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西涼路,涼不過擔驚受怕的人心。
趁着星夜,城門校尉趙延給樑鵠開了門,出城之後車隊急奔,一路向西。
二十多個披甲帶刀的漢子在地上跑着,護着七架大車,幾個男人騎着奔馬,摸着黑走着夜路連火把都不敢打亮。
他們像一夥兒從洛陽城逃竄出來的囚犯。
一路無話,直跑到京兆尹地界上,天都泛白了,車隊纔敢在茂密的林中稍作停歇。
“伯喈兄,卻不想,到了洛陽還要連累您跟在下同受這奔波之苦。”樑鵠苦笑着對臉上刺着黥墨的蔡邕拱手,這老頭脾氣臭得不行,一路上在車裡板着個臉,連累他那個從吳郡帶來的弟子也大氣不敢出。
黥面老頭兒兩手揣着端在腹部,一頭灰髮用木簪子隨意扎着,兩鬢被清晨的山風吹着向後擺着。
“伯喈兄?”
樑鵠自知理虧,也不敢多說什麼,從前面拱手作揖又再度繞到黥面老頭兒身側,再作一揖,看着老頭的臉又別了回去,樑鵠氣的直跳腳,“伯喈兄!”
“不就是跑了一百多里路麼,也忒小氣了點吧?”
“一百多里路?你說的輕巧。”蔡邕聞言轉過頭來,“跟着三郎討生活的親隨都留下了,老夫坐在車裡也看的到,三郎出事了,你是他先生,你什麼都知道,可老夫也是三郎先生啊,老夫就快是他岳父了,你不讓三郎知道老夫來了,就連三郎出什麼事都不告訴老夫,現在你反倒覺得我小氣?”
“不是……”樑鵠甩着袖子,瞪着眼睛看着蔡邕,卻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該怎麼跟蔡邕說,這種事情,本身就是一時半會說不清的。
“你不說老夫也知道。”蔡邕眯着眼睛,一副知道了什麼的表情指着樑鵠神神秘秘地說道:“三郎要造反!”
“啊?”樑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從哪兒看出來三郎要造反的?”
馬三郎要是造反,樑鵠還能聽之任之地逃難?早在家裡抹脖子以謝先祖了。
“老夫都聽見了,密調長水營駐承陽門,留下的那些壯士各個披甲帶刀……”蔡邕的臉更氣憤了,出口之言嚇得身邊千里送師的顧雍臉色發白。
其實蔡邕心底裡對於馬越造反的猜測並不反感,十二年的光陰耗費在輾轉逃竄的歲月裡,他對大漢愛之深,也對大漢痛之切。“你爲何不攔着三郎?掉腦袋天大的事情,老頭子臉上這個印記,這麼多年的流亡都未曾敢言說有反意,你就不知道攔着點兒三郎?”
不反感,並不意味着老頭兒不知道什麼是危險。恰恰相反,許多年的流亡生涯令黥面老者趨利避害的思想非常嚴重。
“孟皇,咱們回去,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三郎最是尊師重道,憑你我二人還攔得住三郎!”
看着眼前蔡邕情深意重地捶胸頓足,樑鵠的頭都大了,這怪老頭兒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不是,伯喈兄,不說是不說,一說便不讓我插話,你聽我說,三郎不是造反,不是,造反,明白嗎?”樑鵠看了一眼大多一臉驚懼的衆人,攬着蔡邕手臂走到一邊小聲說道:“三郎有危險是真,但不是造反。”
“那他駐兵承陽門做什麼?”
樑鵠拍着額頭,蔡邕太久的時間不在朝中,這段時間朝廷的動盪非外人可知,蔡邕又不知爲何迷上編史,終日捧着前朝史書讀來看去,不知道也是正常。
“三郎是要拱衛皇宮,陛下病的越來越重了……何家人呼風喚雨,蹇碩一個人恐怕頂不住。”
“拱衛皇宮自有南軍期門,三郎做什麼?”
白了蔡邕一眼,這老頭兒學問高,人品好,對於清流宦官一視同仁,樑鵠一直很尊敬他,但說到底當官就不行了,沒有一點宮廷敏感。“陛下尚未立太子,這麼說,伯喈兄明白了嗎?”
“太子當然是大皇……你說,三郎是要……”蔡邕沒有說完,卻猜到了。那兩個字的殺傷力不亞於造反。“胡鬧!陛下都未言明,當臣子的怎麼能隨意決定?老夫就不信三郎那麼想做那個帝師!你梁孟皇不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嗎?三郎不也一樣?你們對陛下的忠心耿耿去哪裡了?”
樑鵠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光和四年王美人被何後毒殺,照顧王美人起居的小宦官蹇碩調到嘉德殿貼身爲陛下做事,八年時間接連升遷掌七軍五署。三郎爲妻復仇殺羌王,光和五年入洛陽爲左都侯,得陛下賞識,八年時間京兆尹侍中偏將軍,位極人臣。你以爲陛下爲的是什麼?都以爲陛下是傻子,傻子能黨錮兩次嗎?”
“可是,就算如此也說不通啊,陛下要立誰還不就是一道聖旨的事情?陛下若真重視三郎爲何還要關他半年之久,病入膏肓都不願放出來?”
“大將軍不好殺,陛下已經夠荒唐了,皇后也不能再免了。所以陛下一直在磨刀。”樑鵠面東遙遙拱手,“有陛下賞識,有外人相助,半個涼州的兵馬供他驅馳,陛下怕了。”
樑鵠聳着肩膀說道:“陛下料到的,都成了真,他想三郎站到大將軍對面,三郎站了。他覺得三郎控制不住了,三郎也真控制不住了。”
“這……真是。”蔡邕搖着頭,他本以爲馬越是想引兵造反,因此氣憤非常,可當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之後,反而更擔心了。“三郎要有危險怎麼辦?”
“我不知道。”樑鵠甩了甩頭,一邊向回走,一邊說道:“時至今日,嫡是必須奪的了。至於危險,三郎那樣的人……應該是,能挺過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