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西苑、顯陽苑等者,本皇家之苑林,而今漢室衰微,京都方經大亂,董卓提兵入城,此時此刻的顯陽苑卻儼然成了董卓的“行宮”。
未至苑林,已接連遇到在外巡弋、警戒的西涼騎兵,騎兵裡有漢人,也有胡人裝束的,無論胡、漢,皆披甲持戈、挾掛弓矢,甚是精悍。
荀貞暗將遇到的這些胡、漢騎兵與多年前在鉅鹿見到的董卓部曲相比,得出的結論是如單比剽悍之氣,眼前的這些騎兵似比當年董卓的部曲要勝上一籌。
這卻也不奇怪。
一來,這些騎兵既能巡邏在顯陽苑外,顯是董卓部下的精銳;二則,現今已是新帝登基,距離中平元年已經過去了六年,董卓在這六年中征戰不斷,他的部下因之而更加勇悍善戰亦是正常,——這從荀貞的部曲也能看出,較之六年前,荀貞現今的部曲也是善戰了許多。
徐榮注意到荀貞在留意路上遇到的這些騎兵,以爲他是在奇怪爲何這些騎兵在馳馬經過時大多注目望他,甚至有的騎兵已經馳騁而過了,還不斷扭臉回顧,因而笑道:“荀侯,這些騎士多是董將軍的舊部,不少人追隨董將軍已不下十年了,六年前,在冀州鉅鹿,他們曾經見過君侯在戰場上的英姿,大概是還記得君侯的容貌,所以路遇之時,難免頻頻顧望。”
荀貞笑了一笑,做出追思往事之貌,嘆道:“六年前,我從皇甫將軍征討張角,因得與董侯相遇冀州,六年過去了,卻不料今日會與董侯再相見於此。”
徐榮指向前頭,笑道:“離顯陽苑不遠了,君侯,董將軍已恭候君侯大駕多時。六年不見,非但我想念君侯,董將軍亦甚是懷念當年與君侯並肩殺賊的場景。待會兒君侯與董將軍相見後,如有意,可與董將軍把臂歡敘。”
荀貞遠望了下前頭的顯陽苑,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忽然笑問道:“沿途所遇甚多董侯麾下的勇士,我聞董侯在城北、南北宮中亦留下了不少兵士,今在顯陽苑又築營按扎,……徐君,不知董侯這次總共帶了多少兵馬來洛?”
徐榮騎馬在前引路,比荀貞靠前了半個馬身,聞得荀貞此問,他轉過頭,看了荀貞一眼,臉上微笑,嘴上答道:“董將軍此次入京前,我與董將軍未在一營,而是別駐在它營,所以,此次從行董將軍來洛的兵馬有多少,我卻是不知啊。”
徐榮與荀貞關係雖不錯,但到底是董卓的部將,有關這等軍事的機密顯然是不會告訴荀貞的。
荀貞本來對此也就沒抱多少希望,只是本着“試一試”的態度問的,此時見徐榮不肯實話回答,亦不在意,心道:“昨日分離,已過去了一夜,也不知子龍打探清楚董卓到底帶了多少兵馬來洛了沒有?”
入到顯陽苑內,徐榮在前帶路,領着荀貞來到一處宮館外。
董卓便正在這裡等候荀貞。
董卓沒有讓荀貞多等,徐榮進去通報不久,便見一人在衆多甲士的前呼後擁下從宮館內大步走出。
荀貞定睛看去,出來的這人可不就是董卓!
與六年前相比,董卓的身形又肥碩了許多,雖然肥碩,行走間卻與六年前相差不大,依舊虎虎生風,依然敏捷。
“荀侯!哈哈哈哈,多年不見,可想死我了!”
董卓在宮館的門口頓了下腳步,看到不遠處的荀貞後,登時滿臉堆笑,先令左右扈從的衛士們停下,旋即帶劍昂首,一邊大聲地對荀貞打招呼,一邊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荀貞把坐騎的繮繩遞給典韋,整了下衣冠,從容迎上,笑道:“鉅鹿一別,與將軍六年未見,貞亦頗是想念將軍。”
董卓大步行到荀貞身前,定住身形,一手撫挺起的肚子,一手按住腰上的寶劍,上下打量荀貞,笑道:“雖是六年未見,君侯風采如昔,……我卻是老了啊!”
