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笑了笑,便欲答話,嘴已經張開了,卻忽然又閉上了,臉色漸漸凝肅了起來,兩隻眼睛直勾勾死死盯着前方,似在看什麼東西。 Wωω●Tтkā n●¢〇
關羽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見遠遠的大路上,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端坐着一個文士打扮的人,看着眼熟,姓名一時卻說不上來。
“這是?”
“是伊伯機……他還是趕來了……”諸葛亮緩緩開口道,看着荊州牧府從事伊籍那一臉的汗水和焦急的目光,他的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兩人打馬迎了上去。伊籍遠遠看到兩人,如同見到親人一般鬆了口氣,見面也不寒暄,劈頭問道:“左將軍呢?”
諸葛亮心中一片冰涼,顫聲問道:“走樊城去襄陽了,你這一路過來,沒遇到他?”伊籍頓時眼前一黑,身子在馬上晃了晃,便那麼倒栽蔥般從鞍上摔了下來。
諸葛亮和關羽急忙下馬,上前扶起了這位伯機先生,諸葛亮用拇指掐了一下他的人中,伊籍悠悠醒轉,又悔又恨地道:“……我怕走樊城被人認出來,繞道筑陽渡過漢水,故而耽誤了時辰……”
諸葛亮此刻反倒冷靜了下來,他拍了拍伊籍:“伯機不必急於自責,快說說,荊州牧府內,有何動靜?”伊籍頹然道:“蔡瑁在牧府廊下安排了死士,只待左將軍進府之後,劉荊州摔盞爲號,立時將左將軍擊殺當場……”
從荊州牧府的佈置來看,倒並沒有過分緊張肅殺之感,除卻牧府大門外多了一隊來回巡查的兵士之外,從大堂到二門裡便再也看不到一個執戟之士。越往裡走,反倒是書吏文佐往來不絕,連“失蹤”了十幾日的牧府長史蒯越也堂皇然據正堂理事,忙得四腳朝天,只匆匆和劉備禮讓寒暄了幾句便辭了去接見州府前來問鎮南將軍安的郡望元宿。和襄陽城門處重兵密佈嚴密盤查往來行人商賈的情形相比,牧府內簡直可以算得毫無戒備。
“許昌的探作已經得到了北軍即將南下的消息,將軍已經曉諭各郡,嚴查北地奸細線報,前日文仲業來述職,他一口南陽音,把門的校尉聽着可疑,被擋在了西門外,也是我親自接進來的。”奉命在北門外等候劉備並引領他入府的司馬蔡瑁一面在前面帶路一面口中有意無意地解釋道。
劉備心中暗笑,面色卻嚴謹恭肅,口中應道:“早該如此,自從曹孟德自烏桓回軍,這件事情便應該辦了,新野自去年冬天便已經戒嚴,防的便是曹某的奸細坐探!”
蔡瑁唯唯稱是,說話間已來在劉表的臥房門口,蔡瑁止住步子,側身站在一旁,稍提聲氣道:“左將軍、領豫州牧劉備拜謁鎮南將軍——”
劉備點了點頭,正了正衣冠,邁步進了臥房。
蔡瑁沒有跟進來,劉備心中驀地一緊,他左右看了看,硬着頭皮邁步繞過竹製的屏風,來到臥室的裡間。“玄德來了啊?愚兄只怕過不去這一關了,讓你笑話了……”臥榻上,形容憔悴滿面病容的荊州牧劉表聲氣嘶啞地對走進來的劉備說道……
將近八個月未曾謀面,這位荊州之主居然病成了這個樣子……
儘管劉備心中早有準備,但一進內室,劉表的憔悴容顏還是讓他心中沒來由地涌上一陣酸楚。一世豪傑病到今天如此地步,也確實令人有些英雄氣短的感慨。
“兄長何出此言?”劉備強自忍着在眼眶中打轉轉的淚水微笑駁道。
“自己兄弟,還這麼見外做什麼?”劉表苦笑了一聲,拍了拍榻道,“來,坐上來!”
