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熬了一宿,荀貞沒打算睡覺。
剛來上任就大白天的睡覺,不太合適。“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如果傳出去,定然會被人嗤笑。他回到南屋,從行李中找出件袍子穿上,踱步到前院。
時辰尚早,前院諸人多還在安睡,只有黃忠起來了,正拿着掃帚在院中掃地。
“荀君,這麼早就起來了?”
荀貞笑道:“黃公起的不是更早?來,我幫你。”拿了個陶盆折回後院,從井中打了水,端過來,用手撩着,灑到地上。兩個人一個掃地,一個灑水,很快把前院打掃乾淨。盆中還剩了點水,荀貞見院門已開,便走到門口,潑到了外邊。
此時天未大亮,晨曦在東方展開,映襯出遠處山林如黛,襯托出近處田野青翠。諸個裡落如星羅棋佈,散佈田野間,偶有雞鳴犬吠的聲音從其中遙遙傳出,沒有喧鬧,給人靜怡的感覺。院舍前的管道上沒有人,向南北延伸,望不到盡頭,仿似一條黃帶,將大地分成兩半。
又一個漢帝國的早晨,和往常一樣,悄悄地來到了。
“‘高秋**月,白露變爲霜’。這天氣,就要冷起來了。”涼涼的晨風吹動荀貞的衣袍,他沒覺得涼,反而精神一振。
黃忠說道:“可不是麼?秋分都過了,沒兩天就是寒露。莫看中午的日頭還毒,說要變天也是快得很。”
“寒露,寒露。‘鬥指辛,將寒露’。”荀貞舉首向北,到底天已微亮,沒能找着北斗。
晨光漸漸亮了起來,貼在天邊的月弦,先是變成淡淡的一抹,繼而消失不見。東方雲霞燦爛,光芒四射,一輪朝陽躍出了地面,給山林、給田野都染上了紅彤彤的色彩。
黃竹拄着掃帚,站在荀貞的身邊兒。兩人一時都默不作聲,靜靜地觀賞這大自然瑰麗的景象。
轉身回院內時,荀貞瞥見掛在塾內牆上的通緝要犯畫像,想起來一直沒有細看過,本着做好本職的想法,挪步過去,仔細觀看,想道:“許仲殺人亡命,如果抓不住他,估計他的畫像也會被掛在這裡。”
牆上諸多畫像懸掛的時間不同,有的比較陳舊,墨跡都模糊了;有的則很清晰。
荀貞從最上邊看起,第一個是汝南郡人,犯的“盜殺”罪,即強盜殺人。世道不寧,各地盜賊蜂起,受到通緝的逃犯大部分都是此類。
第二個是南陽郡人,還是“盜殺”,不過不是案犯動的手,而是教唆“年幼”。
“年幼者”心智未全,按照律令,若“年幼者”犯罪,會從輕處罰,但對教唆犯卻是要處以重刑的。先秦時,類似這種“教唆盜殺”的罪犯會被處以最酷烈的刑罰之一:“磔刑”。前漢景帝年間,廢除了磔刑,改爲棄市。
第三個仍是南陽郡人,犯的是“鬥殺”。鬥殺即在打架、爭鬥中誤傷人命。按照律法,也是要被處以棄市的。
如此等等,荀貞連着看了十幾個,一多半都是犯下的殺人重罪,也有輕一點被判“城旦、舂”之類有期徒刑的。此外,他還發現了一個“逃奴”的畫像,逃奴被通緝不奇怪,但放到一堆重刑犯中間就有點奇怪了,他問道:“此奴因何也被掛在此處?”
“這是陽翟黃家的逃奴。”
荀貞頓時瞭然。
陽翟,是潁川郡的郡治,黃家系當地豪族,與當今天子的乳母程夫人是親戚,家有良田千頃,奴婢千指,徒附、賓客無數,門下劍客、死士雲集,驕橫州縣,橫行郡中,連太守都要避讓三分。早幾年,種拂任太守時,黃家曾“求佔山澤”。種拂的父親當過司徒,種家亦洛陽豪門,饒是如此,也險些沒能頂住壓力。
荀貞知亂世將至,平素關心時事,對此有過聽聞。他了然頷首,又問道:“前天我來時沒有細看。朝廷年年大赦,怎麼還有這麼多的逃亡犯人?”
