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做煮鹽這門生意的無一不是郡縣中的豪強大家,糜氏可謂其中翹楚,餘者縱不如之,然亦各爲強豪。
和冶鐵相同,煮鹽也是一個需要大量勞力的行業,凡煮海之家,僮客必多,而與冶鐵不同的是,煮鹽有一定的風險係數,沿海多海盜,誰都知道煮鹽的有錢,所以爲了防止海盜來襲,煮鹽之家就必須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當早前荀貞到厚丘時,糜竺帶着去助陣的千餘僮客都是稍加操練即可上戰場的,其中並還不乏勇武之士。
琅琊、東海、廣陵,三個郡加起來,朝廷共在四個縣設置了鹽官,但實際上轄區內有煮海大豪的不止此四縣,別縣也有,萬一因實行食鹽專賣而激起他們的叛變,雖定能平定,可也是件麻煩的事兒,不是麻煩在需得出兵鎮壓,而是麻煩在恐怕會給徐州的士人、豪強大姓們一個荀貞“與民爭利”的惡劣印象,當然,這個“民”指的不是尋常黔首,而是他們這些豪強大姓,一旦給他們這種印象,就將不會有利於徐州地方的安定。
對此,荀貞自是清楚。
在人口的爭奪上,荀貞已讓了一步,任豪強大宗僮客數千、以致萬人,忍而不發,但在鹽業上,他卻不打算再讓。一讓已是不由己,豈可再讓?如果再讓,是否還有三讓?讓之不絕,州中之利都被豪強拿去,他拿什麼來富州強兵?反正早晚是要剷除一批徐州本地豪族的,那麼如真有不識趣的,他也不介意先拿幾個人頭祭旗,至於會不會讓徐州的士人、豪強大姓們因爲認爲他要與他們爭利而同仇敵愾,他卻並不擔心,眼下來說,他只打算收鹽爲州有,其它的並不準備動,等這股風潮過去,只要讓那些士人、豪強們見到他沒有後續的動作,那麼他們自然也就會心安下來了。
荀貞從容說道:“如竟真有煮海者亂,州庫可以稍充矣。”
這話的意思很明白了,如果真有煮海者作亂,那麼就殺掉,再沒其家訾,從事鹽業的都是鉅富,州府的錢庫也就可以因此而稍微的充盈點了。
荀彧亦知,而今戰亂不休,民戶大減,州郡的收入也隨之大爲減少,如想強兵,就必須要與豪強“爭利”,否則縱得徐州,亦將一事無成。因而,他也就不再多說,只是說道:“如欲必行此事,需得思慮齊備,然後再行。不可驟然爲之。”
“我先給糜子仲寫封信,你看如何?”
“信寫何內容?”
“我問問他,如用糜芳掌司鹽事,看他同意與否。”
荀彧拍案叫絕,說道:“君侯此策妙哉!”
糜家是徐州首富,也是煮鹽業中的魁首,荀貞寫信問糜竺是否同意讓糜芳出任司鹽之職,實際上也就是在問他:我要把鹽業收歸州有,你有意見沒有?
糜竺如果有意見,肯定就不會同意糜芳司鹽,如無意見,糜芳任了司鹽,以他家在本州煮鹽業中的地位,既可起一個帶頭的作用,也可使榷鹽之政的實行能夠事半功倍。
荀貞說道:“卿如無異議,我現在就寫信給他。”
荀彧說道:“君侯請寫。”
荀貞遂鋪紙提筆,很快把信寫好,遞給荀彧觀看,說道:“如此寫,卿看可否?”
荀彧拿紙細看,見上邊寫道:“夫國貧者,不能強兵,不強兵,無以勤王,今州用匱乏,思榷鹽以補。孫子云:法令不能獨行,得人則存。君家三世煮海,素聞君弟才練,舍騏驥而弗乘,焉遑遑而更索?欲屈君弟司鹽都尉,未知足下意何如?去歲作百辟刀五枚,橫野、冠軍、先登、彭城都尉各一枚,餘一,贈君,美君奉僮客之功。”
信裡的“孫子”,說的是“荀子”,爲避前漢宣帝劉詢的諱,因“荀”、“孫”古音相同,故稱荀子爲孫子。荀貞去年煉造了五柄百鍊環刀,關羽、劉鄧、潘璋、甘寧四人於此回攻徐一戰中皆功高,荀貞分別賜給他四人了一人一柄,剩下一柄,現在賜給糜竺。
荀彧看罷,說道:“君侯此信甚好,不需修改,按此送給糜丞就是。”
荀貞便令堂外吏進來,封好此信,遣人即刻去彭城,當面將之交給糜竺。
荀彧問道:“如是糜丞不肯其弟出任司鹽,君意如何?”
“那就只能讓徐將軍兼任此職了。”
徐將軍者,徐榮也。徐榮領兵之將,兼任此職,話外之意,不言自明。
荀彧默然,心道:“改鹽州榷,雖必阻力重重,然如糜丞拒弟領任,我還是得勸諫君侯,最好莫以將軍任此。”又問道,“如是糜丞願其弟領任,君侯又意如何獎賞?”
