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賊曹、決曹好辦,只要有合適的人選即可,鄴縣縣寺卻難入手。
荀貞作爲上一級的長吏,在縣令長沒有什麼過失時是不能隨意插手縣中人事的,畢竟縣令長也是“命卿”,是由朝廷任命的,和郡府吏員這種自行闢除的“私吏”不同。一時沒有入手的機會,荀貞也不着急,反正時日尚長,只暗中叮囑程嘉等多注意一些鄴縣縣寺的動態。
七月下旬,各縣的麥子多已成熟,諸縣陸續着手秋收。
秋收前,荀貞忙點,開始秋收後,他反倒清閒了下來。
需要郡府佈置的各項準備工作都已部署到位,現在忙的是諸縣的縣寺,還有康規等幾個郡府的吏員。要說起來,康規這個郡勸農掾和別的幾個被荀貞派去巡行諸縣的郡吏這陣子纔算是最忙的,從六月底、七月初離郡行縣,一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大熱天地週轉諸縣,累得不輕。
文聘、何儀等人也挺忙、挺累。
文聘、何儀等人奉荀貞之令清繳郡中“羣盜”,從接令日起就沒歇過,雖然總算趕在荀貞給他們的期限日前把各縣的“羣盜”清繳了個差不多,但秋收到來,爲防出現意外,比如鋌而走險的流民,比如死灰復燃的盜寇,他們分片定塊,日夜巡視各麥區,保衛秋收工作。
七月酷暑,披着沉重的甲衣,持着長長的戈矛,徒步巡弋在鄉間烈日下,一日復一日,塵土滿面就不說了,汗流浹背也不說了,身上的衣甲都被曬得發燙,不敢碰,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也虧得荀貞治軍嚴明,義從兵卒們也感念他的恩義,卻是無一人叫苦。
陳褒、劉備等均是初次當守令、長,就任沒多久就趕上了秋收,經驗上可能欠缺一點,荀貞爲確保萬無一失,在秋收開始前,就從郡府戶曹和勸農吏裡選派了幾個老成、知農事、此前曾在郡縣久任吏職的可靠吏員分去陳褒、劉備等所在之縣,叫他們協助指揮,拾遺補缺。
雖說較之秋收前,荀貞清閒了許多,但他也沒有完全閒下來,時不時地出府去縣外,視察鄴縣的秋收進度。
鄴縣沒有被於毒佔據過,但被於毒長時間地圍困過,縣外麥田受破壞的程度亦不小。
停車路邊,登高遠望,只見廣袤的土地上,黃、綠、青諸色參差雜處。
黃色的是成熟的麥子,青、綠色的則或是成片的野草,或是低矮的灌木。
遠處、近處的鄉亭里舍不時有老人和孩子進出,從裡落通往麥田的鄉道上,時見有提着水甕的婦人,麥田間放目盡是打着赤膊、穿着犢鼻褲、正在收麥的農人。收割好的麥子堆積在田邊的道上,受破壞小的地方,麥子堆積如山,受破壞大的地方,未免就顯得稀稀落落。
荀貞對今年的秋收非常重視,這使得各縣對今年的秋收也不敢大意,鄴縣縣寺派遣出了大量的縣吏,各鄉也抽調出了一些鄉吏,這些縣鄉們吏員大多巡視在田間。和赤膊、僅着犢鼻褲、揮汗如雨的農人混雜在一塊兒,他們整齊的衣冠與之不同,如鶴立雞羣,十分搶眼。
荀貞手搭涼棚,觀望許久,忽一喟嘆,對隨從諸吏說道:“烈日當頭,農人收麥不已。觀此景,忽有所感,做了一詩。”
諸吏早就聽說荀貞是個“詩人”,早年在家鄉時他就“寫”出過“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佳作,此時聞他有了詩興,皆湊趣道:“下吏等請聞之。”
荀貞遂吟誦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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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貞以前吟誦過四言詩,吟誦過七言,這是頭次吟誦五言詩。
漢之詩,重五言,輕七言,五言詩詩風質樸,多平白直敘,然蘊意真實。這首“鋤禾日當午”正合當下詩風,用字樸素,但詩中蘊含的那種對農人辛苦的憐憫、同情等等的感情是發自肺腑,實爲真情實感,便是不識字的農人亦能體會得出。
荀攸、審配等從吏聞之,皆低聲吟誦再三。
荀攸嘆道:“明公此詩,悲天憫人,足可傳誦於後世。”
荀貞吟誦此詩卻非因是“詩興大發”,而是經過再三考慮後的抄襲,他故作沉吟片刻,說道:“與其待流傳於後世,不如示之於今朝。”
“明公的意思是?”
