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絕望的張郃

張郃與辛評依舊抱着最大的希望站在城池上,遠遠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羣。

在他們的視野裡,從東方洹水南岸的廣袤平原上,自能夠看到的地平線爲始,無數如螞蟻般的小黑點似乎將整個世界佔據,開始緩慢地向這邊移動。

平原並非一片坦途,也並非一望無際。還有一些叢林、河流支流、丘陵以及一些低矮高坡,不時遮蔽他們的視野。

可正是這樣,才讓人心驚膽戰,因爲誰也不知道,在那些丘陵叢林背後,到底隱藏了多少人馬。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不是顏良文丑的大軍,一切的未知,都令人膽寒。

一直過了差不多六刻鐘,從下午晡時四刻,到日入三刻,也就是從下午四點鐘到五點半,那片彷彿遮天蔽日般的陰雲,才終於抵達了安陽城外。

與此同時,朱儁那邊的大營,嗚嗚嗚的號角響徹半邊天空,無數洛陽軍開始向軍營外行動,他們推着準備用來攻城的器械,扛着手裡的雲梯,一架架壕橋和高櫓被推了出來,還有數不清的井瀾。

等到那些人最終到達了城外約一箭之地外時,城頭上的張郃和辛評已經絕望,事實上他們在一刻鐘之前就已經絕望,因爲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來者根本不是顏良文丑的大軍。

首先是鋼甲的問題,然後是朱儁大營那邊的態度。如果來的是顏良文丑,朱儁大營那邊怎麼可能擺出一副攻城的姿態?城內兩三萬人,城外四萬人,他怎麼敢?

在一系列的證據面前,張郃跟辛評已經沒有再報任何希望。但依舊站在城頭上兩雙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期盼着一個讓他們燃起希望的奇蹟。

可惜奇蹟終究是沒有降臨。

那個“關”字大旗就這樣矗在城頭下,無數明晃晃的黑甲擁擠在了陣前,更加讓人驚懼的是,一直到近前,他們纔看清楚,被大量洛陽軍包圍在中間的擁擠人羣,哪裡是什麼列隊前進的軍隊。

分明是一羣羣被捆綁驅趕的俘虜,他們哭嚎着,求饒着,驚叫着,麻木着,痛苦着,誰也不知道他們會面臨怎麼樣的命運,如同一羣羣牲口,就這樣被捆綁丟棄在城外。

張郃和辛評的面無表情地看着城外,正因爲面無表情,纔是最精彩的表情。因爲他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樣的局面,該痛苦,還是該悲慼?

他們同樣不知道爲什麼顏良文丑會失敗,

但他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無非就是當着他們的面,把所有的降兵一隊一隊地斬殺。

這種事情別說在春秋戰國時期,就連前秦和前漢時期也不勝枚舉,人類在以最野蠻的方式祈求着一種血腥的和平。

“他們是想殺俘嗎?”

張郃沙啞着嗓子,用一種不確定的語調問道:“他們不會真的要這樣做吧?”

他希望辛評能夠給他一個否定的答案,但辛評的話令他更加絕望,他說:“古往今來,在陣前和城下殺俘震懾敵軍的事情少嗎?”

於是張郃就沉默了,過了半晌才紅着眼睛說道:“我們該怎麼辦?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殺嗎?這些可都是我們冀州的好兒郎,軍中多有各世家豪族的子弟,難道要看着他們死?”

“那還能怎麼辦?莫非你想開城門出去救他們?別做夢了,沒看到朱儁大軍已經把所有攻城器械全都推出來了嗎?”

“不管怎麼樣,都要試一試。”

“俊義,冷靜!現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條。關羽大軍加上朱儁大軍,兵力不下六萬,就憑我們城內這點人,出去了,也不過是送死而已。”

辛評極力勸說,他們的人手本來就不夠,守住城池就已經很勉強,更別說出去和洛陽軍決一死戰。

然而張郃聽到他的話就更加暴怒,猩紅着眼眸瞪着他:“我怎麼冷靜,你是潁川人,跟冀州關係不深,可我整個家族都在河間,如果讓各大世家知道我見死不救,你猜我怎麼死?家族怎麼活?”

