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我不想回養心殿,便信步走着。
“皇上,您看天上有隻風箏。”百無聊賴之際,王立福在我身邊低低叫着。
我仰起頭去看。
一隻金魚形狀的風箏正飄飄蕩蕩的飛在半空中,不過卻好像是斷了線似的,正在翻着跟斗。瞧那方向,好像是朝御花園掉下去了。
一時性起,跟着風箏,我跑了起來。
剛要轉進御花園,卻聽到裡面傳出寧瑩然和一個聲音輕細的小公公說話的聲音。
我,止住了腳步,靜靜的聽着。
“剛纔忘了問這風箏是誰的?”
“回稟娘娘,風箏是我家主子蘇御女的,剛放起來,就斷了線,這才差了奴才過來尋找。”
蘇御女?蘇雲熙是嗎?”
“回稟娘娘,正是。”
“原來如此,那你們主子可真是才女,你說呢?”
“奴才沒讀過書,什麼都不懂。娘娘說什麼就是什麼。”
“快回去吧。”
“奴才告退。”
聽到這小公公告退的聲音,我趕緊側了身子,閃進花叢之中,不知爲何,就是不想被人瞧見。
原來這風箏是蘇雲熙的,那個突發急病的蘇雲熙。
不知在我敕封了御女之後,她反應如何呢?我低低一笑,忽然決定到永壽宮看看。
主意打定,我便帶着王立福匆匆去往永壽宮。
立在宮牆外,我止住了腳步。
蘇雲熙正在撫琴,因爲我聽到有悅耳清越的琴聲和着低低的歌聲隱隱傳出牆外。
輕輕推開宮門,我望了進去。
一個藍色的身影正坐在院中,對着大門低首撫琴,旁邊立着幾名像是聽得癡了的宮女、內侍。
哼!
忽然,我轉回身去,大步踱開。
就是她!
那日景山之上的女子就是她!這個放風箏、撫琴低吟着的悠遊自在的女人!
看來,敕封后我着意的冷落似乎並不曾對她產生任何的影響。
不過,看到她的真面目之後,我倒是覺得“蘇杭多出美人”這句話真的沒有說錯。
蘇雲熙,她倒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
——
邊關來報,西關遇危,西突厥竟然聯合了草原之上兩大部落——乞顏部和泰赤烏部,連掠了大齊幾座邊城。
大齊已經連續幾年休養生息,也許是時候和西突厥正面對決一場了。
寧蔚然,從小時候的玩伴到現在可以倚重的臣子,他居然和我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
在我的許可之下,他設法和草原第一大部落扎答蘭部取得了聯繫,扎答蘭應該也對統一草原早有夙願,其小王爺蒙多格邵布居然隻身來到禁宮,和我暢談大計。
有了扎答蘭部的相幫,大齊和西突厥之戰想必終將瞭解。而我,也允了蒙多格邵布,會在平了西突厥之後助他一臂之力統一草原。
如果此役當真如我所願,那麼寧家,將成爲我大齊第一功臣。到了那個時候,蔚然他,也許會頗感安慰的吧。畢竟他在三年前從我的書苑伴讀毅然投身至朝政當中,混於曲、寧、司徒三大家族之戰當中,爲的不正是希望光耀寧氏門楣嗎?
將一切安排妥當,我靠上椅背,終於可以長長舒口氣,歇上一陣子。
可蔚然帶回來的一樣東西卻馬上讓我怒火油生。
蒙多格邵布雖是私訪,可寧蔚然身爲鴻臚寺少卿,自然應該到城門相送。
送別之後,他竟然帶回了一件從蒙多格邵布身上掉落下來的東西,一件只有在深宮之中才應出現的東西——皇室專用的蜀繡錦精織而成的錦繡帕子。
更可惡的是,這錦繡帕子上還繡有一闕詩詞: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竟然是蘇雲熙的東西!因爲我認得這闕詩詞。
蘇雲熙的行爲舉止,我一直認爲是一種吸引我注意力的手段。所以故意給了她一個御女的身份,只爲了讓她明瞭,能夠讓她躍上雲端的人是我,只要她能夠取悅於我,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可她若是本末倒置,那這個御女的身份,便是一種對她的警告。
本以爲,以她的聰慧,應該明白。
可是,她竟然和外族有染?
我要蔚然一定將她帶回來,我要問個清楚!
乾坤紅顏上卷 孤夜寒涼
我跪坐在望荷池邊,使衣袖沾了清涼的湖水狠狠地抹上臉頰,一下一下又一下。
直到,雙頰開始灼灼的疼痛;直到,我認爲這樣的用力足以將那從裡到外的髒污徹底洗了乾淨,才終於住了手。
我捧起火熱發燙的臉頰,用力地睜大了眼睛,迫使眼眶內那滾動着的晶瑩不至於跌落出來。
深藍色的天幕之上,月亮小心地躲在雲層背後只露了半張臉出來,那原本應該屬於它的一練光華竟被幾粒星芒平空取代。不願再看那個委屈得小媳婦一樣的月亮,我咬牙垂首,有些惡狠狠地望着湖面上那個兀自晃動着的倒影。
“敬華郡主,敬華郡主……”不遠處的院牆內傳來低低的人聲。
啊,是劉嬤嬤尋我來了。聽到叫聲,我慌忙直起身子,以湖面做鏡匆匆望了一眼便奔至牆角的土山上,輕輕一躍,便翻了過去。站定之後,我胡亂地拍打了凌亂的衣裙,大步跑開。
“嬤嬤。”我從林中鑽了出去,迎向前頭搖搖晃晃的燈光。
“郡主。”劉嬤嬤聽到我的聲音,急忙加快了腳步來到我的身邊,卻在看清楚我狼狽的模樣之後猛地一愣。
“剛纔跑得急了,不小心弄髒了衣裙。”瞧見呆呆看着我的劉嬤嬤眼中晶瑩一片,我咧了咧嘴,苦笑着解釋。
“郡主。”劉嬤嬤癟了癟嘴脣,卻沒有出聲,只是大步着上前撫着我下頜處的一點髒污,“這裡,沒有洗淨。”
“嬤嬤。”忽然感覺到一陣鼻酸,我趕忙大力地推開了劉嬤嬤,高聲嚷道,“快回去吧。”
“是。”劉嬤嬤微微退開,轉過身去爲我照明瞭回去的路。
我努力地擡高了頭,跟在劉嬤嬤身後穿過長榭回到那間掛有一串紫銅風鈴的別院。
進了院門,我示意劉嬤嬤先到孃親那裡,自己則是回去重新換了一套乾淨的衣裙之後纔出來。
立在那間悠悠傳出鼓瑟之聲的居室外,我抿了抿嘴脣,努力擠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擡起腳步。
“劉嬤嬤,一會兒阿瑟要是看見今天有她愛吃的蘆筍,一定會很高興的。”是孃親的聲音。
“是,是啊。”劉嬤嬤輕聲應和着。
我收回腳步,就那麼靜悄悄地立在門口朝屋內望去,只見孃親抱着那把永遠也不會厭煩的瑟正坐在食桌旁邊。食桌上,盛着清寡小菜的四隻碟子之中有一隻稀稀地混有幾根竹筍,我猛地擡頭,卻撞上孃親滿是欣喜朝我望來的眼睛。
2
“阿瑟,快過來。”孃親輕快地衝着我招手。
“孃親,我不餓。”我微微張了張嘴,還未曾來得及將一個並不怎麼燦爛的笑容堆出,就再也撐不住似的忽然轉身跑了開去。
“阿瑟!”身後是孃親慌亂地叫聲,卻留不住我逃也似的腳步。
衝進自己的房間,猛地關門,我死死地倚在門上,彷彿身後有人追來一般。
“篤篤篤”
身後響起低低的敲門聲,然後是劉嬤嬤軟軟的聲音,“郡主,出來用晚膳吧。”
“嬤嬤,”我用力地吸了鼻子,努力地大睜了眼睛低聲回答,“我,真的不餓,不想吃。”
門外的劉嬤嬤沒有再說話,只是半晌之後才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聽到一陣細碎的衣裙拖地之聲逐漸遠去,我猛地撲到榻上,定定地望着牀頭的窗格上一道道深刻的劃痕。我深吸了口氣,從枕下摸出一把刻刀,用力地又添上一道。
——
——
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我穿着孃親新爲我縫製的新衣雀躍在梅子林中,忽然一陣喧鬧的人聲傳來,打亂了原本只屬於我的平靜。
“咦?這是哪裡跑來的一個顧影自憐的醜丫頭。”
“可不是嗎,居然穿着這麼一身五顏六色的奇怪衣服,真是笑死人了。”
看着眼前人兒旁若無人似的一唱一和,我用手揉捏着身上這件孃親縫給我的百家衣,心中微微有些不安。
眼前的人我是認識的,因爲各色的家宴之上,王爺是最喜歡將他們兄妹帶在身邊。他們倆是王爺最寵愛的惠夫人所出,一對如玉璧一般漂亮的雙生兒,小我兩歲的弟弟旻軒和妹妹敬珣。
“醜丫頭,你是哪個院裡的,怎麼這麼沒有規矩?”敬珣猛地叉着腰上前一步,大刺刺地向我望來。
“我,我,”猛然意識到她口口聲聲的醜丫頭竟然是在指我,我先是後撤了半步,繼而大大上前一步挺起了胸膛高聲道,“我不是醜丫頭,我也是郡主,還是你們的姐姐。”
“姐姐?怎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敬珣猛地瞪大了眼睛,偏轉腦袋望了望同樣愣愣的旻軒而後又望向我。
“我……”聽了敬珣的話,我喉頭一澀,竟然說不出話來。
“好一個大膽的奴才,竟敢冒充主子!”見我只是囁嚅着並不出聲,一旁的旻軒突然一甩手中的馬鞭,那上好軟皮所制的長鞭便豁然朝我飛來。
3
“啊呀!”我驚叫着向一旁跳開,卻因躲避不及被鞭梢蕩及,右肩處的衣裳生生裂開了一道口子。
“郡主,小王爺!”林中幾名牽了小馬駒跟過來的侍女看到這邊已經亂作一團,急忙叫着衝了過來,想要拉住敬珣和旻軒。
“幹什麼?小爺正在教訓這個膽大包天的奴才呢!”旻軒見侍女上來便扯了自己的胳臂,一邊大力地甩着一邊高聲叫着。
“什麼?”旁邊的敬珣在聽到拉着自己的侍女一番耳語過後忽地高聲起來,“她也是郡主?你說她竟然也是郡主?”
“當然不會有假!”心疼着孃親的心血被毀,我捂着已然滲出鮮紅的肩膀瞪大了眼睛。
“怎麼可能?咱們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姐姐?”聽見敬珣的話,旻軒驚疑地叫了起來。
“是啊,如果她真的是郡主的話,怎麼會穿這麼一件奇怪的衣服,而且身邊居然沒有一個奴才?”敬珣掙脫了侍女的拉扯,和我對峙着。
“誰說我的衣服奇怪?是你們少見多怪纔是!”聽到敬珣的話,我的臉上微微有些發熱,心中的傲氣卻不允許我口上輸陣。我左右張望了幾眼,怎麼也不見那個被嬤嬤安排了伺候我的侍女曉棠,只好硬着頭皮訕訕地回道,“是我嫌有人跟着太麻煩,已經遣了她們回去了!”
“是嗎?”敬珣狐疑地望着我,眼光轉向身後滿臉慌張的侍女。她輕輕勾了勾手指,馬上便有一名侍女恭敬地躬身上前。只見她們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後敬珣便大聲地笑着揚起了頭。
“你笑什麼?”我大聲喝着,心中卻被敬珣的笑聲弄得有些發慌。
“原來你就是那個敬華郡主,那個賤人的女兒啊。”敬珣一邊指着我放肆地高笑着,一邊轉向身旁滿臉迷惑的旻軒,“她就是住在西苑的那個賤人的女兒,那個賤人的女兒,算是什麼郡主啊。”
“不,我娘不是賤人,她是天底下最善良最美麗的人!我是郡主!是和你一樣出身高貴的郡主!”在敬珣激昂的笑聲中,我尖聲高叫着,刺耳的聲音中卻透出薄弱的空洞。
“呸!郡主?憑你也配自稱是郡主嗎?你根本什麼都不是!因爲你娘不過是個下九流的戲子罷了,而你,自然是和你娘一樣的,一對天生的賤胚子!”對面的敬珣笑聲銳利,言辭刻薄。
看着立在旻軒他們身後的那羣侍女一個個都是噤若寒蟬地低垂了頭臉,默不作聲。我將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雙拳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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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還想狗一般咬人不成?”看着我兇狠的模樣,旻軒挑釁一般地高揚起手中的皮鞭,“你娘本來就是個賤人嘛。你又有什麼好生氣的呢?”
“不!你們胡說!我娘纔不是什麼低賤的女人,她是天底下最美好最美好的人!”望着敬珣和旻軒可惡的嘴臉,我忍無可忍地衝了上去,胡亂地踢打着,“不許你們胡說,不許你們胡說!”
“偏要說,偏要說,你娘是個賤人,你也是個賤人,賤人!”
拉扯中,我只能聽到尖利地似乎能衝破我耳膜的那兩個字眼。
“郡主,郡主。”忽然,耳邊傳來了劉嬤嬤柔柔喚我的聲音。
好了,好了,劉嬤嬤來了。
我心頭一寬,頓時淚如雨下。
“郡主又做夢了?”昏黃的燈光下,劉嬤嬤一邊心疼地爲我抹去臉上的淚水,一邊想要伸手拉我。
“哎呀!”我低叫了一聲,顫抖着躲開了劉嬤嬤的手。我戰慄着看清楚了四周,才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過去了,都過去了。”劉嬤嬤執着地拉回我的肩膀,語氣微微有些走音。
“永遠都過不去。”我一把拉開衣服,露出雪白的臂膀,右肩上這道仍舊微微泛紅的傷痕清晰地提醒着我四年前在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
“郡主。”劉嬤嬤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她擡起手來,用生出繭子的手指輕輕拂過我的肩膀,“我苦命的孩子。”
“嬤嬤,爲什麼?爲什麼我的孃親和別人不一樣?爲什麼她偏偏只喜歡這裡?爲什麼?”我靠在劉嬤嬤的懷裡,低低地嚷着,脣齒之間是刻骨的不甘。
“睡吧,郡主,”劉嬤嬤渾身一顫,卻並不回我,只是緊緊地摟着我,“睡吧,有嬤嬤在這兒陪你。”
“嗯。”我乖巧地偎在劉嬤嬤的懷中,望着那點昏暗中搖搖晃晃的燈光,不願閉眼。
我所居住的地方,它們的主人是叱吒風雲,爲大順朝的建國立業打下汗馬功勞的異姓王陳彥廣。這個馳騁疆場,被當朝頗爲倚重的封疆大吏除了給了我生命之外,其他皆是一片空白。
在陳王的這座府邸之中,我是郡主,卻只是個不受寵的郡主,是個幾乎被自己父親都忘記了的女兒,是個稱呼自己父親爲王爺的女兒。所以,敬珣說的沒錯,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是。
四年前,當我被敬珣兄妹團團圍住卻找不到應該一直跟在我身邊的侍女曉棠的時候;四年前,當我狼狽地哭着跑回西苑的時候;四年前,當我在回西苑的路上狠狠跌倒卻惹得衆人鬨堂大笑的時候;四年前,當我哭倒在無奈的孃親懷中要她爲我討回公道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麼早,我就已經知道了呢。
乾坤紅顏上卷 母女連心
“郡主?”劉嬤嬤不斷拍撫着我的手停了下來,她輕輕地喚了一聲。
我輕輕閉上了眼睛,不願出聲。
劉嬤嬤低低嘆息一聲,慢慢鬆開了懷抱,將我輕輕放在榻上,蓋好被褥退了出去。
聽到門被輕輕關上,我悄悄坐起,推開牀邊的小窗,靜靜地望向外頭依舊躲在雲層背後不願出來的月亮。
清涼的風灌進房來,直直撲上我的臉頰。我用力睜大眼睛,任它將眼眶內的溼潤漸漸風乾。雙手摸索着撫在窗上輕輕地遊走,直到粗糙的窗格上一根倒起的木刺鑽進指尖,帶起尖銳的疼。
“嘶……”我眯着眼睛狠狠地吸了口氣,胸肺之間頓感一陣寒涼直侵入骨。我輕輕地擡臂,將受傷的手指含入口中慢慢*着,眼睛望向窗格上那處凹凸不平的最上方我才新劃上的一道印跡,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嗯?”在一陣舒適的撫觸中,我悠悠醒轉。我的上方,是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正滿含着慈愛定定地瞅着我。
“阿瑟,”孃親一邊扶着我坐起身來,一邊將棉襖爲我披上,“餓了吧?”
“嗯。”看到牀榻旁的小桌上擱着孃親已經備好的早點,我勉強抑制住喉頭上頂的一陣噁心輕輕點了點頭,任由孃親爲我將棉襖穿上。
“快來,這是你最愛吃的酥糖煨百合。”孃親柔柔地撫過我的下頜,端起小桌上那隻青瓷小碗送到我的面前。碗軟軟糯糯的甜品。
“咦?”看清楚了那盛在碗裡軟軟糯糯的甜品,我疑惑地擡眼,“怎麼廚房今日竟會這麼好說話了呢?”
“快,趁熱吃吧。”孃親並不回答我的問題,舀了滿滿一湯匙的甜品送到我的脣邊。
“嗯。”我笑着張口,胸腹中那股噁心的味道卻洶涌而上,我掩住了口脣,悄眼去看孃親。
“怎麼了?”孃親將湯匙放進瓷碗,手背貼上我的額頭,“可是昨夜受涼了嗎?”
“我想吃。”我用力抹了把口脣深吸了口氣,眼巴巴地望着孃親手上的那隻瓷碗。
“來。”孃親見我一副貪吃的模樣,這才收回了手,放心地笑了起來。
“嗯。”我張大了口,輕輕一咬,酥糖煨百合那香香甜甜的味道便充滿了整個口腔。原本在胸腹間不停翻涌着的泔水味也被壓了下去,消失不見。
“怎麼樣,好吃吧?”孃親眉開眼笑地看着我。
“好吃!”望着香甜空氣中孃親關切的臉,我一邊用力點頭一邊隨意地撥弄着孃親手腕上微微搖晃着的吉祥繩結,詫異地出聲,“孃親?”
“快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孃親握着湯匙的手頓了一下,臉上仍舊是濃濃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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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孃親!”任由笑容僵在臉上,我警覺地擡手擋在嘴脣和湯匙中間,眼睛固執地望向孃親手腕之上道,“從來不曾見到孃親脫下那隻玉鐲的。”
“阿瑟,”看我不肯再吃,孃親嗔怒着將我的手撥開重新送上湯匙,“那玉鐲還不是早上洗漱的時候脫下來,一時忘記戴了嘛。”
“我不吃!”望着孃親眼中飛快閃過的一絲無奈,我渾身一抖,大力揮開了她的手。
“噹啷”一聲,那隻青瓷碗連同碗裡盛着的大半酥糖煨百合齊齊跌落在地上,碎得徹底。
“哎呀!”立在門邊的劉嬤嬤驚叫了一聲,急忙衝了進來,望了望倔強地瞪大了眼睛的我,無奈地俯身清理着地面。
“阿瑟……”孃親擱在半空的手仍舊捏着那隻湯匙,無奈地拿眼睛望着我。
“孃親!”看着孃親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中隱隱的霧氣,我哽咽着撲了過去,“爲什麼?”
“阿瑟,阿瑟……”孃親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後便輕輕地環住了我,並不責怪我將那碗平日少見的酥糖煨百合打翻,只是喃喃地低語着我的名字。
“爲什麼?”我在孃親懷中淚光盈盈,口中不依地念着,“爲什麼孃親總是抱恙在身,爲什麼王爺他從來沒有踏進西苑,爲什麼我們會和敬珣她們不一樣,爲什麼我們要住在西苑,爲什麼我們連吃碗東西都要孃親用身上珍愛之物去換?”
“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劉嬤嬤忽地站起身來,低低地嚷道,“小姐,您也太好脾氣了,就這麼任由着她們欺負你們娘倆嗎?您要忍到什麼時候啊?”
“嬤嬤,我……”擁抱着我的孃親抖了一下,然後驚慌地望向劉嬤嬤。
“小姐,您要執着到什麼時候?”劉嬤嬤將手中的瓷碗碎片扔在地上,轉身關上了房門,壓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恍恍惚惚。
“嬤嬤!”孃親緊緊地摟着我,衝着劉嬤嬤的喊聲微微有絲無奈。
“您說不願與人爭寵咱們就不與人爭,您說凡事避讓咱們就凡事避讓。這麼多年以來,正院的人對咱們總是地看一眼,人前人後地欺負咱們,這算不了什麼,因爲咱們能忍。可是她們現在越來越過分了,”劉嬤嬤緩緩地向着我和孃親走來,話音間有着破釜沉舟的堅定,“不光連您的阿瑟也不放過,而且已經開始變本加厲了。”
“嬤嬤?”孃親握着我的肩膀,無力地望向劉嬤嬤。
“嬤嬤!”心疼地看着孃親滿眼的驚慌,我低低地叫了一聲,想要懇求劉嬤嬤不要繼續下去。
3
“小姐您可知道?”並不理會我的哀求,劉嬤嬤眼光一閃,直直地對着孃親道,“昨日旻軒他們兄妹帶着一羣侍女辱罵郡主不說,竟然還強要郡主去喝那餵豬的泔水啊……”
“阿,阿瑟……”孃親顫抖地托起我的臉蛋,眼中光亮點點。
“哪,哪有?”我瞪大了眼睛想要否認,卻因爲一陣泛酸的味覺衝上口腔而被嗆得眉頭緊皺。
“剛纔路過廚房聽了廚娘絮叨,才知道昨日咱們的郡主竟然是受了那麼大的委屈的。如今這個事情現在除了王爺和小姐您,恐怕整個大院已經無人不知了。”劉嬤嬤上前握住我的手,心疼地呢喃道,“哪一日郡主不受別人欺負?就是因爲怕您擔心,郡主她每日回來的時候都是悄悄地換了乾淨整潔的衣服纔敢到你房間去。別的孩子都是錦衣玉食,可是您的阿瑟就只能每日殘羹剩飯。別的孩子都有西席教學,可是您的阿瑟卻只能悄悄地躲在窗外偷聽夫子講習。就算這孩子天生懂事,可您就忍心看她這麼懂事下去嗎?她總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啊,看她這麼被人欺負,難道小姐您就不心疼嗎?”
“我,我……”孃親垂眸望着低了頭臉的我,死死咬着嘴脣。
“小姐啊,您就死了心吧。”劉嬤嬤一手握着我,一手抓住孃親沉聲道,“曲先生當年要不起您,如今他已經更加要不起您了。”
“嬤嬤!”聽到劉嬤嬤提起一個陌生的名字,孃親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如紙,她慌亂地望向我,眼神卻在躲閃。
“明年郡主便要及笄,她已經長大了,如今咱們說什麼也不必再躲着她了。”劉嬤嬤望了一眼驚訝的我,又看向孃親道,“當年不過是一曲隨興的笛瑟和鳴而已,您卻偏要苦苦執着。那曲先生早有家眷,他心中根本就沒有小姐您,您又何苦這樣爲難自己呢?”
“不,不!”孃親猛地掩住口鼻,白皙的臉蛋上淚如雨下。
“小姐!”
