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孫權已死,衆人將信將疑。張昭最先反應過來,對部曲督說道:“速派人去探查明白!凡遇譁變之亂兵,皆可殺之!”
徐盛見那部曲督應下轉身要走,連忙說道:“某也去!”
待他們二人出去之後,張昭捋着鬍鬚在堂上徘徊不語。
孫權若是真的喪身於此,他們可都脫不了關係。即便他們未曾直接參與其中,可沒有領兵鎮壓譁變亂兵,便已是失職,更何況連一兵一卒都未曾派去保護孫權?
雖然孫權敗亡現在看來必不可免,但至少目前還是全軍統帥,是名義上的江東之主。身爲屬下見死不救,將來傳出去,豈不讓人詬病?在這個時代,這可是非常有損名望的。
想到此處,張昭幽幽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全柔等人:“若討逆將軍真的遭遇不幸,我等可謂罪人矣!”
全柔按着几案,擡頭說道:“真若如此,也無可奈何。只是還要請張公出面,安撫諸軍,平息此亂,否則亂軍如此鬧下去,只怕……”
“是啊,請張公發佈文告,安撫城中軍民!此亂不平,我等皆有性命之憂啊!”芮良連忙接着全柔的話說道。
其餘將校也紛紛出言懇求張昭,蓋因張昭身份地位本就是孫權之下,衆人之上,也唯有張昭出面,纔有可能將譁變之亂平息下去,不然很可能如芮良所言,大夥兒全都跟着一塊玩完。
張昭心中頗爲苦澀,他其實並不如何擔心這場亂兵引發的騷亂,他憂慮的是孫權死於此次譁變,對於自己名望的損害。而全柔、芮良等人卻沒有想到這一層,或者即便想到,也有他張昭頂在前面。不過現在只能先如此,只有等塵埃落定之後,再考慮其他吧。
“諸位!”張昭回到坐席上緩緩坐下,整理了一下衣襟,擡眼望向衆人說道:“既如此,老夫便勉強爲之。”全柔等人聽了都精神一振,看向張昭。不過張昭接下來的話,卻又讓他們陷入糾結之中:“不過現在還需確認討逆將軍是否真的已遭不幸,諸位稍安勿躁,且在此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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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柔皺眉道:“若討逆將軍尚在……”
“此時亂兵紛擾,城內四處火起,只怕一時難以探明。以良所見,不如待天明之後再派兵彈壓,諸位以爲如何?”芮良打斷了全柔的假設,他纔不想讓自己這僅存不多的人馬白白消耗掉呢。誰若是願意去救孫權,那誰就去好了。
“芮都尉所言甚是!”馬上就有人附和道:“張公既然讓我等在此等候,那便收攏部衆守好此處便是,何必再旁生枝節?”
見衆人都是如此說,張昭便點頭道:“老夫也是這個意思。”
堂上自他說完這句話之後,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火塘內的柴禾燒得“噼啪”作響,青銅燭臺上的燭光也彷彿凝固了。衆人的臉龐在燭光下陰晴不定,似乎每個人都在想着心事。
堂外隱隱傳來的喊殺聲,哭泣聲似乎很是遙遠,又似乎近在耳邊,對於全柔等從戰場上廝殺過來的將校而言,今夜的騷亂會給城內百姓造成怎樣的傷害,他們只從這些聲音之中,便能推斷出個大概。
生在亂世,便是如此,不知何時就會有滅頂之災,殺人者固然有罪,他們這些袖手旁觀,冷眼做壁上觀的將校難道就沒有一點愧疚之情?然而在救人就意味着犧牲自己的時候,所有人都做出了明哲保身的選擇。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有人暗自揉着發麻的雙腿時,院內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堂上諸人,都彷彿從夢中驚醒似的,扭頭向外看去。
“張公!”徐盛大步入內,見衆人都望向自己,話到嘴邊,又有些不知該怎麼說了。好在緊隨其後的那名部曲督,躬身對張昭說道:“我等已將討逆將軍搶了回來,只是……”
“只是什麼?”張昭見他猶猶豫豫的樣子,不由着急問道。
徐盛嘆了口氣,接道:“只是已被亂刀砍的不成樣子。”
不知怎麼,聽到孫權確實已死,衆人都莫名其妙的鬆了口氣,但再聽到徐盛所言,心中又頗有些不是滋味。張昭率先起身,對部曲督說道:“在何處?速帶老夫去看看。”
孫權的屍體就在院中,衆人圍過來之後,藉着士卒們高舉的火把低頭一看,只見門板之上血肉模糊,依稀還能看出正是孫權。
就這麼死了?全柔等人面面相覷,倒是張昭雙腿一軟,跪在門板旁邊放聲痛哭,一邊哭,一邊喊着孫權的字:“仲謀!子何以遭此不幸!”衆人這才連忙跪下,大放悲聲。
