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者,水中之陸地也。牛渚則是山入水中,頗爲險峻之地。初冬時分山林蕭瑟,寒氣迫人,駐紮於此的江東軍更因爲這些日子傳來的各種消息而愈發士氣低迷。
太史慈最終還是投降了荊州,一萬餘江東精銳陸續逃到牛渚軍營的,只有數百人。這個沉重的打擊尚未完全消化,廣陵太守陳登使三萬兵南下的消息,又接踵而至。
此間的江東士卒多是從吳郡和會稽郡各縣抽調而來,其中又因丹徙、曲阿離牛渚距離較近,所以這兩地的士卒最多。聽到家鄉遭到廣陵兵入侵的消息之後,許多人便開始擔憂起來。
實際上廣陵兵南渡並不順利,雖然在此之前陳登已經謀劃許久,但是孫權敗的太快,使得他許多準備尚不充分,此次渡江南下便顯得有些倉促。因渡江船隻準備不足,所以渡江進攻丹徙的廣陵兵僅有八千餘人,哪兒還有餘力去侵襲別處?不過這年頭各種消息滿天飛,經過口口相傳更是被傳的面目全非。
普通士卒憂心家中妻兒老小,卻只能在營中相互打探這些早已失真的消息。而江東軍中的將校雖然知道真相,卻也有各自的思量。
帳外寒風陣陣,單薄的帳簾下雖然墜着根橫木,卻難以抵擋住寒風侵襲,被風吹得晃動不止。數名江東將校在帳內圍着火塘相顧無語,看起來個個心事重重,愁容滿面。
“聽說,昨天黃司馬帶着部曲跑了。”有人乾巴巴的說了一句,打破了帳中的沉默。
成當苦笑着看了那人一眼,嘆道:“黃司馬家在丹徙,如今廣陵兵正在攻打丹徙,他憂心家中安危,又不見討虜將軍發兵回援,只能出此下策了。”
帳內這幾人都是江東軍中的低級將領,大多是別部司馬,部衆最多的也不過七八百人。因軍營駐紮的近,便時常聚在一起。
“就算黃司馬帶兵回去又能如何?”徐顧搓了搓冰涼的雙手,擡頭對諸人說道:“就他那點人馬,對丹徙來說可有可無,影響不了大局的。我看啊,他最有可能的是領兵回家,守着他家中塢堡。”
有人低聲遲疑問道:“可若是丹徙被廣陵兵攻佔之後呢?他那塢堡再高大,也比不過丹徙城牆吧?”
徐顧冷笑一聲:“他不會向廣陵兵投降嗎?”
“這……”那人楞了一下,繼而自嘲笑道:“是啊,只要能保住家族不被屠戮,即便投降又有何妨?”
這些將領都出身於江右豪強,哪個家中不是人口衆多,田畝衆多?若非如此,也難以招徠部曲成爲江東軍中的將領。想到江東前後荊州大軍壓境,後有廣陵兵趁火打劫,大夥兒都覺得江東正如這帳中火塘一般,黯淡無光,奄奄一息了。至於自己的前途和家族的未來,也是迷茫一片。其實他們又何嘗沒有投降荊州之意?
只是自虎林戰後,各部屯駐牛渚營寨相抵,各自提防,想要率部投奔荊州軍也不那麼容易。弄個不好,反倒會被孫權得知後痛下殺手,這幾天已經揪出好幾個試圖叛降荊州的低級將領,此刻人頭還在中軍轅門上掛着呢。若非黃司馬是紮營在外圍,且向丹徙而去,只怕也被抓回來已正軍法了。
就在衆人愁眉不展,長吁短嘆之時,帳簾突然掀起,緊接着一陣寒風撲入賬中,衆人都不禁眯了眯眼,待簾子放下之後,纔看到進來個腰背挺直,英武颯爽的青年。
“是子明啊……”成當年紀較長,在几案後親熱的喚着來人的字,招手道:“快入座!怎麼,不放心你那些部曲,又去巡視了一番嗎?”
呂蒙灑然一笑,並不如何出衆的臉龐因這一笑而頓時變得生動起來。他隨意地坐下之後,目光飛快在衆人臉上掃了一圈,這纔對成當說道:“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我部又缺少禦寒之物,只怕再熬些日子,逃亡者就越來越多了。”
雖然說的事情令人煩心,可他卻是笑着說的,而且神態從容,似乎並不爲此擔心。
徐顧看着他,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如今形勢已嚴峻至此,呂蒙怎麼還能如此安心?莫非他已經謀劃好什麼後路不成?想到這裡,徐顧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疑惑。他雖然不知道呂蒙爲何如此鎮定,但因對呂蒙的過往和性格很是熟悉,所以覺得呂蒙定然已有脫身之計,纔會表現的這般從容。
呂蒙本是汝南富陂人,少年時便隨同家人渡江依附於姐夫鄧當,時鄧當爲孫策部將,數次征伐山越。那時呂蒙年僅十六歲,私自隨鄧當作戰。後爲鄧當發現,回來後將此事告知呂蒙之母,呂母爲此很是生氣,呂蒙卻說:“貧賤難可居,脫誤有功,富貴可致。且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及至後來鄧當戰死,呂蒙被張昭推薦,代而爲別部司馬。
“子明所部,比起我等要好上許多啊。”有人低聲說道,語氣很是消沉。呂蒙寧可借貸也要給部曲置辦軍械糧秣,所以呂蒙部曲的情況比他們的部下要好很多,至少吃的飽,穿得暖。
呂蒙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再這樣下去,不過是等死而已,蒙卻不知,好在何處?”