“孃親!”
看到孃親激動地轉身,我和劉嬤嬤齊齊出聲。孃親卻仍是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嬤嬤?”望着孃親決絕的背影,我用雙手緊緊抓住牀沿,硬邦邦的牀邊將我的手心咯的生疼。笛瑟和鳴?我的乳名,便是這麼來的嗎?
“哎,”劉嬤嬤嘆息一聲,定定地望着我道,“我可憐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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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靜地坐在鏡前,看着孃親用那雙靈巧的手指往來穿梭於我的發間。看着銅鏡中孃親時不時投來的笑臉,我的眉眼亦是燦爛的。
“好了好了,看看。”終於,孃親住了手,她笑眯眯地將銅鏡推近了我。
“嗯。”望着鏡子中那個粉白臉蛋,將尋常的雙環髻梳成兩朵旋螺形狀的女孩兒,我愣了半晌才終於裂嘴道,“真好看,孃親你的手真巧。”
“是孃親的阿瑟長大了,也越來越漂亮了。”孃親笑微微地左右端詳着我,順手就將自己頭上的一支珠花拔了下來別在我的發上。
“好看嗎?”我擡手撫摸着發間的那支珠花,羞澀地望着孃親。
“當然好看,孃親的阿瑟怎麼可能會不好看?阿瑟什麼時候都是好看的。”孃親一斂神色,嗔怒一般微微嘟起了脣,那副滿意而驕傲的神情實在認真,看得我也跟着笑了起來。
“來,用了早膳再開始吧。”說笑間劉嬤嬤端着食盒輕輕走了進來,看到我和孃親相視而笑的樣子,似乎大是舒心地咧着嘴脣。
“來。”孃親握起我的手,拉着我一起來到小桌,將其中那隻盛得最滿的飯碗推到我的面前。
“孃親?”望着孃親和劉嬤嬤飯碗裡的清淺,我輕輕動了動脣,卻並未出聲。
“快吃,一會兒孃親要教你新的指法呢。”孃親和劉嬤嬤對視一笑,將一筷菜放入我的碗中。
“嗯。”我點了點頭,輕快地扒拉着碗裡的米粒。
自從上次孃親哭着離開後,她就變了,變得和從前似乎不一樣了。
說不一樣,似乎也不對。因爲孃親還是和從前一樣,美麗而善良。不過她開始教我很多東西,四書五經,琴棋書畫,當然少不了孃親最愛的那把被稱作瑟的古琴。
其實從前我也曾經暗地裡站在王府裡爲其他弟妹請的西席夫子窗外偷偷地跟着學習,可難免有些囫圇吞棗。如今有了孃親的仔細教導,我才知道,原來我竟然要學習這麼多的東西。有的容易,有的困難,可是我不怕,我一定要全部學會。
因爲劉嬤嬤說,只要我將這些東西全部學會,我就能夠改變我的命運,改變我和孃親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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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孃親?”我慢慢地音落,從瑟上收手,輕輕地喚了一聲。見孃親仍舊半臥在牀榻上閤眼假寐,我小心地起身,朝門外走去。
因爲着急,我輕輕提着微長的裙襬,一路小跑着奔向大院的廚房。
從前日開始,孃親就一直咳嗽,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連日來教導我而勞累所致,劉嬤嬤也已經好言和廚房央了好幾次,可是廚房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爲孃親燉上幾盅滋補膳品。
我們不過是想要些秋梨加上一些冰糖蜂蜜燉了而已,他們便推三阻四的。說什麼已近初冬,秋梨難買,根本都是藉口。其實就是踩低捧高的勢力小人,見我們不得寵便門縫裡頭看人嘛。這些人的心思,我心裡頭怎麼會不明白。
乾坤紅顏上卷 高貴郡主
站在大院的廚房門口,看着裡頭的人忙作一團,我緊緊握着手心中打算用來換燉品的那塊玉牌,踟躕着。
並不是因爲心疼身上這塊唯一值錢的物事,而是因爲孃親交代過,這是自我出生以後那個生我的王爺唯一賞賜給我的一樣東西。她說,要將它派上大用場的。可是眼前,我已經等不到那個大用場到來的時候了,因爲能夠換來止住孃親咳嗽的燉品對我來說就已經是這時的大用場了。
我暗暗下定了決心,擡起腳來,卻又忽然收了回來。因爲我聽到身後傳來的是死對頭敬珣的聲音。
“醜丫頭,跑到咱們廚房門口想做什麼怪啊?”
“哼。”我猛地轉過頭來,冷冷地望着洋洋得意的敬珣以及她那形影不離的雙生哥哥。
“哎呦!”敬珣微微一愣,走近了過來上下一打量我才又斜着眼睛道,“我說這些時日怎麼都沒有在西苑邊上見到這個醜丫頭,原來是去忙着將自己收拾乾淨了啊。”
“是啊。”聽見敬珣奚落我,一旁的旻軒不甘示弱地上前一步道,“醜丫頭可把自己給洗乾淨了?那天的泔水好喝嗎?”
想起月餘之前他們的強橫欺人,我滿眼憤怒。可是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只是垂首看着自己身上這件孃親改給我的長裙,死咬了牙齒硬是沒有出聲,只是越發地將手心的那塊玉牌握得死緊。
“醜丫頭,轉性了?居然不還嘴呢?”敬珣衝着旻軒眨了眨眼,驚奇地圍着我轉圈。
“說明這個醜丫頭知道學乖了!”旻軒不屑地瞟了我一眼,閒閒地站着。
“醜丫頭,跑到廚房來幹嘛?”敬珣見我不肯出聲,衝着我揚了揚下巴。
望着她一臉倨傲地神情,我心中恨得要命,嘴上卻仍然並不出聲。
“醜丫頭怎麼不回答?”敬珣見我不說話,有些着急地使手裡的拿着的一根樹枝搗了搗我的胸口,“哎,本郡主在問你話呢!”
“哼。”我緊緊地盯着敬珣,微微後退了一步,擡手推開了那根帶有尖銳松針的樹枝。
“死丫頭!裝啞巴!”敬珣有些發怒,她猛地上前一步,一掌推上我的胸口,“讓你裝啞巴!”
“走開。”看到敬珣上前,我便已有防備。此刻見她向我伸手出來,我便縮身一躲,反手推了她一掌。
“哎呦!”摔倒在地上的敬珣忽然大哭起來,“孃親,孃親……”
我不耐地看着趴伏在地上撒潑的敬珣,心裡有些厭煩她的做作,不過是摔了個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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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珣,敬珣!”
“郡主,郡主啊!”
看到敬珣摔倒,立在一旁的旻軒和身後的一羣侍女直直衝了過去。
“哼。”看着他們咋咋呼呼地在我眼前亂作一團,我冷冷哼了一聲,便轉身打算走開。
“你站住!”旻軒忽然站了起來,衝着我便揚起了似乎從來不曾離手的鞭子。
現在可是初冬,如果被他的鞭子打中,恐怕要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動彈呢。我緊緊地盯着那根朝我飛來的鞭子,略一矮身,那根鞭子便帶着呼呼的風聲從我耳邊劃過。
“臭丫頭!”見我竟然閃過了那根鞭子,旻軒頓時暴跳如雷,他大叫着重新揮舞起手中的鞭子。
“旻軒住手!”
這道清冷的聲音雖然是爲了阻止旻軒而來,可是它的突然響起,還是狠狠地驚到了正小心翼翼地望着那根鞭子的我,腳踝猛地一痛,我撲通一下崴倒在地上。那根鞭子也如影隨形地朝我飛了過來。我認命地閉上了眼睛,可那想象當中應該是火辣辣的痛感卻並沒有落在我的身上。
“混賬!竟敢攔本小爺的鞭子,找死嗎?”
我睜開眼睛,看到旻軒正惱怒地同一個藍袍男子拉扯着他的鞭子。
“旻軒!”聲音的來源威嚴而凌厲,正是那個一直被我稱作王爺的爹爹陳彥廣。他正怒氣衝衝地呵斥着旻軒,聲音中隱忍着的不耐令在場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甚至連帶的,那個一直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敬珣似乎也哭得小聲多了。
“見過爹爹。”旻軒被那高聲嚇得急忙撒手,乖乖地躬身行禮。
“王爺門第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小公子好俊的鞭法。”那個藍袍的男子輕輕一笑,那麼溫和的聲音聽在我的耳中竟是那麼的刺耳。
“本王年屆不惑卻只得此一子,所以平素驕縱慣了,今日倒讓曲大人笑話了,真是慚愧啊。”陳彥廣衝着曲大人拱了拱拳,雖然口氣之中含有對旻軒的責備,可是那眉目之間卻根本不見有絲毫慍色。是啊,平日他對旻軒兄妹的寵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又怎麼會因爲今日旻軒這樣小小的驕縱而生氣呢?看到陳彥廣望向旻軒時眼睛中的暖意,我緊緊握住雙手,大口地呼吸着。
“小公子眉清目秀,想必是個懂事達禮之人,今日之事定是有所誤會所致,王爺也不必太過放於胸懷。”曲大人欠身還禮,將手中的鞭子遞了出去。
“謝大人教誨。”在陳彥廣的凝視之下,旻軒輕輕接了那鞭子,一副通曉禮數的樣子。
3
看到旻軒表現地如此從容大方,陳彥廣滿意地將眼睛輕輕轉開,終於看到了仍舊摔倒在地上的我。只見他望了我一眼,便輕輕皺起了眉頭,跟着便轉向身後的侍從喝道,“這是哪院的丫頭,還不快帶下去。”
聽了陳彥廣的話,我的心口猛地一滯。
我大睜了雙眼,望着眼前這個不認識我的爹爹,倔強地向下用力,反掙着上來拉我的侍從。
“快起啊,不覺地上涼嗎?”就在侍從衝着我橫眉的時候,一個極輕的聲音伴着一雙探向我的胳臂飄了過來。
“啊?”我倏地轉頭,詫異着這個院子當中竟然有人關心我坐在地上會涼。一個踉蹌,我還沒有看到那個聲音的主人就已經痛叫了出來,“哎呦!”
“可是崴到了腳?”一雙狹長的眼睛滿是關切地對望着我,手臂也緊緊地扶在我的肩膀。
“呃?”臉上一陣溼熱,我輕輕垂下眼眸,不允許那雙清澄的眸子對我過多的探究。
“敬珣,敬珣你這是怎麼了啊?”一陣絮絮的衣裳摩擦之聲,陳彥廣平日裡最爲寵愛的惠夫人帶了幾名侍女匆匆而來,緊接着便是幾乎響徹了整座院落的淒厲尖叫,“王爺,您快請大夫來啊,咱們的敬珣,咱們的敬珣被毀了容了,毀了容了啊!”
“什麼?”陳彥廣纔剛剛衝着曲大人笑了一下,正要說什麼,便被那邊的看似慘痛給吸引了過去。
“怎麼會?”我也是滿眼驚疑地望向哭聲忽然變大起來的敬珣。
“小心。”清澄眸子的主人是個比我高了半頭的少年,看到我蹦跳着想要靠近過去,他輕輕扯了扯我皺眉道,“臉上是有血跡,不過應該不至於毀容。”
“那根樹枝。”忽然想到剛纔敬珣拿着用來打我的是根松樹樹枝,我微微張大了口。
“大膽的狗奴才,真是混賬!”陳彥廣氣呼呼地撥開人羣衝着我走了過來。
看到陳彥廣滿臉的怒氣,我先是一愣,然後一把推開扶着我的少年,高高昂起了頭臉。
“你?”少年先是一呆,然後看見我昂揚的氣勢,輕輕退了一步道,“小心。”
“王爺!”原本跟在陳彥廣和曲大人身後的陳王妃忽然喚了一身,在陳彥廣的注視中快步走近道,“王爺,那不是奴才。”
“什麼,不是奴才?”盛怒中的陳彥廣眼光一動,迷惑地望向我高揚着的頭,“她是,她是……”
看着陳彥廣望着我的眼神不知爲何竟然變得溫柔起來,我抿緊了嘴脣,雙手不停地捏揉着裙襬。
4
“她……”陳彥廣忽然轉眸望向身旁的陳王妃,“她是?”
“她是敬華,綰素的女兒。”陳王妃拿着瞭然的眼神在我臉上梭巡了少許之後,悠悠轉向陳彥廣。
“綰素,周綰素,她是她的女兒?”陳彥廣似乎仍然有些迷惑,他喃喃地低語着,求助似的拉住陳王妃的手,眼中竟然飛快地閃過一絲悲傷。
看到陳彥廣似乎已經想不起孃親的名字,還有陳王妃身後原本打算跟着陳彥廣一起過來向我興師問罪的惠夫人輕掩了口鼻一副看見鬼似的的神情,我不顧腳踝上的疼痛,猛地上前一步大聲說道,“沒錯!我就是她的女兒!”
“來人,快請大夫來爲敬華郡主,”陳王妃握了握陳彥廣的手,鬆開他來到我的面前,對着我輕道,“呃,還有敬珣郡主,瞧瞧傷勢。”
“謝王妃。”看到侍從已經匆忙跑去請大夫,我衝着陳王妃感激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陳王妃輕輕一笑,擡眼轉向陳彥廣道,“*的筵席和歌舞想必已經備好了,王爺就先去招呼客人吧,落櫻將這裡安置妥當了便會過去。”
“呃,好。”聽到陳王妃的話,陳彥廣像是忽然清醒過來似的,望向一旁面色淡然的曲大人道,“曲大人,請。”
“少陪。”曲大人遙遙衝着陳王妃拱了拱手,隨着陳彥廣離去。那個一直扶着我在我腳踝崴傷後倍加關心的少年匆匆望了我一眼,竟也跟着曲大人和陳彥廣而去。
“都散去吧。”陳王妃四周一打量,眼神中滿是莊嚴。
“敬珣,我可憐的敬珣啊。”惠夫人也一邊抽泣着一邊帶了旻軒和敬珣匆匆離去。
“這,”見人都已散開,陳王妃才重新垂首,一邊撫摸着我的雙髻一邊問道,“這是你娘爲你梳的?”
“嗯。”想起清晨時那個銅鏡中漂亮的幾乎連我自己都認不出的倒影,我大力地點頭。
“綰素還是那般的心靈手巧,”陳王妃輕輕一笑,繼續問道,“敬華,你娘她還好嗎?”
“呀!”聽到陳王妃提起孃親,我猛地回過身去,然後便直直地撲到地上大聲哭了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陳王妃驚慌地俯身,輕輕托起我淚水漣漣的臉龐疊聲追問着。
“王妃,”看到陳王妃望着我的眼神中竟然有種關切之色,又望了一眼已經遠去的陳彥廣,我忽然一把抱住陳王妃大哭起來,“不好,孃親她不好,她不好!”
5
“怎麼?”陳王妃一邊撫着我的淚水一邊追問着。
“碎了,已經碎了。”我捧起那將我弄哭的物事,喃喃着在陳王妃眼前舉起那塊已經碎成了幾片的玉牌,委屈地嚷道,“孃親她喝不到止咳湯了,喝不到了。”
“已經這麼大的孩兒怎麼竟然這麼愛哭?”陳王妃一邊輕輕皺了眉頭一邊伸出手來攬我入懷,口氣中竟是無盡的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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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綰素,綰素見過王妃。”孃親看到隨我一同進來的陳王妃,急忙躬身行禮。
“還是如此見外。”陳王妃輕輕托起孃親,輕輕咳嗽了兩聲。
“王妃,快請坐。”劉嬤嬤急忙拿衣袖將軟凳拂了一遍,然後又轉身將窗戶推開,才訕訕地說道,“咱們西苑平日裡背陽,屋子是有點潮氣,通通風會好點。”“不妨事。”陳王妃憐惜地望了我一眼,輕輕地坐下,然後從身後的侍女手上取過一盅燉品擱在桌上望向孃親道,“這盅雪蛤冰糖銀耳用來止咳化痰效果是最好的了,我已經吩咐了廚房了,什麼時候想吃便吩咐了他們就是了。還有大夫,我也已經傳了,過會兒便給你診脈瞧瞧。”
“謝王妃。”孃親轉頭望了我一眼,正對上我喜滋滋地閃動着邀功的眼神,孃親忽然輕垂了眸子轉回頭去對着陳王妃躬了躬身。孃親剛纔的眼神垂得太快,快得竟然沒有讓我看清楚她眼中那淡淡的神色代表的是什麼意思。
一直在心中琢磨着孃親的那個眼神,陳王妃和孃親她們的對話我竟連一句也不曾聽入耳中,直到孃親連聲喚我爲陳王妃送行,我纔回過神來。
“王妃好走。”我急忙走了過去,立在孃親身旁衝着陳王妃實心實意地躬身下去。
“綰素,你養了一個好女兒。”陳王妃扶起我來,手指輕輕地拈弄在我的頭頂,轉而對着孃親道,“今日開的是家宴,你因身子不爽不便出席,可是敬華不妨與我同去。今日招待的都是王爺朝上的好友,同來的不少是些和敬華相仿年紀的孩子,不如讓她也見見世面。”
“這,”孃親垂了眉眼,望見我滿臉的期待,才擡眼道,“綰素聽從王妃安排。”
“走吧。”陳王妃衝着孃親笑了一下,輕輕牽起我的手。
“是。”我恭順地點了點頭,轉眼對着孃親說,“孃親,晚些時候我便回來。”
“聽王妃的話。”孃親一邊點頭一點對我囑咐着。
“嗯。”我重重點頭,跟着陳王妃離開。
6
“王妃?”看到房間正中那個正在冒着熱氣的巨大浴桶,我不解地轉眸望向身後的陳王妃。
“我要敬華在今日成爲宴上最引人注目的小美人兒。”陳王妃輕輕合上房門,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笑。
“嗯。”想起那個看到我視爲鬼怪的惠夫人,再想起那個連我孃親名字都似乎忘記的王爺,我深吸了口氣,解開衣帶邁進浴桶中。
“敬華。”陳王妃握着一塊毛巾緩緩走近了我。
“王妃。”感覺到後背猛然一涼,是陳王妃的手指。我頓時如遭雷擊一般倏地向前傾去,躲開陳王妃的手,我惶惶地垂了眉眼道,“敬華不敢勞煩王妃。”
“說什麼勞煩,論起來,你不也要稱我一聲孃親的嗎?”陳王妃輕輕擡起我的下頜,對着我滿是驚慌的眼睛笑意盈盈。
“嗯。”看到陳王妃眼中暖暖地笑意,我心中一熱,抿了抿脣終於轉身重新在水中坐下。
“敬華,”陳王妃一邊爲我抹着後背,一邊低低問道,“今年十四歲了吧?”
“嗯,已經過了開春時的生日了。”我拘謹地望着眼前漂浮在水面上的朵朵花瓣,輕聲回着。
“十四,”陳王妃手上忽然頓了一下,聲音也似乎低沉起來,“如果我的孩兒也安在的話,應該和你是一般大的。”
“啊?”我猛地轉過頭去,正對上陳王妃向我望來的眼睛,只見這雙幽暗的眼睛中滿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
“那孩子命薄,”陳王妃微微移開眼睛,輕聲對我解釋道,“未滿週歲便夭折了。要不然你便有個幾乎一般大的姐姐了。”
“王妃,您節哀啊。”看到陳王妃脣角笑容中竟似隱匿着無盡的悽楚,我動了動脣,卻只能用這麼幾個無關痛癢的字去隔靴搔癢。
“你們年紀相仿,看到你難免就會想到了我那個苦命的孩兒,竟然,連聲孃親都不曾喚過我,就那麼去了。”陳王妃嘆了口氣,再揚起的眼睛終於回覆了慣有的明亮。她眨了眨眼睛,拿毛巾溼了些熱水重新置於我的肩膀之上,才輕輕笑道,“瞧我,竟然和你說這些,敬華可別見怪。”
“嗯。”我搖了搖頭,將手輕輕搭上陳王妃的手背。看到熱霧蒸騰中的陳王妃面目模糊,竟然和白日裡那個錦衣華服,端莊高貴的貴婦人判若兩人,我心頭猛地一熱,嘴上彷彿不聽使喚一般經輕輕說道,“孃親。”
“你!”聽到我低低的聲音,陳王妃並不擡眼,身上卻是猛地一顫。
“剛纔王妃不是才說,論起來,我也是您的女兒嗎?”望着跌落在我手背上的那兩滴晶瑩的水珠,我側頭微笑。
“好孩子,好孩子。”陳王妃輕輕點了點頭,聲音哽咽。
7
輕輕撩起粉藍色的綾羅紗裙,邁出那雙鑲有金銀絲線繡花的軟底緞鞋,看着裙裾邊緣繡綴着的朵朵小荷衝我揚起紅豔豔的笑臉,如做夢一般跟在陳王妃的身旁並肩而行。
一路上看到下人們在陳王妃的示意下紛紛向我行禮,我越發揚起了頭。手,也越發緊地握住陳王妃。
“敬華,給王爺請安。”來到大院中豪華精美的宴廳,陳王妃一路領着我行至已經落座的陳彥廣面前,輕輕推了我一把。
“我,”看到端坐在椅上正定定地望着我的陳彥廣,我趕忙移開眼睛,規規矩矩地行禮道,“敬華,敬華給王爺請安。”
“傻孩子,怎麼竟然對你的父親稱呼王爺呢?”陳王妃微微一愣,伸手扶起我來,一邊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頂一邊對望着陳彥廣無限唏噓道,“真是可憐的孩子,準是因爲久居西苑所以平日和王爺太過疏遠了所致。”
“敬華,給爹爹請安。”聽了陳王妃的話,我胸中一澀,急忙重新行禮。
“好了。”對於我剛纔於稱呼上的的冒犯,陳彥廣絲毫不以爲忤,他望着我水盈盈的眼睛刻意壓低了聲音問道,“綰素,你的孃親,她的身體還好嗎?”
