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風雨,不知淋溼了幾多春夢,晨時至午,細雨如絲,花樹洗盡塵埃,愈發鮮豔濃綠。正是在這樣一個雨天,劉備再度進入襄陽城中。
前些日子趕走許汜之後,劉備便開始蒐集荊州這幾年內的各種情況,之前總聽人說起什麼南陽新政,待他仔細留意之後,才猛然意識到,劉琮這麼做的確得罪了許多豪強。
看來許汜所言雖然誇張了些,卻也不無道理。然而南陽郡中與劉琮作對的豪強,大多已被劉琮打擊的家破人亡,剩下幾家苟息殘喘,卻也絲毫生不出對劉琮的反抗之心了。
畢竟南陽郡被劉琮苦心經營了數年,早已根基牢固,無法撼動。不過南陽郡無人敢於反抗,別的郡呢?聽說劉表長子劉琦已開始在荊州全境推行新政,想必州內世家豪強,必然有不肯坐以待斃的。
恰好劉表遣人邀請劉備去襄陽相見,劉備便安排關羽、張飛在新野練兵,自己帶着孫乾往襄陽而來。
可是在太守府內,劉備卻意外的見到了許汜!
難道這傢伙見我不肯按其所言行事,便又跑到劉表這裡來搬弄是非了嗎?
劉備心中驚疑不定,面上卻不動聲色,好在看起來許汜並未說過什麼,劉表仍是非常客氣,言語之間,頗爲熱絡。劉備見許汜壓根沒提到過新野的話,也不點破,笑容滿面的與之應酬對答,彷彿兩人自徐州之後首次相見似的。
席間劉表談及徐州之事,說起背叛呂布的陳登,就聽許汜不以爲然的說道:“陳元龍乃湖海之士,驕狂之氣至今猶在。”
劉備心頭冷笑,轉向劉表問道:“以將軍之見,許君所言對否?”
劉表很喜歡品評人物,但對於陳登卻不怎麼熟悉,當下遲疑道:“如果說不對,可許君是個好人,是不會隨便說別人的壞話的。要說對,陳元龍又盛名滿天下……”
雖然陳登反叛呂布,幫助曹操奪取了徐州,但劉備對其並不厭惡,甚至頗爲讚賞,看看人家這手段,用的多麼巧妙。如今亂世之中,今日爲客,明日爲主,只要實力爲之增強,又有何不可?
而許汜這傢伙簡直令人厭煩,若是他在荊州到處爲曹操奔走,引起劉表的懷疑和警惕,那豈不是讓自己也跟着危險了嗎?
想到這裡,劉備望向許汜說道:“君所謂豪橫,有什麼事實依據嗎?”
“昔日我因爲逃避戰亂而路過下邳,順道拜見元龍。但元龍並沒有要招待我的意思,良久亦不跟我講話,之後更是自己到大牀去睡覺,而我就只得睡在下牀。”提及這段往事,許汜依然恨的咬牙切齒,好歹自己也是有國士之名的人啊,你陳元龍怎麼能如此輕慢侮辱我呢?
劉備聽了,直言斥責道:“閣下有國士之名,而現在天下大亂,帝王失所,還望閣下憂國忘家,懷救世之志、行報國之事。然而閣下卻只會求田問舍,所說的話又毫無可採納的建議,這都是元龍最爲痛恨的,又怎會跟你談話呢?如果是我劉備的話,則會睡在百尺高樓之上,而要你睡在地上,跟你又怎會只是上下牀的區別呢?”
劉表聞言,哈哈大笑。他總聽人說劉備如何仁厚,卻沒想到也有如此激烈的一面。
“像元龍這樣文武兼資、又具備膽色志向的人,大概只有在古時候才能找到,現今的人都難以與他相提並論。”劉備見劉表大笑,心下猛然警醒,藉着品評陳登來貶低自己。
許汜被劉備說的面紅耳赤,卻又不敢強辯,羞憤之下告辭而去。劉表也不挽留,使人送他出了府邸。
“方纔一時激憤,以至言語無狀……”待許汜離開之後,劉備歉意地對劉表說道。
劉表大度的一揮手:“無妨!但不知玄德對吾子劉琮,以爲如何?”
“天資英武,兼有韜略,實乃人中龍鳳也。”劉備羨慕道:“生子如此,更有何求?”
“哈哈!玄德太客氣了!”劉表聽了自然很是高興,就聽劉備又說道:“將軍長子,姿容弘雅、寬仁慈孝,亦非凡品。”
劉表的笑容慢慢斂去,在他看來劉備的這句無心之言,卻隱晦的指出了一個很大的隱患。自己百年之後,誰來接掌荊州?想到這裡,劉表不禁深深地看了眼劉備,他這話,真的是無心之言嗎?