那人嘆道:“不然又能如何?如今全軍上下,都渾渾噩噩,過的一日便是一日罷了。且不說旁的,討虜將軍已經數日未曾點將議事,咱們在此是戰是走,到現在也沒個定論……”
“旁人沒有定論,難道各位自己心裡就沒有數了嗎?”呂蒙的聲音不大,卻讓帳中諸人都爲之一振。
成當的神色間有些猶豫,他看着呂蒙問道:“以子明之見,難道我軍就沒有一點勝算了嗎?”
“哈哈!”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似的,呂蒙仰面大笑了幾聲,再看向衆人的眼神中,便多了幾分笑意:“勝算?拿什麼來勝?別看咱們在這裡還有近萬人馬,可這些人中,又有幾個有與荊州軍再戰之心?是你,還是你?”
在呂蒙銳利的目光直視之下,成當和徐顧竟不覺搖了搖頭。
“子明的意思是?”成當壓低了聲音,內心中很是有些掙扎。不僅是他,帳中諸人都看向了呂蒙,雖然對於呂蒙將要說出的話已猜到幾分,但卻不敢深入去想。
呂蒙卻沒有他們這麼多顧忌。他向來就有野心,只是苦於家資不豐,部曲不多,若不是姐夫鄧當戰死,也輪不到他當這個別部司馬。如今江東軍大勢已去,他若還想出人頭地,就只能另闢蹊徑。總之江東這隻漏水的大船,他現在迫不及待的要逃出。不過僅僅逃出性命是不夠的,現在這種亂世裡,不依附於強大的勢力,早晚都會完蛋。
比自己軍職高的陳武和太史慈等人都投降了,難道還要繼續爲孫權這個註定失敗的主公賣命嗎?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當此時,誰不爲自己考慮?
“可是眼下……”成當聽了呂蒙的話之後,遲疑道:“各營寨都比平時盤查甚嚴,何況如此大事,萬一走漏風聲,你我哪還有命在?到時候反而連累家中老小。此事,還是等等再看吧。”
他們幾人因部曲少,實力弱,向來在江東軍中比較低調,也不怎麼被孫權所關注。但虎林之戰後江東軍精銳盡喪,成當等人反倒因爲留守春谷而得以保全,可即便如此,讓他們現在就叛出江東軍,還是一時下不了這個決心。若是荊州軍大舉進攻,江東軍一敗塗地,那時候順勢請降,既不擔風險,又顯得自己迫不得已,何必非要現在就鬧將出來,搞不好還會刀兵相見呢?
成當等人這麼打算自然是比較穩妥的,可在呂蒙看來卻愚不可及。真要是到那時候,自己不過是個江東降將而已,如何能夠在一堆將校中脫穎而出?
呂蒙性格衝動,見成當和徐顧等人面露猶豫之色,不由冷哼一聲,站起身說道:“諸位既無此意,某便不再相勸了,只是時日無多,何去何從諸位還是早些做個決斷,否則大難臨頭之時,悔之晚矣!”
聽他這話中有話,成當忙伸手道:“子明且慢!”
呂蒙轉過身,眼角蘊着一絲笑意,面上卻不動聲色,對成當問道:“成將軍喚我,還有何事?”
“子明方纔說時日無多,莫非荊州軍馬上就要進攻牛渚了嗎?”成當連忙問道,若果真如此,那更沒有理由現在就叛逃而去,可呂蒙爲何要說大難臨頭呢?
“現在局勢不正是如此嗎?廣陵兵進攻丹徙,難道劉鎮南會不知道?若丹徙有失,我軍進退兩難,戰守皆不可爲。彼時荊州軍或分兵江左,或以大軍直撲牛渚,我軍何以當之?”呂蒙苦笑道:“各位還是想想,如何在亂軍之中保全性命吧!”
徐顧聽了忙站起身,對呂蒙說道:“形勢竟然如此危急了嗎?”
“諸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呂蒙方纔作勢欲出,就是要給成當等人造成更大的心理壓力,現在見徐顧慌神,臉上的表情便愈發鄭重:“事不宜遲,諸位若還不能下定決心,某也只能自行去做了!”
成當等人面面相覷,終於有人站了起來,對呂蒙說道:“呂司馬!我等當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