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幾隻鳥雀越過樹梢,忙着築巢。
孫奮臉色灰白,雙目無神,扶着門框怔怔地看着光禿禿的枝丫,嫩芽纔剛剛破皮,不仔細看難以發覺。
後院之內,諸葛融、丁奉、朱桓、留贊、駱統等將齊齊跪倒在地,低着頭一語不發,除了鳥雀之聲,一切彷彿靜止了一般。
他們沒有想到,幾人一番計議之後,前來向孫奮稟告,孫奮卻不願意逃走,十分固執,這讓幾人一時失措,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都起來吧!”沉寂一陣之後,孫奮收回目光,看着一衆文武,幽幽道,“此戰大敗,中了曹爽之計,乃是我一人之過,自當由我一力承擔。”
“將軍,吾爲軍師,理當擔承,既然將軍不願撤退,吾等願隨將軍共赴生死!”
諸葛融上前兩步,滿面愧色,他本以爲這是自己初戰以來的傑作,沒想到步步卻爲敵人所算,倍受打擊。
“吾等願隨將軍!”
丁奉等人也都紛紛抱拳,既然孫奮不遠撤退,他們也不是貪生怕死之人,與魏軍決一死戰,轟轟烈烈慷慨赴死,也不失爲將士之歸途。
“不……”孫奮擡起一隻手,“諸位當走,吾當留!”
“將軍?”諸葛融大吃一驚,走上臺階來到孫奮面前,“將軍這是何意?”
孫奮的眼睛機械地轉動着,掃視衆人,笑道:“吾留守小沛,吸引魏軍,爲諸位爭取時間!”
“將軍不可!”丁奉吃了一驚,上前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古來豈有主爲臣留守之理?吾等願隨將軍決一死戰。”
孫奮神色一凜,沉聲道:“此乃軍令!莫非吾病倒數日,爾等便要違令行事不成?”
諸葛融等人一怔,想不到孫奮到最後之時竟會如此血性,要獨自留下來爲他們斷後,但就算孫奮有此決心,他們也不敢做此大不韙之事。
朱桓言道:“就算我等逃出生天,若讓將軍留在小沛,叫吾等有何顏面去見陛下?天下人又如何議論我等?與其被千萬人唾罵,生不如死,還不如痛快一戰!”孫奮也沒想到還有這些因素,眉頭微皺,忽然嘆道:“吾受父皇重託,進取中原,未料功業不成,反遭其禍,今病體沉重,若隨諸位出逃,必爲累贅,與其如此,還不如留
下斷後……”
“將軍……”諸葛融想不到孫奮會有此顧慮,急忙打斷他,“將軍儘管放心,此番突圍,必有一場生死拼殺,就算吾等數百人撤退,莫非還帶不走將軍一人麼?”
“生死拼殺?”孫奮目光一陣空洞,喃喃道,“長驅大進之際,將士皆有功勞,死傷在所南面,如今被困孤城,糧盡兵危,徒勞送死,那千萬士卒,何其無辜?”
“將軍?”丁奉等人都大驚之色,孫奮這是自墮士氣,瓦解鬥志,如果連最後的死戰之心都沒有,豈不是要白白送死?
孫奮微微閉上眼睛,問道:“城中還有多少兵馬?”
諸葛融無聲嘆息,頓了一下才答道:“這幾日逃兵愈多,僅剩七萬有餘……”
“這都是我江東熱血男兒吶!”孫奮慨然一嘆,“他們家中尚有妻兒父母倚門而望,若隨我能夠建功立業,尚不失殷切之盼,若就此敗兵而亡,一家大小,將如何自處?”
值此之際,每個人都應該決心死戰,若是瞻前顧後,軍心將徹底瓦解,朱桓見孫奮兒女情長,忍不住打斷了他:
“將軍,你,你爲何如此……”
“朱將軍!”孫奮看向了朱桓,乾澀的嘴脣扯動着,露出一抹苦笑,“臨行之際,將軍請捋虎鬚,陛下從之!父皇對將軍何等器重,又豈能願你就此無謂而亡?”
當年諸葛恪請命北伐,孫權拜朱桓爲左都督,領兵北上支援諸葛恪,於建鄴親自爲朱桓送行。
酒席之上,朱桓忽舉杯嘆道:“陛下,今寇虜尚存,王途未一,臣奉旨北伐,遠涉江湖,或數月、或數年不能再睹聖姿,當爲憾事!”
孫權酒興正酣,大笑道:“休穆此去,必當旗開得勝,若進中原,朕當隨後便至,再相見,不過數月耳!”
朱桓輕嘆,舉杯沉吟,忽然說道:“若臨行之前,能捋陛下之須,臣此生無悔矣!”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滿堂歡笑頓時靜默,所有的文武大臣都詫異地看着朱桓,目光像是看着一個死人一般,坐的近的幾個人下意識地挪了挪身軀。
就算你是即將出徵的大將,這樣的要求也未免太荒唐了一些,要知道晚年的孫權可是喜怒無常,動輒殺戮,這小子是壽星吃砒霜,嫌命長了呀!
“哈哈哈,這有何難?”孫權隨後的一陣大笑,讓羣臣錯愕不已。
只見孫權微微起身,扶案几伸出頭,將下巴留出案几之外,笑道:“愛卿何妨一試?”
朱桓放下酒杯,衆目睽睽之下,果真上前捋須,尚自慨然道:“臣今日遂捋鬍鬚也!”
叮噹——鐺啷啷——
一時之間,大堂上盡是酒杯掉落在地聲音,江東文武羣臣目瞪口呆,大張着嘴巴如同雕塑,不能言語。
一場酒宴就在衆人的驚愕和孫權的大笑聲中結束,隨後朱桓披甲出征,可謂春風得意,人人羨慕,人生達到了巔峰。
朱桓一怔,想起當日之事,咬牙道:“正因陛下感遇之恩,末將才願與將軍共存亡。”
“報——”
就在此時,親兵急匆匆從外面趕緊來,手裡拿着七八支箭矢,箭頭上包裹着白布。
“報將軍,魏軍從城外射箭入城,勸降守軍,意圖擾亂軍心!”
丁奉一把拿過箭矢,拆開其中一條白布,上面寫了短短几行字,看罷之後,面沉似水:“共有多少箭矢入城?”
“粗略算來,四門共有兩三千了。”
“哼,豈有此理!”丁奉冷哼一聲,將手中箭矢盡數折斷。
孫奮言道:“將書信拿來我看!”
“將軍,這……”
“拿來吧!”孫奮苦澀一笑,“值此危亡之際,本將還有何不能看的?”丁奉一咬牙,將剛纔拆開的布條遞給了諸葛融,諸葛融早已猜到大概,看也不看,便交給孫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