遠的不說,就當今天子即位以來,從建寧元年至今,十三年中,除了建寧三年沒有大赦外,每年都會有一次大赦。
黃忠答道:“荀君也知,殊死通常不在大赦的範圍之內。”殊死,即死刑。
“殊死或不能赦,但‘城旦、舂’之類的爲何也這麼多呢?”
“……,請荀君細看,那些都是今年的。”
“今年的?”
荀貞愕然,無言以對。“賞以春夏,刑以秋冬”,大赦的時間要麼在春天,要麼在夏天,今年大赦的時間是“夏四月”,現在是九月初,只過了五個月,還不到半年,就又這麼多的通緝要犯了?
他記得讀書時,荀衢教他讀過崔寔的《政論》,裡邊有一句話:“漢承秦制,尊而不越。頃間以來,歲且一赦。百姓忸忕,每迫春節僥倖之會,犯惡尤多。”以前體會不深,今日親眼看到,方覺此言甚對。崔寔十年前纔去世的,其所作之《政論》,皆鍼砭時弊。
荀貞搖了搖頭,心道:“朝廷大赦過多,固是‘百姓犯惡’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應還是兼併成風,民不聊生。”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誰會無緣無故地去觸犯律法呢?
他又看了幾份畫像,與前邊皆大同小異,沒了細看的心思,大致掃了一眼,欲待走時,又扭回頭,指着倒數第二排的一個:“典韋?”
黃忠在亭中多年,對這些通緝要犯的資料瞭如指掌,應聲答道:“是啊,典韋。荀君也聽說過他麼?今年剛被通緝的。”
荀貞又驚又奇,大起興致,心道:“是那個典韋麼?”細細看去,見畫像側邊寫着此人的籍貫、相貌,乃陳留己吾人,身形長大,黃面,短鬚。
黃忠絮絮叨叨地說道:“壁上的畫像雖多,但要說起來,大多殺人偷盜,不值一提,然只有這典韋和另外二人行有奇節,不能以尋常視之。”
荀貞接着看圖上的內容,可惜沒有對典韋所犯案子的具體描述,只簡單地寫了“入室賊殺”,問黃忠:“他犯的什麼案子?”
“爲人報仇。”
“噢?你詳細說來。”
“荀君不知道麼?典韋的同郡人襄邑劉氏與樑國睢陽的李永有仇,劉氏向典韋有恩,典韋便幫其報仇,從己吾遠赴睢陽。李永當過富春縣的縣長,家中戒備謹嚴,典韋駕車載着雞、酒,裝成是去拜訪他,等騙開李家的家門後,揣着匕首進去,先殺了李永,又殺了李永的妻子。”
“趕着車去鄰國的都城,登門殺人,竟有如此膽壯?”己吾、襄邑屬陳留郡,睢陽是樑國的都城,兩郡(國)接壤(今皆屬商丘)。
荀貞心道:“難怪號稱今之惡來。”問道,“李家不是防備森嚴麼?怎容他肆意殺人?”
“李家劍客雖衆,不及典韋勇猛,沒人是他的對手,也沒人敢攔阻他。”
“殺了人後呢?”
“他不緊不慢地出來,從車上取下刀、戟,步行離去。李家離‘市’很近,整個市集上的人都被他嚇住了,幾百個人跟在他後邊,但沒一個敢靠近的。”
“就這樣輕鬆走了?”
“差不多便是這樣。”
荀貞知道典韋這個人,也知道他很勇武,不過對他的瞭解只侷限在小說,他看書一向不太注意細節、只注意情節故事的,所以對此一段故事卻是全然不知,聽完了,吃驚不已,忍不住假想當時的場景,自忖若換了自家,定無此等膽量,不覺想道:“這得有潑天的膽子,纔敢遠赴百餘里,殺人家中,震懾都城,不愧‘惡來’之稱啊!”想起了許仲,又不由比較,“一個殺屠戶於鄰亭,一個殺故吏於鄰國,行跡略像,但要比勇悍,許仲還是不如典韋。”
這也很正常,要不他後世會只聞典韋之名,渾不知許仲何人?
