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

讓我設想,在羣星之中,有一顆星是指導着我的生命通過不可知的黑暗的。

路亞找到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

已經有幾個月不見他了。

最後一次見他就是在聖誕夜的那個晚上。當我一個人轉身逃跑的時候,路亞和木槿也發現了我的存在。路亞很快就追上了我,並且跑到我的面前,攔住我的去路。

我不看他,眼淚已經在眼睛裡不停打轉。他用手抓着我的雙肩,一股強勁的力量透過他的雙手傳遞到我的身上,我甚至覺得些微疼痛。

“不是你想的那樣”這句話不停地從他嘴裡說出來。

他離我很近,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那因劇烈奔跑而發出的急促呼吸。我的身高只到他的鼻樑,所以他並不寬大卻足夠溫暖的胸膛就在我面前,他的心跳彷彿就跳動在我的耳邊,彷彿我可以隨時把我那裝滿沉重思想的腦袋靠向他的肩膀,可是那個盡在眼前的懷抱裡卻早已佈滿了木槿的氣息。

事實早已血淋淋地擺在眼前,心灰意冷的我只想馬上從他的面前消失,於是我強忍住眼淚,用充滿怨恨的目光直視着他,冷冷地對他說:“是你先放手的,那就讓我走。”

那時候我好像也在路亞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片溼漉漉的光,他慢慢地鬆開手,類似痛苦的情緒在他的臉上若隱若現。我不予理會,決絕地越過他, 用盡全力跑向前方未知的黑暗。

而這一次,我已經做好了決定,決定在就那樣徹底地放縱自己的情感,不再壓抑自己、爲難自己,也再不要什麼猶豫、什麼顧忌,哪怕我只能不顧一切這麼一次。

當路亞重新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便迅速上前,緊緊地抱住他,將自己的頭以及捲土重來的眼淚一齊深深地埋進他的肩膀。

還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體溫,一切好像都沒有什麼改變,他還是那個他,我還是那個我,我們還是那時候相親相愛的我們。雖然這一切僅僅是“好像”。

路亞什麼也沒說,我們都陷入了深深地沉默,空氣中只有我的抽泣聲在肆意

他用手不停地輕拍我的肩膀,想借此給我一點安慰,又像是一種溫柔的安撫。

而我就像是在廣袤無垠的沙漠里長途跋涉的那個旅人,在終於踏上綠洲之後,情緒反而被長久以來積壓的委屈和疲憊佔據,悲喜交加中哭得更加一發不可收拾。彷彿終於有了可以脆弱的理由,因爲知道已經穿越了險阻,穿越了荒蕪,穿越了痛苦,可以不必再一個人苦苦煎熬,默默逞強,所以便放任自己哭泣,放任自己把長久累積下來的委屈一一釋放。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平靜下來了。並且把之前發生的事告訴路亞,路亞心疼地摸摸我的頭,開口說道:“小米,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以爲他會勸我回家,沒想到他說:“既然來了,就好好放鬆自己,我留下來陪你,多久都行。我先帶你去吃點東西。”

我感動地點點頭。我當然不會讓他陪我很久,因爲我只要一天就足夠了。

因爲腳底長水泡的緣故,我強忍着疼痛,小心地邁着自己的步伐,可走起路來還是有些奇怪的感覺。路亞很快就察覺到我的異樣,於是走到我面前半蹲着身子,用類似命令的口氣說道:“上來,我揹你。”

我有些猶豫,最後還是很配合地爬上他的背。

許久不見的路亞好像比以前更成熟了。他的背不是很寬,卻很厚實,給人一種安心而又安全的感覺。我可以聞到他那參差不齊的短髮裡散發出來的清香,以及身上長久攜帶的淡淡煙味,這一切還是那麼熟悉,順着這些味道,我彷彿走進了夢裡。

如果可以,我寧願永遠不要醒來。

【20】

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我們醒了,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相愛的。

高考過後,我常常做着一個相同的夢。

我夢到自己獨自一人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四面臨海,卻聽不見任何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也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的痕跡。海就像一片死水一樣,四周靜的可怕。我一個人在島上跑了很久,可是除了滿眼的荒涼什麼也看不到。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遠遠地望見一個背影,當我想要走近的時候又總是消失不見。