雖然隔着眼前的一層朦朧霧氣,可我還是清楚地看到陳彥廣望着我的眼神似乎亮了起來,我悄眼望了望一旁的陳王妃,大力地吸了吸鼻子,堆起笑意答道,“孃親這幾日身子不大好,不過王妃已經遣了大夫去瞧過了,想是不會有所大礙的。爹爹大可不必掛心。”
“呃,如此甚好,甚好。”陳彥廣連連點頭。他大笑着撫了撫鬍鬚,轉向陳王妃道,“若是綰素舊疾已除,明日便將她們母女從西苑接出來吧。”
“是。”陳王妃擱在我頭頂的手頓了一下,然後便笑眯眯地點頭應了。
“如此,你便帶着敬華入座吧。”陳彥廣轉而望了望我,半晌才又出聲。
陳王妃欠了欠身,拉着我的手便往一邊的席位上去了。
一路聽着耳際垂下的水晶耳飾相互碰撞而發出的丁零脆響,我笑容滿面,腳步輕快。
“敬華,你便坐在那裡吧。離我近一些,好嗎?”尚未入席,陳王妃便微微傾了身子附在我的耳邊低語。
“嗯。”遙遙看到陳王妃所指的席位上已經入座的兩個粉衣少女笑容滿面,憨態可掬,我側過臉龐對着陳王妃點了點頭。
8
“敬瑜、敬珞,快來見過你們的大姐敬華。”陳王妃一邊拉着我入席,一邊對着那兩個粉衣少女介紹。
那兩個粉衣少女先是齊齊躬身對着陳王妃行禮,然後便轉身對着我俯下身去和聲道,“敬瑜、敬珞,見過敬華姐姐。”
“嗯。”我正在心中奇怪着這兩個粉衣少女竟然眼生,忽然聽到陳王妃說到她們倆的名字,我纔想起前幾日聽來的那些閒話。我捺住心中的慌亂,努力地保持着臉上的笑容,在陳王妃的注視中將敬瑜和敬珞陸續扶起。
陳王妃點了點頭,眼光卻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也大膽地和她對視着。終於,在她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絲笑意。她輕輕擡手隨意地撫了下我的衣領,才輕聲說道,“真是難爲了綰素,孤居西苑竟還將你教得這樣好。”
“王妃過獎了。”我輕垂了眼簾,一副恭謹的模樣。
“好,你們好生玩着,筵席馬上便開始了。”陳王妃擺了擺手,轉身去往席中。
“王妃慢走。”看到陳王妃轉身,我和敬瑜、敬珞趕忙躬身相送。
見陳王妃去得遠了,我才輕擡了頭,對着敬瑜姐妹吩咐道,“都坐吧。”
“是。”敬瑜姐妹齊齊應了一聲,便隨我入席。
幾名穿着薄透紗衣的舞娘隨着一陣樂聲從全場舞過之後,陳彥廣緩緩站起身來,高聲宣佈着宴會的開始。
聽着耳中的觥籌交錯,看着眼前從來不曾見過的美麗糕點,我的心中劃過一絲又一絲的漣漪。
“咦?”兀自出神間,感覺到旁邊有道眼光不時地投向我的身上,我輕輕轉頭過去,看到年幼一點的敬珞對着眼前的糕點一副垂涎三尺卻又努力按捺的神情,頓時心中瞭然。我將糕點往她手邊推了一推,輕輕笑道,“隨意。”
“謝謝敬華姐姐。”敬珞緋紅着雙頰朝我點了點頭。
“嗯。”我微笑着略一示意,便將視線重新投向主位那邊的陳彥廣、曲大人以及那個有着一雙狹長眼眸的少年。
“敬華姐姐?”正在我看得出神的時候,年長一點的敬瑜忽然輕輕喚了我一聲。
“怎麼?”我轉過頭去,端出一副長姐的表情。
“敬華姐姐,”見我轉頭,敬瑜扯着高揚的嘴角,無比認真地對我說道,“你是我和敬珞所見到的最漂亮和高貴的人。”
“嗯嗯!”聽到敬瑜的話,正忙着吃糕點的敬珞也連聲地附和着。
“高貴?”我低低地呢喃着敬瑜口中所說的這兩個平日裡絕對不可能和我掛上關係的字眼,慢慢地笑開,輕輕地轉眸望向已經歸位的陳王妃。
9
“敬華姐姐,敬華姐姐?”敬珞側着腦袋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見我眼睛望向了她才悄聲問道,“我聽說今日是爲了讓那位曲大人的公子不至於覺得無聊,所以才安排了咱們出席的,你說對嗎?”
“呃?”我眨眨眼睛,滿臉疑惑。
“敬華姐姐,依你之見,那個曲大人會同意將他的兒子留在咱們府中嗎?”不等我出聲,坐在敬珞身邊的敬瑜也輕輕靠了過來。
“曲大人的兒子?”聽了敬瑜姐妹的聽說,我忽然迷茫起來。
“那不是嗎?”敬珞忽然低低叫了一聲,緊抓着我的衣袖呢喃道,“他正朝咱們這邊看過來呢。”
“哪裡?”順着敬珞的指引望去,我看到了一雙狹長而深幽的眼睛正微微含着笑意向我看來。原來他就是曲大人的兒子。衝着他禮貌地點了點頭,我便側了頭過來,對着敬瑜姐妹這對包打聽問道,“爲什麼他要把兒子留在咱們府中呢?”
“敬華姐姐你沒有聽說嗎?”看到我有所疑惑,敬珞似乎有些興奮,她幾乎是貼着我的耳朵低聲道,“好像是那個曲大人要伴駕親征,而爹爹想要拉攏了那位曲大人,所以一門心思地想着將那位小公子留在咱們府中。”
“哦?”我拉回身子,對着敬珞微微揚眉。望向那個連我的爹爹陳王都要如此費心拉攏的曲大人。
“嗯,咱們從惠夫人窗戶邊上聽到的。”見我的眼光悄悄睨向正位上的曲大人,敬珞以手掩口,衝着我壓低了聲音。
“咱們本來是想去探望受傷的敬珣姐姐的,可沒成想纔到門口便被擋了出來,這纔在外頭聽見了惠夫人的話。”敬瑜似乎是嫌敬珞在我面前太過多嘴,白了敬珞一眼,巴巴地衝我解釋。
“既然是惠夫人說的,那多半便是真的。”看出敬瑜的擔心,我輕輕笑了下,附和了一句。
“我還聽到啊,惠夫人氣呼呼地說什麼賤丫頭好惡毒的心腸呢,只是不知道惠夫人說誰是賤丫頭?”見我口氣和緩,敬珞衝着敬瑜擠了擠眼,討好一般地對我繼續說着。
“賤丫頭?”我喉中一緊,抓住了敬珞的胳臂,“惠夫人當時還說了些什麼?”
“敬華姐姐不會怪咱們多嘴的。”見我並不反感,敬珞寬慰地衝着敬瑜點了點頭便轉向我道,“惠夫人本來是打算讓敬珣姐姐在今日的宴上爲大家撫琴的,可是敬珣姐姐卻在今日被人傷了頭臉。賤丫頭,應該就是惠夫人在罵那個弄傷了敬珣姐姐的人吧。咱們府中居然會有人這麼大膽,連敬珣姐姐都敢弄傷啊。”
“你想知道?”看到敬瑜姐妹滿臉的不可思議,我輕輕咧了咧嘴,高貴優雅地笑了起來。
10
“敬華姐姐知道那人是誰嗎?”許是因爲看到我的表情甚是古怪,連敬瑜也大感興趣地湊近了過來。
“呵呵,”我望着敬瑜姐妹滿臉的好奇,終於笑眯眯地說道,“惠夫人說的那個賤丫頭,就是我。”
“啊?”敬瑜姐妹倆臉上的笑容頓時僵在一處,她倆面面相覷卻都不敢再出聲。
“呵呵……”望着敬瑜姐妹倆因爲恭維錯了人而驚愕莫名的神色,我絲毫不去理會。一本正經地坐直了身子,爲着敬珣因爲受傷而失去了當衆表演這個出風頭的機會而暗暗地開心。
看着宴上酒過三巡,陳彥廣端着酒杯站起身來,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之之後,才轉向坐在其身旁位置上的曲大人高聲道,“爲了給曲大人送行,咱們今日特意安排了這次的家宴,並且府中小兒還專程準備了表演,等會兒可要曲大人逐一點評的哦。”
“王爺擡愛,明遠今日可是有眼福了。”那位白日裡對旻軒的鞭法大加讚揚的曲大人淺淺笑着,似乎是一派的彬彬有禮。
“哼。”望着那位曲大人的風度翩翩,我低低哼了一聲,轉過頭去,正好看到原本坐在陳王妃一旁的惠夫人正悄悄地起身,似乎是朝陳彥廣走去。“咳咳,”已然坐下的陳彥廣重新站了起來,他先是衝着曲大人拱了拱手,然後高聲說道,“既然敬珣的傷勢並無大礙,那便讓她來爲大家拋磚引玉吧。”
看到立在陳彥廣身後的惠夫人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吃驚地順着她的視線望去。難道那個一身紅色站在門口秀屛處的人竟然會是剛纔還在吵着說被我毀了容的敬珣?我眨了眨眼,定定地望着。
只見以輕紗遮面的敬珣施施然從屏風後面走出,跟在她後面的是一個抱着古琴的侍女。
看到敬珣既然能夠在人前撫琴聲,想必臉上那傷應該不至嚴重。
放下了心,我只管望着那個如同衆人焦點一般趾高氣揚地緩緩走來的敬珣。
“敬珣見過爹爹,見過衆位大人。”只見敬珣立在大廳正中,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開始吧。”陳彥廣揚了揚手,望着敬珣的眼光中滿是驕傲。
“曉雲。”敬珣在琴臺前坐下,轉身向着身後的侍女吩咐了一聲。
“郡主。”聽到敬珣吩咐,似乎不常在人多的場合出現的曉雲緊張地微微一顫,然後便匆忙地將琴放上了琴臺。
看着大家都將期待的眼光集中在了正在輕挽羅袖的敬珣身上,我卻偏偏和衆人相反似的移開了視線。
乾坤紅顏上卷 笛瑟和鳴
我拈起一塊糕點入口,笑吟吟地望向滿臉焦灼等待着女兒在衆人之前展露風采的惠夫人。因爲我在等,等着看平日裡最受陳彥廣寵愛的惠夫人母女將在大庭廣衆之下如何地難堪。
只見端坐在大廳中央的敬珣架起了雙臂,頗有架勢地輕輕試了個音,才一派婉約地開始撫奏。只聽一陣叮咚作響,樂聲便如行雲流水一般自敬珣指下傾瀉而出。
看着惠夫人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我微微蹙了眉頭,怎麼這手腳竟然不是出在琴上的嗎?
壓住心中滿腹的狐疑,我小心地用着餘光觀察着對面和惠夫人席位相隔甚遠的雅夫人。只見嬌媚的雅夫人一邊柔美地笑着一邊還不忘衝着主位上的陳彥廣飛去秋波,我心上一動,難道剛纔曉雲上來時和雅夫人之間那迅速的眼神交會只是我看花了眼嗎?
“啊……”
“啊,天哪……”
只聽大廳中先是一聲尖叫,然後便是敬珣驚慌失措的惱怒之聲以及叮叮咣咣的器物翻倒之聲。
我飛快地調轉了視線望向敬珣,只見她已推翻了面前的琴及桌椅,頂着滿頭滿臉的污物手腳無措地立在大廳中央,不斷地驚聲尖叫着。
余光中,雅夫人仍舊保持着剛纔那副遙遙對着陳彥廣舉杯的姿勢,似乎是和廳上衆人一樣像是被這突然發生的一切給驚呆了。
可是在她那滿臉的驚奇之下,眼眸深處卻是不及褪去的痛快淋漓。
“來人!”最先恢復常態的陳王妃和陳彥廣飛快地對視了一眼,便迅速地指揮了下人收拾局面。
很快,大廳上的混亂便得到了改善。失態的敬珣被攙扶了下去,髒污的地面也重新變得光潔如新,只是苦了那惹事的曉雲,這被拖下去之後不知將有什麼樣的懲罰在等着她。
悠揚動聽的絲竹器樂充斥在整個大廳當中,伴着聲聲入耳的樂聲,七名薄紗女子曼妙而舞,席上的賓客言笑晏晏,觥籌交錯。
我收起眼光轉回頭來,不由輕笑出聲。只見敬珞手上拿着正要送入口中的糕點,臉上卻掛着一副驚訝的神情,就那麼呆呆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那裡。
“怎麼不吃,糕點不好吃嗎?”我側了側身子,扶着敬珞的手將糕點送入她的口中。
“天哪,真是太絕了!剛纔把那個……”回過神來的敬珞一臉興奮地手舞足蹈着。
“什麼?”我輕輕揚眉,淡淡笑着欣賞她的幸災樂禍。
2
“沒,沒什麼,敬珞妹妹是感慨這糕點,實在太好吃了!”不待敬珞開口,一旁的敬瑜便笑眯眯地將將一塊糕點塞入妹妹口中,衝着我做出一副十分誇張的享受表情。
“可不是嗎?這糕點確實很好吃。”我旁若無人地拈起一塊糕點入口,大力地咀嚼着,對於身邊一臉小心望着我的兩姐妹視而不見。
忽然一陣連綿不斷的掌聲猛然在廳上響起,我這才斂住心神擡眼望去。
只見大廳中央站立着一位坦然接受衆人誇獎的藍衣女孩兒,面前的案上擱着的樂器竟然是張漆色古舊的瑟。
鬼使神差一般,我豁地站起身來,在衆人詫異的眼神中走上大廳中央。
“怎麼?敬華可是也準備了什麼表演嗎?”看到我排衆而出,陳彥廣大聲問道。
我抿了抿脣,雙手按下因爲走動而輕輕揚起的衣上薄紗,定定地立在大廳中央莞爾笑道,“敬琦妹妹琴技如此高超,可惜只是有樂而無舞,難免缺憾。不如敬華獻上一舞,博諸位高朋一悅。”
聽到我清晰嬌脆的聲音響徹大廳,陳彥廣轉向將我帶來出席宴會的陳王妃道,“難得咱們的敬華如此有心,那敬琦便再奏一曲吧。”
“王爺說得是啊,舞得如何倒在其次,關鍵是咱們敬華的這份心意。”陳王妃淡淡笑着對陳彥廣點了點頭。
看到陳王妃笑微微地望着我,似在鼓勵,可是她手中拈起的那顆朱果卻似忘記入口一般僵僵地停在半空。我心中一暖,衝她重重點了點頭,“如此,敬華便獻醜了。”
“哼……”只聽耳邊低低一聲不屑溢出,我垂眼去看,對上氣呼呼重新在椅上坐下的敬琦。
我輕輕一笑,轉向敬琦欠身道,“辛苦妹妹了。”
“豈敢。”敬琦酸溜溜地回我一句之後,便將雙手覆上古瑟。
伴着潺潺若流水的悠揚樂聲,我踮足而立,雙手高高舉過頭頂做十指交叉。
陳彥廣的眼神是又驚又喜,陳王妃的眼神關切焦急,惠夫人的眼神似乎有譏有嫉,坐在陳彥廣身旁的那位曲大人眼神中有抹興味,他身後那位對我甚是關注的少年則是滿眼好奇加讚賞地望向我。再兩旁的人我不曾留意,不過旁位上的雅夫人目光中那道隱隱地犀利倒是不容我忽視地正朝我投來。
3
可不是嘛,如今我竟然在她視若心肝的寶貝女兒面前挑釁獻舞,她自難善待於我。我的目光雖然在席上衆人眉目之間來回梭巡,耳中卻一刻不敢放鬆地仔細聆聽着敬琦的樂聲,只待音漸起高,我便發力開舞。
只聽丁丁零零一陣清聲,知道敬琦手下已起至高音,我微微傾斜了臉龐,十指顫抖,左腳大力向前,將裙裾邊緣上描繡着的繁複荷花高高踢起,右腳單足發力,以一個連續飛旋開舞。
躬身下腰,雙足齊踢,凌空起旋,手臂回擺,纖指靈動,伴着敬琦存心想要我好看的激越瑟樂中,我快速而靈巧地舞動着我的身體。
因爲舞步變化地太快,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耳中那清揚激昂的古瑟之聲不住地提醒着我,這是孃親最擅長的瑟,這是孃親最擅長的瑟……
聽到樂聲漸至悠揚,知道敬琦手下將止。我也緩緩地減慢了舞蹈的速度,輕揚着雙臂於一片讚歎聲中歇下腳步。
一片寂靜之中,我感覺到溼熱的汗意自額際緩緩滑下,我並不擡手去抹,只是任它慢慢地沁溼着身上名貴的衣料。
“哼。”低低一聲不屑從身旁傳來。
我悄眼望去,眼光輕輕劃過敬琦漸現灰白色的臉龐,不難想象得出我剛纔傾力的那一舞會是如何地動人。我緊緊扯住衣角,篤定地含笑而立。
“真是想不到王爺的敬華郡主舞技居然如此出神入化,實在令人驚歎!”安靜的大廳中,第一個出聲誇獎我的人竟是那個惹人厭的曲大人。我聞聲望去,只見他呵呵笑着,開懷地衝着陳彥廣翹起拇指。
今日能夠如此地引人注目,可真是要感謝平日裡敬珣和旻軒的責難,如果不是爲了想盡法子逃過他倆花樣百出的捉弄,我又哪裡會有機會練就如此柔軟的腰肢及靈活的手臂腳步。得意地掃過惠夫人不屑的臉龐,我望向席位正中滿眼狂喜的陳彥廣喘聲道,“敬華,獻醜了。”
“怎麼是獻醜?”陳彥廣激動地站起身來,大力鼓掌道,“不愧是當年紅極一時的京都名伶,綰素果然教出了一個好女兒!本王爺要大大地賞賜你和你娘!”
“謝,爹爹誇獎。”雷鳴般的掌聲中,我眼中的明亮卻忽然黯淡下來。微微躬身之後便輕飄飄地往席位走去。
“敬華郡主這曲舞蹈實在精妙無比,只是不知郡主瑟技如何,可否錦上添花一曲?”
聽到身後忽然有邀請傳出,我心中一澀,轉過頭去。
看到眼前滿臉坦然朝我望來的曲大人,心頭更加酸澀,臉上卻奇異地堆起了燦爛的笑容以對。
4
“是啊是啊,當年綰素的瑟音在京都之中可是一絕,不知敬華如今是否承繼了綰素之技?”陳彥廣顯是不願駁了他的貴客之望,滿是希翼地向我望來。
聽着陳彥廣對孃親的讚美溢於言表,我只是恍惚地笑着,卻並不出聲。
見我半晌不語,陳王妃露齒一笑,轉向陳彥廣道,“敬華一舞剛罷,還是先歇上一會兒再舞吧。”
望着眼前神采飛揚的曲大人,腦海中忽然閃過孃親幽怨哀愁的臉龐,我昂首高聲道,“敬華不累,敬華願爲諸位鼓瑟。”
言畢便越過陳王妃的眼神,轉向身旁仍舊坐着的敬琦道,“借敬琦妹妹古瑟一用可否?”
“你。”敬琦憤憤地將瑟往前一推,拂袖起身。
無視敬琦的惱怒,我徐徐落座,十指按於弦上輕輕笑道,“敬華便奏一曲《月圓花好》於諸位高朋賞鑑。”
圓月當空,光華如練,有位佳人,月下癡盼。雖是一曲開懷之樂,可是這瑟在我手中竟像是深閨怨婦一般,如泣如訴,娓娓婉約。
忽然,一串歡快跳躍的音符嘹亮地闖入我的耳中,我指下古瑟所發出的晦澀之音竟然也被帶得一改初衷,悠揚地與之笛瑟和鳴,
擡眼望見對面忘形而立的曲大人和身後同我合奏的那位少年,我渾身一震,再垂眼便無比專注起來。認真地撫弄着手下的琴絃,再不摻雜任何的情緒。
“妙極,妙極!”曲音剛落,陳彥廣已經是大笑着撫起掌來,“想不到曲公子竟然也是如同曲大人一般精通音律,這麼一曲笛瑟和鳴,簡直與當年不差上下。”
“王爺實在客氣,小犬不成器,平日也就是對這些個風花雪月的東西尚算用心而已。”曲大人謙虛地搖頭,望向身旁少年的眼中卻滿是興奮。
顧不得譏諷這位曲大人的虛僞,我只是輕輕垂了頭臉,望着滴落在古瑟上的豆大兩滴水珠兀自發呆。這曲公子的笛子想必是和我一樣,學自雙親之處,那笛音中的歡樂暢快自然也是當年學技之時拜其雙親所授的吧。
“敬華!王爺已經允了要賞你一張名貴古瑟,怎麼還不謝恩?”不知什麼時候陳王妃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她的手臂探了過來,落在我的肩膀,輕輕挽住了我微微顫抖着的身體。
“敬華,謝過爹爹。”在陳王妃的扶持下,我委屈地擡眼,仿如無骨一般軟軟起身、躬身。
後面的宴上雖然歡聲笑語不斷,卻一直都是陳彥廣圍繞着曲大人的公子如何如何博學多才,如何如何人品出衆而展開,具體內容已經難入我耳。
乾坤紅顏上卷 月暈而風(1)
搖搖晃晃地跟着陳王妃步出大廳,一路上我悄然無聲。
“敬華,你到底是怎麼了?鼓瑟之後臉色就難看了起來,可是身體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召了大夫過來瞧瞧?”繞過大廳外頭的長廊,陳王妃立在揹人處扯住了我的衣袖,軟軟的手掌探上我的額頭。
“沒有。”用力搖頭,我努力地睜大了眼睛想要表現得堅強,卻仍是無力地敗給眼前的水霧。
“哎……”見我只是不語,陳王妃嘆息一聲,大力擁我入懷,“你這孩子啊,像極了綰素,心事重卻偏又什麼都不說出來。”
輕輕掙出陳王妃的懷抱,我澀澀笑道,“王妃,敬華想念孃親了。”
“那就快回去吧。”陳王妃不捨地鬆開了環着我的胳臂。
我匆匆地躬身行禮,將陳王妃關切提醒我小心摔跤的話語丟在身後便轉身而去。
回去的路上不時遇上一些丫頭僕婦,許是因爲席上我鼓瑟獻舞的事情早已傳開,她們遠遠見到我便紛紛行禮參拜。望着跪伏在腳下一張張恭維的笑臉,我卻已經無心於此道,滿腦子充斥着的都是剛纔的笛瑟和鳴。笛聲清亮悠揚,因爲奏者心無旁騖,專心致志,而我指下的瑟音卻晦澀暗啞,花月難圓,一如孃親多年以來卻依然難以忘卻的舊事……
“哎呦!”因爲行走匆忙,我竟然被腳下一塊石頭絆倒在地。
“根本沒有分毫我陳王府郡主的風範,就算是如今得了爹爹的喜歡,也不過是個上不了檯面的賤丫頭罷了!”耳旁,尖利刻薄的話語倏然入耳。
我冷冷一笑,用力撐着地面起身。拍撫身上光滑的綢緞小襖,望向路旁對我出言譏諷的雅夫人母女清晰出聲,“爹爹有命,明日我便會和孃親搬入大院,從今開始,我再不是你們口中的那個賤丫頭!”
見我竟敢和她對峙,敬琦驚疑地望了望身邊的雅夫人,叉着腰向我喝道,“好個牙尖嘴利的賤丫頭!平日裡見着旻軒他們叫你賤丫頭怎麼不聽你還嘴啊?”
“怎麼連你這麼個孩子也如此勢利?看旻軒他們較咱們在王爺面前受寵,所以便專挑軟柿子來捏嗎?”一直立在敬琦身後的雅夫人輕輕掩着口鼻,一副委委屈屈的神情。
“豈敢豈敢?”素來瞧不慣雅夫人的表裡不一,我淺笑一聲,越過了擋在眼前的敬琦,定定地對着她的身後沉聲道,“明知道惠夫人母子在爹爹面前受寵,就故意要讓敬珣今日在席上出醜,這樣的聰敏機智,雅夫人你哪裡算得上是軟柿子啊!”
乾坤紅顏上卷 月暈而風(2)
“你胡說!孃親哪有?”敬琦隨即望向身旁面無表情的雅夫人,忽地臉色一變,伸手便要向我打來。
我笑着側身,擋過敬琦的巴掌,清聲道,“在我這粗使丫頭般長大的姐姐面前,敬琦妹妹還是收起你那金枝玉葉的胳臂來吧,小心傷了你自個兒!”
見我捏住了敬琦的胳臂,雅夫人含笑上前,拉過惱怒的敬琦,衝我輕聲道,“敬華可莫要聽旁人胡說,今日宴上攪了敬珣獻琴的可是她自個兒的丫頭曉雲。誰知道那丫頭是吃錯了什麼東西還是生了怪病,竟然會在衆人面前嘔出污物,弄了自家主子滿頭滿臉的,這和咱們可有什麼關係?”
