得詞兒,他們各個是士人,我就是個老革。”
程立突然不知說些什麼好,從未見過這個歇斯底里的馬越,他微微抿着嘴脣,沒有開口。
“他們真高貴,他們咋就不去殺了十常侍呢?一下子親族被夷,跟着十常侍殉葬,一下子天下太平了多好!是,我命賤,在戰場上拼命下來到了朝堂還得拼命,可我不欠他們的啊!我就該跑去把八個常侍綁到一塊,提着弩一個個的都射死嗎?他們都站在天上看我,自己什麼都不做卻指責我沒做好。可他媽至少我去勸了啊,我去做了啊,是因爲我,因爲弄臣馬越,常侍們不去貪墨三輔三河的那點兒木石了,也是因爲我,京兆尹七百多個漢軍拿到了浴血之後應得的賞賜,不是因爲那些士族,不是因爲那些清流,更不是因爲整天詐唬的黨人,是因爲我這個漢羌雜種,當朝弄臣!”
“他們有他們的處事方式,我也有我的生存原則,我在試着感化他們,如果不能,我認,只要他們能因爲我好上一丁點兒,那我就值了。到時候如果必要,我也會像陳仲舉一樣拔刀入皇宮,該死的不該死的統統殺個乾淨換以太平,可現在還沒到那一步,常侍殺不得,我也不能拔刀入陽門……能殺我早殺了,我身邊可不是陳仲舉的那些太學子弟!夫子,若你還是不樂意,您告訴我,除了躲在屋子裡罵他們這種小人行徑,還能怎麼做?”
馬越很真誠地瞪着眼睛看程立,他也希望程立能給他指一條明路,越是距離歷史上的‘西苑八校尉’越近,他便越是覺得前路茫茫隔着一片虛無看不到頭。有時他也迷茫,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但他知道,即便是做錯了,也總比不做要好。
程立愣了半晌,才拱手說道:“府君,老夫錯怪您了。”
馬越這種思想,在程立看來算不上偉大,也稱不得高義,但足夠難得。這個年輕人的心裡計較的不是一時利弊,胸懷之寬廣讓程立一眼望不到邊。這種感覺令他非常矛盾,在他心目中馬越明明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卻偏偏心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