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一沉水倦薰的模樣,在微暗的燈光下骨感慘憚着眼前所見的一切,在座所有皆是陌人。
眼前的少年,便是趙黍離,崇康年間的禁衛統領,威風凜凜下盡顯相貌堂堂。
“那……那歸一去哪了?”我轉過身子盯着眼前披頭散髮甚至有一些嫵媚妖邪的男人。
“你說那個孩子啊……”
一時間還沒有適應這裡的環境,趙黍離扶着牆走進來,阿爹趕忙爲他端來一張椅子,恭敬請他坐下。
“嗯。”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有什麼區別?”
“難不成?你還想代替他?”我質問道。
他閉上乾淨的雙眸,一手舉着瓷杯,搖搖手,解釋道:“我是來告訴你們,漢歸印的下落的。”
我們的眼睛瞬時發起了亮光,“你知道漢歸印在哪?”
“漢歸印,被羅陰那個狗賊搶走了,其實羅陰在十八年前就衝破了封印逃了出來,只是因爲漢歸印尚鎖住了他的邪冥,就算跑出來也只是個普通人,所以纔不會有人發現罷了。而這次玄清教發現他的出逃,便是因爲這傢伙偷走了漢歸印。狗賊,不僅偷走了漢歸印,還毀壞了我的肉身枯骸,我方纔會再次醒來。”
他說到氣憤之處,狠狠敲砸這手中的杯子,恨不能把羅陰碎屍萬段。
“找到羅陰,就能找到漢歸印,可是,漢歸印乃至陽至正之物,羅殊……呸,羅陰修習的乃是至邪至毒的法術,就算拿到了漢歸印也沒有任何用處反而容易反噬自身,招來麻煩,他要這漢歸印,是要幹什麼呢?”
心緒雜亂之下,差點喊出了羅殊途的名字,純屬口誤了。
“管他幹什麼!壞種子是絕對結不出好花的,別指望他能做出什麼造福百姓的事情。”阿爹站在趙黍離的身後,忿忿而談。
“……”
“尚卿君,你想說什麼?”
我看出墨羽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知道他喉嚨裡咽着幾句話,如鯁在喉卻是發不出聲來。
“他可能,真的只是想要改邪歸正。”
“請教趙將軍,我們怎麼找到羅陰?或許只有找到羅陰,程歸一纔會回來。”
趙黍離聽到“程歸一”三個打字震驚摔下手中的茶杯,嘴角木訥不知所措,眼中空靈印着腦海中的一片空白蒼穹,“叫……叫什麼?”
“你是說羅陰?”
我和墨羽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不可一世的大將軍此刻爲何卻是如此驚恐,對於一個名字,居然會作出這麼大的反應。
“下一句。”
“程歸一?”
“這孩子……姓程!”
“你連你自己的轉世姓什麼都不知道?”
趙黍離再次躲避我們犀利的眼神,臉色暗淡無光,就像一塊死氣沉沉的老木,可是不久,他回過了神,自嘲自敘,“我趙黍離,這輩子,居然是個程家人,呵呵,可笑,可悲……”
我們三個並不知道這其中到底到底發生了,只能引發一連串的發問,腦袋長滿了大大的問號。
他揚起微紅的眼角,諷刺道:“上輩子死在程門手裡的人,這輩子終於生在了程門。難道這還不好笑嗎?”
這尷尬的氣氛慢慢劃過每個人的掌心,一陣寒冰蔓延到全身上下,趙黍離是被程門的人殺死的,可是程歸一卻出生在了程門,這換做誰都會接受不了吧。
“可是……程門和禁衛不是盟軍嗎?你們共同的敵人可是玄冥祖師啊?爲什麼要殺了你?”