知子莫若父,然而長子劉琦和三子劉修,劉表自然都能看透,可次子劉琮,卻讓他有些摸不準了。自興平二年的那場意外之後,劉琮便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非但改掉了那些孟浪輕浮的毛病,而且變化之大,簡直讓劉表心生疑慮。若不是這幾年來劉琮的作爲讓劉表非常滿意,他也不會漸漸開始擔心繼承人的問題。
見劉表神色怔忡,劉備心中瞭然,冷笑連連。不過他今日來,可是預備了不少猛料,且看劉表如何應對吧。
“前者大將軍袁公檄文傳遍天下,未知將軍觀否?”劉備神色肅然,雙眼真誠地望向劉表問道。
那篇陳琳所作的檄文,劉表自然是看過的,他收回思緒,點頭應道:“自然看過。”
“當今天下,正如文中所言:此乃忠臣肝腦塗地之秋,烈士立功之會。將軍坐擁荊州,有江、漢山川之險,府庫充實,帶甲十萬。當此時,豪傑並爭,兩雄相持,天下之所重,只在於將軍。未知將軍意欲北上乎?”劉備臉上露出幾分激動的神色,語氣愈發誠懇:“若將軍親領大軍北上,備願全力相助!”
劉表聽了頗爲意動,自己這幾年雖然據有荊州,但數次戰事都是兒子領軍,若是此番親征北上,掃滅曹操,迎奉天子,豈不是也能挾天子以令諸侯了嗎?
自從曹操迎奉天子遷都許昌之後,劉表向天子奉上的朝貢便日益稀少,去年因兩次兵圍許都乾脆就沒有了。而今年開始,劉表祭祀天地,說起來也是僭越,不是臣子所應當做的。但劉表自認自己是漢室宗親,天子被奸臣挾持,自己代表皇族祭祀天地沒什麼不對的。
見劉表微眯雙眼,意有所動,劉備趕緊趁熱打鐵:“將軍乃是魯恭王之後,值此漢室危急之秋,當爲宗室之表率!益州劉璋,闇弱無能之輩,正需要將軍這樣人指引迷津,以掃滅逆賊,興復漢室啊!若將軍親自領軍北上,天下人誰不心悅誠服?只怕大軍出了南陽,那些州縣便會望風而降,到時候萬民景從,將軍威望,定然如日中天啊!”
這番美好的前景,彷彿已經在劉表的眼前浮現出來,他撫着長鬚,沉浸其中……
然而爲什麼這些話是劉備所言,而不是琮兒說的呢?劉表想到這個問題,眼中便多了幾分疑惑。
對於袁曹相爭,劉琮之前提出的建議是派出小股人馬襲擾許都,並不以主力進攻。他的理由是曹操若敗給袁紹,則袁紹勢力愈發強橫,難免有窺視荊州之意,與之相比,不如讓曹操與袁紹繼續相持下去,等己方攻滅孫策之後,再根據時局的變化打算。
這個建議,自己也是首肯的,只是現在聽劉備這麼一說,劉表的心思,不免就有些活泛起來。
不過劉備就真的完全是爲自己所考慮嗎?他這番話難道沒有別的用意?想到琮兒對劉備的那些評價,劉表眉頭一挑,對劉備問道:“玄德亦爲漢室宗親,卻不知有何打算啊?”
劉備不慌不忙的應道:“備兵微將寡,窮途而來,幸得將軍收留,敢不效犬馬之勞?備唯有馬首是瞻而已。”
他這忠厚面容,誠懇之言,落在劉表眼裡,卻正如劉琮所言:貌似忠厚,實則奸詐。想到這裡,劉表微微一笑,說道:“玄德可有意北上?”
“這……”劉備如今哪兒敢有這念頭?客居南陽實爲不得已,如今帳下只有關羽、張飛二人尚能爲將,糜竺、孫乾又不擅於謀,部衆雖然號稱兩萬,可那是爲了從劉琮手裡多弄些糧草軍械,實際是能用的戰兵,不過五千餘。這點人馬可是自己的全部家當,怎麼能輕易使用?
然而剛纔勸說劉表的話,言猶在耳,自己若是不表現出點憂國憂民的姿態,恐怕劉表就要懷疑自己說那番話的用意了。
“如今漢室傾頹,逆賊橫行,主上蒙塵。備自起兵以來,雖屢遭困厄,卻時刻不敢忘記報國之念。”先給自己戴上頂高帽,佔據道德高度上的優勢之後,劉備神色嚴肅的繼續說道:“然而備實愚鈍,智術淺短、軍厥疲憊。雖如此,亦有奔襲許昌,救天子於水火之念!爲此,備不惜自身,萬死不辭!”
劉表見他說的如此沉痛悲壯,反倒有些摸不準了。
莫非劉備真有這個打算?若果真如此,萬一被劉備僥倖得手,到那時以他的聲望,再加上天子在手,他豈不是……
“哈哈,好,說的好!”劉表撫着長鬚,讚了一聲,心中暗道,不成,得趕緊讓人將此事告知琮兒,看他有什麼辦法。
見劉表皮笑肉不笑,劉備心中冷笑,看樣子劉表肯定不會同意自己出兵了。正該如此,眼下最好的局面就是自己留在荊州,劉表領大軍北上,到那時荊州內部空虛,自己再聯絡對劉表、劉琮父子不滿的世家豪強,待時機成熟之時,一舉將荊州據爲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