我想我是太孤單了,所以纔會總是重複着這樣一個孤立無援的夢,所以纔會渴望有人出現,把自己帶離那個讓人絕望的世界。

可是當最後一次做這個夢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

夢裡,我終於追上了那個一直消失的背影,或者說是那個背影主動向我靠近會更確切些。當我們終於面對面的時候,我詫異地說不出一句話。因爲那個背影的主人不是別人,而是木槿。此時的木槿穿着一件寬鬆的天藍色長裙,長髮盤得很高,原有的平直劉海也悉數攏向兩邊,還是一樣標緻的五官,只是些微多了些成熟的氣質以及難以言喻的憂傷。

她的左手一直停留在腹部微微隆起的地方,彷彿在小心地護着什麼。

她看見我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反而指着她的肚子,一臉微笑地對我說了一句讓我目瞪口呆的話:“你終於來了,這是你們的孩子……”

我幾乎是帶着驚悸從這個夢裡醒來,一醒來我就下意識地將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深深地陷入強烈的不安中。腦子裡滿是那次離家出走後留下的記憶。

那天,我和路亞都沒有回家。而是在一間普通的小旅館裡暫時住下。

那天晚上的天空並不像白天一樣陰雲籠罩,相反地,雲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散去,只留下一片暗藍色的澄澈天空,以及不可計數的滿天繁星。旅館的房間裡,正好有一個可以容下兩個人的窄小陽臺,我們席地而坐。透過陽臺的圍欄,地上又是一片星光閃爍,大大小小的燈光在黑夜中忽明忽暗,和天上的星星遙相呼應。

就在這個靜謐的夜晚,我靠在路亞的肩膀上,聽他說了很多關於他的故事。我才知道原來我所知道的他僅僅只是冰山一角。

在路亞七歲的時候,他的爸爸就因刑事案件而被判十幾年的有期徒刑。從小他就和媽媽一起相依爲命。雖然那時候的他還小可也已經懂得事情的輕重。在爸爸離開的那一刻,他就在心底裡發誓要好好照顧媽媽,保護媽媽。

路亞和媽媽的感情一直很好,媽媽一直都很堅強,很樂觀,雖然兩人的生活過的很辛苦,需要忍受別人的冷嘲熱諷和異樣的目光,可是路亞一直都在媽媽的關愛中長大。

媽媽喜歡畫畫,並且畫的很好,是一所高中的美術老師,路亞學畫畫也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路亞的媽媽因病去世是在路亞念初三的時候。他的學習成績本來也很好,可是因爲這個變故,他便纔開始一蹶不振,並且也決定不再畫畫。

當路亞說完這些的時候,點燃了一根隨身攜帶的煙,彷彿要藉助那一吸一吐的瞬間釋放些什麼。在一片煙霧繚繞中,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憂傷也隨着那些青煙在空氣中飄搖。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落寞的路亞,我甚至難以想象眼前的那個男孩是怎樣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出那些過去。我握緊住他的一隻手,試圖傳送給他一些遲到了的安慰。

他心領神會地對我笑笑,然後向我問道:“小米,你知道我爲什麼會送你那幅畫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於是他告訴我,有一段時間經常看到我一個人,在他家附近的一條公路上經過,一成不變地揹着個黑色的大包,默默地低着頭,像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漫無目的地到處遊走。眼神陰鬱而又平靜,彷彿可以吸納一切,任何東西任何事情都可以接受;又好像目空一切,什麼都不能輕易進入其中一般。

一種莫名的衝動驅使着他跟隨在我身後,於是他經常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看我上學,看我回家,看我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可自拔。因爲總是跟在我的身後,所以我的背影也一直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他說他總覺得一定要用什麼方式把它疏導出來才行,最後他終於選擇提起鉛筆,重新畫畫。

當路亞認真地說出“是小米讓我重新找回了遺失的美好”這句話時,我感動地無以復加。

我正要開口說些什麼,路亞卻隨即用一個長長的吻封緘了我的嘴脣。

他的嘴裡還殘留着香菸的味道,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卻好像看到黑暗裡有團火焰在熊熊燃燒,而我就像一隻忘乎所以、不顧一切的飛蛾,甘心情願地撲向那團火焰。