“因爲我救了一個不該救的孩子。”他瞥向阿爹手中的絲帛,又凝視着牆壁上掛着的已然發黃發黴的趕魂祖師爺壁畫,淡淡一笑,接着說:“爲了這個孩子,我失去了我所愛的一切,是吧,裘子衿。”
那日,六門和禁衛共同剿滅了玄冥祖師,六門秉持了趕盡殺絕的原則,將百鬼崖剿了個片甲不留,唯獨逃出了羅陰收養的徒弟裘子衿,被凱旋而歸的趙黍離撞見,趙黍離念他年幼,又從未做過壞事,便放了他。
暗中,被程門的人逮了個正着,程門將裘子衿和趙黍離的禁衛一同逼到了懸崖之下,不念善惡,朝着空谷萬箭齊發,趙黍離死死護着還是孩子的裘子衿,自個人卻被萬箭穿心,本應該凱旋而歸的禁衛,再無一人生還,獨獨留下了屍體之下掩藏活命的裘子衿。
裘子衿念其大恩大德,竭盡畢生所學的邪冥之術,將數百萬將士的魂魄屍體一併歸還家土,這也就是爲什麼百鬼崖上經常會出現陰兵借道的場景。
“可是,你爲什麼要對自己下這麼惡毒的詛咒?這輩子,可是害慘了歸一。”
他冷笑一聲,眼睛裡滿是薄涼,嘴角漫不經心抽起一個弧度,“是我對不起她,又有何面目再去見她?”
……
黍離,亡國之聲,靡靡之音。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趙黍離,崇康年間衛國禁衛軍的統領,黍離,這個名字本就是亡國傷悼的意思,也不知道爲什麼趙父要爲他取如此不祥的名字,或許本就是天註定,最後居然還成爲了讖言。
身爲趙府的公子,他卻從沒有感受過公子哥應有的待遇,父親是商人出身,買官坐上了右拾遺的位子,上不被朝黨重視,下還被百姓唾棄。這唾棄,便是唾棄了一整個家族,雖說沒人敢當衆與之抗衡,可是私下裡,這大街小巷,處處流傳着趙府本是下九流的罵名。
這一家子,除了趙父,其餘的人本就沒有一丁點兒的官威,這種柔柔軟軟的性格更是不受他人待見,甚至就是屠夫的兒子都敢爬到他們頭上撒潑。老實本分,成了他人手裡拿捏的軟泥,被踩在腳下還嫌髒。
“嘻嘻!趙黍離,下三流,老爹買官做大頭!一家都是賣茶農!”
年幼的黍離被一羣街巷孩童圍在中間,唱着罵他的童謠,手中的糖葫蘆瞬間不甜了,咬牙切齒臉色發沉,一圈打在了帶頭的屠夫兒子眼睛上,“閉嘴!”
孩子們瞬間沉默了,屠夫兒子壯實高大,捂着被趙黍離一圈打得青紫的眼睛,大口喘着粗氣,顫抖着臉上的橫肉,“你個下九流的東西!你敢打我!”
兩人僵持在一起,在地上打成一片,其他孩子在旁邊又蹦又跳,皆是在爲小胖子加油鼓勁。
“下九流!下九流!黍離郎!全家亡!”
“都給我住口!”
趙黍離身材雖說瘦小,可是敏捷得很,竄過小胖子的胳肢窩,撿起地上吃剩了一半的糖葫蘆,等小胖子剛剛回過頭,一根簽字便直挺挺戳進了他的眼珠子,霎時鮮血噴涌,小胖子忍受不住瞳孔的灼熱刺痛,嚎啕大哭,趴在地上打滾,嗓子眼哭喊得腫成了一個小土包。
“趙黍離!你完了!我這就去告訴你父親!”
“對!”
一羣孩子丟下了在地上打滾的胖子,一鬨而散跑去了井巷的豬肉鋪,成了一道長街的風景線,一邊大喊,宣告着趙黍離所犯下惡行。
“趙黍離把你兒子眼睛戳瞎了,叔叔你快去看看吧!”
“趙黍離殺人了!”
“趙黍離用刀殺死了屠夫的兒子!”
“當官的殺了老百姓。”
“趙老爺慫恿兒子殺人。”
“趙府瓜分地皮,想要謀反!”
