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他是敗類,他就是敗類!”王允吼道,見到一片驚愕的目光,他才知道自己被張揚氣昏了頭,說出如此霸道不講理的話。
可是在他心中,當日城破之時大多大族都被抓走,蔡邕就是如今在座少有的知道他當初對董卓奴顏婢膝噁心作態的人。他不死,王允就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蔡邕不過是宅在家裡修撰史書彈彈琴,要不就是應董卓之邀喝喝酒吃吃飯,真正做的事情並不多。
而他王允,爲了心中的大計,爲了贏得董卓的信任,不僅對董卓亦步亦趨唯命是從,而且很多餿主意他都要替董卓想在前頭,並且很多都是他親手負責去辦的,就比如袁隗袁基滿門的處決。
如今他掌握了大權,可是當初卑微的經歷就是他一生的污點噩夢了。雖然很多看過他在董卓面前表演過的人,可能表面會恭謹,稱頌他當初的犧牲,可是背地裡未免不會鄙夷譏諷。
畢竟活着的,不如死了的,潛伏臥底的不如壯烈犧牲的。他,就算掌握了最高權力,卻也得不到很多人的認可了。除非他當初英勇就義了。
他無法忍受人的鄙夷,而蔡邕對他的事情瞭解最清楚的。雖然此人沉默得很,很可能不會向外人抖落他當初的事情,但王允還是不放心。
只有死人是不會出賣他的,也是最讓人放心的。
王允深吸一口氣,忙爲剛纔失策的話辯解:“蔡邕的認罪書都已經上呈天子,已經罪名灼灼了,他自己對自己的罪惡都直言不諱,劉將軍何必再爲一個罪人做無謂的辯護?”
然後他眼中寒光一閃,對張揚沉聲道:“你難道以爲天子和老夫誣陷了他不成?你可知道置疑陛下,誹謗天子是什麼罪責!”
張揚心中冷笑道:“想拿傀儡皇帝壓我?我身邊就是皇帝的親姐姐呢!你算什麼東西!”
說着張揚就要繼續爆發更加猛烈的反擊,他就不信事實駁不倒王允個人的私心和狡辯!
可是這時他卻發現,蔡邕向他苦澀地搖了搖頭,分明是在阻止他這樣做,讓張揚十分不解。
難道他不想活下去,看着女兒嫁人,看到兒孫滿堂,完成畢生的心願了嗎?
蔡邕悽楚的眼神卻無聲地告訴他:“沒用了,王允既然決心要我死,就絕對不可能收手的。爲了我一個將死無救之人跟他鬧翻何必呢?他雖然心高氣傲,極其自負。可是卻是有不凡的才幹的。大漢在他手中,或許就有轉機,天下黎民或許就能迎來曙光。爲了你的前程,爲了天下人的安寧幸福,不要再管我了。好好地跟他配合,做一個忠臣,功臣,能臣……漢書雖然不能在我手中完成了,但我死後,大漢的未來或許更加輝煌……年輕人,大漢江山的未來就交給你們了,琰兒也交給你了……老夫……去了——!”
說着,蔡邕就突然一咬牙,閉上眼,身體開始顫抖,面色難看,嘴脣扇動就像是在默唸什麼一樣。
可是當他嘴角漸漸溢出殷紅的鮮血,而他顫抖的身體突然前傾,重重地倒在了清冷的石階上。
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氣息,他嘴角帶着不只是苦澀還是解脫的笑容,鮮血順着口角緩緩淌出,在光滑如鏡的石板上匯成一條蜿蜒的紅色小溪,順流而下,滴落到第一個臺階,然後第二個,第三個……
“老爺——!”
“父親——!”
“爺爺——!”
刑場上頓時哭喊聲響成一片,臺下也驚呼一片,人羣也開始騷動不安起來。
“咬舌自盡!”張揚完全呆住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樣抗擊,卻換來他無言自盡!
這到底是爲什麼,到底是爲什麼!我只想把這個博學多才的老人救下來,爲這個時代彌補深深的遺憾,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結果!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爲什麼我什麼也改變不了!
張揚心中在仰天吶喊。可是沒有人給他答案。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即使是一個萬能的穿越者,面對沉重的歷史車輪,面對蒼茫的歷史長河,他是那麼的渺小,那麼的微不足道。一些想去改變的事情,想去挽回的遺憾,付出了努力,到頭來卻間接促成了悲劇的發生。
他接受了蔡邕的託付,可是他也接受了獄中蔡琰俯身下拜的託付。而他在那一刻就已經決定,蔡琰要救,蔡邕也一定要救!今天,他做足了功課,爲的就是對蔡琰,更是對自己良心,對自己心中對這個時代的囑託。
爲此他不僅準備了詭辯之術,在天下人面前反駁的王允無話可說,給蔡邕創造生還的機會和時間。就算不成,他還準備了另一支部隊。
當最緊急的關頭,墨家的人,曹操人馬還“逍遙法外”夏侯惇軍中的精銳,孔融的精銳,將會配合影字營中最神秘精銳的暗影行動。
藍蘑菇製造混亂,袖弩控制場面,精銳之士搶人遠遁,底下有人專程掩護斷後,還有一衆諸侯的默許,成功的可能極大。
但他千算萬算,算不到會是蔡邕自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相公——這不是你的錯……這是蔡中郎自己的選擇……你已經盡力了——”看到張揚臉色蒼白,身體顫抖,低着頭喃喃自語,樣子十分可怕。鄭冰慌忙靠上前去,用她的身體支撐住他發抖的身體,輕輕地依偎着他柔聲安慰道。
張揚看着她擔憂的目光,心中一暖,苦澀地一笑,落寞和無奈,是他此刻最貼切的寫照。
而就當他茫然的時候,王允卻是朗聲喝道:“蔡邕畏罪自殺,說明他心中自認愧對陛下,愧對大漢!還等什麼,行刑!”