看着雅夫人滿面堆笑,望向我的眼中卻是隱隱的驚懼和探究,我的心頭忽然生出一陣厭惡。大步上前,待自己走近了她的身邊才嗤笑出聲,“正是因爲如此才顯得雅夫人你聰敏機智啊。如果只是弄斷那琴上的幾根弦,馬上便有下人能換上其他琴來,根本不會影響了敬珣分毫。可如果是裝入琴中幾根傷人的針,雖然能夠讓敬珣好看,可畢竟是惹出了事端。這追查起來,雅夫人你怕是也不好脫身。唯有買通敬珣身邊的丫頭纔是真正的高招,出其不意地嘔了敬珣滿頭臉,既不會令人生疑,也使得敬珣在衆人面前丟醜,那琴,她自然是沒有臉面再當衆撫奏了的。”
“你,你……”雅夫人的身子晃了一晃,不過只是飛快地一瞬。她將手搭在敬琦的肩膀之上,強自鎮定地對着我說道,“我要如此費心地讓敬珣出醜又何必呢,真是一派胡言。”
“若是敬珣出了醜,整座王府之內自然不會再有人能夠擋住雅夫人你的女兒風光無限。”我篤定地笑着繼續道,“可惜今天雅夫人你沒有算到會多出一個敬華來。”
“真是,真是……”雅夫人訕訕地笑了幾聲,一改平日裡的溫柔可人,對着我硬邦邦地說道,“空口無憑,任你隨便去說,看看有誰會信你。”
“敬華戲言而已,夫人何故當真?”對望着雅夫人閃爍不定的眼睛,我展顏低笑,轉身離去。
“真是太無禮了,讓孩兒去打這個賤丫頭替你出氣!”身後,傳來敬琦滿是威脅的聲音,我卻並不回頭。
緊接着,敬琦滿是挫敗的聲音再度揚起,“孃親,你幹嗎拉着孩兒嘛。”
“敬琦,莫要和這樣缺少管教的丫頭多生瓜葛。”
聽到身後傳來意料當中的拉扯聲,我瞭然垂眉,昂首離去。
乾坤紅顏上卷 月暈而風(3)
“孃親,我回來了。”興沖沖地推開院門,我大笑着衝了進去。
“阿瑟回來了,”聽到我的聲音,孃親轉過身來,“可用了飯菜?”
“嗯。”我笑眯眯地走近了孃親的身邊,俏皮地嘟起嘴脣。
“這,”孃親攬住我的肩膀,打量着這身價值不菲的衣裳,“可是王妃給你置辦的?”
“對!”想起陳王妃伴我沐浴時眼中的溼潤,我重重點頭,“王妃對阿瑟很好呢。”
“真好看。”孃親將我頭上歪了的一朵珠花扶正,退後幾步細細地瞧着。
“漂亮吧?”瞪大了眼睛揚起衣裙,我張開雙臂轉了個身。
“自然漂亮。”孃親笑眯眯地點頭。
“孃親啊?”我走近孃親,睨了一眼她手邊正在整理着的布包袱。
“哦,房中也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的,不過幾件衣服罷了,所以便遣了王妃的丫頭先回去了。”孃親垂首撥弄了幾下包袱,伸手拉過我,笑微微地撫摸着我的頭頂道,“明日咱們便要搬去大院了,阿瑟開心嗎?”
“嗯!”我大力地點頭,伸手撫摸着孃親的面頰輕道,“大院自然是好過咱們這裡的,咱們今後再也不必因爲一碗湯水去看人臉色了。”
孃親的眼神黯了下去,卻依然衝我笑道,“是啊,這些日子阿瑟跟着爲娘,是委屈了。”
“不委屈!”看到孃親心疼地望着我,我握住孃親的手掌大聲回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不是嗎?”
“說得真好,”孃親連連點頭,“阿瑟將來一定能成大事。”
“當然!”我驕傲地揚起頭,忽而笑了起來。
“阿瑟。”孃親低低喚了一聲,突然將我攬入懷中緊緊地抱着。
偎在孃親的懷中,我貪婪地嗅着鼻端清淡而熟悉的香氣,心頭一陣莫名的心疼。並不擡眼,我低聲呢噥道,“阿瑟以後會和敬珣她們一樣,有夫子教導,阿瑟一定會爲孃親爭氣,一定會好好孝敬孃親。”
感覺到孃親的身子震了一下,然後她便輕輕地拍撫着我的肩背輕輕地念着,“孃親知道,孃親知道阿瑟剛纔在大廳之上的所有努力都是爲了孃親,孃親知道……”
“阿瑟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所有應該學習的東西,一定要勝過所有的妹妹!孃親相信阿瑟會成爲最優秀的人,成爲孃親今後的依靠嗎?”我輕輕地掙扎了一下,擡眼望向孃親。
孃親不防我會問得如此認真,愣了一下才重重點頭,“孃親信。”
“那麼請孃親答應阿瑟,”我輕輕地捧起孃親的臉龐,心疼地撫平了孃親眼角細小的魚尾紋,口中定定地說道,“從今以後不要再奏那張瑟,因爲阿瑟和孃親都已經不再需要它了。”
“阿瑟……”孃親的笑臉在我手心之上漸漸消失不見,她顫抖着嘴脣輕合了雙眼,半晌之後才極輕極輕地吐出了一個字,“好”。
乾坤紅顏上卷 書齋之鬧(1)
感受着那隻華貴的青玉筆桿透過指尖傳遞而來的清涼滑膩,我只是越發握得用力,小心翼翼地將餵飽了墨汁的狼毫劃上雪白嶄新的宣紙。
輕輕地寫橫,輕輕地寫豎,輕輕地寫撇,輕輕地寫捺,恨不得將心中所有的開心快樂都透過手中的筆宣泄出來。
“敬華郡主,您這樣握筆不對,太緊了。”就在我自覺滿足的時候,身邊忽然傳來張夫子低沉的聲音。
“夫子,這筆……”手上猛地一鬆,管毫已經摔落,在雪白的宣紙上劃出了長長的一畫。我囁嚅着將管毫拾起放好,羞怯一笑。
“想把字寫好是嗎?”張夫子撫摸着他雪白的鬍鬚笑眯眯地立在我的身前。
“嗯。”對着夫子的笑臉,我輕輕點頭。
“郡主,您要這樣。”夫子慈愛地望着我,手中握起那管總也不停我使喚的筆。
“哦,這樣……”我右手凌空,模仿着張夫子的手勢。
“試試。”張夫子將管毫遞了過來。
“我,”望着張夫子筆下游走蒼勁的筆鋒,我輕輕抿着嘴脣,“怕是還不行的。”
張夫子輕輕搖了搖頭,望望窗外的歡聲震天,重新將堅定的眼光投向我道,“初習字者都是如此,但是郡主如此用心卻是王府之中少有,假若郡主能夠持之以恆,相信日後必會練就一手好字!”
“會嗎?會有那麼一天嗎?”望着張夫子在紙上寫下的七個大字,我拈起那管青玉毛筆,出神地想象着那一天的到來。
忽然一陣喧鬧,一直在外頭玩鬧的弟妹們想是玩得累了。
張夫子哎呦一聲,被旻軒他們的一擁而入給擠了開去,“笨丫頭,這鬼畫符不會是你寫的字吧?”
望着被旻軒搶在手中高高揚起的宣紙,我緊緊咬着嘴脣怒目以對。
見我並不還嘴,旻軒更加得意地四下展示着那張我初初的練筆,“笨丫頭,你還真不是一般的笨!就算是爹爹讓你和咱們一起上學又能如何?不過是白費心機而已。”
我冷哼一聲,猛地起身,想要從旻軒面前消失。
“還真像是鬼符呢!”向來和旻軒一唱一和地敬珣霸道地堵在我的面前,攔住了我的去路。
看到敬珣臉上的傷處包覆着一塊小小的白色紗布,配着眉目之間的盛氣凌人看上去霎是可笑。我輕輕挑了眉毛,並沒有出聲。
對望着我的眼睛,敬珣叉腰喝道,“以後咱們府裡再做法事的話,直接派這個髒丫頭上不就行了?想還省了不少的花銷呢,也算咱們王府沒有白白養她一場!”
“哈哈……”
乾坤紅顏上卷 書齋之鬧(2)
鬨堂大笑之中,一直立在敬珣身後的敬琦也擠了進來,拈起張夫子剛剛寫下鼓勵我的大字,猛地譏笑出聲,“呦呦呦,還’!有志者事竟成也’呢?就憑她居然還有志者,居然還妄想事竟成!她能成得了什麼啊?不過就是個下賤的戲子生養出來的賤丫頭罷了!”
迎上敬琦眼中毫不掩飾的恨意,我雙拳緊握,猛地上前一步厲聲喝道,“住口!不許你侮辱我孃親!”
見我惱得面色大變,敬琦先是一愣,而後便在衆人的鬨笑聲中面紅耳赤地挺着胸膛嚷道,“怎麼,做得說不得啊?你娘本來就是個攀附權貴的下賤女人,藉着到咱們王府唱戲的當兒,勾引了爹爹才生下了你這個同樣下賤的丫頭不是嗎?”
“是嗎?”看到敬琦晃動在眼前的鄙夷,我不怒反笑,揚起手臂就甩了敬琦一個大大的巴掌。
“啊!你這個賤丫頭竟敢打我?”敬琦不防我會出手,這一巴掌捱了個結結實實,捂着腮幫便向我撲了過來。
“哼。”我一側身,瞧着敬琦齜牙咧嘴地跌倒在座位上,冷聲道,“早就說過,敬琦妹妹還是小心你那金枝玉葉的身板兒爲好。”
“死丫頭!”見敬琦被我打翻,敬珣瞪大了雙眼指點着我的頭臉怒道,“好個不怕死的賤丫頭!居然敢和咱們動起手來了!”
望着敬珣在面前跳腳叫囂,我垂眸一笑,提高了聲量,“敬珣妹妹可真是善忘,昨日咱們便已經從西苑搬進大院了。我身爲長姐,教訓一個不懂進退的妹妹何錯之有?便就招來了敬珣妹妹這番的口不擇言,若是敬珣妹妹如此的不懂禮數被爹爹聽見了,不知道還要惹出什麼樣的軒然大波來呢!”
“你!”顯是被我的話語給震住了,敬珣的話像是哽在喉間,只是憤憤地盯着我卻並不做聲。
“讓開。”我收回和敬珣對視的眼神,推開了擁擠在我面前的人羣。畢竟昨日在西苑中迎接我和孃親的架勢大得嚇人,那樣的禮遇,那樣的殊榮,怕她們也都是早已經瞧在眼裡的了。
“哼!就算爹爹和王妃昨日親自迎你們回來又如何?本小爺就偏要叫你們做一對賤人,賤人!”
聽到腦後傳來惱怒的罵聲,我急忙轉臉。只見素來以捉弄我爲樂的旻軒端着筆洗滿臉憤怒地兜頭朝我潑來。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筆洗之中那濃黑的墨汁在半空中織就成一張細密的黑網從天而降。
乾坤紅顏上卷 書齋之鬧(3)
兜頭的涼意傳遍全身,在喧鬧的鬨笑聲中,我緩緩睜眼。
望着眼前一張張嬉笑無形,幸災樂禍的臉龐,我死死地盯着仍舊持着那隻掐絲琺琅筆洗的旻軒,任由墨汁的寒涼自發膚絲絲沁入心肺,脣角卻是含着淺淡的笑。
聽到人羣當中傳出一片噓聲,張夫子猛擠了進來,他看到我滿身髒污,急忙朝我伸出手來,“郡主怎麼如此不慎,快,夫子幫你。”
“不必!”推開張夫子的手忙腳亂,我徐徐環視着周圍我的弟妹們。
許是因爲我被潑之後一反常態的平靜,四周的嬉笑聲漸漸變小,安靜起來。耳邊只有墨汁由頭頂、髮際、衣角滴滴答答的跌落聲。
許久,我才收回目光,帶着滿身的溼潤走向門口,一直被我握在手中的那管青玉筆竟然絲毫不見溫熱,仍是微微地寒涼。
“瞧她剛纔那眼神,還怪嚇人的呢。”
“紙老虎罷了,有什麼好嚇人的。再說咱們本來就沒有說錯啊,她娘本來就是一個下賤的戲子不是嗎!”
“可也真是奇怪,既然爹爹當初會將這對賤人趕去西苑,昨日又爲什麼親自迎了他們回來呢?”
“誰知道這對賤人用的是什麼手段,戲子嘛,自然是擅長演戲的嘍……”
“是啊,是啊,呵呵……”
任由身後傳來各種各樣的羞辱和猜疑,我只是走向門口,緊緊捏着雙拳走向門口。本以爲終於可以不必整日躲在牆角偷聽夫子的教習,本以爲自己的努力總算是爲孃親爭來了一絲的榮耀,本以爲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卻原來仍然是個愛哭鬼。
邁出書齋的大門,我努力睜大雙眼,還未來得及深深吸上一口雨後清新的口氣,便猛地和對面匆匆走來的一人撞了個滿懷。“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撞到我的是平日裡伺候在書齋之中的小廝李順,他見對面的是我,一邊躬身退後一邊咋咋呼呼地叫道,“天哪,敬華郡主你怎麼弄了這麼一身的墨汁啊?”
“不小心。”我隨意地撫了把額角的溼發,睨向李順的身後。怪不得今日沒有見到他伺候在書齋中,原來是被派去接待貴客了。
見我對身上的髒污並不以爲意,李順小心地望了望身後,然後恭敬地半彎着身子試探道,“那,奴才服侍郡主洗漱去。”
“我自己可以。”飛快地扯了扯脣角,我斜身便要過去。
“小心。”見我因爲走得太快,腳步微一踉蹌幾乎摔倒。一直立在李順身後默不作聲只是盯着我看的曲大人那位公子連忙上前了一步,終於開了口,“曲洛池見過敬華郡主。”
乾坤紅顏上卷 書齋之鬧(4)
“多謝。”分不清此時他眼中那樣複雜的情緒到底爲何,大力推開曲洛池攙扶着我的手臂,我冷冷出聲。
“郡主何必客氣,今後咱們便是同窗了。”見我抗拒,曲洛池緩緩收回手臂,只是輕輕笑着從袖籠中取出一方素娟遞了過來。
望着曲洛池停留在半空中的手臂,我有一瞬的失神。看到對面深幽如潭的眼眸中閃動着關切的神采,我隨即省悟,急忙垂眼拒道,“不必。”身爲一個外人,他的眼中似乎已經有了太多和他的身份不相宜的東西了。
見我並不領情,曲洛池也不生氣,他一邊看着我和他擦身而過,一邊好聲好氣地在我身後輕輕說道,“郡主好走。”
我不曾回身也不曾出聲,繼續大步走着。心中卻在微微地泛酸,爲什麼那些和我同一個父親生養的弟妹竟然連一個外人都抵不過?
回到陳王妃爲我們精心準備的房舍之中悄悄換過一身乾淨的衣服,交代了劉嬤嬤我因爲要在書齋練字所以一整天不會回來用飯之後,我便匆匆而去。
望着望荷池旁邊這座低矮的土山,我抿脣而笑。不管如何,畢竟我現在想要欣賞望荷池這片迤邐的風光時,已經不再需要翻過那座牆了,我和孃親已經搬進了大院不是嗎?
尋了一棵粗大的梅子樹,我倚石而坐,趁着頭上暖暖的陽光,小心翼翼地回想着張夫子適才說過的習字要領。
好像真的是握得太緊,我好笑地看着自己將筆桿握在指間捏得死緊,以左手幫忙,纔將虛虛懸於右手指掌之中的筆桿握好。
將筆尖的狼毫小心蘸入望荷池中清冽的池水之中,待狼毫溫潤之後才輕輕擡起手臂,落於面前一塊光滑的石面之上。
我以水蘸筆,半伏在冰涼的石面上,一下一下地寫着所有我認識的字,不覺間,日頭已然西斜。
終於覺得胳臂有些酸累,我擡起眉眼,望了望天際仍然殘留着耀眼橘紅光芒的太陽,長長吁了口氣。眺望天際的目光收轉回來,望向眼前微風吹拂下輕輕盪開淡淡金色漣漪的水面,緊張了整日的眼睛頓時覺得舒服極了。
揉搓着將微微發涼的雙手舉至脣邊輕輕呵氣,我滿足地綻開脣角。眼光無意地投向樹下斑駁的光影,我忽然一怔,急急回頭去看身後,大大的笑容也僵在了臉上。
乾坤紅顏上卷 心思輾轉(1)
“郡主好像很開心。”立在我身後的,竟是上午在書齋門口遇到的那位曲公子曲洛池。見我回頭,他上前一步,對着我翹起那薄薄的脣,狹長眼眸之中晶瑩的光彩在落日的餘暉中顯得斑斕奪目。
剛纔練字竟然如此出神,連身後站着這麼一個大活人也不曾發覺,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呢?我放下舉在脣邊的雙手,一把抓起剛纔被我放在石面上的那隻毛筆,衝着他挑了挑眉,“曲公子似乎對咱們王府的家事特別感興趣。”
聽出我的挑釁,曲洛池揚了揚手臂,“畢竟從今日開始,我便要開始在王府中的生活,關心一下同窗應該並不爲過吧。”
目光膠着在曲洛池手中的那捲雪白宣紙之上,我只是靜靜地望着他,默不作聲。
見我不若上午見面時的難以接近,曲洛池將一直拎在另一隻手上的一個竹籃打開,擡頭笑道,“文房四寶我都帶齊了,特地送來給郡主你的。”
“哦?”望着攤開擺放在石面上一應俱全的筆墨紙硯,我輕輕嗤笑一聲卻並不多言。
“下午夫子授課之時沒有見到郡主,後來聽敬珣郡主他們提及敬華郡主平日裡最喜歡的地方便是這片望荷池,所以過來看看,不想在此處居然真的遇到了郡主。剛纔見郡主練字認真,不敢打擾。”曲洛池一邊輕聲解釋,一邊朝我輕輕笑着。
不過今日纔到王府受教,竟然這麼快便已經和敬珣他們打成了一片,想必他一定也已經聽說了上午我被自己弟妹辱罵的事情了吧?念及敬珣他們遣詞之中的尖銳刻薄,我渾身一僵,別開了眼光冷聲道,“誰要你這麼多事?”
“剛纔看到郡主握筆姿勢並不大對,既是同窗,不如洛池爲郡主示範一二?”對於我的冷眼以對曲洛池並不以爲意,他仍是帶着滿面的笑容半伏下身子。
看到曲洛池鋪展了宣紙,細細地研墨,我不屑地輕揮廣袖,刻意忽略他那溫潤動人的嗓音。
“大拇指從裡向外用力頂住筆管,食指輕壓,指甲左側和第一關節同時用力向大拇指方向勾壓,中指則需內壓,配合食指和大拇指在筆管的內外兩側同時內用力壓緊。無名指和小指則是協助大拇指從內下方托住筆管,加強託頂。不過倘若郡主日後練熟之後,也可單用中指和無名指來鉗住筆管即可。”認真研墨的曲洛池擡眼望了望我,而後拾起一管筆來,一邊衝着我做示範一邊低聲道,“其實早間的不快多乃因爲誤會所生,所以郡主你……”
乾坤紅顏上卷 心思輾轉(2)
“你算什麼人?憑你也想要來教訓我嗎?”望着曲洛池堆在臉上的燦爛笑意,忽然心頭一陣火起,打斷他說了一半的話,我猛地上前,擡手便要撥開曲洛池好心擺在石面上的那些紙墨。
忽然聽到一陣衣裳摩挲之聲從一旁傳來,我握住拳頭斜眼睨去,正好看到梅子林邊一身紅豔的敬珣靜靜地立着,身邊竟然沒有隨從,連平日和她形影不離的旻軒竟然不見蹤影。
看着敬珣若有所思的眼神,我轉向面前戒備看着我的曲洛池,忽然燦爛一笑道,“曲公子的如此好意,敬華實在不應該不敬的。不如曲公子好好教導敬華執筆,也好讓敬華能夠像曲公子那般如有神助,妙筆生花。”
“郡主喚我洛池即可。”曲洛池的眼中似乎有絲不解閃過,不過很快。他收回用以保護石面上文房四寶的胳臂,笑微微地衝着我招了招手。
藏起眼中的倨傲,我好脾性地點了點頭,和曲洛池一同半伏在石面之上,滿是笑容地望着眼前這張清俊的臉龐,兀自有些出神。
“郡主你明白了嗎?”重新示範了一遍的曲洛池見我滿眼認真地望着他,將筆遞了過來,示意我試。
“那,”剛纔我只顧着胡思亂想,哪裡仔細聽他的講解。可眼下看着他定定望着我的眼神,我只得輕輕咬着嘴脣,擡起袖去將筆接在手中,“敬華便一試,可是敬華素來愚笨,曲,呃,洛池可不能笑我。”
“當然。”曲洛池深幽的眸子中升起一絲重重的笑意,纖長的手指無意地劃過我的指尖。
“呃……”眼前這雙狹長的眼眸之中彷彿有種魔力吸引着我欲罷不能地緊緊地跟隨,直到清晰地看到他眸中深重的笑意以及那飛快閃過的一絲憐惜,我才微微一怔,手中的筆也不受控制一般慌亂地落下。
“大拇指要從裡向外用力,食指也要一起,輕輕地去壓,哎呀……”曲洛池轉開眼眸,輕聲指導着我,忽然低低地一聲驚呼。
“啊!”聽到曲洛池的叫聲,我才恍如夢醒般猛地擡起了執筆的胳臂。望着眼前耀目的一片雪白之上因爲我的不覺已經增添了毫無意義地一灘墨汁,不禁微微窘然。
“郡主不必着急,初練字者皆是如此,只不過是墨汁,”身邊的曲洛池笑微微地擡臉安撫着我,卻在目光尚不及雙眼之時便迅速地轉開,“太飽了而已。”
看到曲洛池的目光似要轉向梅子林,我急急地出聲,“洛池,你也不要喚我郡主了,叫我敬華好了。”
“那,”曲洛池的聲音中微微有些遲疑,那暖暖的目光在半晌之後才重新轉回到我的身上,“洛池便恭敬不如從命。”
“嗯。”不及細思曲洛池面上爲何突現醺然,另有心事的我笑微微地輕輕擡袖,借廣袖遮掩之機悄悄斜眼。
乾坤紅顏上卷 心思輾轉(3)
看到梅子林中那抹紅色正急急地朝林深處奔去,心頭一鬆。我瞭然轉眸,看着曲洛池手握管毫奮筆疾書,暗哼了一聲,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也在不覺中逐漸淡去。
曲洛池不曾注意我的神情,他只是急切地垂眸,急切地疾書,才一停筆便望向我來,“敬華,我如此爲你示範可看得明白了?不如你來試試。”
“哼……”我拾起自己那管青玉筆,站直了身子,冷聲道,“想不到當日我這連看門狗都不屑一顧的落魄郡主也會在今日蒙王爺之座上賓如此青眼,真可謂是世事難料啊。”
“敬華你?”曲洛池挑起雙眉,疑惑地望向我。
對望着那一對清澈若水的深潭,我輕垂眼睫,澀澀說道,“若是曲公子僅憑敬華乃王府之中大郡主的名頭便莽撞討好,這如意算盤怕是便要落空的。”
“敬華郡主以爲,洛池此番襄助乃是阿諛奉迎?”曲洛池噙着脣角一絲笑意,低低出聲。
“怎麼不是嗎?”惱怒於他眼神中 莫名出現的那絲哀傷,我猛地揚起臉來,恨恨出聲。
“煩擾郡主,倒是洛池造次了。”一直對視着我的曲洛池忽然眼神一轉,溫潤的聲音忽生生冷清起來。
看到曲洛池淡淡笑着的臉變成意料當中的禮貌而陌生,雖然早有準備我卻仍是心口一滯,半晌之後才習以爲常地輕笑着譏諷出聲,“下次再要找個靠山,記得把眼睛擦得再亮一些。”
曲洛池不再言語,只是陰沉着臉色快手快腳地收拾着散亂在石面上的文房四寶。待得物品逐一入籃,才恭恭敬敬地擡眼對着我道,“既然敬華郡主如此聰慧過人,識破了洛池乃是那般蠅營狗苟之輩,洛池也唯有速速退下了。”
望着曲洛池避之不及的背影,我清冷一笑,用力握緊掌心那隻青玉筆。
“其實,”已然和我隔出了一段距離的曲洛池忽然止住了腳步,不曾回頭,就那麼低低地出聲,“洛池此番,只因郡主當日奏瑟之時,樂聲中那難言的哀傷……”
不敢相信那日的苦澀竟然被人如此輕易道明,我猛地一驚,微微後退的腳步有些踉蹌。當日,他弄笛時,是那樣的歡快,我一直以爲,他內心裡是將那曲《月圓花好》視作喜樂的。今日,他竟然說,那日我指下的哀傷他本是聽出來的?也許,當時他的快樂和我一樣,並不是發自內心?