劉備也不客氣,走近兩步撩起袍服下襬,屈膝在榻邊坐了。
“七年了,賢弟英武如昔啊……”劉表看着這位身着輕甲面色紅潤五縷長髯飄灑胸前的同宗族弟,語帶滄然地嘆道。劉備別過頭去眨了眨眼,兩行淚水還是止不住流了下來……
“玄德若許年紀,怎麼還如此小兒女情態?”劉表略帶笑意地安慰着他道。“還是說說正經事吧,我召賢弟連夜趕來,可不是來看你涕泣的……”這位荊州牧一面輕輕拍了拍劉備的手背,一面勸慰道。
劉備振奮了一下精神,笑道:“我平素自詡英雄,便是在小沛之時,妻女俱陷人手,也不曾落過淚,不想今日倒出醜了!我知道兄長召我來襄陽的意思,兄長但管安心歇養病體,只要有我在,必不叫曹孟德輕過漢水!”
劉表嘆了口氣,道:“我若身體康健如昔,親自坐鎮襄陽爲賢弟後援,天下事又有何可懼者?只是眼見此刻沉痾在身性命不久,賢弟,你難道就不擔心一旦我撒手去了,蔡德珪他們在你背後弄什麼玄虛麼?你在前與曹軍搏命,後面卻是一羣心懷叵測之人在主持荊州大計,如此局面,你在前方能放心麼?”
劉備身子不安地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朝着外室望了一眼。“你不要怕!”劉表擺了擺手,“無人敢聽我的壁角!”
“兄長,既然你知道小弟擔心什麼,便更加應該善自將養身體,只有你在,荊州才能上下一心應對虎狼之曹,否則只怕小弟這吃了七年
的安生飯便吃到頭了!”劉備語帶苦澀地對劉表說道。
劉表擺了擺手:“靠我是不成了……”他頓了頓,微笑着問道:“我這兩個兒子,你覺得哪個好一些?”劉備搖了搖頭:“小弟在荊州客居七載,何時曾留心過兄長的家事?這種事情不要說我說不上來,便是說得上來,又怎能妄言?”劉表嘆道:“都這時分了,你還疑懼什麼?對一個將死之人,你還有何不可言?”
他頓了頓,苦笑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一國尚且如此,何況一州?”劉備長出了一口氣:“兄長既然清明在躬,又何必苦苦逼問小弟!”
“不成啊,玄德!”荊州牧的臉上,浮現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譏諷神情。
見劉備不解,他嘆道:“我雖然撫治荊州十幾年,其實與賢弟一般,都是外來之人。名義上我是八郡之主,手握軍政全權,實際上,若沒有蒯異度、蔡德珪他們這些地方豪強鼎力襄助,政令便難出府垣。荊州士族之間,交相婚姻以爲援臂,因而同氣連枝盤根錯節,無論誰牧此地,沒了他們便都立不住腳。這些人心裡打的主意我清楚得很。他們無非是覺得琮兒年幼,比琦玉好操控擺弄。當時內室給琮兒做媒,我便看穿了他們的用心。奈何看穿了也是無用!不與他們合作,難道我真的到許縣去食曹家的俸祿?”
劉備嘆道:“兄長既然智慧及此,想來襄陽諸公還不至於矇蔽兄長。只要兄長尚能掌控大局,荊州便翻不了天……”
“縱然我能掌控大局,琦玉卻沒這個能耐……”劉表嘆息着打斷了劉備的話。
“我若將基業傳與琦玉,只怕自家屍骨未寒,他們兩兄弟便有殺身之禍。爲了琦玉和琮兒設身處地着想,實在是不得不俯就荊州士族之意了!他們兄弟倆人,琮兒年幼自不必說,琦玉雖然年長,但真正坐上這個位子,憑他的才力又怎能壓制得住這羣虎狐之輩?除非……”
劉表偏過臉,眼睛直勾勾盯着劉備道:“……除非賢弟接掌荊州,以賢弟的聲望才力,必能鎮壓荊州士族,保荊州不淪於曹孟德之手,也必能保得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的性命!”
