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又嘆了口氣,說道:“天子流亡城外,此本朝未有之事,董卓帶兵入京,亦本朝未有之事,……傳國璽失,更是本朝未有之事啊!”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這人的話說到這個地步,已不用他接着往下說了,卻是諸人皆已明悉他的意思。
此次天子被張讓、段珪等裹挾出城時,天子用的六璽都沒有帶,等回來後,這六個璽找到了,但傳國璽卻不見了。
天子共有七璽,其中六璽爲日常所用,又被稱爲“天子六璽”,分別是封命諸侯王及官員用的皇帝行璽、賜諸侯王書用的皇帝之璽、發兵用的皇帝信璽、徵召大臣用的天子行璽、策拜外國事務用的天子之璽和事天地鬼神用的天子信璽,除此六璽,又有傳國璽。
傳國璽乃是先秦始皇帝命人所鐫,璽面上刻有李斯所書之“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是皇權天授、正統合法的信物,與“天子六璽”不同,這一方璽卻是從來不用,供爲鎮國神寶的,打個比方,如把天子六璽比作是天子個人的象徵,那麼傳國璽是就是國家正統的象徵。
秦末逐鹿,劉邦軍霸上,秦王子嬰跪奉此璽獻於道上,秦亡,此璽遂歸於漢。前漢末年,王莽篡權,時天子年幼,此璽藏於長樂宮太后處,王莽遣其弟來索,太后怒而詈之,擲璽於地,破其一角,王莽令工匠以黃金補之。后王莽兵敗身死,校尉公賓得此璽,乃趨至宛,獻給了更始帝。更始帝后爲赤眉所殺,赤眉立劉盆子爲主。劉盆子兵敗宜陽,因又將此璽獻與劉秀。
遍觀此璽從鐫成到現在,輾轉多人之手,而凡得之者,無不奉爲奇珍,視爲國之重寶,而前朝的高祖、本朝的光武,兩人分爲最終得到此璽之人,而最終也都各一統天下,爲人中之龍。
現而今,這個傳承三個朝代、達數百年之久的傳國璽卻不見了。
儒家講天人感應,本朝士人又多信讖緯之說,難免會由之胡思亂想,想些“不該想之事”。
這說話之人便是其一。
荀貞猛然想起:“‘孟卓’,是了,張邈張孟卓,他是黨人‘八廚’之一、袁紹五個奔走之友之一的東平張邈!”
傳國璽曾經丟失,後被孫堅在井中找到這件事,荀貞是知道的,因爲前世就知此事,所以他對此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而目見座上諸人,包括袁紹、曹操、何顒在內,卻皆似深爲感觸,各有不同的反應表現出來,或喟然而嘆,或憂色滿面,或撫案默然,或仰頭沉思。
如果追究責任,傳國璽之失,袁紹難逃其責。
要非袁紹攻殺北宮,導致宮城大亂,這傳國璽怎麼會丟失不見?