“既然敬華郡主並不領情,那麼今日,便算洛池枉作小人了吧。”曲洛池以背對我,自然看不到我張皇掩口的神情。見半晌都聽不到我的聲音,輕嘆一聲之後徑直揚長而去。
夕陽漸斜,我獨自一人久久立在當地,直到曲洛池的身影再也看不真切才悵然垂首,定定地望向自己衣裙及地處那針腳細密的絲繡。
玫紫色的芍藥花搭配在淺藍色月華裙的邊角處,片片花瓣翩然搖曳,俏麗可人。雖然朵朵張揚盛開,可是這美麗得近乎耀眼的芍藥卻依然難掩那無法言喻的寂寞。這樣惹人憐愛的芍藥,縱然豔麗異常,縱然每一次的綻放都恨不得燃盡了它一生的燦爛,可是它畢竟只是芍藥,畢竟只是生來便註定要永遠居於國色牡丹之下的,芍藥。
乾坤紅顏上卷 天生驟變(1)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望着天邊那抹橘紅色的火光逐漸西沉,直至黯淡不見,我才一邊呢喃着一邊往回走。
穿過梅子林,我小心地拎高裙角,剛剛走至梅林深處,只聽“嘩啦”一聲,一根長鞭便招呼了過來。
“啊!”一直恍惚出神的我竟然沒有看到旻軒和敬珣早已經等候在此處,我驚叫着向後跳去,望着那枝被打落在我腳旁的梅枝,冷眼望了過去,“你們要做什麼?”
“這一次,只是你身側的梅枝,若是還有下一次,這鞭子打得便是你的腦袋!”兩隻手交替撫摸着長鞭,旻軒一副萬分憎惡的樣子望着我。
睨了一眼旻軒身旁臉頰上覆有輕紗的敬珣,我冷冷擡眼道,“以下犯上,你們居然還想有下一次?”
“少在這裡裝糊塗!”見我雙手抱胸神情凜然,旻軒不耐地上前一步,一把扯開我的胳臂,“曲大人的公子是你這樣出身的人妄想高攀得上的嗎?”
聽到旻軒的話,快速掃過一旁的敬珣,我瞭然笑道,“難道本郡主的身份竟然還會矮過你們去嗎?”
“和她廢什麼話?記得孃親說過的話嗎?她根本就是一個得寸進尺的小賤人!”見我眼光輕蔑,敬珣再也忍耐不住,急急幾步便衝了過來,掙開旻軒的拉扯便要打我。
“這麼惱羞成怒,難道是被本郡主說中了心事?”微微側身,躲開跳囂的敬珣,我滿臉笑容,口上卻仍舊不依不饒,“我以爲是什麼事情呢,卻原來咱們的敬珣郡主看上了曲大人的這位公子啊。咱們惠夫人調教出來的就是不一樣,敬珣郡主的眼光果然是高人一等呢!”
“賤人,賤人,賤人……”敬珣越發情急,卻苦於被旻軒按在懷中,只能惡狠狠地瞪着我,口中也在不斷地大聲叫嚷。
只要不辱及孃親,被罵上一兩句又能如何?我無謂地聳了聳肩膀,閃身便要走過。
“敬珣你就不要鬧了,”身後傳來旻軒無奈勸慰敬珣的聲音,“那個賤女人生下來的會是什麼好貨色?咱們犯不着和她一般見識……”
咬着牙齒止住腳步,輕輕回過身來,在敬珣和旻軒的連聲咒罵中我笑微微地緩緩啓齒,“那個曲洛池有何高貴之處,即或算他出身名門,今日不也是偏要躲了課堂與課堂上那些無趣的人,巴巴地尋了本郡主來。若不是看在他爲本郡主鞠躬盡瘁的份上,本郡主根本不屑理他。若真是本郡主對他有意,怕只要那麼小小地勾勾手指頭,他便會哈巴狗一般地俯在本郡主的腳邊了呢。如此一個本郡主根本看不上眼的東西,卻偏偏有人非要寶貝似的放在心裡,真是可笑,可笑之極!”
乾坤紅顏上卷 天生驟變(2)
“你,你……”旻軒拼命抱住想要衝過來的敬珣,氣呼呼地看着我得意洋洋的樣子,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搬進大院也是有好處的,瞧這旻軒不是已經不敢對我動粗了嗎?我在心中狠狠地下了決心,一甩頭便要離去。
“旻軒哥哥,敬珣姐姐,咱們不要和這樣低賤的女人動氣,犯不着。”
身後忽然又多了一道聲音。原來這搬進大院不過幾日的功夫,她們便已經如此容不下我。輕撩裙襬,我連頭也不回,只是越發挺直了脊背。
“臭丫頭,有什麼好神氣的?不過是從西苑搬了出來罷了,就真的當自己是大郡主了,只不過是一個成天病怏怏的藥罐子的女兒,等那個賤女人歸了西,看她日後依仗什麼。”旻軒和敬珣呼呼喘着粗氣的聲音當中,那個新增的清脆聲音顯得特別清晰。
怎麼會有人如此惡毒?我猛地回過頭來,瞪着立在旻軒身旁惡狠狠望着我的敬琦。
“看什麼?我又沒有說錯,那個戲子本來就是個藥罐子,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一命歸西,到時候看你如何神氣的起來!”敬琦仗着旻軒在身旁,說起話來毫不忌憚。
這便是陳王府每年花費了大把的銀子請來西席辛苦教導出來的郡主嗎?望了望仍舊在旻軒懷中掙扎的敬珣,再看看一臉嫉色望着我的的敬琦,我搖了搖頭。
“明白你的地位岌岌可危了吧?終於沒話說了吧?”敬琦得意洋洋地望着我。
輕輕吁了口氣,撩裙邁步,我雲淡風輕地笑道,“見過到處亂咬人的瘋狗嗎?瘋狗咬人一口,難道人還要回咬過去嗎?”
“臭丫頭,你簡直找死!”身後是旻軒暴跳如雷的聲音,我卻仿若未聞,笑得更加燦爛。
“死丫頭,我咒你娘早死,咒你娘早死……”敬琦的聲音聲嘶力竭,一點也聽不出曾它原本的清脆嬌美。
聽着身後不斷傳來的惡語相向,我不曾回頭,只是眼眶卻有些溼潤。孃親,阿瑟終於明白了,明白了之前您縱然抱病卻也甘願久居西苑的原因了。您的善良,您的柔弱,實在於這樣的環境格格不入。不過,如今您有了阿瑟……
乾坤紅顏上卷 天生驟變(3)
回想着旻軒三人又氣又急的神情,我跳躍着回到居所。
剛進院門,便看到總是守在孃親身旁相伴的劉嬤嬤急惶惶地衝着我便跑了過來,“郡主,郡主,您可總算是回來了。”
“嬤嬤,怎麼了?”收起得意洋洋的笑臉,我握住劉嬤嬤的手。
“小姐,小姐她,郡主你快看看小姐去吧。”劉嬤嬤見到我,眼淚橫流,落在我的手背之上,熱得灼人。
“孃親,孃親她怎麼了?”看到劉嬤嬤一副涕淚交加的樣子,忽然想起剛纔敬琦那惡毒的詛咒,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快來!”劉嬤嬤並不回我,只是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將我拖進房去。
還未進門,便聽到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我雙拳緊握便衝了進去,“孃親,孃親你這是怎麼了?”
“阿瑟,你回來了……”孃親半倚靠在牀柱之上,笑微微地衝着我伸出了手。
“孃親,孃親!”看到一身素衣的孃親在劇烈的咳嗽之下更顯單薄,忽然有一種莫名地恐懼涌上我的心頭。我停下急衝的腳步,惶惶地扭頭望了望劉嬤嬤,才緩緩走了過去,“怎麼了,孃親你這是怎麼了?”
“瑟,阿瑟,阿瑟……”孃親在我懷中低低地呢喃着,一雙無神的眼睛緊緊地盯着我,似無意識的呢喃中,忽然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孃親,孃親!”看到孃親用來掩口的娟帕之上刺目的紅色,我一把抱住孃親,衝着呆呆立在一旁的侍女慌亂大叫,“找大夫,還不快去找大夫!去啊!”
“瑟,阿瑟……”眼神已然渙散的孃親只是重複地念着我的名字,不斷地重複。
目光觸及之處,皆是無邊無際的白。
各色的門窗早已由白色窗紙蓋掩原色,房樑之上處處白麻高懸,門口立着白色的避忌牌,我的頭上、身上,也都是一片茫茫白色,那麼慘烈地素潔乾淨。
我無力地垂眼望向雙手,手背上已然暴起的青筋似要跳出那幾近透明的皮膚,那般地揪心。
無盡的白色之中,唯有一處例外。是孃親的棺木,紅豔豔的周身,紅豔豔的棺蓋……
一眼看去,那硃紅竟是這般灼人的耀目。只是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樣耀眼的紅色卻也會令人看上去感覺無盡悲涼,痛徹心扉。
乾坤紅顏上卷 大病初癒(1)
孃親入土之後,我大大地病了一場。
病中,沒有人能夠近得了我的身,無論是誰,只要靠近我的身邊,都會被我用各種各樣的器物瘋狂打砸驅趕,只要是我手腳能夠夠到的東西,任何東西。
久了之後,陳彥廣也懶得來探我,素來憐惜我的陳王妃每次來也只是立在門邊,看上幾眼交代幾句便匆匆離去。只有劉嬤嬤她不怕我。縱然所有的人都已經在心中將我視作一場瘟疫,一場無法阻擋的瘟疫。
每晚,都是劉嬤嬤帶着渾身的傷痛抱着根本不能入眠的我,一邊以淚洗面,一邊柔聲撫慰着我身上那看不到的深重傷口。
這樣的一場大病,一直持續了月餘。
終於,我痊癒了。
愈後,我便如同常人一般,再不去想孃親,再不去想那令人幾欲痛厥的悲傷。
所以,當陳王妃輕輕撫摸着我的額頭,問我願不願意做她的女兒時。
我帶着最感恩的笑容恭敬行禮,“孩兒見過孃親。”
因爲我知道,只有做了陳王妃的女兒,我才能夠稱得上是名正言順的大郡主,我才能夠凌駕於陳王府中其他弟妹之上,成爲最尊之人。
“叮叮噹噹”,大院的廚房之中正在爲惠夫人的生辰準備着豐盛的筵席。紅火火的爐竈上,油膩膩的燉肉冒出白騰騰的熱氣,混合着廚房中其他佳餚的香氣在半空中擺出一道妖嬈的身姿,緩緩飄向門外,硬是止住了過路人的腳步,拉長了嗅者的鼻子。
雖然平日閒暇時候,王府裡的下人們總是樂於拿了王爺的牀第之事來取樂。
留宿惠夫人院子的時間總是較其他院子更長一事大嚼舌根,可在衆人心中,惠夫人是王府之中諸位夫人當中最爲得寵一人也是衆所周知,不光是因爲惠夫人誕子之後仍舊身姿婀娜,鶯聲細語,還因爲她的膝下育有王府之中唯一的男丁,僅憑此一點便足以力保她在王爺面前的地位屹立不倒。所以此刻面對惠夫人的生辰筵席,廚娘們不敢有絲毫怠慢,五六個人在廚房之中忙得團團亂轉,根本不曾有人去注意立在門口正眼巴巴朝門裡瞅的那對姐妹。
當我聽着那對翡翠玉珏耳飾來回搖盪所發出的叮噹撞擊之聲緩緩走過的時候,眼前看到的,正是這幅似曾相識的畫面。
乾坤紅顏上卷 大病初癒(2)
傳聞陳彥廣在當初征戰西南之時,曾經因爲留戀水鄉女子那樣細腰柳肢的風情,所以他以隨軍內眷之名帶在身邊的卻並非如今王府之中的任何一位夫人,而是亂世時江南的一位清倌藝妓。
據說那江南女子從良之後一直特別被陳彥廣眷顧,可謂是盛寵一時。只是不知後來何故竟然與陳彥廣的大部隊別離,先後產下的那對女兒也一同不見。得勝班師回朝的陳彥廣對那女子一直念念不忘,幾經周折總算是於近日終將那雙流落異鄉的女兒尋了回來,只可惜了當年那名絕代風華的清倌藝妓卻已經在無情度歲月的磨礪中了卻了殘生。
那名女子便是我眼前這對女孩兒敬瑜、敬珞的孃親。由於沒有生母,她們姐妹在入府之後便在陳王妃的安排之下交給了同樣膝下空虛,失寵已久的婉夫人撫養照顧。
失卻了生母,養母又是如此地不得寵,彷彿寄人籬下一般的日子,這對姐妹想必過得並不如意。
望着眼前這對連我已然走近卻依舊懵然不知的姐妹,一股強烈的熟悉感伴着酸澀的淚意涌至眼前。
收住腳步,我大口吸氣。用力地握住腰間宮絛上垂下的翡翠玉環綬,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笑意盈盈。裙裾微揚,只幾步便走近了她們跟前。
垂了眼簾,我含笑輕道,“可是餓了?”
“啊!”敬瑜低低叫了一聲,慌張地扯了敬珞一起朝我參拜。
“敬瑜……”
“敬珞……”
“見過敬華姐姐。”
“好了,好了。”我微微躬身,扶了她們姐妹站好。
“咱們只是路過這裡。”望着我一身的雍容華貴,敬瑜微微有些囁嚅。
“喏。”努力拉高脣角的弧度,我伸出手去。
望着我傲立在廣袖外的小小拳頭,敬瑜狐疑擡眼,“敬華姐姐這是?”
“無名無份之人,在這王府當中便是連最低賤的下人也是不如的。”攏起手來,我輕輕地摩挲着衣袖邊緣精緻美麗的如意繡樣,高高揚起燦爛的笑臉,“當初,我也是和你們一樣的。”
傍晚的惠夫人生辰宴上,一番盛裝之後的我隨着陳王妃一同參宴。爲了將席上興致推向最高,我特意在陳王妃的首肯之後,主動要求爲大家獻上一舞。
在陳彥廣的點名之下,爲我伴奏的還是當日和我一起爲衆人表演的敬珣。在她那充滿了嫉恨卻又在拼命隱忍的眼光中,我滿面愉悅翹首以待,傾盡了全力也要舞出最爲精妙的步子,不光是因爲眼前觀賞之人當中有陳彥廣,以及剛剛收我在身邊的陳王妃,更因爲席上還有那個曲大人的公子曲洛池。
乾坤紅顏上卷 大病初癒(3)
一舞罷歇換來滿堂喝彩,伴着陳彥廣大力的誇讚以及曲洛池那意味深長的目光,我娉婷婀娜地走回陳王妃的身邊。
在這場本來不必參加的宴會上,面對着她枕邊的良人此時陪着另一個女人並肩而坐,親暱無比,陳王妃竟然還能夠保持着她得體的笑容以及身爲王妃所應具有的一切氣度,果然不愧是王府中的正牌女主人。
“靜華,今日辛苦你了。” 輕輕拉了我的手落座,陳王妃望向我的眼光中有着深切地憐惜和喜愛。
“不辛苦。”清楚看到對面眸子中因爲我的出現而煥彩晶亮,我清聲回道,“以己舞一曲便能夠換得王妃愉悅,靜華樂意之至。”
“好孩子。”望着我一臉的誠懇,陳王妃輕輕笑開,“今日你便在這宴上好好玩着,我這便要下去了。”
“是。”聽了陳王妃的吩咐,我乖巧地點頭。
陳王妃收回眼光,轉向對面的陳彥廣和他身旁的惠夫人,眼眸依舊清亮。片刻之後她緩緩起身,走了過去。
氣氛熱鬧的大廳上一片觥籌交錯,我志得意滿地擡首,看着陳王妃大大方方地敬了今日的壽星惠夫人壽酒之後似是不耐酒力,踉蹌了幾步之後便附耳陳彥廣,然後便攜了僕婦退席。
看到陳王妃在走過面前時腳步虛浮,我急忙伸手去扶,卻被她笑眯眯地擺手推開,“不妨,不妨。回去歇上一陣兒就好,你且在這裡好生玩兒便是了。”
見她面色如常,與平日無二,我一邊點頭一邊交代了旁邊的丫頭小心伺候。
連退席都可以是如此的高貴優雅,卻偏偏嫁了無意欣賞其美的一個丈夫,真是可惜了這樣一個識大體顧大局的女人。望着陳王妃已然遠去的背影,我若有所思。
胡思亂想之間,耳邊忽然傳來一陣人肆意地曖昧笑聲。我轉眸去看,只見惠夫人滿面桃紅,正趁着微微的醉意歪倒在陳彥廣的懷中。
看着因爲陳王妃的離席而顯得心情大好的惠夫人,我忽然失了在這宴上繼續大出風頭的興致。心中不及細細思量,我便已經站起身來,手中端着一杯水酒送到了惠夫人的面前。
“身子不爽利?”看到我來告退,惠夫人環着陳彥廣的腰身輕笑出聲, “果然是母女連心啊,居然連退席的理由都是一模一樣的呢。”
對望着惠夫人目光中的挑釁,我輕輕牽脣,恭敬道,“王妃待靜華如同親生,靜華自然與王妃母女連心。不過靜華尚且年幼,爲人處世自然處處落人一籌。不過相信有了王妃這麼悉心的教導,靜華定會在不日之後不負大家所望,成爲王府中名副其實的大郡主。”
聽出我話中帶刺,見慣了風浪的惠夫人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再多言語。倒是立在她身後的靜珣一臉的氣憤,卻又因爲礙於陳彥廣在前,所以只得忍住了脾性,不做一聲。
就在我心中暗暗開心的時候,忽然聽到“啊”的一聲尖叫。
和衆人一起,我轉身望向聲音來處。
還來不及看清楚對面的靜瑜究竟是個怎麼樣的沒站穩,被她牢牢捧在手上的一盞酒水便結結實實地潑上了我的頭臉。
乾坤紅顏上卷 大病初癒(4)
早就知道,搬入大院便意味着我將投身更激烈的戰場。可卻不曾想,投身於陳王妃膝下,竟然還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就在我緩緩睜眼的時候,像是被嚇呆了的婉夫人先是反應過來,搶了幾步便走近我的身邊,急惶惶地撫上我的衣襟。
“王爺恕罪啊,大郡主恕罪啊,靜瑜她沒有見過這樣的大場面,她是不小心的……”
“真是該死!”陳彥廣拂袖而立,轉向我的眼睛中有着真實的關切,“靜華你怎麼樣?”
終於找到了退席的理由。輕輕拂開婉夫人的手,在她驚恐的注視下狠狠剜了發呆的靜瑜一眼,我轉身而退。“不過是杯酒水,不妨事的。”
安靜的大廳上,傳來惠夫人的嬌聲。
“王爺不要生氣嘛,靜瑜她也不是誠心的啊。如今靜華不也不在意了嗎,王爺可不要辜負了靜華如此一片心意啊。”
拽着曳地的長裙,我傲然跨出門檻,藉着轉身之機,睨了一眼。只見靜珣滿臉得色地上前一步,將原本垂首恭立着,正被婉夫人低聲呵斥的靜瑜姐妹一把拉至身邊。
知道陳王妃身子不爽,進了院子,我便悄悄地喝止了下人們的請安行禮,一個人靜靜地回房換了衣裳。
“不是飲宴去了嗎?怎麼弄得?”看見我的狼狽模樣,劉嬤嬤吃驚地上前服侍我更衣。已經脫口而出的急切追問卻在我無奈的注視之下,重又咽下。
“嬤嬤,今晚夜色尚好,我想一個人走走。”換好了衣服,我示意跟在身後的劉嬤嬤止步。
“那,郡主你一切小心。”劉嬤嬤一愣,隨後便恭敬地退下。
看到劉嬤嬤刻意地疏離,我低低嘆息一聲,孤身走了出去。
隨着孃親過世,劉嬤嬤和我之間發生了一些莫名的變化,我們之間開始疏離,不再是從前的無話不說。好幾次在我無意地眼光撲捉下,曾經看到劉嬤嬤正偷偷望着我,卻在發現我的注視後一瞬又會變得與平常無異。她的眼神那樣哀切淒涼,似乎是有些什麼話想要對我說,卻又難以啓齒。
不願去想劉嬤嬤對我的刻意隱瞞之下會藏着什麼樣的秘密,因爲我已經失去了孃親,對於劉嬤嬤這個與我除了主僕情分更有着勝似親人一般深厚感情的人,我不希望她的身上會發生任何不幸。
漫無目的地遊走在院中,雖然看到陳王妃的房中有燈火燃亮,可是在經過她的房間時我還是刻意放輕了腳步。
因爲安靜,所以在經過門口的時候,我依稀聽到房中溢出低低一聲嘆息,而後傳出的是一首輕輕念出的《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我愣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方纔宴上那個落落大方,舉止優雅的陳王妃。原來表面光鮮大方如她,私下裡的時候卻原來也是這般的無奈和幽怨……
乾坤紅顏上卷 大病初癒(5)
耳邊柔柔細語恍若繞耳,腦海又浮現出孃親臨去時的情景。
那雙剪水瞳仁雖然已現迷濛,卻依然癡癡地望着那張允了我不再染指的瑟。她那樁寄情於瑟後的心事,我如何不知?明知是段無望的感情卻還要投身其中。
那情究竟是何樣滋味?竟然能夠令人如此執着,似飛蛾撲火一般地奮不顧身。
我不懂。
當日在大廳上應了曲大人的邀請當衆撫瑟之後,那曲歡快的笛樂令我清晰明白,那情,只是孃親念念不忘的一廂情願罷了。當下我便下定決心,今後會好好保護孃親,再不令任何人欺負。只是,她卻已經沒有時間等我日益強大。
陳王妃,這個府中最高貴的女人,在我心中一直以爲她和孃親是不同的,一直以爲她是不爲兒女私情所牽絆的。
出身名流,地位尊崇,就算是膝下空虛,卻依舊能夠憑着身後的家世,擁有陳彥廣的倚重,以及那幫侍妾們縱然心有不甘卻依然不敢於面上流露分毫的仰視和尊敬。
對男人不倚不靠,聰明圓滑地利用自己手上、身後的權勢牢牢地鞏固着自己的地位,何時何地都能令自己不卑不亢地昂然而立。
她是那樣的獨立、強悍。
對於她,我心中有感激,有欣賞,有祈望。
在今天之前,一直將她當做我今後必須達到的一個高度。
可是此刻我卻明白,她慣有的寵辱不驚並不是因爲灑脫,而是因爲無奈,身爲一個女人不得不與衆女分享夫君的無奈。
她可真癡,和孃親一樣的癡。
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衝動的感官動物,女人之於他們,除了是一時的消遣之外更被當做他們推卸責任時最好用的藉口和理由。
什麼英雄難過美人關,什麼衝冠一怒爲紅顏,將禍水、責任輕輕鬆鬆地推至女人頭上。看這明明寡情到極點的字句偏偏看似深情,硬是迷惑住了天下女人的心智。
可我不同,我和她們都不一樣。想起孃親一生孤寂,我輕抿嘴脣低低嘆息。
僅一個陳彥廣,便已經令我看清楚了天下所有的男人。縱然外表各有不同,可骨子裡頭仍然難逃一丘之貉的本色。
立在府中最常去的望荷池旁,我收回神思。深深地吸上一口帶着沁涼氣息的空氣,用力握拳。於心中一遍遍地告誡自己,這世上我已再無依靠。想要拿回那些原本便應該屬於我的東西,唯有靠自己。
似有若無的衣裳摩挲聲傳入耳中,想是有人在接近的時候刻意放輕了腳步。我猛然回首,大聲問道,“什麼人?”