他問黃忠:“也不知此人逃去了哪裡?”
黃忠答道:“李永曾爲四百石吏,典韋入室賊殺之,此案的影響很大,劉氏雖暫時無法幫他脫罪,但這個所謂的通緝料來也只是個形式。”
“此話怎講?”
“典韋殺人,是爲了幫劉氏報仇。劉氏又怎能放手不管呢?劉氏若不管,必會被海內英雄不恥。依俺估計,十有**,典韋現在就匿藏在劉家。等風聲過了,自會重現人前。”
黃忠說得有道理,荀貞也贊成,但仍不由扼腕嘆息,說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可惜他逃脫了國法?荀君,就像史巨先說許仲一樣,像他們這樣的遊俠豪傑,不管犯下什麼案子,都會有強宗豪右爭相隱匿的。”
談及“豪傑”,黃忠雖不像陳褒、程偃、史巨先他們一樣毫不遮掩的敬佩,但聽其語氣也沒有厭惡的意思。當世風氣質樸,極富有勇武進取的精神,上至天子、諸侯,下到黔首百姓,人們動輒便以大丈夫自稱,對有節操、一諾千金、重義輕生的人,皆十分仰慕。
荀貞笑了一笑,心道:“我當然知道典韋不會伏國法,我可惜的是他被劉氏藏匿,要不然,他如亡命天涯,潁川地處要道,沒準兒我還有機會能見一見他呢,更沒準還能幫幫他呢。”
太陽剛升起來沒一會兒,時間還早,可能是說到“豪傑”,黃忠來了談興,又說道:“前年有件案子,也是在陳留,兄弟二人爭死。荀君知道麼?”
“兄弟爭死?可是舒伯膺兄弟麼?”
“正是。”
荀貞不知道“典韋爲人報仇事”,是因爲典韋的出身不高,在士人中沒有名氣,但舒伯膺兄弟是陳留儒生,讀書人,所以對他們的事蹟有所耳聞。
說來也簡單,舒伯膺有個親友被人殺了,他的弟弟舒仲膺便爲其報仇,後來被發現了,和許仲的案子一樣,“賊殺”應被處死,兄弟兩人便“爭死”,爭着受刑。兄弟之間的友愛感動了郡守,免了他們的罪。事情傳出後,“海內義之,以爲美談”。
“弟爲兄報仇,兄爭替弟死,的確稱得上一個義字。嘿嘿,只是那被殺的人,無人提及了。”想起了許仲,荀貞又嘆息一聲,說了兩句“可惜”,心道,“只可惜許仲碰見了秦幹,沒有遇到陳留郡守。”比較起來,許仲爲母報仇而殺人,雖無義字,但卻也佔了個孝字。
“荀君又可惜什麼?”
荀貞不答反問:“你剛纔說在壁上畫像中,還有兩人可與典韋並列。是誰?”
黃忠湊過去,很快找到了一個,指着說道:“此人算一個。”
荀貞看去,見畫着一個年輕人,相貌清秀,旁邊寫着籍貫與名字:“泰山華縣臧霸”。
“這人的名字好生耳熟。”荀貞熟視畫像,卻一下子想不起來。
黃忠見他目不轉睛的,以爲是在看臧霸犯了什麼案,說道:“畫像上講的不清楚。臧霸此案,說起來倒是和許仲相仿,亦是因孝觸法。”
“噢?”
“許仲是爲母殺人,臧霸是爲從太守的手中劫走父親。”
“劫走父親?”
“他的父親本爲華縣獄椽,獄中有個犯人得罪了太守,太守想殺了此人,但他的父親依據法律,拒不聽從命令,因此惹怒了太守,下令將其逮捕,押去郡府。”
獄椽和獄史都是一個系統的,不過獄椽的地位比獄史高。
荀貞還沒想起來臧霸是誰,問道:“後來呢?”