陽臺之外的那片星空變得更深邃了,**肅穆地漠視着這個陌生的小鎮,看平和寧靜的黑夜依舊默默地收容着千篇一律的離合悲歡。

之後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外,又好像是一件再自然而然不過的事。

當路亞將我輕輕抱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張白色牀單鋪就的雙人牀時,我知道,我已經真切地感受到那團劇烈燃燒的火焰在一點一點地把我吸附其中。我抱着視死如歸般的心態,縱容着即將發生的一切逐一發生。

我在想,如果要毀滅,那麼就從現在開始吧。

【21】

燃燒着的木塊,熊熊地生出火光,叫道:“這是我的花朵,我的死亡。”

這就是我的17歲生日。當它接近尾聲的時候,我把全部的自己都交給了路亞,交給那團勢必會將我吞噬的火焰。

伴隨着那一剎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和那一抹觸目驚心的鮮紅,我覺得自己已經被那團火焰深深灼傷,我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路亞,看見的只有前所未有的黑暗和悲傷。我的眼淚不斷地從我的右眼裡剝落,我覺得隨之剝落的還有從心底裡滋生出來的絕望,它們化成一陣陣勢頭強勁的颶風,驅使火焰燃得更旺、更殘酷,彷彿要把我的一切都瞬間化爲烏有。

當窗外的燈一盞盞滅去,逐漸迴歸寂靜的黑暗,我的心也漸漸變得平靜。像烈火燃燒過的原野,只有滿眼的頹靡和荒蕪,我覺得過去的自己已經在火焰燃燒中死去。而之後的我,像浴火重生的火鳥一樣,蛻變一個成全新的自己。

而重生的代價竟是如此慘烈。

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再也不可能是從前的那個我了。有些東西我也永遠地失去了。

那是一個難眠的夜晚。黑暗中的路亞已經沉沉睡去,我的睡意卻遲遲不來。我目不轉睛地望着他深眠的模樣,就好像望着自己的整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就在我的眼前,真實可感,伸手可觸,卻是咫尺天涯。我開始害怕黎明的到來,對於我來說,那時候沒有什麼比黑夜更讓我安心的了,就像是世界末日裡唯一僅有的那艘諾亞方舟,承載着我最後的希望。而當黑夜逐漸退去,我也將永遠地失去這個世界了。

我努力地睜着自己的眼睛,努力把路亞看在眼裡,用目光把他臉上的每一個棱角和每一個線條都牢牢記住。他安靜地睡着,每一節拍的呼吸都像一個記號,深深淺淺地刻進我的心裡。我突然覺得很難過,感覺自己是在一點一點地見證自己是如何失去,眼睜睜地看着卻無可奈何也無能爲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眼睛的萬分疲憊中,一個短促的夢境捕獲了我。

夢裡我的左手和路亞的右手十指相扣着,我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他的力度,我知道自己也已經用盡了氣力,彷彿要把所有的力量都寄放在那隻手上,想借此去抓住些什麼。雖然真實的感覺到路亞的存在,可是我卻看不清他的面容。不知道什麼時候,牽手的觸感突然變得不一樣,彷彿牽着的是一隻女生的手,等我看清後,眼前的人儼然已經是木槿的模樣,她幽怨地看着我,不停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當我從夢中驚醒的時候,陽光已經透過淺淡的窗簾佔領了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意識到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個夢,我稍稍地鬆了口氣。而此時的路亞正側着身子,默默地看着我,臉上彆着淡淡的微笑,目光像一片幽靜的湖,我可以清晰地從中看見我自己的倒影。

有那麼一刻,我彷彿墜入了一朵被幸福浸泡的雲裡,幸福感像細小的水汽一樣無處不在,穿越我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最後像齊頭並進的大軍般奔向我的心。我甚至奢望着每天都能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醒來,並且在遇見溫暖的同時,也遇見那溫暖的微笑。

可這也僅僅只是一瞬間的天真遐想,夢境帶來的驚悸還未平復,時刻都在提醒着我,這個和路亞一起的短暫旅程已經走到盡頭了,再向前便是萬丈深淵。

迎上路亞的目光,我用冷淡漠然的口氣說道:“我們回家吧。”

路亞有些錯愕,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麼,像孩子一樣無辜地看着我,彷彿根本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回家吧。我累了。”我再次強調,一字一頓,好像鄭重其事地宣佈着已經獨自做好的重大決定。

“好吧。”路亞無奈的點點頭,眼裡寫滿了不解和疑惑。

他不知道,我已經答應自己了,我只能和他走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