“賜錢千萬,足否?”
糜竺如果同意,那就意味着他將會是第一個獻出家中鹽坊的人,這是一筆極大的經濟損失。
荀彧說道:“糜丞獻僮客在先,如再獻鹽坊,雖君已表他彭城丞,再賜錢千萬,彧意度之,仍然褒獎不足。”
“卿意如何方足?”
“糜丞有妹,君侯何不迎之?”
荀貞當然知道糜竺有個妹妹,不過他以前還真沒想過把糜竺的妹妹娶進門,此時聞得荀彧此言,他心中想道:“卻是我‘明察萬里’,不見纖毫了,只想到了與吳郡右姓聯姻,忘了糜子仲有個妹妹尚未婚配。”權衡片刻,又心中想道,“如糜子仲願爲我馬前驅,收私鹽州有,我確可納其妹,一來酬其忠,二來有他全心全力地助我,我也能快一點把徐州盡納掌中。”
思及此,荀貞笑道:“我今才請叔潛還鄉,爲軍中吾族子弟未婚者擇婦,卻不意他尚未走,卿即要我納一小妻了。”
荀彧說道:“君侯如肯,則雖納小妻,卻可得到一忠臣。”
“好,便等糜子仲回信,看他應還是不應,如應了,我就納其妹入府。”
趁着墨磨好,荀貞叫來陳儀,把剛纔與荀彧議定的幾件事告與他知,吩咐他把該寫的州府和幕府檄文都寫了,等他寫就,與荀彧看過,皆覺得可以,即傳令下去,命兩府分別下傳郡縣。
民屯既設,不可無主事之人,經過與荀彧的商量,定下暫由張紘負責。
張紘是本州名士,又有政務幹才,由他出面和郡縣協調安置民屯,正得其人,等民屯安置好,之後具體的操作和管理可由姚升兼任。
民口、田租、稅收,事關州前途發展的主要也就這幾項,州總簿和諸郡國簿籍還有對司法等事的統計,荀貞略看了一看,只是交代荀彧:“亂世當用重典,然亦不可過濫。”潁川士人素有習律法之風,荀貞的兩府中有很多律法人才,對司法一事的管控和監督,他是比較放心的。
荀彧應諾。
兩人邊看簿籍邊討論政事,不知不覺,已是半天過去,看暮色已至,荀貞便留了荀彧和陳儀兩人一起用飯。飯畢,荀彧回自己的院署,處理今日尚未完成的政務,陳儀沒什麼事兒,留下來陪荀貞說了會兒話,兩人下了一盤象戲,然後陳儀歸舍,荀貞歸宅,各自安寢。
卻說荀貞的信和贈刀,於三日後送到了糜竺的案上。
糜竺看罷,先鄭而重之地把荀貞所送之環刀懸掛壁上,隨之立刻喚來親信,吩咐說道:“回朐縣,叫子方馬上去州府,領受州伯任遣,並將我家鹽坊獻給州府。”
親信愕然,說道:“把鹽坊獻給州府?”
“不錯。”
這親信大吃一驚,問道:“這是爲何?”
“此非爾可問之事。”
這親信苦苦相勸,對糜竺說道:“家長!萬萬不可啊!鹽坊乃是我家的兩股之一,如斷此股,只餘冶坊,獨腿難行,家勢或將衰啊!”
“你懂得什麼!”
糜竺本不欲對此親信多說,但轉念一想,糜芳雖非庸人,可在眼界胸懷上稍嫌不足,別叫他也不理解自己緣何會這麼做,萬一不肯聽從自己的話,那便是耽誤了大事,因對這個親信說道:“你回到朐縣後,告訴子方,……。”話到嘴邊,心道,“榷鹽之事,主上尚未行檄,我不可擅先言也,還是寫信給子方吧。”
他便提筆給糜芳寫信,寫道:“昔陶公一召,俱並屈膝,何也?家訾億萬,或可展眉於往昔,而今兵亂,非貨殖可以容身。東郭咸陽,煮四海之鹽;李通附驥,立數世之基。幸遇明主,正英雄烈士用命之時,識微見遠,主上非一州可拘。鹽坊末利,何比封侯之階?今主上欲行榷鹽,授子司鹽都尉,接信,子可即赴州府領任,並獻吾家鹽坊。”
東郭咸陽是前漢時齊地的大鹽商,被武帝用爲大農丞,和桑弘羊等一起掌天下鹽鐵事;李通是本朝的開國功臣,名列雲臺,世以貸殖著姓,從光武征戰有功,得封侯,子孫襲爵至今。
信寫罷,拿印封好,糜竺交給親信,令拿給糜芳。
這個親信還想再勸,被糜竺訓斥了幾句,無奈只得接信退下,即日趕回朐縣,去找糜芳傳話。
糜芳聽了這親信的傳話,果如糜竺所憂,極其不願,但在看過糜竺的信後,半晌不語,於次日出發,前往州府獻鹽坊並及領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