劉備渾身一哆嗦,身上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腦中一陣轟鳴,張口結舌說不上話來。他萬萬沒想到,劉表大老遠將他召至襄陽,竟然是爲了這麼一件事情。說起來,這位鎮南將軍適才所述確實言之成理,坐在他那個位子上,對荊州本土勢力的威脅自然感受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切明白。知子莫若父,劉琦、劉琮兩個小娃娃的分量太輕,確實壓不住荊州這盤大棋。在這般局面下沒奈何選擇劉琮做繼任之主,還能勉強緩和荊州上下的政局不至動盪難寧。現在看起來,當初允劉琦所請出守江夏,也並不是劉表偏愛幼子,倒是愛護劉琦的睿智之舉。但是面對即將南下的曹軍鐵蹄,只怕無論是劉琦還是劉琮都難以抗衡,這個時候將荊州託付給自己,也未嘗不是一個保國保家的好法子。
但是……自己這位宗親族兄……真的是這種心胸開闊坦蕩無私之人麼?七年來,自己堂堂左將軍,寄居荊州連一郡都不能領,只能龜縮在新野一縣之地苟延殘喘將息羽翼。若非這位鎮南將軍猜忌、疑懼自己的聲望才力,怎至於如此?當然,如今他沉痾難起,兩個兒子又難撐大局,荊州內外危機重重,這個時候有這麼個想法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只是……原先猜忌、疑懼自己,現在便不猜忌不疑懼了麼?
不過電光火石般光景,劉備心中已然轉過了這許多的念頭和猜測。
劉表一直在盯着他看,這個時候,卻不是遲疑思忖的時候。
劉備看了看劉表,嘴角泛起一個苦笑:“……兄長,你病糊塗了麼?”
他頓了頓,語氣決絕地道:“荊州乃兄長之荊州,說句恕罪的話,便是兄長真有個萬一,荊州也是兩位少公子的荊州。備當年落魄來投,兄長不以劉備孤窮,坦然納之。人孰能不知恩,孰能不動情?劉備是早已該死之人,當年衣袋詔案發,小弟便早該追諸公之烈於地下,唯操賊未滅,漢室蒙塵,故不得不留有用之身苟活人世。不期技窮力拙,屢戰屢敗,於兄長卵翼之下安身七載,已是蒼天垂憐。如今兄長臥病,荊州將有大難,劉備若是在此危難之際李代桃僵,還能算個人麼?”
“賢弟……話不是這麼說,天下州郡莫非王土,都是漢室江山,怎能分你的我的?就算愚兄牧守荊州二十年,也不過爲朝廷鎮治一方罷了。我是宗親,你也是宗親,同是宗親,你暫代州牧有何不可?說起來你雖未曾封侯,到底是聖上親拜的左將軍,舉目八郡,誰能爵顯於你?也只有你坐了這個位置,我才能放心撒手——你必能保得琦玉和琮兒的身家富貴!”劉表卻不肯放手,苦口婆心勸道。
一番話說下來,這位鎮南將軍似乎耗盡了氣力,胸口陣陣起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劉備,內中全是求懇之意。
劉備輕輕爲自己這位族兄掖了掖被角,口中卻毫不遲疑地道:“
兄長不必多說了,此議你我兄弟隨便說說也就罷了,萬不可再提起。說起來小弟此次前來,倒是有一件事關荊州危亡之事要與兄長商議,曹孟德不日便將南下,這件事情,再也拖不得了!”
劉表默然不語,眼睛依舊盯着劉備看。
劉備嘆息道:“如今局面危殆,兄長鬚立時定計與東邊的孫家止息干戈行合縱之策。曹操乃漢賊國患,孫劉兩家的仇讖比起來是小事。此時若再不聯合孫仲謀,只怕操賊南下之時,荊州勢單力孤,不能獨力支應啊……”
“孫家小兒肯忘卻殺父之仇與我合縱?”劉表的精神一下子被劉備這脫口說出的方略提了起來,竟然手肘支着榻直起了上身。
劉備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口中卻款款說道:“脣亡則齒寒,孫討虜向有聰明絕頂之名,這麼簡單的道理怎會勘不破?否則年前黃祖受誅,他爲何不乘勝發兵收取江夏?”
劉表目光頓時一陣澄明,緩緩點頭道:“賢弟見得透徹,爲愚兄解惑了!”
他看了看劉備,道:“我不逼賢弟,只是愚兄一片誠心,賢弟還要再想想!”