乾坤紅顏上卷 大病初癒(6)
看來方纔宴上的那番功夫沒有白費,抿着脣角的一簇淺淡微笑,我定定地望着梅林影影綽綽遮掩下那個清俊頎長的身影。
“呃,呃……”躡手躡腳走近的曲洛池被我的叫聲驚到,猛地怔在原地,一副被人逮到的尷尬神情。囁嚅了半晌之後終是抿了抿脣,勉強擠出一個算是微笑的表情衝着我躬身行禮,“洛池見過靜華郡主。”
“客氣。”回之一笑,我收回眼光靜靜而立,並不問他爲何會於此處出現。
“郡主,”見我安靜不語,曲洛池輕輕上前,小心翼翼地對我言道,“郡主今日宴上可真是一舞驚滿座,實在是妙哉妙哉。”
“是嗎?”微微傾首,我一副可愛無比的神情睨向望荷池。池內那錦色的千鯉正趁着清朗的月色遊弋在清澈的池水中,時不時地游上水面吐出幾個泡泡。
“是啊是啊。”聽出我話語中的迷茫,曲洛池一邊疊聲應了一邊繼續向我靠近。
看着曲洛池直直走來,直到和我挨近到了能夠看清楚對方的眼神這樣的距離才住了腳步,我心中瞭然。衝他輕輕一笑,我側身上前,在望荷池邊俯身下去。
見我輕撩裙襬不爲規矩所阻,一臉輕鬆地坐在池邊。曲洛池在我身後微微揚高了聲音小心問道,“郡主,洛池可否同坐?”
緩緩回首,看到如水月色下,一臉忸怩的曲洛池帶着滿眼莫名的堅持定定望來,我頷首笑道,“嗯。”
“今日,月色真好。”曲洛池輕輕在我身邊坐下,衝我攤開手掌,然後就那麼靜靜地側頭望着我。
“是啊,月色真好。”我無謂地點了點頭,伸手取過他掌心上託着的一塊糕點,在手中揉碎了胡亂拋進池水中。看着月色下的水面因爲魚兒爭搶吃食,帶起一波波的漣漪,我於心中輕輕吁氣。
“真是貪吃,也不怕撐到。”看到一隻個頭大的錦鯉總是搶在最前咬食,曲洛池不禁開懷。
“魚兒嘛,它懂什麼。”心中一頓,卻只是飛快的一瞬,我一邊繼續將糕點碎屑拋進池水中,一邊輕輕擡頭,望着曲洛池呢喃出聲,“是魚兒,它就總會貪吃。只要貪吃,它便一定會咬餌的啊。”
“郡主?”似是沒有聽清,曲洛池微微皺了眉頭朝我挨近了頭臉。
“哦,沒什麼,我是在笑這魚兒貪吃呢。”知道自己的笑容絕對稱得上美麗,所以我努力地讓自己的眉眼越加燦爛。噙着笑意睨向曲洛池,直到看着他在我定定的注視下不自覺地錯開眼光,我才一斂深沉的眸色轉向望荷池。
乾坤紅顏上卷 大病初癒(7)
曲洛池輕輕咳嗽了一聲,打破了我倆之間的半晌安靜,他微微側頭對我說道,“縱是在座各位夫人紛紛進言,可是不慎衝撞了郡主的靜瑜郡主仍是被王爺好生斥責了一番,想來今後於郡主面前再不會如此莽撞。”
“不過是被潑了杯酒水罷了,我根本不曾放在心上。”手上繼續揉捏着糕點碎屑,我飛快地擡臉對着曲洛池輕輕一笑。
“那,那就好。”見我不以爲意,曲洛池的口氣鬆了下來,只是眼中卻仍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閃過。
“其實,”見我只是認真地喂着池中的錦鯉,曲洛池深深吸了口氣,眼光投向我的手上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我好幾次路過聽風閣,可是……”
“本來想要安慰我,可是聽到裡頭響動實在太大所以便止步了是嗎?”聽曲洛池閃爍其詞地提及我和孃親居住的聽風閣,已經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不待他將話說完,我便匆匆打斷。
“呃,其實,只是想去看看郡主的字練的如何。”見我提及那段傷心的往事竟如此輕描淡寫,曲洛池微微有些吃驚。他擡起頭臉望着我滿臉燦爛的笑容,似乎受到什麼震動似的渾身顫了一下,兩條胳臂也微微揚了起來,緩緩朝我靠近。
順着那兩條在我的注視下輕輕收回、放下的胳臂望去,我對上曲洛池的眼睛。看他望過來的眼神彷彿正對着一件珍貴易碎的物事那般的小心翼翼,我忽地轉頭。刻意讓自己忽略掉對面這雙眸子中盛滿了的莫名情愫,硬硬地出聲,“是人,總是難逃一死的,如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呃,洛池只是,只是……”見我的態度忽然轉得冷硬,曲洛池面上一窒。
“上次是靜華不好,言語之間多有唐突,惹得你我都是不快。往後,咱們還是以名字相稱吧。”我的心裡竟然生出莫名的不忍,對着曲洛池現出些許的尷尬臉龐清聲道,“這番心意靜華領了。”
“好!”望着我一臉的燦爛笑容,曲洛池重重點頭。
“習字之事,今後便多勞洛池你了。”將眼光從曲洛池臉上移開,轉向望荷池中那些因爲貪吃所以圍繞在我腳下的魚兒身上,索性大張了雙臂將手上的糕點碎屑盡數拋進水中。
“靜華小心!”看我身子似重心不穩一般在池邊上搖搖晃晃,曲洛池一把拉住我的胳臂,待我坐穩了才輕輕鬆開了手掌。
“多謝。”退出曲洛池的懷抱,我一臉正色地向他作揖,可是臉上卻莫名地有些燥熱。
乾坤紅顏上卷 大病初癒(8)
“敬,靜華你習字之事,就包在洛池身上。”飛快地轉開一直鎖定在我身上的眼光,曲洛池的眼神似乎有些閃爍。
“那,靜華就要再謝過了。”笑着轉開眼睛,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不由臉上更熱。原來因爲剛纔的搖擺,胸口處的衣襟竟不覺間敞開了領口,露出了一片耀眼的雪白。我垂首快速地整理着衣服,趁着空當兒還悄悄睨了一眼身旁的曲洛池。只見他正定定地望着水面,眼光卻是沒有焦距的茫然。
身後是深受皇恩的顯赫家世,胸中裝着的是溫柔繾綣的細緻情懷,相貌又是如此清俊剛毅,連側面都是如此好看,上天真的對他很是厚愛,怪不得那個向來心高氣傲的靜珣會對他如此傾心。看着眼前目不斜視的曲洛池,忽然想起當日靜珣和旻軒的惡語相向,心中竟有一瞬的失神和失落。
閒聊幾句之後曲洛池送我回去,路過廚院時一陣嘈雜的哭鬧聲吸引了我的注意。
廚娘王嬤嬤正在教訓着一個像是新入廚的丫頭,只見她一手叉腰,一手捏着一根荊棘枝條衝着丫頭上下指點着,“真是膽大包天的死丫頭,活兒還沒有幹完居然就敢偷吃,你以爲你還是郡主身邊伺候的那個近身丫頭嗎?既然犯了錯來到咱們廚上,便應當好生改過,這裡可容不得你這般胡鬧!”
“嬤嬤繞過這次吧,曉雲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嬤嬤……”相較王嬤嬤的膀大腰圓,那個那畏畏縮縮躲閃着的丫頭看上去更顯羸弱不堪。只見她在躲閃之間爲了避開被王嬤嬤隨手擱在地上的燈籠,一個踉蹌便要摔倒。
“王嬤嬤!”眼看着那枝條衝着那曉雲的頭臉招呼過去,我急忙制止。剛纔聽到這丫頭自稱曉雲?
“哎呦,這不是大郡主嗎?老奴見過大郡主,見過曲公子。”王嬤嬤先是一愣,看清之後急忙挪了過來,衝着我們躬身福禮。
“奴婢,奴婢參見大郡主,參見曲公子。”見王嬤嬤一個手勢,那個丫頭便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行了行了。”彎腰撿起地上的燈籠,執於眼前,終於看清了跪在地上這個瑟瑟發抖的丫頭的面貌,竟然真的是那個當初侍奉在靜珣身邊攪了她宴上獻琴的曉雲。按下心中的奇怪,我望向王嬤嬤滿是諂媚的臉龐道,“不過就是偷吃了幾口飯菜罷了,也教訓過了,這回便算了吧。”
“是是是,老奴遵命。”見我發話,王嬤嬤連連點頭。她拋掉枝條重重揮上了曉雲的肩頭惡聲惡氣喝道,“死丫頭,今個兒算你命大,碰上了菩薩心腸的大郡主,還不快快謝恩!”
乾坤紅顏上卷 大病初癒(9)
“奴婢謝過大郡主,謝過大郡主……”顧不上揉搓被打痛了的肩膀,曉雲慌亂地衝我叩首。
“快起吧,”看着眼前一臉苦楚的曉雲,忽然心上一動。望了望安靜立在一旁的曲洛池,我緩緩上前扶起了曉雲,柔柔的聲音從我口中輕輕傳出,“地上寒涼。”
“奴婢賤命一條,不怕,不怕的……”看到我掌上的雪白,曉雲急忙不迭躲過,一邊胡亂地抹着臉上的淚誰一邊起身,最後是滿眼怯生生地望着我。
隨和地笑着,我將手上的燈籠塞進曉雲的手中道,“天色有些暗了,你可願意打了燈籠送我回去?”
“奴婢……”曉雲緊握着燈籠,滿臉的懇切,眼神卻爲難地閃爍着睨向一旁緩緩起身的王嬤嬤。
“這丫頭笨手笨腳的,不如讓老奴爲大郡主和曲公子引路吧。”惡狠狠地剜了曉雲一眼,王嬤嬤笑眯眯地快步過來,堆出了眉間眼底滿滿地討好望着我。
見我不悅擰眉,曲洛池豁地上前,輕輕推了一把愣怔的曉雲,轉向我輕笑道,“這陳王府中的規矩可真是奇怪,奴才反倒比主子更有主張了。”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聽出曲洛池話中深意,王嬤嬤急忙疊聲躬身。
“咳,咳……”看出曲洛池眼底的笑意,我強忍着笑意咳嗽出聲。這個平日裡總是一副正色的曲公子倒也是個促狹的高手呢。
“還不快走?”睨了一眼原地踟躕的曉雲,曲洛池拉了她便走,對着我的口氣中滿是關切,“瞧這咳嗽的,靜華郡主可別是已經受了涼啊。”
“哎呀,奴婢爲您引路吧。”驚慌地望了我一眼,曉雲打起燈籠急急忙忙地在前頭開路。
“學堂裡的時候就聽靜華郡主似是受了風寒一般不斷的咳嗽,洛池爲您傳大夫可好?”曲洛池跟在曉雲身後,懇切無比的聲音下一張俊逸清瘦的臉龐表情古怪。
“曲公子不必費心,靜華歇歇便好。”看到曲洛池眼底那清晰的笑意,我莞爾垂首。將王嬤嬤的無奈丟在身後,緩緩隨行。
橘紅色的燈籠光暈中,我的腳步細碎卻穩重。
幽幽燈光映照下,看到兩條並肩而行的身影越拉越長,依稀望去似乎也越靠越近,心中忽然一個機靈,腳下便亂了步子。猛地擡頭,正撞上身側的曲洛池含着輕輕的詢問朝我望來。
微笑着搖頭,我輕輕垂眸。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1)
張良之計
“靜華。”耳邊是曲洛池輕輕喚我的名字,他的手臂輕輕揚起,拉住我的衣袖,止下了我的腳步。
“呃?”立在原地遲疑着擡眼,看到曲洛池的手上正拈着一片從我頭上取下的梧桐樹葉。
曲洛池不語,只是拈弄着那片樹葉,笑微微地側目望着我。
此刻他的眼神繾綣似水,來不及多想其他我只是着急着想要轉開和他相對的眼光,似乎落荒而逃一般地急促。
幾番尋找,無處可去的視線落在那片被他捏在手上的樹葉上,竟然看到原本乾癟枯黃的樹葉奇異般正泛出些許的光澤。錯覺,一定是此刻的月色太過柔和,所以纔會令人生出這樣怪異的感覺。
袖中緊握的雙拳暗暗用力,待得掌心吃痛我才終於擡眼。甩開了心中那處隱秘角落中的柔軟,帶着脣角軟甜的微笑重新投向曲洛池,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直到滿意地看到他原本柔和的眼神越加深沉,似是溺入一潭深水卻兀自甜蜜地心甘情願。
本是要先送我回松濤園的,卻拗不過我的執意不肯,畢竟我是主他是客,更何況我已經預見到了等會兒將要發生的事情。那個場面,他並不適合在場。
別了曲洛池之後,我一路無語,只是專心地扯起裙裾輕快地走着。
一路上,前頭掌燈的曉雲頻頻回頭。對於她的欲言又止我心中瞭然,卻仍是篤定地耐着性子等待着。
眼看就到了松濤園,曉雲緩緩放慢了步子,忽然就回身衝我行禮,“大郡主今日的的活命之恩,奴婢謹記心頭,來生做牛做馬定當報答。”
“不過是偷吃了幾口東西,哪裡就嚴重到了要命這樣的地步了。”見曉雲神情肅穆,知道她的心思已動。我笑着上前,阻住曉雲欲跪的勢子,使手上握着的帕子極憐愛地拭上她的額頭,口氣也是極輕地說道,“瞧這丫頭不小心的,連額上染到髒污也不知道。”
“郡主……”半彎了身子的曉雲就垂了頭臉伏在我的手臂上,再擡起的時候竟然已是滿眼的淚水。
“怎麼了這是?”我雙手大力撐住曉雲的身子,面上是最關切的神情。
“奴婢,奴婢給大郡主磕頭了。”瞧着我手上那塊雪白素淨的帕子因她的額頭而染上星點火灰,曉雲終是掙扎着跪倒,慌亂地對我叩首,口中盡是含糊不清的呢喃之語。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2)
“有什麼話直說就是,何苦如此?”似是不慣被人行此大禮,我急忙後退幾步。剔透雙眸圓圓瞪大,一副不解不明的神情。
曉雲一路膝行至我的腳邊,滿眼悽楚地望着我道,“奴婢於王府中伺候行走已逾十年,卻從未見過大郡主這樣好心腸的主子,如今大郡主得獲王爺、王妃寵愛,於王府中自是高人一等,奴婢斗膽求大郡主再發善心,救救奴婢的家人。”
“好說好說,你且起來,起來再說。”扶起情緒激動的曉雲,滿眼疑問的眸子深處藏着隱秘的嗤笑,身在最底層的小人物應是如此了。平日見多了人情冷暖,待人接物方面會特別小心謹慎,可是想要虜獲她的真心,倒也不難。
只一塊帕子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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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往常一樣,我仍然是學堂當中最早入座的一個學生。
聽到窗外傳來人聲喧譁之時,我已經寫好了一張大字。擱下管毫,輕輕吹拂着紙張上那鋼勾鐵劃一般的墨跡,我心中決然。
“大郡主,您這字寫得真好。”立在我身邊研磨的,正是昨晚哭哭啼啼的曉雲。
“好嗎?”我晃動着手上的紙張,側頭望向曉雲,“會不會太過剛硬,不似出自女子之手筆?”
“不會!”曉雲眼中藏着淡淡一絲猶疑和不安,回答的口氣卻是斬釘截鐵的堅決。
身邊一陣輕風掀動,靜珣、旻軒等人魚貫而入。
“咦?”不及落座,便聽到靜琦驚詫地說着什麼,“靜珣姐姐你看……”
“要上課了。”聽到靜琦的聲音,知道計劃已經拉開序幕。我並不擡眼,只是吩咐曉雲先行退下。
“這個死丫頭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耐不住性子的靜珣徑直來到我的身側,口氣中是滿滿的質詢。
“難道我的身邊有什麼人伺候,竟然需要向靜珣妹妹先行請報的嗎?”睨了一眼立在靜珣身後的旻軒和靜琦,我緩緩起身,將曉雲擋在身後。手上則兀自折着那張大字,不緊不慢。
“你是故意要和我做對的,是嗎?”靜珣的視線越過我的身體,聲調激昂。
“靜珣妹妹這是說到哪裡去了,我不明白。”將大字塞到曉雲手上,我輕輕擡眼,對着那雙關切的狹長眸子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示意他安心。低低一笑,我轉回頭臉,輕描淡寫般回道,“本郡主昨晚險些落入水池,幸得曉雲眼明手快。這樣機靈的丫頭若是留在廚房,怕是委屈了。於是當下便向王妃稟明一切,將曉雲留在了本郡主身邊。”
“誰不知道這個丫頭當初害得靜珣姐姐當衆出醜,你卻偏要把她留在身邊,如今還拿王妃來壓咱們,你這分明是要靜珣姐姐難堪嘛,簡直太過分了。”不待靜珣有所反應,最先看見曉雲的靜琦便忿忿然出聲向我*。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3)
好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吃吃笑着睨向眼前這個彷彿正義之師的靜琦,既然她一定要這麼不遺餘力地幫我推動整個事件的發展,我倒是樂的省心。
“賤人!”見我低聲不語反而是滿臉笑意,氣呼呼地靜珣猛地轉身,抓起一隻筆筒向我砸來。
見靜珣轉身我便已經有了防備,此時看着她揚手揮來,自然不敢遲疑。可就在我閃身的同時,一隻手臂自身後探來,拉得我失卻了重心,向後倒去。
“哐啷”一聲脆響,那隻名貴的琺琅掐絲筆筒從我眼前飛過,掉落在地上頓時四分五裂。
“你,你們!”靜珣先是愣愣地看着我,以及將我正牢牢圈在懷中的曲洛池,然後便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神情,竟然赤紅了眼圈。
“倘若王妃知曉有人故技重施,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像上次那般寬容大度地只是扣發了惠夫人三個月的月例。”睨了旻軒一眼,我冷冷嗤語。
“他們,他們……氣死我了!”靜珣帶着滿臉的不平轉向身旁,看到一直拉扯着他的旻軒雖然面色不善卻一直隱忍,忽然就
掙脫開去,跑了出去。
“你們倆趕去看看。”見自己沒能拉住激動的靜珣,旻軒交代了一直站在身邊的靜瑜姐妹。然後才若有所思地衝着曲洛池擰眉道,“自古有訓,男女授受不親,你們這樣算什麼!”
“咳,咳……”聽了旻軒口氣中的尖利,知道此刻曲洛池的眼中一定會有很多是我原本並不願意觸及的情緒,索性便不擡眼。只是撐着雙臂,努力保持着自己在曲洛池懷中的姿勢不至太過依附。
“一時情急,失態失態。”輕輕鬆開握着我的胳臂,曲洛池口中說着失態,面上卻不見絲毫愧色。
“靜華謝過。”看到靜琦和旻軒皆是一臉憤恨,我刻意甜甜一笑,衝着曲洛池點了點頭。
“曲兄不過臨時借住府中而已,又何必過問咱們王府家事?”旻軒的面色越發難看,口氣也生硬的很。
“本是同根生,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曲洛池面色凝重地迎上旻軒。
曲洛池一語既出,室內陡然安靜下來。
我則仍是微微垂了頭臉,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心中卻是抑制不住的開懷。雖然我並未擡眼,可是單看那幅精繡了蟒蛇花紋的衣袖下忽鬆忽緊的拳頭,我便已經知道旻軒此刻的臉色必是青白不定,好看得緊。
就在我兀自冥想的當兒,忽然聽到一聲冷哼。擡眼去看,卻是旻軒已經耐不住性子拂袖而去,跟在他身後一起離去的還有靜琦。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4)
無心於夫子在臺上的高談闊論,拈弄着手上的管毫,我腦子裡盡是等會兒將要看到的那張灰敗色的臉,那張平日裡裝扮的光潔精緻,如今卻不得不在我的面前現出敗色的臉。
隨着夫子一句下學,塾內登時人流如梭。推脫了曲洛池一同回去之邀,我於塾內兀自臨摹着大字。
待人聲徹底靜了下來,才緩緩起身。已經這麼長的功夫了,想必靜琦已經有足夠的時間將曉雲如今服侍於我身邊的消息通傳出去,想必那個嬌媚的雅夫人也已經侯在了外頭。
想起昨晚於陳王妃的安排,我於心中冷笑,希望這位素來好勝愛佔高枝的雅夫人等會兒的表現不會令我失望纔好。
“大郡主。”就在我思索間,身後傳來了曉雲囁嚅的聲音。
“有我在。”看到曉雲瑟瑟的肩頭,我安慰地衝她笑了一笑。
“嗯!”似是從我眼中找到了勇氣的源泉,曉雲猛地直起腰板,彷彿是想起了什麼,眼中是視死如歸的堅定。
“笑一下。”衝着曉雲擠了擠眉頭,我堆出一張鬼臉,想要逗弄這個已經猜出自己失卻了親人的傻丫頭一笑。
“嗯。”望着我的眼睛,曉雲大大笑了一下,只是那上揚的眉眼之中仍是難掩些微的苦澀與擔心。
“走吧。”收起桌上的東西,我握住了曉雲的手。
一踏出塾學,便看到一團下人簇擁着的中心有兩位鮮衣麗人正結伴同來。
好一個擅長借力打力的雅夫人呢,爲了增加自己的砝碼,居然搬來了素來與她不合的惠夫人。看清了那花團錦簇的中心,我於心中碎碎念着。
“最早一個入課堂,卻是最晚一個出來的,靜華郡主好是用功呢。”稍前一些走着的惠夫人於我面前止下了腳步,悠悠然開口道。
“靜華見過惠夫人,見過雅夫人。”我微微一笑,依禮欠身。今日有了惠夫人在此,想必事情的發展會更加順利,睨了一眼身後的曉雲,不待惠夫人、雅夫人出聲,我便已然站直了身子。
“咦?”一團和氣之中,忽然一個刻意揚高了的不和諧音調響了起來。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5)
見自己成功地將大家的視線集中了過去,輕輕搭着惠夫人胳臂的雅夫人才貌似醒覺自己失禮一般,掩了口脣轉向惠夫人輕聲解釋道,“乍見到曉雲居然也在此處,妹妹我倒是失態了。不過這個曉雲倒是個有福氣又機靈的人兒,從靜珣郡主那裡離開不過月餘的功夫,這會兒搖身一變,居然已經是靜華郡主的近身丫頭了呢。”
“雅夫人說的是,這曉雲眉眼活絡,確是個識時務的機靈丫頭呢。”我的口氣輕慢,眼睛卻是死死地盯着雅夫人。聽了雅夫人如此挑唆的口氣,又見她面上肌肉幾不可見地隱隱抽動,知道自己已經說中了她的心事,我便故意一臉神秘地睨了曉雲一眼,就是要讓她心驚肉跳。
“縱是這丫頭如何機靈,卻也是個冒犯衝撞主上的奴才,靜華郡主將這麼個被罰去廚院的丫頭留在身邊豈不是自降身份?”饒是這素來受寵的惠夫人聰明一世,不明內情的她於此刻又如何能夠聽懂我與雅夫人的言外之意。她的焦點只是鎖在曉雲身上,想必是仍然對着那日靜珣獻藝被攪一事而耿耿於懷。
“回稟夫人,如今奴婢會更加小心地服侍主子,一定不會再度冒犯主上了,夫人放心!”我還未開口,身後的曉雲已經急急一步衝了上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兩位夫人的腳邊。
“看來松濤園果然是咱們王府當中的風水寶地啊。”嬌聲一笑,雅夫人捏着細細的嗓音衝着惠夫人說道,“瞧瞧,瞧瞧,咱們靜華郡主入園不過這麼幾日的光景,便已經這麼一派大郡主的落落風範,而且連這麼一個愚笨的小丫頭都給調教成了如此的伶牙俐齒了呢。”
“王妃治府有方,咱們王府一衆人等誰人不知,雅夫人你又何勞在此逐一贅述?”聽了雅夫人寥寥數語,不光是面色難看起來,惠夫人的口氣也越發清冷起來。
“不過也就是隨口一說罷了。”看到惠夫人因爲提及陳王妃眼底現出不屑和厭煩,雅夫人淡淡一笑便將視線轉向跪在地上的曉雲,酸酸道,“還不快起來?傷了身體,怕是王妃怪罪起來,咱們可是擔待不起呢。”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6)
“雅夫人您又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絕?”曉雲匍匐在地上並不起身,一反平日裡小心謹慎的乖覺,悽聲泣道,“上次爲了您奴婢已經得罪了惠夫人和靜珣郡主,如今奴婢好不容易……”不等曉雲將話說完,雅夫人、惠夫人便已經面色俱變。雅夫人更是上前一步,一掌摑翻了曉雲,冷聲喝道,“這丫頭,亂說些什麼,莫不是發了瘋病!”
