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褒將高家那賓客關入犴獄,出來見荀貞。
前院的動靜很大,驚動了許母。由許季扶着,她顫巍巍地站在屋門口,問荀貞出了什麼事兒。
荀貞笑道:“三兩無賴在門外鬥毆,已被我驅散,抓了領頭的暫關獄中。不意驚擾了阿母。”
許母將信將疑,再問杜買、黃忠,兩人都按荀貞的說辭含糊應過。荀貞說道:“暮色漸深,等會兒就該吃飯,阿母先回屋中休息,待我親自下廚,做兩道可口的小菜,奉與母嘗。”勸得許母回到屋中,又叫許季去陪着,與諸人轉回前院。
暮色漸重,院中幽暗。
荀貞叫黃忠先去廚中生火。
黃忠欲言又止,他嘴笨口拙,心憂高家此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末了,嘆了口氣,去到廚房。不多時,傳來了“咔嚓、咔嚓”打響燧石的聲響。杜買、陳褒等人皆立在桓表下、圍在荀貞的身邊,程偃也出來了,都看着他。陳褒問道:“荀君,高家那賓客如何處置?”
“先關着。”
“荀君適才與那高家那幾人說,明天會親去高家,此話當真麼?”
荀貞笑道:“我早前不就說過會親自登門高家?我何時說過假話?又何必反覆詢問!”
“既如此,俺請與荀君同去。”
程偃忙跟着說道:“俺也去!”
杜買、繁家兄弟彼此目視。老實說,杜買實不願參合此事。高家雖遠不及黃氏,但黃氏是他們的後臺靠山,因爲程偃的緣故招惹這麼一個敵人,實非其願。不過想起荀貞送給他兒子的那個環佩,又念及荀貞一向對自家不錯,杜買勉強開口說道:“俺也願與荀君同去。”
繁家兄弟利令智昏之下連黃氏都不怕,但在沒有任何好處的情況下無緣無故得罪高家,他們兩個人是十分不情願的,尤其繁尚素來與程偃不太對付,他瞧不起程偃的粗鄙魯莽,程偃瞧不起他的小氣慳吝。兄弟兩人誰也不做聲。
荀貞將他們的表現一一掃在眼中,笑道:“今天操練完時,里民們要求明日繼續操練,他們有這樣的熱情,只能鼓勵、不能打擊,當時已答應了。杜君、阿褒,你二人分爲前後隊的隊長,如果去了,誰來組織他們?……,你們不必去,我一人即可。”竟是要單刀赴會。
陳褒久在亭中,熟悉本鄉豪強,說道:“荀君,高家遣幾個賓客來犯亭舍,可見其囂張跋扈。君既扣其賓客在犴獄,明日怎能單身獨去?若君獨去,怕是會?”擔憂會發生不測之事。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我雖位卑,亦是一亭之長。那高家縱然驕橫,不過鄉中民戶。怎麼?他還敢奈我何?阿褒,你多慮了!阿偃之事,晚解決不如早解決。我意已決,明日一早就去。”
程偃“撲通”跪倒在地,感動至極,要求道:“荀君!事因小人,怎能由荀君一人獨去?千萬請許小人同行。”
荀貞把他扶起,好言寬慰,卻只是不肯答應:“只是去趟高家,又不是入虎狼之穴。你們怎麼一個個都這般作態?起來,快些起來!”
杜買說道:“荀君有所不知。那高家自恃有黃氏爲倚,稱雄鄉中。去年,鄉中書佐算民,因給他家算多了一個奴婢,惹其惱怒,竟因此被他家賓客當街痛毆。最終不了了之。”奴婢的算錢,也即人頭稅,比良家子要多,但一個奴婢也多不了多少錢,算錯了改正過來就是,卻因此就被高家遣人毆打,這高家確實很過分。
陳褒接口說道:“是呀。毆打官吏觸犯法律,然而最後高家卻能脫身事外,無人追究,甚至那鄉佐還不得不肉袒上門道歉。這高家,雖只鄉間民戶,卻非易與之輩。”
荀貞的心態早已平靜下來,從他決定親自登高家門時,他就已經想得清楚了,說道:“若高家果膽大包天,便多你們去又有何用?”
見陳褒、程偃等還要勸,他曬然一笑,說道:“你們不必多言了,我自有把握!……,你只看高家那幾個賓客,眼睜睜看着咱將他們頭領釦押,無一人敢上前爭奪,便可知高家不過紙老虎一隻罷了。我身爲亭長,職在擊強除暴,一隻紙老虎,何懼之有?”
“紙老虎?”
“真老虎雖千萬人吾往矣,紙老虎虛張聲勢。”
……
荀貞這邊與諸人分說,高家那幾個賓客狼狽鼠竄,回高家後,將鎩羽而歸的經過告與高家長子。高家長子怒氣填膺:“區區賤役亭長,也敢如此橫強?他說他明天要來?”
“是。”
侍奉在側的一人插口說道:“繁陽非我鄉亭,那亭長便橫強繁陽,在鄉亭毫無根基。我家威名,縣鄉何人不知?他便有豹子膽,又豈敢遠繁陽、來我境內?借他十個膽子,料他明天也不敢來。……,少君,他說明天來,或是虛託之辭。”
高家的長子以爲然,見院中夜色籠罩,“哼”了一聲,說道:“今夜天晚。便等到明天,看他敢不敢來!以午時爲限,若沒等着他來,乃公便親自去他舍中索人!瞧他還敢不敢有二話說!”