辛評沒有說話。

他是潁川人,跟冀州世家關係確實不深。

但張郃本身就是世家子弟,還是冀州本地人,與各大世家都有交集。

外面軍中的世家子弟估計不少,因爲袁紹重用世家,因此很多世家主脈在他麾下擔任要職,其餘支脈不少都做軍隊骨幹。

要是那些世家知道張郃見死不救,恐怕活剮了他的心都有。河間張氏在冀州世家當中,估計得被除名!

“先看看再說吧。”

辛評長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張郃的難處,可現在千萬不能開城門出去呀。

二人正在爭吵間,便在此時,洛陽軍一名騎兵奔騰過來,在城下大喊道:“城上的人聽着,顏良文丑已經被我家將軍斬殺,若不想和他們一個下場,就趕緊出來投降,至少還有條生路。”

“咻!”

辛評迅速從旁邊弓手手裡把弓箭奪來,一箭射向那騎兵。

漢末文人都不是易於之輩,上馬打仗那是家常便飯的事情,哪怕辛評是袁紹帳下謀士,卻依舊可以開一石弓弩。

那箭矢如流星般向着那騎士射來,不料那騎士身上不錯,舉刀將箭劈落。

箭的近距離速度跟出膛的子彈沒什麼區別,雖然雙方離得有二十餘丈遠,箭支後勁不足導致速度變緩,但能刀劈箭支已經很了不起。

這一手精彩操作引得遠處的洛陽軍紛紛喝彩。

城下那騎士正是關平,見城內人並不投降,反而以弓箭做出迴應,頓時大聲嘲笑道:“兩軍交戰還不斬來使呢,你們冀州軍就這般下作偷襲使者的嗎?”

辛評冷笑道:“你們不也自詡朝廷正統,卻要城下斬俘了,還有臉跟我提當磊落落?”

“誰跟你們說我們要斬俘了?”

關平納悶不已,然後調轉馬頭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斬俘?”

張郃與辛評被這個消息震驚住,不斬俘虜,他們把所有俘虜押到城下做什麼?

難不成......

他們還要把這些人全部放回來不成?

一時間,二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愣愣地看着城外,不知洛陽軍到底要怎麼做。

關平回來之後,對陳暮道:“四叔,他們不肯投降。”

“意料之中的事情。”

陳暮笑着道:“那張郃雖然被我打破過膽子,但他張氏也是冀州大族,顧忌根本,非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投降。”

關平瞅了眼遠處正在緩緩靠近的朱儁大軍,說道:“四叔,父親正在率領大軍過來,馬上就到城下,我們現在就釋放俘虜,準備與冀州軍決一死戰嗎?”

關羽現在回了朱儁大營統率那邊的兵馬,失去了朱儁這個主心骨,那邊雖然還算平靜,但各路將領之間互不統屬,總歸不能如臂使指,自然要一個威望足夠的人過去統帥全局領軍作戰。

陳暮擡起頭看了眼天色,點點頭道:“讓士兵們動員所有俘虜,告訴他們,青州軍乃是仁義之師,絕對不會殺戮俘虜。所以今日就放他們回城,跑得快的活得快。”

“好。”

關平勒馬就往後方走。

很快。

“咚咚咚咚”的戰鼓聲音響起來。

洛陽軍各級軍官紛紛舉起刀往俘虜隊列中走去,嚇得俘虜們哭爹喊娘,紛紛縮做一團,若不是手腳都被繩子困在一塊,恐怕早就想衝撞逃跑了。

“別吵!”

管亥狠狠地敲了一下鑼鼓,惡狠狠地看着他們喝道:“我們青州劉公乃仁義之君,從不殺俘虜,但若你們再不聽話,就全給你們砍咯。”

他的嗓門雖比不上張飛,但也不小,輻射周圍數十米,讓他身邊的俘虜們至少慢慢安靜下來。

“都老實點,又不是殺你們,一個個叫什麼叫?”

“你,還有你,再叫試試?”

