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綿綿,越下越密。
荀貞酣然睡中,驀然驚醒。
他睜開眼,適應着室內的陰幽,側耳傾聽,前院有人在叫:“好賊子!”隨着叫聲,傳來兵器撞擊的聲響。一人“哎唷”痛呼,旋即叫道:“賊子劍利,不要硬拼。”又有人高叫:“我去後院護住荀君。”叫喊聲、痛呼聲、兵器碰撞聲,嘈雜紛亂,劃破了寂靜的雪夜。
“怎麼了?”他妻子陳少君也醒了,緊抓住他的胳膊,問道。
“許是遭了賊吧?”荀貞掀開被褥,從牀上跳下,地面冰涼,令他睡意盡消,精神陡振,笑着安慰小妻子,“也不知哪裡來的蟊賊,不開眼,偷到咱家來了。不知前院住了十幾個力能搏虎的勇士麼?”他從西鄉帶來的那五十個輕俠,分到荀衢家了三十多個,餘下的都住在前院。
安慰了妻子兩句,叫她待在牀榻上,不要出去,他披衣取劍,穿上鞋,也沒裹幘巾,散着頭髮,推門而出。夜空明月,雪花紛揚,涼寒撲面,階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黑色的屋頂,院中的大樹,青石板的地面上全都銀裝素裹。雪面反射月光,整個後院清冷明亮。
他踩着積雪,下了臺階,往前院去。走沒兩步,後院的門被撞開,衝進來兩人。
“荀君!”
來的是小任和一個輕俠。他兩人衣冠不整,提着環刀,像是匆忙而起的。
“前院怎麼了?”
“有賊人潛入。”
“幾個人?”
“一個。”
“一個?”
荀貞微微蹙眉。住在前院的十幾個輕俠皆爲勇武之士,聽動靜,他們都起來了,十幾個人居然拿不下一個賊子?而且好像還有人負傷。這賊子哪兒來的?也太厲害了。
小任說道:“今夜阿偃值勤,賊子是他發現的。”
荀貞腳不停步,與他二人一塊兒出了院門,來到前院。
前院亂成一片。十數人圍着一個黑衣人,前趨後退,刀來劍往,正在殊死格鬥。黑衣人用的是一柄短劍,圍攻他的這些人有使用環首刀的,有用長劍的,兩三人手裡的刀劍只剩了半截,大概是被黑衣人利劍劈斷的,大多和小任一樣,衣冠不整,有赤足的,有隨便穿件短衣的,有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條犢鼻褲的。地上散落着兩三個劍頭、刀頭。
還有兩人坐在牆下,兵器丟在一邊,一個捂着腿,一個捂着胸口,衣上血跡斑斑。
這兩人裡,其中一個正是程偃。
荀貞往格鬥場上掃了一眼,快步至程偃身邊,蹲下身,看他的傷口。
程偃傷在胸口,他指了指前院院門附近,說道:“我巡夜到那兒,撞上這賊子偷偷摸摸地從牆上翻下。”
荀貞以兵法部勒賓客部衆,只要他住的地方或賓客們聚住之處,每天晚上都有人警備巡夜。今夜恰好輪到程偃值班。他檢查程偃的傷口,傷在右胸,幸好程偃粗壯,沒有傷到要害。另一個輕俠傷在大腿外側,血流了一地。他令小任:“快去找瘍醫來!”瘍醫,外科醫生。
他提劍把衣服劃開,撕下布條,給他兩人裹住傷口,再看向場中。
他本以爲是來了小賊,以今觀之,卻竟不似小賊了。在十幾個以驍勇出名的西鄉輕俠的圍攻下仍能進退自如,有這樣的身手,怎麼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賊?
院裡格鬥的聲音很大,驚動了裡中族人。
小任出去後不久,陸續有拿刀執棒,舉着火把的族人擁來。
這些天,荀氏族人個個“枕戈待旦”,警惕性極高,所以荀貞家一有變故,他們即及時趕來。
住在荀衢家的那三十幾個輕俠也奔了過來。荀衢散發提劍,一馬當先,由荀祈、荀攸簇擁着,走在輕俠們的前邊,分開圍在荀貞家門外、門內的族人,他跨步入院,立在格鬥場外,聽着荀貞給他說“程偃夜巡遇賊”,靜觀片刻,突然大喝一聲:“閃開!”
