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惇對程立無甚好感,程立畢竟年紀大,又非大士族出身,深知人情,城府深沉,對夏侯惇這個曹操的愛將兼姻族,卻是向來禮讓,笑言答道:“正因爲吾軍用兵多時,而任城久攻不下,所以我軍轉攻東平,鎮東將軍纔會有可能相信,……並且……。”
“並且什麼?”
“東平相李瓚,李膺之子也,與鎮東是郡里人,兩人又爲舊識,李瓚之子李宣且正在鎮東帳下效命,於公於私,一旦吾軍轉攻東平,吾料鎮東是定然不會坐視不理。”程立撫須笑道,“此正我所言,兵法之所謂‘攻敵之必救’也。”
李瓚與荀貞同郡,兩人舊識,而今李瓚投靠了荀貞,他的兒子李宣又在荀貞帳下效力,這兩條原因已經足夠分量,加上李瓚是李膺的兒子這一條,如是曹操假裝轉攻東平的話,荀貞還真是得救,——要知,李膺在世時,名滿天下,是潁川士人的代表人物,號爲“天下楷模李元禮”,並則李膺與荀淑、荀氏八龍都有交往,現今他的兒子投了荀貞,被曹操進攻,確是於情於理,論公論私,荀貞都是必須要救的,不然的話,一定會對荀貞的名聲造成壞的影響。
無論怎麼用計,許顯、劉備、陳褒就是不上當,城內城外成掎角之勢,這個任平就像是個硬石頭,不好打,既然如此,那麼便換個思路,佯攻荀貞之必救,藉以調動許、劉、陳部,從而尋找機會在運動中殲敵,程立的這個獻策深得兵法之妙。
軍議過了,曹操回到寢帳,侍從奉上藥湯。
藥湯是侍從們掐着時間,剛熬煮好的,還冒着騰騰的熱氣。曹操皺着眉頭,接過藥湯,聞了一聞,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他空出一隻手來,按了按額頭,嘆道:“未料此疾,竟如此難醫。”雖是不想喝,爲了能集中精力指揮接下來的戰鬥,卻也不得不飲。
順着咽喉,苦味入腹,曹操丟下藥椀,忙又端起侍從們奉上的蜜湯,一飲而盡,算是姑且沖淡了這股藥味。
這藥湯,治的是頭病。
曹操的身體一直很好,包括現在,也是生龍活虎,因了少時好動,近年從戎,又常騎射練武之故,十分強健,然而正當盛年,從去年開始,卻不知何故,患上了頭風之疾,日常情況下倒也無恙,不影響生活、工作,唯在情緒波動比較大時,比如當憤怒、緊張等之類時,這頭疾就會突發,嚴重的時候簡直痛入骨髓,莫說行走站立了,坐都坐不穩當,只覺天旋地轉。
換了幾個大夫,卻都不能根治。
曹操心懷遠志,焉肯做個整日與藥罐子爲伍的?因是,尋常時日,雖有藥方,他不肯用,只有到不得不用,例如眼下這種情況的時候,他纔會勉強服用幾劑。
長子曹昂,從子曹安民,兩人皆從在軍中,此時俱在曹操的身邊。
曹昂非常關心地觀察了會兒曹操的神態,問道:“父親,今日頭疾可有又犯麼?”
別看曹操在見荀貞,以及與程立等軍議時,外在的表現皆是從容自若,實則他的內心中,已經是連着多日緊張不安了,頭風之疾因此適時而來,今天已經犯過兩次了,但在兒子和從子面前,曹操不願把自己“軟弱”的一面流露出來,笑答道:“今日倒是未犯。”不想在這個事情上多說,他問曹昂、曹安民,“程公之策,汝二人以爲何如?”
曹昂答道:“昂以爲,可稱上策。”問曹操道,“父親,決定要採用程公之策了麼?”
曹操暫不回答,問曹安民:“汝以爲呢?”
“程公之策,確是良計。”
曹昂、曹安民二人,在曹操諸多的子侄中,算是出類拔萃的,皆有軍旅之才,是以,曹操雖有幾個年歲比曹昂兩人更長的同產弟弟,然卻不用,平時只把曹昂兩人經常帶在左右,而以兩人相較的話,曹昂頗肖曹操,爲人沉穩,行事有度,智勇兼備,又勝曹安民一籌。
總而言之,對曹昂、曹安民,曹操都是很喜歡的。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個政治集團能否長期興盛,不但要看當權者,更要看新鮮的血液,荀貞注重這一方面,曹操亦然,曹昂、曹安民,就是曹操目前着力培養的少壯力量。
聽了二人的回答,曹操說道:“程公之策,確是當前唯一可用之計了。”回答曹昂適才的問題,“唯今也只有採用此計來試一試了。”
“劉備、許顯、陳褒若是還不中計?”
曹昂沒有等來曹操對這個問題的回答。
劉備等若是還不中計的話,曹操也只能說是無計可施,只有退兵或硬攻兩策了。
劉備等若是還不中計的話,曹操也只能說是無計可施,只有退兵或硬攻兩策了。
由任城前線而來的信使緊急求見荀貞,在侍衛們的引領下,登入帳中,他拜倒在地,奉上了許顯寫來的軍報。
此時天色尚早,荀貞剛睡起不久,才洗漱過了,正在吃飯。
侍從打開軍報,呈遞給他。
荀貞一手夾菜,一手拿住軍報,放眼去看,只看了一眼,夾菜的動作就止住了,只見軍報上寫道:偵得曹軍出營,向北去了,抓了兩個落單的曹兵,問得緣由,說是要北上去打東平。曹軍若果棄任城而擊東平,我軍該當如何行事,請將軍示下。
荀貞放下筷著,又細細地看了一遍這道軍報,問左右道:“去看看志才、公達起了沒,如果起了,找他們過來。”
荀攸的作息很規律,通常都起得很早,可謂是“日出而作”,已然早起,戲志才頗有名士風,無有軍務時,卻是時或睡至日遲。荀攸很快就到了,被荀貞的侍吏叫醒後,等得片刻,戲志才也來了,見到荀貞,行了個禮,問道:“將軍急召,可是有何軍情麼?”