“張公,當此危急時分,可要保重身體啊!”時至嚴冬,又是深夜,院中很是寒冷,張昭哭了片刻便有些禁受不住,那部曲督是個有眼色的,當下出言勸道。
芮良乾脆將張昭扶起來,在衆人的勸說之下,張昭只得收了老淚,從善如流的回了正堂。
“唉……”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張昭已被凍得臉色發青,他接過侍衛遞上來的熱毛巾擦了擦臉,搖頭嘆道:“速去尋一副上好的棺木,好生收殮討逆將軍。”
那部曲督連忙去安排此事,而全柔等人,都望着張昭,顯然已經將張昭當成了主心骨。
張昭清瘦的臉龐上,猶有悲容:“諸位,老夫有負伯符所託,此時思之,愧之無極!然討逆將軍身死,諸軍騷亂,一時難以彈壓,故此老夫以爲,當等天明之後,再行佈告,知會城內軍民。”
他這意思,是要等那些亂兵殺夠了,搶夠了,發泄夠了之後自行離去。衆人聽了,暗自放下擔憂,紛紛點頭應和。
若是這時候領兵去彈壓騷亂,只怕沒人肯願意這麼做。
全柔等人現在所能掌握的士卒,多是親信部曲,而那些燒殺搶掠的亂兵,來源很是複雜,既有各將校麾下士卒,也有從郡縣調來的縣兵,當然更多的是沒有了主公,走哪兒都不招待見的殘部。
孫權是如何死的,死於誰的手上現在已經無關大局,眼下最要緊的,是保存手中的實力,以應對將來的變化。至於那些亂兵,就讓他們自相殘殺好了,而城中的百姓,想來這會兒也被糟蹋夠了。
“接下來,又當如何?”全柔有些遲疑的對張昭問道。畢竟孫權身死可是件大事,無論是對於各方,都必須有個交代才行。
張昭捋着鬍鬚看了看衆人,眼皮低垂,語氣頗爲蕭瑟:“自然是先將討逆將軍送回吳縣,之後如何,老夫現在心亂如麻,實難籌劃。”
他既然這麼說,顯然是要擔當起責任,那麼諸位將校的肩上,自然就少了很多壓力。且先聽從張昭安排,至於以後,總不至於還會推舉個孫氏子弟接任,繼續與荊州相抗了吧?到那時順勢而爲,旁人也就無話可說了。
主意已定,諸將便分頭行事。張昭抽空清點了一下人馬,合計起來尚有近千人,除了守衛這處宅院,還有很大一部分在周圍防守。
城內的廝殺聲已見不可聞,火勢也逐漸小了許多,只是滾滾濃煙更甚,這一夜對於許多人來說,都如噩夢一般漫長。
然而再漫長的夜,總有天亮的時候。當天際剛剛露出一線微光,全柔等將校便率領部曲開始在街頭掃蕩,街道上到處都是屍體,還有些受傷未死的,在冰冷的街頭輾轉慘叫,不過聲音已低不可聞。
青煙陣陣,散發着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街道兩邊的房舍,多半門戶大開,有的已被燒成了廢墟。院內外倒臥着許多屍體,有白髮蒼蒼的老人,也有襁褓中的孩童。
“救,救命……”一個斷了腿的士卒艱難的在爬行中昂起頭,懷裡還抱着搶來的包裹,看到全柔等人過來,竟然還向他們呼救。
全柔神色冰冷,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殺!”
手起刀落,那士卒剛喊了個:“憑”字,人頭便已經飛離了脖頸,落在地上滾了兩滾,才吐出個含混不清的詞。
城門早已被亂兵在夜間打開了,附近的民居已經燒成了一片白地。全柔親手將張昭所撰的佈告貼在城門旁的顯眼處。然而此時除了他們之外,卻看不到任何百姓。
隨着諸將領兵在街頭清理,陸續又發現了徐琨等人的屍體,芮良派人將其收斂起來,至於那些亂兵的屍體則全部集中,架一堆柴一把火燒了。與此同時,倖免於難的百姓,也開始自發的清理廢墟,收拾破敗的家園。
一夜未眠,張昭顯得愈發憔悴,彷彿又蒼老了許多。
“張公,亂兵都已散去,何時啓程迴轉吳縣?”全柔進了院子之後才翻身下馬,對立在堂前的張昭問道。
張昭輕咳兩聲,擡眼看着全柔說道:“自然是越快越好,只是還需先將噩耗報與吳夫人,此事我已安排人先行去往吳縣。”
“張公思慮良久,未知返回吳縣之後,又當如何?還請張公以誠相告,我等纔好行事。”全柔見左右無人,便對張昭低聲問道。他倒不是擔心張昭回了吳縣會再舉薦孫匡,孫朗等人接掌大權,可如果張昭不透個底,他這心裡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張昭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眼神一凝,嘆道:“一切,爲江東百姓計!”
“柔明白了。”全柔拱手說道:“某這就去知會諸將。”
所謂爲江東百姓計,不就是要平息戰火,使百姓免於戰亂之苦嗎?
該如何行事,也就不言自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