“妹妹何必慌張,讓她講嘛。”看到雅夫人言行失態,惠夫人眸底一凜,隨即便上前挽住了她還要再揮起的手臂。
“如今曉雲已經被王妃賜給了靜華,即或是她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也應該是由靜華稟明瞭王妃之後再做處置,惠夫人如此作爲怕是難脫對王妃不恭之嫌吧?”看着曉雲倒在地上污了頭臉,我擡起眼來,面上笑靨如花。
“是啊,更何況這只不過是個奴才的胡言亂語,即便是說了些什麼,姐姐我也不會當真,妹妹你又何必動氣,失了自己的身份?”已經看出端倪的惠夫人仍然挽着面現戾色的雅夫人,眼中帶着銳銳的鋒芒,口氣卻是雲淡風輕一般的平和。
“姐姐說的是呢。”望望身邊的惠夫人,又望望面前端着一臉燦爛笑容的我,雅夫人面上堆起艱難的笑意,並不睬我,只是轉向曉雲喝道,“好個狗膽包天的賤婢,既然膽敢對主上如此冒犯,想必身後必必有高人撐腰嘍。今日本夫人倒要聽聽你是如何顛倒黑白,陷害忠良的!”
見衆人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曉雲深吸一口氣,跪正了身子慘然道,“既然雅夫人您不給奴婢活路,也就休怪奴婢掀出您的底子。”說話間,曉雲頓了一頓,眼中有着破釜沉舟的決絕。
“您爲了當日令靜琦郡主在宴上出盡風頭,暗地裡命令奴婢攪和了靜珣郡主的獻藝,您說您會保護奴婢,結果您卻慫恿惠夫人將奴婢打發至廚院,令奴婢受盡了王嬤嬤動輒鞭笞之苦,如果昨晚不是大郡主正巧路過,奴婢怕是會被那受命於人的王嬤嬤給活活打死。”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7)
許是想起了自己所受的那些委屈,曉雲慘笑了兩聲,繼續說道,“如今奴婢好不容易得獲大郡主與王妃憐憫留在身側服侍,您又陪着惠夫人前來向大郡主興師問罪,奴婢已經是安安分分認命了,可您卻死活不肯放過奴婢,您是一定要將奴婢置之死地才甘心嗎?”
聽了曉雲一番陳述,雅夫人已經是面現白色。她搭着惠夫人的胳臂硬聲道,“今日這番話說得倒是頭頭是道,可是明眼人細聽之下便破綻百出!本夫人平日裡與惠姐姐素來親厚,怎麼可能會做出如你所說那般不堪之事?就算你說得是真的,那麼你既爲本夫人做事,本夫人又何必在事成之後與你這麼一個賤婢過不去!簡直是謊話連篇,一派胡言!你如此血口噴人,污我清白,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老天必不會放過你,不會放過你的家人!”
“家人?奴婢如今還有家人嗎?雅夫人……”聽了雅夫人的話,原本低垂眉眼的曉雲忽然擡起頭來,臉上淚如雨下。
“您到現在還想利用弟弟來威脅奴婢嗎?”曉雲低聲啜泣着,眼神已然迷茫,似是陷入了往昔的回憶之中,“雅夫人您與護院教頭的苟且之事被撞破並非奴婢所願,爲了在堵住奴婢的口舌您抓去了奴婢的弟弟,要挾奴婢聽令與您。若不是爲了奴婢唯一活在世上的弟弟,奴婢怎麼會背叛自小伺候的靜珣郡主?可是如今您居然對奴婢如此苦苦相逼,想來奴婢那命薄的弟弟怕是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胡言亂語,胡言亂語!”原本強自鎮定的雅夫人忽然有些慌亂起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臉上正是我課堂上預想的那種灰敗之色。
“真是個瘋丫頭,邏輯混亂,絲毫沒有條理可言!”聽完曉雲的話,惠夫人的臉色也詭異起來,她一邊扶着雅夫人一邊冷冷地睨着地上的曉雲,口中是對雅夫人的低聲勸慰。
“可不是嘛,奴才就是奴才,驚慌之下的胡言亂語而已,兩位夫人可萬萬不要放在心上。”明白惠夫人此番做作只是逢場作戲,我便索性順着她的話茬接了下去。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8)
“不不不,奴婢沒有胡說,奴婢句句屬實,句句屬實啊……”曉雲跪在地上,胡亂地衝我叩首。
又是一個孤單于這世上的可憐人,看着曉雲神思恍惚,一副悲傷的神情,心底一股對自己的厭惡猛然涌起。我用力地握着手掌,硬是忍着自己想要出言勸慰她的衝動。
“夠了!都給我住口!”陳王妃帶着一衆僕婦彷彿從天而降一般,滿臉厲色地望着我們。
“靜華見過王妃。”混亂的局面中,我最先回過神來。
“妾身參見王妃。”聽我出聲,惠夫人收回攙扶着雅夫人的手臂,恭敬躬身。
“妾身,妾身參見王妃。”失卻了挽扶,雅夫人的腳步有些虛浮。帶着一臉的慘白,她愴然出聲。
“陳王府的堂堂大郡主,連同兩位夫人,居然因爲一個神志不清的賤婢失卻了你們應有的儀態,平日裡的優雅和教養都到什麼地方去了?簡直是不成體統!這樣的醜事傳揚出去,王爺還將如何在朝議政?”拿着犀利的目光梭巡了一圈,陳王妃將視線落定在兀自茫然的曉雲身上,“來人啊,將這個不知進退的瘋丫頭給拉下去!”
“是!”聽了陳王妃的命令,身後那衆健壯的僕婦馬上便有兩人出列,一左一右將曉雲拖拉了去。
“回稟王妃,”見曉雲似無意識一般被拉了開去,原本垂首恭立的惠夫人上前一步,輕聲道,“這賤婢雖然風言風語,可畢竟無風不起浪啊。”
“明知是風言風語,惠夫人還偏聽偏信?”看穿了惠夫人繼續看好戲的企圖,陳王妃無比威嚴地睨了她一眼,隨即便將視線緩緩轉向那拉着曉雲的僕婦,微一停頓之後嚴聲道,“拖下去,杖斃!”
“是,王妃說的是,妾身知錯了。”被陳王妃氣勢所壓,惠夫人重新躬下身子,保持着表面恭敬的姿態。
地上那隻被踢翻的提盒中筆墨紙硯滾落了一地,望望正被架着往遠處走去的曉雲,我努力壓下了心頭泛起的酸澀,畢竟這計劃纔剛剛開始。
“妾身,妾身多謝王妃慧眼識人,還了妾身清白。”看到陳王妃不僅不信曉雲的話並且對惠夫人的慫恿好是斥責,雅夫人提至嗓子眼的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裡。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9)
“行了行了,你們一個個日後應當越發檢點自己的行爲舉止纔是。”似是不願再看到此時混亂的場面,陳王妃隨口教訓了一句之後便轉身而去。
看着陳王妃遠去,雅夫人似是虛脫一般幾乎掛在身旁的侍女身上,望向惠夫人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既然那個曉雲丫頭已經被王妃杖斃,那些個過去的事情便讓它過去就是了,靜華可不要多想其他。”眼光從雅夫人身上轉了一圈,惠夫人向我走來,一邊撫摸着我的衣裳一邊輕輕語道。
“咳,咳,”接着咳嗽之機,閃過了惠夫人探來的手掌,我莞爾笑道,“惠夫人、雅夫人放心,今日就是個誤會,咱們誰都不要將它放在心上哦。”
“是啊,是啊,誰都不要放在心上纔是。”聽了我的話,雅夫人的面色終於漸漸回覆了紅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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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裡的一場風波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過去了。
用了晚飯之後我一直留在陳王妃的身邊,聽她絮絮地講些孃親從前的事情來聽。
“既然當初孃親曾經爲了阻擋刺客行刺爹爹而捨身相救,那麼爲何後來爹爹竟會允孃親搬入那被人視如冷宮的西苑呢?”聽完了陳王妃的話,我不解擡眼,心中有着太多爲了孃親升起的委屈。
“傻孩子,當年是綰素自報王爺要搬入西苑的,說是清靜宜人,更適養病。”擱下手上的刺繡,陳王妃轉眸望向不斷跳躍着的燭火,無限悵惘地低聲語道,“也許,對綰素來說,那西苑的孤寂冷清怕是要更勝過這大院的錦衣玉食吧。”
“怎麼可能?孃親曾經捨身救下爹爹,她那麼勇敢,自然是希望一直能夠留在爹爹身邊的不是嗎,更何況當時孃親身上有病,住進那冷清的西苑怎麼可能快快好起來?”我瞪大了眼睛,不依地扯着陳王妃的衣袖。
“不信?”陳王妃望着我的眼睛,寵溺地摩挲着我垂落在肩頭的髮絲道,“當年王府中那一曲繞樑三日餘音不絕的笛瑟和鳴,你可曾聽綰素說起過?”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10)
想起孃親臨終時仍然遙遙望向那張古瑟,我心頭一哽,無限天真地擡眼笑道,“不曾聽過。”
“都是些過去的事情了。”陳王妃嘆息一聲,有些猶豫,“斯人已逝,何苦多言?”
“孃親,靜華的好孃親,你就告訴我嘛。”我輕輕撅脣,不依地撒嬌。
“你呀。”聽我再次喚她孃親,陳王妃知道拗不過我,輕輕揚着脣角對我說起當年,“當年的梨香班紅透京城半邊天,身爲梨香班的當家臺柱,綰素不僅扮相漂亮唱腔動人,鼓瑟之技在當年更是堪稱京城一絕,多少王公貴族不惜千金只爲以博得佳人一笑。王爺,便是當年那些王公之中的一員,位居高官,且每每出手大方。不過月餘,綰素便被班主做主嫁入王府。得了綰素之後,王爺待她可謂如珍如寶。在一次大宴同朝幕僚的宴會上,有人提議請出綰素當中鼓瑟一曲,王爺他便允了。於是,綰素以一曲月圓花好技驚全場。當時的座上之賓,有一位大人對於樂理也是頗有鑽研……”
“這位大人可是曲洛池的父親,如今官拜左相的曲延和曲大人?”反手握住陳王妃的手掌,我輕聲詢問。
“正是。”見我猜出,陳王妃眼中閃過一絲讚賞,她用了捏了捏我的手繼續說道,“曲大人當時饒有興致地取出木笛,與綰素笛瑟和鳴,同奏佳曲,博得了滿場的喝彩。自此之後,王爺對綰素越發寵愛有加,可是綰素她卻,她卻……”
“她卻由此失了心神,是嗎?”見陳王妃囁嚅不語,我便接口下去,輕鬆地彷彿口中之人於我毫無半點關聯。
“哎……”見我一切如常,陳王妃長嘆一聲道,“綰素生性單純,不擅掩飾,所幸王爺武將出身,慣於粗枝大葉,雖然自此之後她再無心思侍候王爺,王爺卻一直並未發現綰素的異常舉止,依舊對她百般寵愛。後來,在一次刺客行兇之機,綰素勇於上前,幾乎不要命般地擋在了王爺的前頭。”
說到這兒,陳王妃忽然停了一下。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11)
只聽她輕輕嘆息一聲之後才帶着無限悵惘地重又開口,“在王爺的動容之下,綰素卻張口討要了獨自搬入西苑的請求。早時,王爺還對綰素時常牽掛,可是日子一長,府中佳人益加,對於綰素,王爺也就漸漸淡了。綰素本來是個應該有着錦繡歲月的花般嬌*子,只因爲一曲笛瑟和鳴的月圓花好,她便失卻了原本應有的一切……”
“孃親,孃親她……”扯着陳王妃的衣袖,我的口中呢喃不清。原來當年的笛瑟和鳴竟是這樣的無意爲之,原來曲大人他對孃親並非我想象當中的負心以對,原來這個被我先入爲主地假想敵根本就不知道,有孃親這樣一個女子耗盡了生命執着地愛着他。
想到我的自以爲是,害得孃親臨終之時都不曾了卻那再摸一摸古瑟的心願,我的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綰素她太過固執,對於不是自己的東西太過執念,纔會誤失了王爺的寵愛……”看我傷感,陳王妃有些慌亂地撫慰着我。可是她認命的口氣卻激起了我敵對的情緒。
“寵愛?爹爹他對於孃親,真的有愛嗎?”想起當日我摔倒在地,陳彥廣將我誤作奴婢的眼神,我恨恨出聲。
“王爺他對綰素自然是有愛的,當年他一直是將綰素視如珍寶的對待着。”見我對陳彥廣頗有微詞,陳王妃急急爲他辯護。
“視如珍寶?”望着陳王妃的眼睛,我一字一頓地沉聲說道,“孃親之於爹爹來說,不過就是一件他隨時可以拿來炫耀給衆人的物品罷了。如果不是如此,何至於這麼些年爹爹竟會幾乎忘記了孃親這號人物的存在?這樣的愛,要來何用?不如棄之!”
“靜華,你……”望着我眼中的悽絕,陳王妃先是一愣,然後便伸開了手臂將我攬入懷中。她附上我的耳畔,聲調如泣如訴,“靜華,我的靜華啊。你怎麼會和綰素一樣的冰雪聰明,將一切都看透?咱們只是女人罷了,只是無能爲力的女人罷了,爲什麼,爲什麼你不能像我這般認命,爲什麼偏要自討苦吃……”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12)
“王妃……孃親,孃親……”感受到頸項處一片溼潤的溫熱,再也難忍心上的苦澀。我閉上雙眼緊緊圈住陳王妃的肩膀,任由淚水打溼了她的纖弱脊背。
如果說孃親對曲延和的愛慕只是那隨興的一曲笛瑟和鳴之後的一廂情願,那麼也許我可以大膽猜想,孃親當年之所以捨身救護陳彥廣只是因爲明知自己陷入一段無望之愛的自我解脫,也許她那身久治不愈的病情也是因爲她並不願失卻了搬離西苑的故意爲之。
可是,她的所有安排,她的所有心思,在面對我自以爲是的強大,自以爲是的有能力時,不得不全盤棄之……
入夜
別了無限唏噓的陳王妃,我於榻上翻來覆去,無以成眠。
就在我迷迷糊糊幾入夢鄉之際,忽然一陣嘈雜的響動由遠而近。睡夢中的我被驚了一個機靈,急忙翻身而起。
推開窗子,只見院中人頭攢動,燈光交錯,原本應當夜闌人靜的午夜竟然喧聲如潮。
想起白日的事情,我全然醒了過來。心知必是事成,於匆忙間只着了單衣便跑出房間。
穿過長廊,剛要走下臺階,便看到陳王妃只是簡單披了一件斗篷,彷彿耐不住午夜風寒一般柔弱地半靠在陳彥廣的身上。在他們的面前,幾名下人挑了燈籠靜靜立着。
全場的視線焦點,被人羣簇擁着的中心,是一對男女。
在這風寒路中的夜裡,這對男女和我一般,竟然都是隻穿了單薄的白色褻衣。而在他們的身旁,一個矮小的紅色身影正不知所措地立着,在春寒料峭的夜色中,顯得是那般地孤寂無比。
止住腳步,我立在廊柱下,握緊了雙拳,長長吁氣。
孃親,你可看到了?
當日,如果不是靜琦的惡意詛咒,那般愛護阿瑟的你,一定是不會如此狠心地離我而去的吧。
孃親,你可知道,阿瑟想你。
縱然是擁有了陳王妃如孃親一般的關愛,阿瑟卻還是想你,好想好想你。
——
——
翌日天一亮,便有僕婦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地整理收拾着雅夫人的落雪軒。
眼前這軒內原本住着的那位雅夫人,曾經盛寵一時,可如今她已被逐出府去,遣返家鄉。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13)
用力咬開口中的果脯蜜餞,我帶着貼身的丫頭,立在軒外,遙遙望來。
縱然這些個僕婦們個個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可是我卻知道,這雅夫人被休的罪名乃是七出之最,淫佚。
連帶她那個平日裡驕縱跋扈的女兒靜琦郡主也因爲母求情而被冠上了血脈不明之名,消去了貴族之籍,一同遣返。
不僅不能夠再爲族人光耀門楣,還要頂着這樣不名譽的名頭返鄉,不知這對平日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母女是否能夠習慣家鄉那些冷冰冰的白眼以及,那些恨不得淹死人的口水。
不過,這些事情已經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要上課了呢,走吧。”吐出口中已經無味的果核,我毅然轉身。
課堂裡,我照舊是來得最早的一個。
看着丫頭打開提盒,將裡頭的筆墨紙硯逐一在桌上擺好。我徐徐轉身,握住身旁略微憔悴的曉雲,關切問道,“你真的沒事了嗎?”
“王妃早就交代過了的,昨日那番杖責不過是些雷聲大雨點小的障眼法而已,奴婢無礙的,謝過大郡主關心。”曉雲對望着我,帶着滿眼的感恩懇切出聲,“奴婢,奴婢還要謝過大郡主和王妃願意相信奴婢,還要謝過大郡主和王妃願意爲了奴婢弟弟報仇而花費如此心思。雖然,雖然弟弟他已經不在人世,可是大郡主和王妃的這番厚重情義,曉雲銘記在心,時刻不忘。”
“罷了,從早上開始你已經謝過無數遍了。”躲開曉雲那雙眸子中的清亮,我輕輕拉住她欲跪的身子,笑着出聲。這個丫頭,今後我定會好生照顧。
那日於廚院中救下曉雲,本來只是想要借她嫉恨之口爲雅夫人制作些許不快,卻不曾想,曉雲的心中竟然藏着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
幾個月前,她曾經於無意當中撞破雅夫人和護院教頭在後花園中的苟合之事,在曉雲備受驚嚇的同時,雅夫人也發現了曉雲。於是,已經父母雙亡的曉雲身邊那個唯一在世的弟弟便成了雅夫人脅迫她的有力武器。曉雲不僅被要求要保守這個秘密,而且還被迫要背叛靜珣。
爲了自己的親人,曉雲只得逐一聽命,可在那日宴後惠夫人責罰曉雲之時,雅夫人並沒有像當初對曉雲承諾地那般保護她,而且落井下石地建議惠夫人將曉雲遣去廚院。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14)
即便是雅夫人如此地背信棄義,可曉雲仍舊因爲弟弟的性命攸關,而對雅夫人的秘密緘口不言。
直到那日掌管廚院的王嬤嬤更甚平日地尋了由頭對她毒打,她才忽然想起白日的時候王嬤嬤曾經去過落雪軒,曉雲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對於雅夫人來說,這世上能夠爲其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想起自家的煙火也許要因爲自己無意撞破了一樁醜事而斷絕於這世上,曉雲慌了。
可是身處王府的最底層,她的話有誰相信?更甚至道,倘若一語不慎,她是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的,那麼她將如何能有力量救出被雅夫人控制在手上的,如今不知生死的弟弟呢?
陰差陽錯的,我出現了。
一起出現的,還有那塊令曉雲感心動懷的雪白帕子。
於是,當晚送別了曲洛池後,曉雲對我掏心掏肺,只爲救出弟弟。
對於曉雲的話,我是相信的。可是單憑我一己之力遠遠不夠,於是我想到了陳王妃。
在踏進陳王妃的房門之時,我設想了十多種被她拒絕後再次用來說服她的理由。意外的是,當我將計劃告訴陳王妃時,她竟然只是一陣思索過後便欣然應允,對我的計劃,她竟然毫無質疑。
陳王妃的爽快是我沒有想到的,疑問,被我壓於胸中。當我踏出她的房門時,陳王妃於房內輕輕出聲,她說,“你是我的女兒,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自然會去做。”
陳王妃是真的將我當做女兒般對待的,她依我的計策行事,一路探查曉雲弟弟的所在,並承諾倘若曉雲弟弟仍然在世則一定護他周全,倘若不幸遇害則定爲他風光大葬。
她依我的計策行事,在我刻意安排了曉雲於下學後與惠、雅兩位夫人發生衝撞時,從天而降。
她依我的計策行事,假意將曉雲杖斃,只爲降低雅夫人的疑心。
她又依我的計策行事,將計劃中原定突發怪疾之人,從我變成了她。因爲她說,於陳彥廣的心中,她的分量要重過我。於是,在她身邊小廝的帶領下,陳彥廣順利撞到雅夫人與護院教頭偷情。
設計瞭如此一個完美的計策爲曉雲報了滅族之仇,可在這場謀劃中我何嘗不是在利用她去償自己的心思?