場上的輕俠跳躍閃開。他舉起長劍,奮力投向場中。
此時,那黑衣人恰好背對院門,聞他大喝,見輕俠閃開,心知不好,奈何背對,不知底情,剛轉過身,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長劍已至身前,穿肩而過。荀衢這一擲力氣極大,劍穿過黑衣人的肩膀,去勢不減,又帶着這黑衣人踉踉蹌蹌地往前趔趄了幾步,將之釘在樹上。
圍觀的荀氏族人、輕俠們異口同聲,高呼喝彩:“好擊劍!”
荀衢教訓荀貞:“汝少年從我學劍,至今十載。今夜用武之時,怎能袖手旁觀?”
他這是不瞭解情況。有程偃他們這些輕俠在,荀貞就是想上場也不容易。荀攸笑道:“貞之門下勇士衆多,不需親自上陣。”問荀貞,“此何人也?如此悍勇!”
荀貞搖頭,說道:“我也不知。”近前兩步,問這黑衣人,“足下勇武非凡,百人敵也,絕非樑上君子。請問足下何人?夜半潛入我家,是爲何事?”
黑衣人閉着眼,倚樹而坐,任夜雪飄落衣上,不搭理荀貞。
荀貞又說道:“我知像足下這樣的壯士,多視死如歸,是不怕死的。可如今你負傷被擒,落在我手,生死就不由你了。你若肯實言相告,我或許會給你一個痛快。你若執意不言,我這裡也有專精刑訊的好手。須知,三木之下,求死不能。”
不怕死的人多,受得了拷掠毒治的人少。也許是荀貞的這個威脅起了作用,黑衣人開目說道:“我的名字你不必知道,我今夜潛入你家……。”不知是不是因爲受創嚴重,失血過多,他面色慘白,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荀貞又上前幾步,離他只有五六步遠,說道:“你說什麼?”
黑衣人嗔目暴喝:“是爲殺你而來!”甩手把手中短劍擲出,隨即反手抓住肩上的劍柄,硬生生把長劍從肩中抽出,血如泉涌中,跳起揉身,朝荀貞刺來。院內、院外衆人登時驚呼。
荀貞不是魯莽的人,早有提防,閃身側步,先讓過短劍,又用手上劍擋開長劍,繼而躍步靠近,踢中黑衣人的腿彎,把他踹翻在地。地上雪滑,黑衣人激戰半晌,又受重傷,沒了力氣,摔倒在地。
輕俠們一擁而上,按住他,搶下長劍。
荀攸對荀貞說道:“看來不用再問了,這人顯然是來刺殺你的。”說着話,衝荀貞眨了下眼。
荀貞楞了楞,雖不知其意,也看出了他是在暗示什麼,遂故作疑惑,含糊說道:“我向來謹言慎行,不與人結仇。怪哉,誰與我這麼大仇,派刺客行刺?”
荀攸說道:“你爲北部督郵時,逐貪吏、殺豪強,威行郡北,得罪的人多了。想那夜,你手刃沈馴,滿郡皆驚。又那晚,你夜赴鴻門宴,面折張直。這人可能是那些貪吏豪強派來的,也有可能是沈馴的子侄或張直派來的。”
荀貞隱隱猜出了荀攸的意思,配合地裝出輕視之意,說道:“沈馴,我劍下亡魂。張直,紈絝子弟。若是他兩人派來的,不問也罷。”令按住黑衣人的輕俠,“將他殺了。”
荀攸阻止,說道:“此人驍勇絕倫,受託行刺,犯險不顧,視死如歸,‘士爲知己者死’,此古烈士之類也。往昔,聶政刺韓相俠累,爲不連累其姊,獨行仗劍至韓都陽翟,刺殺俠累於府中後,毀容自盡。韓國重金求問他的姓名家人。其姊聞之,知必聶政,於是去到韓國,伏屍慟哭,大呼:‘刺俠累者,枳邑深井裡聶政也’。市人說道,‘韓侯懸賞千金求購聶政的姓名親戚,你不躲避,怎麼還敢來相認?’其姊答道,‘政所以毀容自殺,是爲了我,可我又怎能顧惜己身,滅我賢弟之名!’……,是烈士不宜滅名。貞之,你當求問此子姓名,好讓他的名字能流傳後世。”
荀貞擺出一副從善如流的樣子,說道:“甚是。”問黑衣人,“足下烈士,不應泯然無聞,當垂名後世。不論足下是受何人所託而來,我只再請問足下姓名?”