“不要!”張揚孔融等人都是驚呼出聲,可是滿天的屠刀已經重重落下,飛濺起一片血雨腥風,不管是剛纔膽怯的老人,還是悲傷的年輕人,還是不懂事哭得淅瀝嘩啦的孩童,都已經身首異處。頭顱從高高的臺階一路向下滾落,他們向天飆着血柱血霧的斷頸處的噴薄之勢也開始緩和。
他們的身體重重地倒下,無力地抽搐着,不過片刻就停止了蠕動。而人頭也被臺下候着的劊子手抓起頭髮,丟到籮筐裡。
而一個人頭一路滾落到張揚腳下才停止住。這是一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年,童稚的臉上還掛着斑駁的淚痕,還帶着死亡前無盡的恐懼。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直直地對着張揚的眼睛,是茫然還是乞求幫助,已經隨着他擴散的瞳孔變得模糊不清了。
張揚的鞋子和下裳也被鮮血染紅,可是他都渾然未覺。在這個少年的眼中,他似乎讀出了生命的渺茫和卑微。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謅狗。
政客險惡,以蒼生爲玩物。
熱血三國,有的只是爭霸熱血和千古豪邁嗎?
不!這是堆積如山的屍骨,匯成湖泊的血海!
就算麻木不仁,不去擡頭看別人的生死,每個深陷其中的個人又能逃脫這個亂世的詛咒嗎?
漢靈帝身爲天子,卻無法保護最心愛的女人,無法決定江山的繼承人,自己身死,大漢江山卻被自己最厭惡的女人斷送了生機。
董卓不可一世,可是面對女婿李儒的絕症,他只能看着他一步步痛苦地走向死亡,只能在他病危之前聽他交代遺言,替他的屍身蓋好被褥,把他送回西涼安葬,自己卻再也逃脫不了今日被點天燈的命運。
高順本領出衆,愚忠可鑑,但世道卻對他永遠地殘忍,一次次沉痛的打擊之後,又讓他最摯愛的女人在他的懷中死去。
劉表心向漢室,可卻被董卓逼着出任荊州刺史。妻子爲了不拖累他,自縊而亡,他自己也是一身是傷。
蔡邕,也沒有逃掉,皇甫嵩沒有逃掉。鄭冰似乎也沒有逃掉,曹操你逃得掉嗎?袁紹你逃得掉嗎?孫堅你逃得掉嗎?張揚——你逃得掉嗎?!
或許亂世降臨那一刻起,每個人都必須學會在這個動盪的時代生存。很多人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可是更多人失去的更多。
笑到最後的人不會很多,可是這些笑到最後的人,哪個不是悲哀的人,不是經歷了一般人難以想象的苦痛才爬到了時代的巔峰,站在了所有人的頂端?
回首往事,面對自己的內心,他們哪個還笑得出來!
而王允……你又能逃得過這個魔咒嗎?
張揚擡起頭仰望着正背手而立俯瞰衆生的王允,心中冷笑了一聲。
“夫君——”張揚血絲遍佈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巍峨的祭壇,而耳畔傳來鄭冰溫柔的呼喚。
張揚看着她閃着淚花的目光,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裝作很輕鬆的樣子笑道:“沒什麼,回去搬家吧,去西城大營跟廖化他們呆在一起。司徒府算是住不下去了。呵呵,他們都只知道你的琴藝舉世無雙,卻不知你的廚藝也是舉世無雙的,那羣饞鬼有口福了——!”
鄭冰自然看出了張揚眼中的落寞和悲涼,可是她沒有去點破,而是溫婉地一笑:“那,妾身就親手下廚,爲大家夥兒做一桌可口的下酒菜,讓夫君跟大家把酒言歡,豈不愜意?”
張揚點點頭,拍拍她的香肩,感嘆道:“走吧,回去收拾收拾就搬吧。你心細,有你在不會落下什麼。一樣也不要落下。”
陰霾的天幕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舔舐着巍峨祭壇上殘留的血紅,而躺在車上的董卓依舊燈火長明。
天子早早無聲地退去,衆諸侯默默地散去,而張揚轉身離去那一刻,和王允陰沉的目光相碰那一刻起,就決定了,他們之間的戰鬥已經吹響了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