荀貞叫他入座。
荀攸雖是早來,卻沒有坐上首的位置,專留給了戲志才。
看着戲志才坐下之後,荀貞這才令侍從把軍報給他,等他看罷,說道:“君卿此報,君二人有何高見?”
荀攸已經看過軍報了,他先不發表意見,看向戲志才,候他先說。
戲志才沉吟稍頃,忽然失笑。
荀貞問道:“志才,爲何發笑?”
戲志才隨手把軍報丟在案上,笑與荀貞說道:“將軍,如我所料不差,此定曹東郡之計也!”顧問荀攸,“公達,卿以爲呢?”
荀攸笑了一笑,答道:“攸與君意同。”
荀貞問道:“怎麼看出來是孟德之計了?”
“任城,乃兗州東南之門戶也,緊鄰山陽,誠然咽喉要所,曹東郡方掌州權,不管是從眼下的急於樹立威權來說,還是從從長遠的安穩內部計,任城都是絕不能隨由我軍佔據的。與任城相較,東平,實沒有這麼重要。此其一也。曹東郡若是出兵東平,則東平北有我文謙、子龍部,南有我任城的玄德、君卿部,東平境內又有江鵠部,乃自陷危境,此其二也。”戲志才侃侃而談,說罷了兩條論據,笑對荀貞說道,“將軍,以將軍對曹東郡的瞭解,想來定不會中他此計的,將軍召我二人來,大概不是爲了問此事真假,而是想問應對之策罷?”
荀貞也不由笑了起來,指着戲志才說道:“卿真知我!”
戲志才尋思了會兒,說道:“曹兵與我僵持任城,任城離吾徐不遠,軍需供應的損耗雖然不大,卻也不宜長期與曹兵在此對峙。忠之愚見,既然曹東郡等不及,想用計賺我軍,將軍,我軍正可將計就計,反賺他一次。”
“如何將計就計?”
“可詐中東郡此計,明以兵出,援東平,暗則設伏野道,聚而殲之!”
荀貞躊躇了下,略微猶豫地說道:“卿此策,吾亦想到了。只是以孟德之智,反賺他怕會不易。”問荀攸,“公達,卿有何見?”
荀攸徐徐說道:“當下的形勢,無有別策可施,也只有戲君此法了。”
荀貞當斷則斷,拍案做出了決定,笑道:“好!那此回,咱們就與孟德鬥鬥智,看到底是他能騙的了我,還是我賺到了他!”心中想道,“李瓚在東平,曹兵若擊東平,我還真是不得不救,孟德此策,得兵法‘攻心’之妙。”
……
曹兵拔營,向北而行,行未出任城國界,曹操得到軍報,言說許顯果然出兵,亦往北來。
左右將校大喜,都道:“許顯小兒中將軍計矣!將軍,可設伏候機,半道截殺之了吧?”
曹操搖了搖頭。
左右迷惑不解,曹昂問道:“父親,許顯既然已經中計,那我軍自當及早將之殲滅,好打任城,父親卻因何不肯擇地設伏?”
曹操摸着鬍鬚,回望了眼合鄉的方向,對衆人說道:“許顯不過一個武夫而已,吾軍的勁敵不是他,是潁陰侯。設若敵是許顯,我這時自然就會設伏滅之,可敵是潁陰侯,吾軍就不得不小心謹慎了。”
夏侯惇問道:“敢問將軍,怎麼個謹慎?”
“得試上一試。”
“試什麼?”
“試試貞之究竟是真的中了吾計,還是‘將計就計’,另有所意。”
夏侯惇等都覺得曹操說得有道理。
夏侯惇就又問道:“再敢問將軍,吾軍應該怎麼試?”
“傳令三軍,行軍至暮,埋鍋紮營,待今晚五更,全軍轉回,急撲任城縣。”
曹昂等有人聰敏,有人智遲,曹昂很快就領會到了曹操的意思。
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道:“父親此策,真高明也。”
要是荀貞“將計就計”、“另有所意”的話,一聞曹操突然又放棄北進,改而急襲任城,那麼在這個緊急的變故下,荀貞“另有所意”的部屬就比如會被打亂,而一旦被打亂,荀貞到底想幹什麼的真實目的,自然而然地也就隨之浮出水面,能夠被曹操獲知了。
放到具體事例上來講,就比如荀貞想要藉機設伏殲滅曹操的此策,荀貞如果相信了曹操的“重打任城”是真的,那麼在許顯出營、陳褒暗中也已帶兵出城,從而導致任城的內外城防暫時空虛之背景下,爲了保住任城,他肯定會放棄“設伏”的打算,立即令許顯、陳褒趕回任城,這樣一來,他的意圖當然也就無法再瞞住曹操了。
卻是:曹操想要調許顯等部出來,設伏殲之,荀貞想要趁此機會,也設伏把曹軍殲之,然而,兩人又同時忌憚對手,都怕反而再中了對方的計謀,於是,正如荀貞所說,戰陣未啓,二人就鬥智連連。
曹軍雖然是五更改而南迴,可曹操既是有意試探荀軍,那當然就不會特別的隱匿蹤跡,很快,消息就傳到了許顯的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