“冀州軍就這點膽量?都嚇得尿褲子了,瞧你這點德性,是個男人就站起來。”

四周的軍官們有樣學樣,紛紛開始威脅喝罵。

城外兩萬冀州軍像是一個巨大的露天菜市場,被之前洛陽軍軍官們的舉動嚇得半死,紛紛攘攘,有些甚至屎尿都嚇出來,一股騷臭味道向四周瀰漫。

這種騷亂一直持續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一直到傍晚時分,夕陽開始西下的時候,冀州軍纔在各級軍官的安撫下情緒穩定下來。

管亥四周看看,整個城外的平原上一片寂靜,密密麻麻的無數人影基本都蹲伏在地上,等待着命運的抉擇。

他看了眼陳暮,陳暮給他回了個眼神,管亥就點點頭,舉起手中的刀,對準一人砍去。

嗖!

大刀快速劈過捆綁那人的繩索,將捆綁的繩子砍斷。

管亥對他大聲道:“你自由了,快進城吧。”

“啊?”

第一個被放開的俘虜還呆立再原地,不敢置信。

但管亥已經懶得理他,其實被砍斷的是互相牽引住的腳繩,並不是束縛雙手的手繩。

所以實際上他們哪怕被放走,手依舊是被束在一起的,不會發生突然有冀州兵搶奪洛陽軍手中的刀,給洛陽軍造成傷亡的事情。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以爲的屠刀根本降臨,雖然剛纔冀州軍官們也說了會放他們回去,可天真相信的能有幾人?

一時間,被放開的俘虜們都是面面相覷,一臉的茫然。

這些人也並非全都捆在一起,分成數個陣列,每個陣列差不多兩三千人,放人的時候也是一批一批地放。

一股腦兩萬人全放出來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說洛陽軍還得多增派人手,單說一旦奔起來,反而容易造成衝撞,給洛陽軍造成傷亡。

最先放出來的約三千多人,一個個呆立在原地不敢動彈,生怕這只是洛陽軍在玩弄他們。

管亥才懶得和這些人打什麼啞謎,一腳踢在最前頭那人身上:“滾!”

那人翻了個跟頭,連滾帶爬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開始跑。

人都有從衆心理,最前面的人不敢跑,後面的人哪怕有膽氣壯的,也不敢做出頭鳥。因爲擠在人堆當中,就算有膽量想跑,也得掂量掂量周圍那些洛陽軍手中的屠刀。

但隨着最前面的人開始蜂擁往前衝,後面的人自然也開始跟着他們跑,結果很快三千多人如同一道滾滾洪流一樣,撒丫子開始往安陽方向去。

第一批人釋放之後,立即就是第二批,第三批,有了前面的人做榜樣,所有冀州俘虜這才相信洛陽軍是真的要放他們。

兩萬多人人山人海擁擠着向前涌動,宛如一道恐怖的浪潮在向着安陽城池拍去。

城頭上的張郃大喜過望,尖聲高叫道:“開城門,快開城門!”

“不準開!”

辛評厲聲暴喝,制止了打算開城門的士兵。

“辛評!”

張郃扭過頭,直呼其名,怒斥道:“你是不是有病,這些都是我冀州兒郎,你想讓他們死嗎?”

辛評不想跟他吵架,手指西方道:“你自己看!”

張郃看過去,頓時冷汗直冒。

不知何時,朱儁大軍已經靠近到了安陽西門附近,無數攻城器械正在向城池邊移動,前來報信的士兵離得還遠,就已經在高聲叫喊着提醒他。

“你再看這邊!”

辛評又指向東方。

張郃扭過看回來,看到在冀州潰兵後方,關羽大軍也在悄然跟在後面,一旦他打開城門放士兵們進來,恐怕關羽軍也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這......”

一時間,張郃呆住,現在該怎麼辦?