劉備站起身肅容道:“兄長,新野前線軍情倥傯,若沒有別的事,小弟便先告退了!”
劉表笑道:“不必如此,我只是要賢弟再想想而已……”
他略略遲疑了一下,道:“……你回去之後,不要再守新野了……”
劉備一怔,卻聽劉表緩慢卻堅決地繼續說道:“明日牧府便發佈文告,你出任南陽太守,駐節樊城,扼守漢水要津。襄陽以北,便託付給賢弟了……”
劉備慨然應諾。
“秦始皇築長城以抗匈奴,玄德便是我荊州的長城……”荊州牧劉表目光幽遠地望着劉備說道。
……
“送走了?”劉表闔目躺在榻上,疲態必現地問道。
適才這番密談,雖然只片刻光景,卻也極消耗氣力精神,以劉表此刻的身體狀況而言,能硬撐下來已經實屬不易了。
“送走了!”蔡瑁嘆息着答道,“還是將軍慮得是,劉備此人機警萬分,那個趙子龍一直跟到二門口,適才將軍與劉備說話,我拉他去吃茶用飯,他也不肯去,便那麼釘子般站在那裡聳着耳朵傾聽裡面的動靜,手一直按在劍柄上。”
“……所以你們那個佈置根本不行!”劉表嘆息着道,“內緊外鬆最易啓人疑竇,劉玄德多少大風大浪闖過來的人,沒點防備怎麼肯來探這龍潭虎穴?他袍服內襯了軟甲,真個動起手來,我病成這個樣子,他手無寸鐵也能挾持了我,到時候你們敢上前?稍一遲疑,那個趙雲便殺進來了。他手下這些人常年征戰,都是殺人不眨眼之輩。牧府這些軍士承平日久,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真動起手來絕不是對手……所以要外緊內鬆,反着來,如今軍情緊急,襄陽守備加強些不會惹眼,只要把住城門,劉備就算出了牧府,難道還能生出翅膀飛出城去?”
蔡瑁點頭稱是,遲疑了一下問道:“將軍現下能確定此人不肯奪國自爲了?”
“他哪裡是不肯,是不敢罷了!”荊州牧冷笑着說道,“他又不是三歲孩童,我說這麼幾句好聽的,就能讓他利令智昏了?曹孟德何等奸狡之人,都沒能哄得他安心留在許昌,可見此人心性之深沉。他便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口上也要說不願意。他不是傻子,此刻我還沒死呢,更何況曹操大軍不日即將南下,他便是此刻奪了荊州,內外不安上下交困,他能守得住?”
“這個人聰明得自天生啊……”劉表嘆了口氣,“他不會在這個時候來做這種千夫所指之事的!即便要做,總也得等到曹軍南下失利退軍北還的時候……”
蔡瑁大惑不解地問道:“那將軍爲何還要放虎歸山?”
劉表冷冷說道:“只要他不肯趁着我死之際來奪荊州,我便不會動他。抵禦曹軍南下還要靠他,有他守樊城,有仲業守漢川,曹孟德想一鼓而下荊州便是癡人說夢。荊州十幾年未經戰亂了,除了江夏,別處的兵都不堪一戰。劉玄德在軍事上還是靠得住的,這個時候殺掉他,不是自毀長城麼?”
他緩了緩,嘆道:“……建議我行蘇秦之策聯合江東孫氏,非胸中有大宇宙的雄才偉略之人不能見及此啊,惜乎不是池中之物……”
蔡瑁想了想,問道:“若是他與大公子爲盟逼迫二公子又當如何?”
劉表笑道:“琦玉在江夏,他在樊城,中間隔着襄陽州治,你們都是死人麼?若他真與琦玉盟好,只要不能合兵,琦玉怎麼會有那個膽子自立?”
蔡瑁訕訕一笑:“只是樊城離襄陽太近了,只有一條漢水之隔,將此人放在這麼緊要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合適,萬一出點什麼事情……”
劉表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是啊……玄德駐軍樊城都督南陽,若有人隔着漢水向曹孟德暗送秋波,確實是大大不便了……”
蔡瑁的額頭上,汗水涔涔而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