可事到如今,在座諸人都是袁紹一黨,均知袁紹當時攻打宮城實是萬不得已:一則,何進被殺,不立刻反擊的話,下一個死的就將會是袁紹,二則,何進的部曲吳匡、張璋等俱是武人,不如士人那麼敬畏皇權,他們受何進恩德,故此一聞何進死,不等袁紹等反應,便馬上攻打宮城,事情已經由他們開了端,袁紹、袁術等便是想退也退不掉,只能順着這條道走到底了。
袁紹撫案默然了片刻,摸了一把頷下黑鬚,面上從容,並無什麼不安的窘態,微笑着說道:“諸君皆一時之傑也,緣何卻對坐長嘆,效婦人姿態?傳國璽雖然暫失,卻不代表以後就找不到,我已叫宮省中的侍從員吏細細在宮中尋找了,……”指了一指何顒、曹操座下之人,“也已請德瑜令城門戍軍嚴密監搜出城吏民,也許過不了多久,這傳國璽就能再現天日了。”
荀貞順着他手指看去,見坐在何顒、曹操座下的這人年與袁紹相仿,三四十歲,中等身材,方面長鬚,雖未着冠帶印綬,只一身黑衣,頭裹幘巾,然體格壯碩,闊面長鬚,英俠之餘,另有文儒之氣,卻極是雄深雅健,眉轉眼到處,精光四射,顯然也非是尋常之輩。
“德瑜”不是名,是此人的字。
“德瑜”之字雖不如“孟卓”在後世那麼響亮,可荀貞卻一聞此字,即明瞭了此人姓名,——卻是因爲此人正是現任的城門校尉,荀貞傍晚入洛陽城時還曾想起過他,所以一聞其字,即知其名,這人便是袁紹的五個奔走之友中的另一個、袁紹的鄉黨汝南人伍瓊伍德瑜。
荀貞心道:“洛陽吏民蜂擁外逃,城門戍卒根本就無法一一搜檢,袁紹此舉,不過是在自慰其心罷了。”
確如荀貞所料,袁紹的這般作爲的確是只是爲了求個心安,“亡羊補牢”罷了,而且袁紹本人的內心實際上也不如他外在表現的那樣從容晏然,要不然,他斷不會在荀貞、鍾繇、戲志才、鮑信等剛到時沒有問戲志才的姓名,也斷不會沒有給荀貞介紹在座的諸人都是何人,這些都是基本的禮儀,縱是鄉野之人也知道的,況乎袁紹身爲公族子弟、當世名人,又豈會不知?但他卻沒有這麼做,唯一的解釋是:他心懷憂思,思緒不定,以至竟把這點都給忘了。
不過話說回來,城門戍卒無法一一搜檢出城吏民也沒關係,因爲荀貞知道,這個傳國璽如今還在宮中,只是不知在哪一個井中罷了。
荀貞推測之,應是在宮省大亂時,爲了保璽不失,不會流入臣民之手,所以被人丟入了井中,而這個人最後肯定是死在了亂中,於是導致再無人知曉此璽的下落了。
荀貞是穿越來的人,來到這個時代十幾快二十年了,雖然受這個時代的影響已經很深,可畢竟他是後世之人,對傳國璽卻是不像袁紹、曹操、張邈等生長於當代的這些人那麼重視,因而也只是稍微推想了一下便就罷了,並沒有針對此發表任何言論。
何顒輕咳一聲,轉開了話題,說道:“本初所言甚是,傳國璽只是暫失,早晚能夠找回,我以爲,這件事現在並不重要。”
與袁紹、曹操、伍瓊、何顒和疑似許攸之人等俱有不太拘束禮節的性格不同,張邈雖也是豪俠之士,年少時便以俠聞,振窮救急,傾家無愛,因得入“八廚”之列,但他在日常的坐臥行止上卻是非常遵奉禮節的,只看他的起坐行止,不聽他說話、不看他辦事,恐怕任誰也不會想到他竟會是一位天下聞名的“大俠”,而只會以爲他是一位遵禮守儀的儒士長者,——在座的這麼多人中,一直保持正襟危坐姿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荀貞,另一個便是張邈。
此時聽了何顒的話,張邈舉目注之,緩聲問道:“然以卿以爲,現下何事爲要?吾願聞高見。”
“我竊以爲,當下之要,應是董卓。”何顒轉對袁紹說道,“子遠方纔說得甚是,董卓自恃雄兵,目無尊上,實有不測之意,不但面詈諸公,現在宮省的守衛也被他奪了去,……本初,此事當重視,當早圖之,不然,遲恐生變!”
何顒這是重拾話頭,荀貞、鮑信等來前,他們就正在討論董卓。
袁紹先不答何顒的話,而是舉起手來,笑對仍立在屋中的鮑信壓了壓,說道:“允誠,不要站着了,且請歸座。”
鮑信剛纔起座出席,也正是爲了說董卓,現聞何顒亦提及董卓,當下便歸入座中。
等他入座,袁紹這纔對何顒說道:“伯求,你所言之,我何嘗不知!當初大將軍招用董卓,我本就不願,只是沒辦法,只得聽之,……今大將軍被害,董卓入京,事已至此,爲之奈何?”
