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漢寧太守府附近的道路還算寬敞外,南鄭城內大部分都是迷宮般的狹窄、曲折的小街小巷,兩邊多是些直櫺窗開的很高的土牆,因爲風雨的沖刷而形成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壑。
天氣正在悄悄回暖,殘雪消融,屋檐下的冰柱在初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晶瑩的水滴緩緩凝聚,滴落到渾濁的水窪裡。或是打溼了屋檐下站立的荊州軍將士的肩膀,在黑黢黢的鐵甲或是棕色的皮甲上,砸出許多細碎的水花。
泥濘的街道中,馬蹄聲顯得格外沉悶單調,不過劉琮的心情卻因這碧藍的晴空,飄若鴻羽的白雲而感到格外疏朗。他看了眼執意要騎馬同行的賈詡,見後者枯瘦的臉龐上,也顯得頗爲精神抖擻,不由略帶歉意的說道:“此次出兵益州,倒讓先生消瘦不少。”
賈詡捋了捋稀疏的花白鬍須,喟嘆道:“到底是上了年紀,經不住這等風霜啦。”
“先生何出此言?”劉琮擡頭望了望碧空如洗的天空,下意識的摩挲着套在手腕上的馬鞭,對賈詡說道:“今益州已得,漢中即克,想必關中震動,卻不知曹公會如何應對?”
對於劉琮提到曹操時這個略帶譏諷的稱呼,賈詡微微皺眉,不過他並沒有就此說什麼,而是略微思忖了片刻之後,回道:“大將軍據有四州,勢力已成。曹操非全力不可抵擋,然則北方未平,腹背受敵,更兼關中諸將陽奉陰違,其所當行者,必先擊弱以圖強也。”
劉琮頷首道:“先生是說,曹操還是會先掃平北方?”
“舍此之外,還有別的選擇嗎?”賈詡含笑反問道,他相信劉琮也能夠看出來,但是劉琮肩膀上壓着的擔子太重,需要劉琮考慮的事情太多了。
劉琮卻有些擔憂的說道:“難道曹操會坐視我方發展壯大麼?”
“大將軍不也是同樣麼?”賈詡說道:“對曹操而言,與大將軍相互攻伐,消耗軍力民力,實爲不智之舉。反之對大將軍又何嘗不是?否則大將軍又怎會引劉備往青州去?說到底,當今天下,能與大將軍爭雄者,唯曹、劉而已。”
雖然在很早以前,劉琮就有這種自覺,但是此刻聽到賈詡如此說,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激動。不過賈詡這話裡的意思也很明顯,相對於日益龐大,實力強橫的荊州,恐怕曹操除了對劉備動手之外,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不過這也並不意味着自己就能全心全意地埋頭髮展了。且不談內部的種種問題,曹操若是不使盡各種手段對付自己的話,那纔是不可想象呢。
也許這種錯綜複雜的、糾纏不清的局面還要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無論是自己還是曹操、劉備,都在與對手賽跑,看誰能控制更多的地盤,獲得更多的人口,與此同時還要不斷削弱對方的實力——想到這裡,劉琮不由有些感慨。
自南鄭北門出城之後,劉琮的眼前豁然開朗。從逼仄的城內來到空曠而寂靜的城外,使得劉琮的心情愈發振奮。那些縈繞在腦海中的種種念頭,也彷彿被清冷的寒風吹得一乾二淨。
此次隨同劉琮入蜀的大部分將士都將返回荊州,而那些留下來的除了已經長眠於益州的山水之間外,基本上都駐紮在漢中。此時將士們都顯得頗爲興奮,畢竟現在已踏上歸途,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荊州了。
北門外的碼頭上已經停泊了許多船隻,從漢江順流而下,經城固、過安陽,便可直抵西城,從那裡繼續向東,最終到南陽。
劉琮和賈詡等人登上了一艘較大的戰船,從跳板上登船的時候,還能看到江水中細碎的、半透明的浮冰,在緩緩流淌的江水中浮浮沉沉,碰撞着木質的船身,發出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響。
混雜在得勝凱旋的激動中的思鄉之情,使得荊州軍將士們不自覺的興奮起來,即便是最嚴厲的將軍,此時也眼含微笑,寬容的看着士卒們吵吵嚷嚷,爭先恐後的登船。在經歷了這半年多的殺戮之後,誰能抑制住重返家鄉的喜悅之情呢?