“將軍正值盛年,何來‘老’字?”
“國事艱難,朝中不正,每思及此,常懷憂憤,……一邊是日月如催,一邊是宿夜懷憂,兩下相逼,君侯,你說,我怎能不老呢?”
荀貞心道:“比之六年前,董卓的氣勢似乎大了很多。……‘每思及此,常懷憂憤’,他這話是在向我表明心事,還是在試探我的意思?又或是兩者兼有?”
他正要回答,卻見董卓瞥了眼侍候在他身側的典韋,隨即董卓收回眼神,笑眯眯地又開口說道:“君侯,你身側的這位壯士,如我沒有記錯,應是名叫典韋吧?”
“將軍好記性,正是典韋。”
“君侯,你此次來洛,我聞你帶了數千家兵,現正駐紮在城東,可對?”
董卓才和荀貞總共說了五句話,卻已先後幾次改換話題,先是說想念荀貞,繼而轉到國事,又不等荀貞回答便即轉到典韋身上,這會兒又忽出此問,明顯是想用快速轉換話題的辦法來打亂荀貞的思緒,繼而趁荀貞不備,先給荀貞來個下馬威。
荀貞卻是早有準備,晏然答道:“正是。”
“君侯帶家兵入京,不知是有詔,還是無詔?”
董卓兩次發問,兩次都說了同一個詞:“家兵”,再加上“有詔”、“無詔”這個直搗中軍的“質問”,很明顯,董卓這不但是想給荀貞下馬威,而且還想拿“合法性”來壓荀貞了。
“我此次來洛,本是奉大將軍之令,後聞大將軍被害、天子流落宮外,遂催兵急進,過河進京。此來京都,我雖然無詔,然卻是爲勤王,……將軍問我此話何意?”
董卓的這個問題,問荀貞是“有詔”還是“無詔”,荀貞有兩種回答方式。
一種是可以直接給董卓頂回去,可以反問董卓帶兵入京是有詔還是無詔,再一種便是他剛纔的回答方式,不給董卓頂回去,也不反問董卓,而是託以勤王之名。
這兩者回答方式,前者固然痛快,卻容易落把柄到董卓的手中。
首先,如這麼回答,從本身而言,荀貞就把他自己和董卓混爲一談了:兩人都是無詔而帶兵入京,大哥別說二哥。這麼一來,荀貞頓時便失去了“道義”上的制高點。
其次,如果有人質問董卓爲何無詔而帶兵入京,那麼董卓就可以拿荀貞來當擋箭牌:你們說我不該無詔帶兵進京,荀貞呢?他不也是如此?
所以,荀貞沒有第一種方式回答他,而是用了第二種方式。
用第二種方式回答董卓,就有利多了。
如果第一種回答方式的重點在“合法性”,那麼第二回答方式的重點則是在“目的性”。
荀貞這次帶兵入京雖是無詔,可他卻是爲了“勤王”而來,“道義”上的制高點就在手中了,同時也用這句“綿裡藏針”的回答,隱然與董卓劃開了界限。
董卓盯着荀貞看了稍頃,見荀貞面不改色,從容不迫,遂再度展顏,又揚起臉,哈哈大笑,笑了幾聲,收住笑聲,落回視線,重放到荀貞臉上,親熱地握住荀貞的手,感慨萬千似的說道:“我與君侯一樣啊!不瞞君侯,我這次入京,亦是無詔,也是爲了勤王!”
荀貞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說道:“將軍既與我一樣,都是爲勤王而來,貞有一事,卻頗不解。”
“何事也?”
“我聞南北宮內外,而今遍佈將軍部曲,此事可有?”
荀貞和董卓這纔剛剛見面,兩人已經明刀暗槍,交手了兩個回合。
頭一個回合是董卓以“地主”之利稍占上風,這第二個回合卻是荀貞抓住了董卓的一句回答而開始借題反擊。
董卓爲何請荀貞來見,董卓清楚,荀貞也清楚,所以此時他兩人在顯陽苑宮館外見面的“氣氛”雖說看似融洽,而實際上卻是互藏殺機。他兩人皆久經沙場,嫺熟兵法,俱深知於戰場之上,主動權是萬不能讓給對方的,因而,你來我往,互不肯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