“臧霸家中田地甚多,有不少賓客依附,便集結了數十個賓客,抄小道,在山中攔下了押送他父親的隊伍。押送他父親的人有一百多個,但沒有一個敢動的,眼睜睜看着他將其父劫走。”
所謂“賓客”,即依附豪強地主的農民。他們對地主效忠,地主則給他們提供政治保護,並給一定的經濟利益,同時,有些大地主還會將賓客編爲“部曲”,以爲家兵,每逢農閒時節便“繕五兵,習戰射”,以防盜賊。所以,臧霸帶着幾十個賓客就敢去劫囚車,而上百的押送吏卒皆不敢動,並不奇怪。
荀貞腦子靈光一閃,想起了臧霸是誰,似乎是曹操的手下?他驚訝地說道:“原來是他!”
“荀君知道此人麼?”
荀貞問道:“我看他容貌,似乎年歲不大?“
“是啊,他是前年做下的案子,當時才十八歲,尚未冠禮。”
只在一個小小的亭中,就有兩個通緝要犯是日後的勇將。
荀貞感慨萬千,心道:“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放在太平年間,典韋、臧霸此輩,豈能稱雄疆場?恐怕頂多也就是遊俠之流,運氣不好的,說不得,難逃法。……,若在前漢武帝年間,落在酷吏手中,不是‘說不得’了,必死無疑。”
“另一個能與典韋齊名的是誰?”
“何顒。”
典韋、臧霸只是讓荀貞驚訝,“何顒”使他大爲驚奇,脫口說道:“他的畫像也在這裡?”
典韋、臧霸,只是從後世聞其名,到底隔了一層,而何顒他卻聽族人說過。
何顒,字伯求,南陽人,雖是晚輩,但郭林宗等諸前輩名士皆與之交好,在太學裡很有名氣。後來黨錮之禍,他因與李膺、陳蕃素來友善,受了牽連,被宦官構陷,遂改變姓名,投奔汝南。汝南的名士大家競相與之親近。袁紹非常仰慕他,私下與他往來,結爲奔走之友。
他爲人豪爽,振窮救急,不怕危險,救濟同類,救了很多人。受到迫害的黨人因爲他和袁紹等人的幫助,“全免者甚衆”,在豫州、荊州的名聲極大。
在逃亡其間,他曾來過潁陰,專爲拜訪荀氏,見到了當時尚小的荀彧,大爲驚異,稱讚他是:“王佐才也”。這一個典故,潁陰諸荀無人不曉。
因而,一聽到他的名字,荀貞就很熟悉。對何顒受到通緝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但根據聽聞,何顒卻渾似沒事兒人一樣,連洛陽都去過幾次。以前,荀貞以爲是各地通緝不嚴,而如今連本亭都懸掛有他的畫像,可見別的地方了,真不知是該佩服他膽大還是該懷疑各地的郡縣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黃忠繼續說道:“何顒在太學裡求過學,荀君自然是知道他的,但荀君知道他曾爲友報仇麼?”
荀貞點了點頭,何顒爲友報仇的事兒,他早聽族人說過了。何顒有個朋友叫虞偉高,有父仇未報而患了重病。何顒去看望他的時候,他悲痛地哭泣,非常不甘。何顒“感其義”,就幫他殺了仇人。這時,虞偉高已經病故。何顒便割下他仇人的頭,放到他的墓前祭奠他。
許仲爲母報仇、典韋爲恩人報仇、舒仲膺爲兄友報仇、夏侯惇爲師殺人、臧霸劫囚車、何顒爲友報仇。此六人者,或爲鄉中輕俠、或爲城中豪傑、或爲儒生文士、或爲強宗地主、或爲官宦子弟、或爲天下名士,而行徑卻大同小異,並都能得到不同階層人的仰慕和稱讚。
荀貞喟然嘆道:“我知道爲什麼高祖能以亭長之職,結交豪傑了!”秦末、前漢的遊俠風氣比現在更盛。
他再去看壁上諸人的畫像,感覺又有不同,暗道:“除了典韋、臧霸、何顒,其它的人我雖沒聽說過,但其中未必就沒有類似許仲、典韋、臧霸的人物。潁川地處中原,交通要道,說不定這些人就有有逃亡到此的,若能讓我遇到一個兩個,悄悄地將之藏匿起來,等黃巾亂起,未嘗不是助力。”
——這也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會不會有人逃來被他碰上,即使真的碰上一個、會不會能得其用,皆是未知數。不過,“有備無患”,能有這個想法總比沒有這個想法要好一些,至不濟,也能稍微寬解他的壓力,給他一點“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