黑衣人本就是聶政一流的人物,要不也不會來刺殺荀貞,聽了荀攸講的聶政故事,熱血沸騰,又見荀貞把懷疑的目標放在了張直、沈馴的子侄身上和郡北豪強身上,沒了顧忌,大聲說道:“今刺乳虎者,陽翟平陽裡霍澤是也!”咬牙怒視荀貞,啐了口,罵道,“今晚事敗,我死不足惜,只恨沒能殺了你,不能報家主之恩。”
說來他也憋屈,來刺殺荀貞,卻沒想到剛進前院就被一羣輕俠圍住。要是早知荀貞家裡住了這麼多人,說什麼他也不會單獨一人前來。按住他的輕俠提劍把他刺死。
荀衢嘿然,說道:“你兩個做的一場好戲!”
荀攸笑道:“此人身受重創,尚不忘行刺貞之,乃是亡命之徒。正面盤問他,怕是問不出什麼來,也只有行此旁敲側擊之計。只要詐出他的姓名,別的也就好查了。”
他和荀貞的這一番對話全是在做戲。正如他所說,這黑衣人悍不畏死,就算擒下了他,估計也什麼都問不出,想找線索,只有行此“詐計”。
聽了他的話,圍觀的族人、輕俠方纔恍然大悟。
荀貞心道:“公達聰明過人,三言兩語就騙出了這刺客的姓名,難怪十三歲就能辨識奸人。”
荀攸幾句話就騙出了刺客的姓名,看似簡單,實則不易。要非他擅察言觀色、揣摩人心,絕不會這般輕易。唯其擅察言觀色,方能知這刺客的脾性;唯其能揣摩人心,方可針對這刺客的脾性對症下藥。
荀貞又想道:“公達用聶政故事騙出刺客姓名,與我在繁陽亭時用古遊俠故事折服高素有些類似,只是難度要大多了。”他當時考慮了挺長時間才決定用古遊俠故事來折服高素,而今夜,荀攸只在片刻間就定下計策。別的不說,只“捷才”這方面,荀攸就遠勝於他。
他點了兩人,吩咐說道:“明早去陽翟平陽裡打探此人底細,查一查他是受誰人指派來的。”
程偃在牆下問道:“他說他叫霍澤?”
“對。……,怎麼,你知道他?”
“小人隨君在陽翟時,聽過這個名字。”
“噢?”
“似乎是波連門下的賓客。”
“波連?”
荀貞吃了一驚,居然是波連門下的賓客?這麼說,他是受波連的指使而來了?波連自與波才失蹤後,一直藏身不出,爲何忽然指使刺客來刺殺自己?他面色大變。荀攸、荀衢、荀祈等人面色亦同時大變。諸人視線相對,院門口一人脫口而出:“太平道要舉事了!”
說話的是荀彧。他來的晚,纔過來,剛好聽到荀貞與程偃的問答。
族人有反應遲鈍的,問道:“文若,此話怎講?”
“波連與貞之沒有私仇,今夜忽遣人行刺,只可能是爲了一件事:因懼貞之威名,故欲在舉事前先將‘大患’除去。‘荀家乳虎,惠下討奸’,貞之,你的威名令反賊也懼啊!”
院內院外,衆人被這個消息驚住,火光晃動,鴉雀無聲,目光齊齊落在荀貞身上。
飄飄灑灑的春雪柔靜可愛,落地無聲。
荀貞拂去落在肩頭上的雪瓣,心中默唸兩句:“每逢大事有靜氣。”攤開手,說道,“幘巾。”很快,兩個柔軟的小手把他的頭髮束起,裹上幘巾。他扭臉回首,見是陳若。陳若邊兒上是唐兒,雙手捧着腰帶,不顧積雪,屈膝跪下,爲他把衣服整好,將腰帶圍上。
荀貞雖教陳若不要出來,陳若擔心他,到底在屋裡坐不住,去隔壁叫上了也醒來的唐兒,兩人適才一直在後院院門口往外偷看,聽他要幘巾,忙從室內取出,順便拿了腰帶過來。
荀貞向她倆微微一笑。
荀衢沉聲說道:“文若所言不差,波連遣死士行刺,此必是太平道舉事前兆。貞之,你有何策應對?”
荀貞將寶劍還入鞘內。夜風落雪下,他感覺不到寒冷,好似又回到了那晚夜半擊賊之時,又好似回到了那個手刃沈馴之夜,苦心經營三四年,檢驗成敗就在眼前了。
他控制住自己因激動而發抖的身體,看了看樹下被鮮血染紅的積雪,從容說道:“波連既懼我‘乳虎’之名,我就讓他看看何爲‘乳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