袁紹的臉上雖看不出什麼喜怒變化,但荀貞猜料,他現下的心情必是十分憋屈。
謀劃了這麼多年,終於冒奇險,乃至不惜犯上攻宮,總算盡誅了諸宦,大功告成,可勝利剛剛到手,董卓這個武夫卻居然就率兵闖入了京都,擺出一副要強奪勝利果實的架勢,最要命的是,因爲力不如人,這勝利的果實也許還真有可能會被董卓奪走,試問,袁紹怎不憋屈?
誰也不怪,只怪早前的何進、袁紹看低了董卓。
何顒說道:“董卓所恃者,無非其涼州兵士,要想圖他,我以爲,現今之計,當在召用強援。”頓了頓,轉對荀貞,問道,“貞之,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卿今入洛,是單身來,還是攜兵至?”
荀貞答道:“我義從四千,此次皆從我至洛。”
“現在何處?”
“於上東門、中東門外駐紮。”
何顒又問鮑信:“卿奉大將軍令,歸鄉募兵,不知募兵幾許?今歸來,募來的兵士可有相從?”
鮑信跽坐席上,按劍挺身,答道:“募得兵士千餘,因急着歸京,大部未待,從我來洛者有精騎百餘,騎雖不多,然俱爲我郡勇士,足一當百,現亦駐在城東。”
何顒點了點頭,又轉過臉,看向袁紹,說道:“本初,有貞之四千虎士、允誠百餘精騎,加上城中北軍、西園、城門、虎賁、羽林、緹騎等諸部、署所存之兵馬,以及吳匡、張璋等大將軍餘部,以我度之,應足能與董卓一較高下了。”
袁紹遲疑說道:“董卓所部,湟中義從、匈奴、屠各、秦胡兵及涼州健士,皆百戰精銳,不可輕視,又不知他究竟帶來了多少部衆人馬,如猝與爭鋒,萬一落敗?”
董卓掌軍多年,部下的兵馬與其說是漢軍,不如說早就成了他的私兵,多年前討擊黃巾時他部下就已兵強馬壯,這麼多年過去,他又相繼經歷了多次擊討韓遂、邊章等叛軍的大戰,收攏了不少俘虜,同時也又徵募了不少涼州羌胡、壯士,粗略估計,他而今帳下的兵馬至少數萬,這次他來洛陽,非常注意部隊數量的保密工作,一直到現在,別說荀貞,便是袁紹等也還沒有搞清楚他到底帶了多少人來,就不說他帶着數萬部衆全來,即使只帶了萬人,就遠非袁紹等人所能敵之的了。
由是之故,雖然短短一天之內,董卓就搖身成爲了袁紹當前最大的敵人,袁紹也很想快點把他趕出洛陽,可即使在又多了荀貞、鮑信兩路人馬的情況下,袁紹卻仍憂慮重重,難下決斷。
曹操與袁紹打小相識,雖或不能說是總角之交,可卻也是發小了,對袁紹十分了解,知他雖爲人傑,卻在有些時候會瞻前顧後,此時聽了袁紹此話,針對袁紹所憂,說道:“天下精兵,北州首數涼、並,本初,如擔憂董卓兵強,何不延攬丁原?”
董卓的涼州兵,丁原的幷州兵,這兩支兵馬早先一在北邊的河內,一在西北的河東,乃是何進所倚仗之與宦官、士人爭雄的最大兩個籌碼,現今何進身死,董卓入京,那麼要想抗衡董卓,延攬丁原無疑是個極佳的辦法。
張邈插口問道:“孟德,如何延攬丁原?”
曹操笑指荀貞,笑着說道:“欲延攬丁原,着落便在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