“郡遭賊亂,最苦的不是我等,是黔首。我欲命將此詩傳送各縣,命各縣令長懸之於堂,日夜見之,以使其不忘憐農,行用仁政。”
黃巾起亂、黑山起亂,豪族、大姓、士紳固然損失慘重,可最受苦的還是百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詩不止適用於太平時,也適用於戰亂時。就荀貞之所見、所聞,儘管魏郡兩遭賊亂,被滅族的豪強、士紳不少,可倖存下來的這些,因爲有厚實的家底子在,現在過得依然是人上人的日子,就比如鄴縣趙氏,每天吃不完、扔掉的美食佳餚就不知有多少。
而百姓就不同了,百姓沒什麼家底,便是太平時也只是苦苦熬日罷了,一遭變亂,馬上就成赤貧,那麼多的流民從哪兒來的?在家鄉連一粒糧食都找不到了,只好離鄉流亡。
荀攸出身儒學世家,儒家講仁,對百姓的遭遇他也是很同情的,點頭說道:“明公是想以此詩警醒諸縣長吏,叫他們不要貪贓枉法、欺壓良善。”
“正是。此外,我還有一詩,打算一併傳給諸縣。”
“攸請聞之。”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這首詩和上首詩都是後世李紳所寫,名爲《憫農》。從詩意上說,這第二首詩應該再續上兩句,詩中講“四海無閒田”,假設的是太平時的事情,現在值逢亂後,似應再續上兩句戰亂後的情況,但一來,荀貞沒這個才能,二來,細想之下,就連太平時農夫猶餓死,何況而今戰亂剛過之後?留個白,不往下續也行,給讀詩的人留一個想象的空間,也許效果更好。
荀攸諸人又低聲吟誦再三。
審配佩服得說道:“真好詩也。”
荀攸嘆道:“囊昔董仲舒雲:‘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當今之世,豪強兼併猶烈於昔,豪強之室,膏田滿野,奴婢成羣,徒附萬計,貧者操勞終年,仰食於人,不得其養,可不就是即便無賊亂時尚且‘四海無閒田’時‘農夫猶餓死’麼?況乎於今!況乎於今!”
岑竦、何儀作爲主記室的吏員,隨從在荀貞左右,二人亦大加讚佩。何儀說道:“儀自負文辭,今聞明公此二憫農憂政之詩,方知儀所擅者,小道也。敢問明公此二詩何名也?”
“正是叫做《憫農》,……何卿善書,此二詩就由你書寫,傳與諸縣吧。”
何儀應諾。
當日回到郡府,何儀即打起精神,認真將此二詩寫下,共寫了十五份,由郡府遣人分別送去郡中十五縣,並按照荀貞的吩咐,這些送詩的郡吏沿途每經一鄉,便暫停下來,將此二詩出示給鄉薔夫看,命之抄寫下來,亦懸掛於鄉寺的堂上。
如此這般,旬日間,郡中各地就已皆知這兩首詩了,因此二詩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在這些送詩去諸縣的郡吏們回程的路上,他們已能在鄉野中聽到孩童唱誦了。
郡中的士族、大姓聞得荀貞此二詩,表現不一。
有不以爲然的,有非常佩服的。
荀貞抄襲的這兩首詩,不管你是不以爲然還是甚爲佩服,這兩首詩立意正確,站到了道義的制高點上,不以爲然的那些,如趙然、郡丞李鵠也沒辦法加以詆譭,因是之故,一時間,郡中的輿論,不管是農人、黔首,抑或士族、大姓,對荀貞這片憐農仁民之意均是一片褒譽。
在高邑的王芬也聽到了這兩首詩。
王芬家世豪貴,對底層百姓並無像荀貞這樣深沉而濃郁的感情,但他到底是黨人的八廚之一,對此二詩也是大加讚賞,送了道檄書到魏郡,對荀貞提出表揚。他在檄書裡寫道:“卿至郡旬月,平定於毒,可謂知兵;書此二詩,憫農勸政,可謂仁民。有卿在魏,州安枕無憂。”
荀貞如果只是一個“文士”,寫出這麼兩首詩,在當今主流仍是“經義”、詩並不太被正統的儒生、士子看重的背景下可能只會傳誦一時,但他的身份是魏郡太守,這就不一樣了。
人是政治的動物,特別是地方長吏,更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與政治有關。
荀貞以魏郡太守的身份寫出這兩首詩,就從側面道出了他執政的一個根本,即王芬所說之“憫農仁民”,在剛經過戰亂、地方急需休養生息之際,這麼兩首詩出來,足可爲州郡標杆,引起上下的讚賞、重視。
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荀貞辛辛苦苦,爲秋收忙了那麼久,然因這是他的本職,故此默然無聞,不爲外人知,兩首詩一傳出去,馬上就得到了州中的讚許。
這也正是荀貞的目的,他正是出於政治的考量才把這兩首詩抄襲了出來。
歸根到底,他這麼做還是想扭轉州郡對他的印象,他不想讓別人認爲他只是“知兵善戰”,他還想讓別人知道他也能夠治民,因爲說到底,軍事是爲政治服務的。政治纔是第一位的。
皇甫嵩爲冀州牧,上書朝中,請求減免了冀州一年的租賦,得到了州人的作謠歌頌,在一些人看來,他的這道上書甚至比他平定了黃巾之亂還更值得稱許,何哉?便是因爲此故。
再能打仗,也只是一個“將”。爲將易,爲治國治民的“良相”難。
可他在魏郡的執政措施卻一直不能被外界聞之,故此他經過考慮,遂有了此二詩,——和他初出茅廬,在繁陽亭、西鄉爲吏時相比,他現今在政治上成熟了很多。
結果和他預想的差不多,不但得到了郡內的稱頌,並且最重要的是:得到了州中的褒揚。州吏多是從諸郡名士中闢除的,既得到了州府之褒揚,那麼用不了多久,州內諸郡應也能知他此二詩了。也許再用不了多久,乃至冀州鄰近的諸州也能知他此二詩了。
有此二詩在外,爲他打響名頭,各地有心的士子如再對他在魏郡的執政措施稍加了解,應就可以改變他在他們眼中的形象了。漢人的地域觀很強,很排外,荀貞不知道等將來天下亂後,他有沒有機會主政一方,也不知道他主政的會是何地,如他有機會主政,而主政的又是潁川、或者豫州以外的地方,那麼憑此“仁民”的聲望,至少可以減少一點地方上對他的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