這高家長子姓高名素,年有三旬。漢承秦風,“家富子壯則出分”,孩子長大成年後就父子分家。高素早就別立門戶,自成一家,如今並不與其父同居。他雖生長富人之家,但自小不讀書,專好交接本地遊俠、豪傑,門下賓客多爲遠近鄉中的無賴少年,跋扈本地,自比英雄。本地的亭長也不爭氣,時常被他呼喝如門下走狗。他家在的亭乃鄉治的所在,鄉亭亭長尚且如此,又哪裡瞧得上一二十里外的“繁陽亭”?
當夜,他氣沖沖地睡下,尋了兩個貌美的小婢,權來散火,折騰了一宿,覺得好像剛剛睡着,聽到有人敲門。他朦朧睜開睡眼,屋內昏暗,天才剛亮,帶着起牀氣,怒道:“誰?什麼事?”
“少君,繁陽亭亭長來了。”
“……?”高家長子高素呆了片刻,意識漸漸清醒,在牀上支起身,問門外,“繁陽亭亭長來了?”
“正是。”
“嘿!好大膽子。他帶了幾人來?”
“單身獨來。”
“單身獨來?”高素拍了拍臉頰,恍惚以爲還在夢中,默然了會兒,呲牙笑起,“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翻身而起。侍寢的那兩個女婢也醒了,見他起身,不顧早上冷涼,忙也跟着起來,怕他生氣,來不及穿衣服,便就**着身體拿了衣袍冠帶過來,幫他穿戴。
“叫高二、高三過來!”
高二、高三都是他的族人。名爲族人,實爲傭奴。高素與他父親分家後,得了數百畝良田,家中雜務以及耕田、放債等事都是由他二人負責,乃是門下諸賓客的首領。
高素裝扮整齊,要出門時,又折回來,自牆角的蘭錡上取下一柄長劍,插在腰中,推門而出。高二、高三兩人已到,垂手立在門外。
“爾等知道了麼?繁陽亭亭長來了。”
“已聽小奴說過。”
“現在何處?”
“未得少君命令,沒有放他入門,現在宅院外等候。”
高素分家後便搬出了自家的莊子,現在裡中居住。一個小奴捧來銅盆,請他洗漱。他隨便抹了兩下臉,咬牙冷笑道:“昨晚咱們卻都想錯了,那繁陽亭亭長真是吃了豹子膽,居然敢獨身前來!嘿嘿,這些日子我少出鄉亭,看來周邊亭舍已忘了我家的威風!”
“少君打算怎樣?”
“將賓客、劍客們都叫起來,各帶兵器,在院中站定,然後,‘請’那繁陽亭的亭長入來。”
……
荀貞言出必行,說一個人來就一個人來,拒絕了陳褒、程偃等人的請隨。
昨晚吃過飯,陳褒給他出了個主意,說就算因操練里民之事,他們不能跟隨,至少給許母說一下,或者直接去通知江禽、高甲、高丙、蘇家兄弟諸人,叫上他們同去。彼輩皆鄉中輕俠,料來高素門下應與他們相識,也許可以好說話一點。退一步講,即便高素門下不肯給江禽等人臉面,有他們助陣,最少也能全身而退。
荀貞一樣拒絕了。
實話實說,他真沒把高家放在眼裡。
而且,他不是魯莽的人,也正如他自己的分析,若是此行有危險,當然不必單刀赴會,可他已算準了,高家再驕橫,說的難聽點,鄉下的一個土財主而已,即便毆打過鄉佐又如何?他與鄉佐可不同!要說高家有膽子扣押他,乃至動手毆打、甚至殺了他,他萬萬不信。
既然如此,既然此行至多有驚無險,那爲什麼不把事情做得漂亮點,又何必再找別人幫手,空自讓人小看?所以,他昨晚照常吃、照常睡,完全沒有杜買、陳褒、程偃等的坐不安席、輾轉反側。今早起來,在細細地安排過了今日的操練事後,獨自騎馬來了鄉亭。
來之前,已問過程偃道路,倒也不虞走錯地方。
進里門的時候,裡監門多問了幾句,知道他是來高家後,露出奇怪的神色。
原來,昨夜高家那幾個賓客倉皇歸來,接着高素大發雷霆的事情,一夜之間已傳遍了裡中。本地裡民們都已經知道繁陽亭有個亭長,半點不給高家面子,不但護着程偃不放,而且還扣押了高家的一個領頭賓客,並說今天會親來登門。
里民們在聽說後,大多數的反應與高素一樣,並不相信這個“繁陽亭的亭長”會有這麼大的膽量,皆以爲多半是虛言大辭。
如果在繁陽亭,荀貞有地利,或許不懼高家,但鄉亭完全是高家的勢力範圍,他如來,豈不自投羅麼?也許要換個別的有名的剛強亭長,里民們或許還會信上一二。荀貞初來,名聲不顯,里民們完全不瞭解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卻是不信他會說到做到。
而此時,看着荀貞獨自入得裡中,那裡監門在後頭嘖嘖稱奇:“自有高家來,頭次見有如此膽大的亭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時時辰雖早,但裡中已有不少人來往,見一個陌生人牽馬獨來,都給以好奇的目光。當從裡監門處傳出來,原來這人就是繁陽亭的亭長後,里民們的目光登時從好奇變成了驚奇。
在他們的視線中,荀貞安之如素地來到高家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