一隻只滿載着興高采烈的荊州將士的船隻陸續駛離碼頭,劉琮的帥旗、各軍的營騎和諸將的號旗被江面上掠過的寒風吹得招展起來,獵獵作響。木槳划水聲此起彼伏,原本安靜的江面如同開鍋一般,槳手們憋足了勁,彷彿是在進行一場比試似的。
劉琮立在船頭,專注的看着河岸兩旁的景色。實際上這個季節並不適合在漢江航行,江水並不充沛,兩岸顯得很高,枯黃的樹枝並沒有因爲初春的到來而抽出嫩條,好在天氣不錯,江水也很清澈。
從去年七月初入蜀,到如今全取益州,克定漢中,不過大半年時間,期間種種此時想來,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不過劉琮對於能夠取得益州和漢中這兩處要地還是非常滿意的。雖然限於當前的形勢,未能順勢攻下關中,但劉琮並不覺得遺憾。
“自蜀江東下,大河南注,而天下大勢分爲南北。故河北、江東爲天下制勝之地,而提挈南北之輕重者,又在蜀、隴。江東所恃以爲固者,長江也,而益州據長江之極,下臨吳、楚,其勢足以奪長江之險;河北所恃以爲固者,大河也,而隴右據大河之極,下臨趙、代,其勢足以奪大河之險,是以蜀、隴二地常制南北之命。”
劉琮極目遠眺,對賈詡繼續說道:“今吾已據其一,吳、楚足可高枕無憂,而劉備在北,若得燕趙之地,則曹操又據有關中,兩者相爭無可避免。彼時我軍或出陳倉、或奪武關,則天下成席捲之勢也。因而在此之前,如何盡取益州之利,實爲可慮,用之則荊、揚無飢鄙之患,不用則如入寶山而空回。”
“是啊,益州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實之饒。土壤膏腴,果實所生,無谷而飽,女工之業,履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饒不可勝用,又有魚鹽銅鐵之利,浮水轉漕之便,不可謂不富庶。以新政推行之,必能源源不斷,充實倉廩、增加賦稅。”賈詡捋着被江風吹得飄拂起來的稀疏鬍鬚,感慨道:“得此險固之地,數十萬戶民,足可建高祖之業,更何況大將軍已據有吳、楚?”
建高祖之業?這種論調如今在荊州軍中頗爲流行,雖然劉琮很早以前就曾對賈詡表明過這種心跡,但是現在就連甘寧、呂蒙等人都在旁敲側擊,更不用說那些中下級軍官了。對他們來說,從龍之功、開國功臣纔是終極目標,現在不過是提前議論而已。
這個問題對於劉琮來說,只是時間和時機而已,現在看來,時機其實並不成熟,時間也太早了。
見劉琮沉默不語,賈詡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對賈詡而言有些話只需要點一下就好,他相信劉琮有自己的判斷和決定。
過了一會兒,劉琮才說道:“今雖得漢中,益州之防卻未必完備。吾欲令趙雲、龐統率軍西進綿竹,再經江油北上,過龍安取陰平、武都。”
賈詡回想了一下地圖,皺眉道:“大將軍爲何要取這兩地?”
陰平道可通隴右,極爲險峻,平時唯有樵獵可通,在這個時代還未受到太多重視,不過劉琮卻對此極爲看重,只要拿下陰平、武都,就等若堵死了隴右通往益州的所有漏洞。
可以說如此一來,益州便更加固若金湯了,賈詡想了想倒也沒有反對。此時船行江中,寒風侵襲,雖然裹得很厚實,還是使得他不由打了個冷顫。劉琮見狀,便請賈詡一同回艙內。
與艙外相比,沒有窗子,點着蠟燭的船艙內顯得很是狹小沉悶。耳邊能聽到木槳划動時發出的“嘩嘩”聲,此時聽着更加單調。
劉琮在一張堆滿了雜物的案几後坐下來,關切的看了一眼賈詡,見他的精神還不錯,便放下心。不過他的腦子裡還在想着方纔賈詡說的話,建高祖之業——這個他們之前曾經談起過的話題,如今突兀的,頑強的出現在劉琮面前,使得劉琮無法迴避。
時機問題,這是劉琮最爲看重的,很顯然現在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且不說天子仍在許都城裡的宮殿活的好好的,這個無法繞開的障礙即便棄之不顧,眼下也不是稱帝甚至稱王的好時機。雖然看上去劉琮的實力足以稱王,但是一旦這麼做,會產生怎樣的後果呢?
劉琮能夠理解將士們的急切之情,或許在他們看來,劉琮既然是漢室宗親,自立爲王是件很順理成章的事情,至於以後,那還用說麼?有些人甚至已經暗中猜測,劉琮會自封爲漢中王呢,還是楚王?反正不會是吳王吧?
然而理解不等於贊同,在劉琮的戰略構想中,稱王之事還顯得頗爲遙遠,現在所要考慮的,不應該是如何發展自己,戰勝敵人嗎?
如今益州已得,關中在望,只需沉下心來穩固內部,不斷增強實力,何愁大業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