城外的俘虜們很快衝到了城下,見城池不開,立即高聲在城外叫喊,讓他們開城門放他們進去。

兩萬人齊齊叫着,有性子急躁地已經開始叫罵起來,各種粗鄙之語不絕於耳。

“你們各自逃命去吧,我不會放你們進來的。”

辛評冷聲對外喊道。

城下離得最近的一個軍官眼尖認出了他,馬上尖聲叫道:“辛評,我們餓了一天了,你讓我們往哪逃命?過河過得去嗎?往南你是巴不得我們餓死?我死了,我們渤海高氏絕不會放過你!”

“辛評,你放我們進去,我清河張氏必記汝恩情!”

“是啊,快放我們進去吧。”

城下有幾個大世家出身的中層軍官紛紛叫喊着,有人唱紅臉,也有人唱白臉,好話說盡,只希望他開門。

然而辛評鐵了心不搭理他們,甚至臉色漠然道:“弓箭手準備!”

“辛評,你瘋了!”

張郃已經不再叫他的表字,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呵斥道:“你居然想射死我們的士兵?你知道明公若是知道了,會怎麼處置我們嗎?”

辛評露出慘笑:“無非一死耳!”

這裡冀州軍中有很多世家豪族子弟在裡面擔任中級軍官,雖然大多爲旁支分脈,但積累起來的力量卻是連袁紹都有可能頂不住。

到時候如果找替罪羊的話,辛評和張郃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問題是辛評並非冀州人,家族也不在冀州,而且他還有個弟弟辛毗,他自己死就死了,不會連累家人。

張郃就不一樣,他是冀州本地人,家族就在河間,一旦被冀州各大世家嫉恨,遭殃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他的整個家族。

因此張郃當即冷笑道:“你辛評是死了,反正禍不及家人,那你可想過我的家族?”

辛評指着城外道:“你自己看,若是不射,城破之日,死得人更多。”

張郃向外看去。

就看到在冀州俘虜的後方,無數洛陽軍已經在緩緩靠近。

他們的攻城器械不多,只有雲梯。

但這已經足夠了。

對付雲梯最好的辦法就是滾石檑木和弓箭,可城外這麼多冀州士兵,誰敢放箭?

敵人分明是在裹挾着這些冀州兵,利用他們做擋箭牌攻城!

“就算如此,也不能放箭......”

張郃的態度頓時軟了下來,兩難抉擇,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此時,辛評的眼睛已是通紅,喝道:“你別忘記,我爲監軍,你若不聽往令,你信不信我就地斬了你?”

“你!”

張郃大怒。

辛評卻道:“放箭!”

“不許放!”

“來人,把張郃抓起來!”

“辛仲治,你敢!”

“抓起來!”

辛評怒吼着,身邊的親衛只得上去把張郃扣押住。

官渡之戰的時候,郭圖就擔任張郃與高覽的監軍,逼迫他們猛攻曹營,結果攻擊失利之後,立馬甩鍋給二人,逼得二人降曹。

除了顏良文丑以外,其餘諸將袁紹都不信任,經常是讓自己麾下謀士擔任監軍監視他們。

如今張郃就被辛評拿下。

“可惡,辛仲治,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張郃被帶下去的時候還在尖叫。

辛評冷眼看着周圍的弓手,惡狠狠地道:“放箭,聽到沒有!你們想城破之後,被洛陽軍殺死嗎?”

“放箭!”

城頭的弓手萬般無奈,只好放箭。

“辛評,你死定了!”

“老子X你嗎的辛評,我父親不會放過你!”

“還有張郃, 張郃你見死不救,你就是條狗,枉我們二族還是世家!”

箭鏃如雨點般落下去,射入冀州俘虜人羣當中,頓時慘叫聲無數,俘虜們紛紛抱頭鼠竄,猶自叫罵不停。

此時張郃還未被拖遠,看到城頭箭矢不斷往外飛去,整個人頓時覺得天昏地暗,幾欲昏厥。

這一刻,不管是辛評還是張郃,都已經得罪死了無數冀州世家和豪族。

袁紹如果不想自己的根基倒塌,繼續得到這些人的支持,恐怕也唯有斬殺他們才能熄滅衆怒!

而這。

也正是張郃最絕望的一點!

人都死了。

那還有什麼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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