一時間,房間流傳着千萬條各種各樣的傳言。趙府門前更是沒了消停的日子,屠夫手握屠刀,領着坊間大小老百姓,帶着自己只剩下一隻眼睛的胖兒子,在趙府門前以請命的原由鬧事。一時間,趙黍離犯下的錯事炸成了一鍋粥。
趙家人惶惶終日不敢出門,祠堂裡更是吵得人仰馬翻。
趙黍離已經在祖先靈牌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趙父來回踱步,始終不敢出門平息,只是派了幾個官兵死守家門。
“趙黍離!你個逆子!”見他毫無悔改之意,無所畏懼的模樣,反倒增添了怒火,一巴掌摑在他白嫩的臉上。
“他罵我們家,我還手罷了,我有什麼錯!父親要打要罵,兒子無話可說,可是外邊人對我們說三道四,兒子忍無可忍!”
“吼?趙公子,你很囂張啊?閒日子太安逸了是吧?偏給我招來這麼大個麻煩?人家想怎麼說!讓他們說去,就算說得你一無是處!你,少塊肉了嗎!”
“父親爲何如此懼怕外人!”
“放肆!衆怒難犯!我們本來就是商人出生,怎麼?”說着,趙父輕輕拍打趙黍離的臉蛋,“降低你趙公子的身份了?我們敢做!爲什麼不敢當!”
“我們有兵!”
“有個屁用!上面的人盯得死,就怕你出不了亂子,你要是派兵,立刻就會上書說我謀反!你要不派兵,你就要被罵死!趙黍離!你個逆子!你老子我辛辛苦苦攢下的聲譽,被你廢得一塌塗地!”
“父親的聲譽,就是對任何人低三下四嗎?”趙黍離被打得臉蛋麻木通紅,眼角溼潤卻堅強着不落一滴眼淚,朝着祖先的牌位冷笑一聲。
“我……我怎麼養了個畜生啊!我……”趙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着祖先的靈位磕頭哭訴:“我……我愧對列祖列宗!愧對趙家滿門啊!”
“父親,聲譽不是用順從換來的,兒子必會讓趙家受萬人敬仰!”
“滾!就靠你?你憑什麼本事?啊!再去害更多的人嗎?”
外面的大門就要被衝開,再多的士兵也擠不過民憤昭昭的衆人,“大人!大門要守不住了!”
趙父躲在祠堂跺腳急跳,可又無可奈何。
“趙黍離出來!”
“當官不爲民做主!狗官出來!”
趙黍離聽到外面的叫罵,一時又耐不住性子,在父親面前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兒子又不是父親,有什麼不敢做的。”
“逆子!你給我回來!趙黍離!你給我回來!攔住公子!”
趙黍離一人衝出了門外,“嚷嚷什麼!”
後面跟着趙父一臉祥和,陪笑着出來,推擠掉了趙黍離,站在趙黍離面前擋住了自己的兒子。
“趙大人!你要爲小民做主啊!你看看你兒子乾的好事!我兒子眼睛瞎了,下半輩子怎麼做人啊!”
“他本來就是個畜生,還做人?”趙黍離兩手插腰搶在父親面前。
趙父一手急忙捂住他的嘴,嬉皮笑臉對着衆人,“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又惡狠狠對着趙黍離瞪了一眼,“逆子,一會再收拾你。”
“哼。”
“那,你看,要賠多少銀子?”
“趙大人,這是銀子能解決的事情嗎?”
“那?以你的意思是。”
“趙公子弄瞎了我兒子的眼睛,那在趙公子身上留點印跡,不算過分吧?至於銀子麼,我也不和大人多廢話,都是自己人,多多少少給個幾百兩就夠了。”屠夫擠眉弄眼,身後的胖子雖然略顯可憐,但是見到自己勢力強大,狐假虎威鄙視其趙父身後的趙黍離。
“這個……銀子的事情可以,但是要我兒毀了容貌……這個,恐怕有些不妥吧。”
“怎麼不妥?”屠戶轉向身後,朝着街坊大聲嚷嚷起來,“大家說這妥不妥啊!”
“妥!”
衆人異口同聲。
“趙大人,你要是包庇你的兒子,那我們可就集體上京告你去!到時候別怪我們不給你情面!”
而此時,他們都忽略了趙黍離,消失在了擾攘的人羣之中的他,跑回了自己的臥室,拿起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再次出現在了人們的視野。
“都給我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