整個計劃進行的順遂之至,唯一的缺憾便是雅夫人被抓後已經承認,曉雲的弟弟早已不在人世。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15)
“那不是曉雲嗎?旻軒你看,居然是曉雲!”
“去見過靜珣郡主。”聽到這樣的大驚小怪,不必擡眼就知道門口的靜珣正瞪大了眼睛朝這邊望來,我輕輕轉眼,示意曉雲過去。這個靜珣,還是改不掉她素來咋呼的性子。
“奴婢,見過旻軒小王爺,見過靜珣郡主。”見我發話,曉雲老老實實地行至塾學門口,衝着靜珣躬身行禮。
“真是見鬼了!你,你不是昨個兒便被杖斃了嗎?”看到活生生的曉雲立在她的面前,靜珣一個跳腳便躲在了旻軒的身後。
“奴婢命大,到了閻羅殿門口又轉了回來。”曉雲恭恭敬敬地回着靜珣的話。
“哼。”旻軒狐疑地打量一番曉雲,眼珠在我身上轉了一圈,忽地就將靜珣從身後拉了出來,“哪有什麼鬼怪?這不是好端端的人嘛。”
“是人?是人啊。”靜珣緊挨着旻軒立着,定定地審視着曉雲,忽然大叫出聲,“哦,我知道了!”
“靜珣妹妹可是知道了什麼,竟然這麼地開心。”我緩緩起身來到靜珣面前,笑微微地和旻軒正面對視。
“聽說昨日午夜,是王妃忽然突發怪疾,爹爹連夜探病路過落雪軒時才撞破的那樁醜事,不知經過這一夜的折騰,王妃的身子可還好?”輕輕扯了扯靜珣,旻軒笑微微地問道。
“王妃這怪疾來得快,去得也快,大夫已經看過了,如今沒有大礙,謝過旻軒關心。”同旻軒一樣,我也是優雅地笑着。
“哦,靜珣剛纔失態了。”見我將眼光轉向她的身上,靜珣抿着嘴脣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身旁的曉雲,靜默半晌之後倏爾開口道,“靜珣只是忽然想起了那個壞心眼的靜琦,怪不得她會一直因爲曉雲現在跟了靜華姐姐而在咱們姐妹之間言語挑唆,原來她根本就不是咱們的姐妹嘛。沒有了這份骨血相連,難怪她處心積慮地想要咱們鬧翻呢!如今她可真是惡有惡報!”
“哦,可不是嘛,還好咱們姐妹並未上她的當。”看着靜珣親熱地搭在我肩頭上的手臂,我輕輕一笑。
乾坤紅顏上卷 張良之計(16)
“那個來歷不明的小雜種可真是個不知輕重的賤人,聽說她昨晚居然敢在那樣的風口浪尖上爲那*求情,結果觸怒了爹爹,連同她一起給趕了出去呢。這麼地自以爲是,她還真當她仍然是那個爹爹寵愛的女兒嗎?哼,咱們府中最不缺的便是郡主,少她這麼一個有損爹爹聲名的賤人又算得了什麼!”挽扶着我的胳臂,靜珣仍舊滔滔不絕地說着什麼,口氣中是那樣地尖利刻薄,“這樣的處罰已經算是輕的了。照我看,這樣不知廉恥和男人私通的女人所生下來的孽子也必定不會走什麼正路子,這對母女都應當浸豬籠溺死纔是……”
靜珣的聲音一直在耳畔喋喋不休,可是後面的內容我一句都沒有再聽得進去,因爲剛纔她有一句話說進了我的心頭。
……
這陳王府中最不缺的便是郡主。
……
出了塾學,我正兀自想着什麼,忽然一個人影擋在前頭,將我罩入一片陰涼之中。
擡起眼簾,眼前正色望着我的竟是曲洛池。心頭一緊,面上卻是堆出笑容道,“洛池?”
“忘記了你說過要把習字之事交給我的嗎?如今我要檢查你的成績。”曲洛池略一挑眉,勾起脣邊一個好看的弧度。
“哦,這幾日王妃身子不爽,幾乎都沒有怎麼練字呢。倘若你檢查的話,我怕是要交白卷了。”看着他眼底的融融笑意,我輕輕皺了皺眉。
“如今王妃身子可好?”曲洛池收起玩味,連聲追問着。
“王妃她,”我仰頭對視着曲洛池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心底。今早我和旻軒、靜珣那番滿是機鋒的對話,應該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吧。對視半晌,在他的眼中我只看到寫滿了認真。不知爲何,我竟暗暗鬆了口氣,“大夫已經看過了,說是沒有大礙,放心。”
“你的身子可有不適?”曲洛池輕輕點了點頭,忽又想起什麼似的擰眉追問,口氣中的關切溢於言表。
“怎麼會?我不是好端端的嗎?”後退半步,我隨意地揚了揚胳臂。寬大的衣袖在微風中輕輕動盪,袖口處那朵朵描金的芙蓉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下舞出一道道炫目的光彩。
乾坤紅顏上卷 主僕話別(01)
“那你今日一整天都是神不守舍的,害我以爲你那晚真的受涼了呢。”曲洛池的眼神一黯,口氣輕鬆起來。
“怎麼會?沒有。”聽到身後曉雲低低的笑聲,我有些慌亂地輕輕搖頭。將視線落在袖口的燦爛芙蓉上,兀自奇怪這不過剛進三月的天氣,怎麼日頭竟會如此毒辣,照得我雙頰都有些微微發燙。
“沒事便好,那用罷午飯後我在塾學等你,檢查你的字哦。”曲洛池的脣角揚得更高,不待我有所反應,人便已經走遠。
——
——
回到松濤園中匆匆用過午飯,我便開始細細地收拾那些個筆墨紙硯。
“郡主可是要去赴那曲公子的約?”手上端着一碗甜湯,曉雲走近我的身邊,“其實那個曲公子身世顯赫,人品又好,倘若郡主能和曲公子結緣也是一樁美事。”
“胡說什麼?”聽到曉雲的話,我的心頭忽然一陣煩亂,“誰說我要赴約的?”
“那郡主這麼匆忙地用飯,爾後又這麼巴巴地整理這文房四寶?”擱下甜湯,曉雲認真地望着我道,“郡主不要怪奴婢多嘴,奴婢只是爲郡主開心,沒有其他意思。”
“我知道。”我點了點頭,望着手邊的管毫,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日曲洛池和我一同伏在望荷池邊石頭上習字的影像。
遐思之際,忽然聽到房門“吱呀”一聲,我和曉雲一起轉頭望去。
“郡主……”劉嬤嬤正怯怯地立在門口。
“快進來。”我站起身來,開心地衝着劉嬤嬤招手。
“老奴見過郡主。”剛剛在我面前站定,劉嬤嬤便要躬身行禮。
“嬤嬤,咱們之間什麼時候開始多了這樣的虛禮呢?”急忙拉住劉嬤嬤的手,我故作嗔怪。
“如今不同往昔,見禮自然是應當的。”將手硬生生從我掌中抽出,劉嬤嬤仍舊是堅持行禮。
“嬤嬤,你怎麼了?”看到劉嬤嬤和我之間如此生分,心頭不安起來。我捏着手指輕抿嘴脣,定定地望着劉嬤嬤。
“呃,老奴向王妃告老,已經得了許可,如今特來向郡主道別。”劉嬤嬤望了一眼桌前的曉雲,垂着頭臉道。
乾坤紅顏上卷 主僕話別(02)
“什麼,嬤嬤你要走?”看不到劉嬤嬤的眉目,只聽到她清冷了無情緒的聲音,我慌亂起來,“爲什麼?爲什麼要走?嬤嬤你不喜歡我了嗎?”
“不不不,”劉嬤嬤急忙擺手道,“實在是老奴年事已高,思鄉情切,所以……”
“嬤嬤你不過四十歲的年紀,哪有什麼年事已高?孃親自五歲入梨香班中便由你照顧,不曾婚嫁的嬤嬤一直將孃親視如己出,除了孃親和我,你哪裡有什麼家人可思?分明是託辭!”我一把抓起劉嬤嬤的雙手,懇切道,“嬤嬤你別走,留在我身邊好嗎?”
“呃……”劉嬤嬤輕咳一聲,不再言語。
“哦!”安靜的房中,曉雲忽然高揚起來的聲音越發清晰,“回稟郡主,廚院的爐竈上還燉着湯水,奴婢去去就來。”
“去吧,去吧。”顧不得回頭,我只是定定地望着劉嬤嬤,這偌大的王府當中我僅剩的親人。
“郡主,”回首望了望被曉雲小心掩上的房門,劉嬤嬤終於擡起了頭臉,“如今郡主年屆及笄,又得王妃如此愛憐,老奴便是去,也去得安心了。”
“嬤嬤,”望着劉嬤嬤一臉堅決,我有些絕望。鬆開握着她的手,無力坐於椅上呢喃出聲,“孃親已經不在了。如今竟連你也要離開阿瑟了?你忍心留下阿瑟一人嗎?”
“經過了昨晚的事情,老奴已經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雙手筆直貼裙而立,劉嬤嬤眉宇之間竟有一絲淒涼。
“嬤嬤你是在怪我嗎?”擡起頭來,我大睜了雙眼。
“不,老奴不敢。”目光剛剛和我碰撞,劉嬤嬤便重又垂下頭去。
“我有什麼錯呢?我所做的只不過是撥開迷霧,讓那事情真實的呈現在世人面前罷了。”伸手過去,賭氣一般捧起劉嬤嬤的臉,就是要讓她注視着我。
“老奴,”劉嬤嬤的眼神中有點星光閃爍而逝,囁嚅一聲後終是瞥開了眼光硬硬出聲,“老奴不敢妄言郡主對錯,老奴只是希望能夠落葉歸根而已,請郡主成全。”
“嬤嬤你是在害怕嗎?”望着劉嬤嬤躲閃的眼神,心頭猛然一緊,於掌心上輕輕托起劉嬤嬤的頭臉。
乾坤紅顏上卷 主僕話別(03)
就像當初捧着孃親的臉龐,我緩緩出聲,“其實嬤嬤你又有什麼好怕的呢?阿瑟會保護你的,阿瑟如今已經有這樣的能力了。你不相信阿瑟嗎?”
“郡主,如今的事態已經超出老奴所能想象。以郡主今日之聰慧,即使老奴繼續留在王府之中,怕也再難爲郡主謀劃一二。老奴只盼郡主好生照料自己,凡事多留一條後路,老奴返鄉之後也會日夜禱告,祈求老天於將來給郡主一個好歸宿。”掌心上,劉嬤嬤的聲音嗚咽。
“嬤嬤?”感覺到掌心一片溼熱,我托起劉嬤嬤的臉龐,“怎麼了?怎麼哭了?”
“郡主,”握住我爲她慌亂擦拭眼淚的手,劉嬤嬤嘆道,“老奴何嘗不想陪伴在郡主身邊,直至終老。可是人一旦老了,心也就隨着失去了勁力了,如今老奴再也無力做些什麼了……”
“嬤嬤你在擔心什麼?”見劉嬤嬤話音一頓,不再言語,我心上一涼,悽然道,“阿瑟明知嬤嬤身上有很多秘密,甚至關於孃親去世的隱情。可是爲了保護嬤嬤,阿瑟硬是忍着不問一聲,難道這樣的用心也留不下嬤嬤你嗎?”
“郡主……”如雷轟頂一般,劉嬤嬤猛地擡起眼來,滿臉淚痕令我看得心酸不已。
“嬤嬤。”輕喚一聲,我不再言語,只是拿了手背輕輕抹着劉嬤嬤臉上的眼淚。
“得郡主如此肺腑之言,老奴如此貪生怕死實在愧不敢當。”劉嬤嬤垂眼下去,聲音中似有無限淒涼。
“嬤嬤果然是怕了。”見劉嬤嬤不敢與我對視,胸口一痛,我收回雙手,忽然笑了起來,“也是,命只有一條,自然寶貝得緊。”
“郡主說得極是。”劉嬤嬤始終垂了頭臉。
“嬤嬤,你去吧。”徹底死了心,我轉開臉龐,努力地瞪大眼睛,堅持着眼眶的酸澀。
“如此,老奴便告退了。”劉嬤嬤不再多言,轉身便走。
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我忍不住轉眼,望向她的背影,只覺得心中無比淒涼和委屈。眼眶中的熱淚實在堅持不住,終於滾滾而落。
乾坤紅顏上卷 主僕話別(04)
“郡主,”欲伸手去拉開房門的劉嬤嬤忽然轉回身來,以着同樣的紅腫雙眼對着我道,“凡人且說三分話,遇事不可做得太過,老奴不在的日子裡,郡主要好生照料自己。”
“嬤嬤費心了。”用力抹掉眼淚,我勉強一笑,“本郡主自會凡事小心。”
“郡主保重。”見我倔強地不肯看她,劉嬤嬤再度轉身。
“嬤嬤!”忽然,我猛地出聲。
“郡主?”自門閂上收回手來,劉嬤嬤止住腳步。
“你放心,本郡主不是留你。”看到劉嬤嬤給我一個背影,我孤傲地挺直了脊背,輕聲問道,“本郡主只是問你一事,要不了你的命的。在你回答之後,便可自行離去。”
“郡主請說。”似是放心一般,劉嬤嬤緩緩轉了身子。卻仍是轉過了半個身子,我看在眼中仍是大半的背影。
“當年,”明白最後這個問題的重要性,深吸了一口氣,我沉聲問道,“孃親,對曲延和大人的愛慕之情,竟然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郡主是問?”似是不曾想到我會有此一問,劉嬤嬤有一瞬的失神。只見她站直了身子,稍微回想了一刻便轉過身來,恭聲對我說道,“郡主不要冤枉了小姐!小姐生性喜靜,嫁入王府之後更是深居簡出,就連府中其他幾位夫人那裡也甚少走動。與曲先生相識不過是源於那宴會合奏,誰知小姐竟如此執念,因爲一曲便將曲先生視作知音人念念不忘。雖然後來的幾次宴會上小姐也都曾再次獻藝,雖然有那麼多次與曲先生相遇的機會,可是她卻從未與曲先生私下相會。小姐雖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出身,可她也懂得禮義廉恥,既然已經身入王府,她便斷然不會做出那等苟且之事的!”
“嬤嬤莫急,孃親的爲人我自然比其他人都更要明白。”看着劉嬤嬤一臉正色,顯是因爲我會對孃親生出懷疑而不滿。心中稍稍思量一番,拿捏着應當如何遣詞,我重又開口問道,“會有如此一問,只是因爲我想知道孃親當年的心思,曲大人可曾有機會知曉而已。”
“不不不!”話音剛落,劉嬤嬤便急急忙忙地衝我擺手,“小姐是明白自己身份的,所以她一直是恨不得讓這心思爛在心裡頭的。之後的幾次宴會上,小姐也並未再與曲先生合奏,那曲先生又怎會知曉?老奴記得在那日合奏之後,惠夫人曾經拿小姐和曲先生的笛瑟和鳴來玩笑,可是曲先生也好,王爺也好,並不曾有任何人將這玩笑當真……”
“惠夫人的玩笑?”想起陳王妃曾經說過陳彥廣武將出身,平日裡粗心大意慣了。我猛然轉過臉來,定定地望着劉嬤嬤道,“她是如何說的?”
“是啊。老奴記得,當年一曲奏畢,惠夫人曾經笑說小姐與曲先生心意相通才會奏出如此和諧之音,不過卻也被在場衆人一笑置之而已。”劉嬤嬤眼睛微眯,顯是陷入了當年往事的回憶之中。
“去吧。”聽完劉嬤嬤的話我心中瞭然,背轉了身子衝她揮手,眼睛卻再未去看她。
“郡主,郡主保重,切記老奴今日忠言,凡人且說三分話,遇事不可做得太過……”
我輕輕合了雙眼,努力地將一切念頭摒出此刻幾欲爆炸的腦子。
清楚地聽到“吱呀”一聲,知道劉嬤嬤已經出門,硬撐着挺直脊背的我終於忍不住跨下雙肩,顫抖着哭出聲來。
乾坤紅顏上卷 追憶往昔(01)
追憶往昔
將自己隱在高大的廊柱之後,看着劉嬤嬤在府中下人的簇擁中踏出松濤園的大門時,曾經回頭四下張望,似在尋找什麼人。想起方纔對於我的苦苦相求,劉嬤嬤決絕以對的情景。我不敢企及,她的找尋是在希望我的出現。
於是,我看着劉嬤嬤落寞地轉回身去,背影終於消失不見。直到那瘦削的背影再也不見,我終是輕輕轉身,獨自奔向那片常去的梅子林,因爲不願被人看到堂堂大郡主的我竟會如此狼狽不堪。
如果當時我知道,劉嬤嬤的離去之於我乃是永別……
如果當時我知道,劉嬤嬤的離去竟是爲了能夠更好地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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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至梅子林中最高最繁密的一株梅子樹,我矮身坐下,彷彿自己是被人遺棄於此的孤兒一般,抱緊手腳將自己緊緊地瑟縮成團。樹影憧憧之中,只覺得渾身寒涼,滿心滿眼皆是無盡傷痛。
恍惚間,孃親親切的笑臉,劉嬤嬤憐愛的寵溺……
寡居於西苑時那些美好的往昔逐一入得夢來,害得我的雙眼如同迷了辣椒粉,夢裡夢外同是淚流不止。
就在我無比傷心之際,一雙溫熱的手緊緊將我擁住,那暖暖的舒適感覺彷彿源源不斷一般洶涌地涌向我。
猛地睜開眼來,望着眼前這張微蹙眉頭的俊俏臉龐,我竟然輕笑出聲,“洛池。”
我的口氣中沒有驚訝,也沒有疑問,彷彿他能夠找到此處,能夠找到我,是天經地義一般。
“很難過?”輕嘆一聲,曲洛池騰出一隻手來抹着我的眼淚,另一隻手仍舊緊緊地擁抱着我。
“嗯。”被曲洛池說中心事,總是故作堅強的我一反常態的乖順,依偎在他的懷中不掙不扎,委委屈屈地點頭,“孃親走了,如今,連從小便照顧我的嬤嬤,也走了……”
“你還有我。”想來我這樣可憐兮兮的神情更加激發了曲洛池的包容之心吧,只見他眉眼之間那道皺紋越發地深重,他撫摸着我面頰的手掌也越發溫柔。
“這兒,不是你的家。終有一天,你也會走的。”輕輕擡起眼簾,隔着迷濛,我望向曲洛池。
乾坤紅顏上卷 追憶往昔(02)
“假若我會走,必是因爲你厭了我。”曲洛池撫弄着我濃密的黑睫,手上是面對珍寶一般地輕柔,口中是那濃郁的無法化開的溫存。
“我不會厭你,我不會,我不會……”將頭臉偎進曲洛池的懷抱,我固執地念着。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曲洛池雙手合抱,這緊密的契合令我頓覺無比安心。
“嗯,你知道?”在他懷中擡起婆娑淚眼,我望向曲洛池深邃的眼睛。
“我知道,我知道!一旦認定了某人,便會矢志不渝,終生不忘。”先是重重的口氣,彷彿在對我發誓一般。然後曲洛池才輕輕抿了抿脣,用着極輕的口氣對我繼續說道,“你,和素夫人是一樣的人。”
“素夫人?”心頭一顫,我咬着嘴脣去望曲洛池。
“是啊,素夫人,你的孃親。”曲洛池用雙手捧着我的面頰,深情地對望着我的眼睛道,“而你,是和你的孃親一樣美好的女子。”
“我和孃親一樣美好?”縱然他的口氣柔軟到足以軟化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我,卻例外。所以,我用面頰摩挲着曲洛池的掌心,輕聲詢問。
“是啊。自古以來能通音律者互曉心意並非難事,當年爹爹和素夫人一曲精妙絕倫的笛瑟和鳴之後,素夫人瑟音中一心相許,用情至深之心思爹爹如何可能不知?後來爹爹又聽聞素夫人以身爲陳王爺擋去刺客之劍,歷盡兇險之後竟以養病爲由請求搬入孤寂冷清的西苑,她這般的用心良苦,爹爹即使遠隔天涯又豈會不知?你應當知道,素夫人在爹爹的口中,是個美好得不似凡人的仙子。初時自爹爹口中聽說起,我自是不能理解,可是在遇到你之後,我才明白,這份心底莫名的悸動非人力可違,也不受人之意志所控制。爹爹當年,實乃情非得已。”說話間,曲洛池矮下身形,以鼻尖輕抵我的,“當年情錯,並非你一直以爲的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只怪老天錯點鴛鴦,當爹爹遇上素夫人,已經是使君有婦,羅敷有夫。”
“使君有婦,羅敷有夫?”聽了曲洛池的話,我只覺得頭腦發脹,一時之間真的難以消化這些不可思議。
乾坤紅顏上卷 追憶往昔(03)
輕輕託着我的臉龐,曲洛池娓娓說道,“當年一曲笛瑟和鳴之後,爹爹對素夫人雖然驚爲天人,卻無奈天意弄人。離府之後,爹爹曾親繪了一幅素夫人的畫像,以慰藉平日裡的相思之苦。後來我出生後雖然不曾有緣結識素夫人,可是平日裡在爹爹身邊見那畫像多了,聽爹爹講述素夫人的事蹟多了,連我也無端端對爹爹口中這位素夫人無比熟悉起來。以至於初入府中,剛一見到你,我便彷彿似曾相識一般,生出如見故人之感。”
“曲大人竟然是愛慕孃親的?”曲洛池的話接二連三令我吃驚。“是。”曲洛池重重點頭,“爹爹對於素夫人確心存愛慕之意,可是其時他卻已經有了我的孃親。我的孃親雖然不若素夫人這般地博學勤藝,卻也同樣知書識禮,溫婉可人。”說到此處,曲洛池略略頓了一下。只見他眉眼之間充滿了淺淡的遺憾,想是回憶起了過去的情景吧。
“面對孃親,爹爹唯有抑下心頭之愛,一直到孃親因病離世,她都以爲爹爹平生便是那般地性情淡漠。可是我卻知道,當爹爹在面對素夫人的畫像之時,那眼神中的熱情幾乎能夠令所有見者分毫不差地都感覺到其中的灼熱。可惜了我那同樣情癡的孃親一生都無緣得見那樣的爹爹……”
“是你說的這樣嗎?”我迷茫地眨眼,腦海中浮現出當日我於宴上奏瑟時,那位曲大人自得其樂的情景。曲洛池口中的爹爹和我見到的曲大人可是同一個人嗎?
“自然。孃親去世後,牽線說親的媒婆幾乎踩破了咱們家的門檻,爹爹他卻始終淡然以對,未曾續絃。之後的歲月中爹爹忘情政事,不過十年的光景便於仕途之中青雲而上,官拜左相。”似是看穿我的心事,曲洛池微一抿脣,定睛望來,“當日宴上爹爹邀你奏瑟,表面上極其平靜,可是我卻知曉他在見到你時心緒應是如何的澎湃起伏,因爲靜華你幾乎完全繼承了素夫人的面貌。當日如非是你,素來溫和待人,只求律己的爹爹如何會在陳王爺的面前扯住小王爺的鞭子?哪怕是駁了陳王爺的面子也要救下酷似素夫人的你?可惜你卻對這一切懵然不知,以至於應邀於宴上奏瑟時故意以一曲月圓花好來試探爹爹的反應。當你透過瑟音流露出那樣的哀怨,爹爹自然明白你的心思。可是當着宴上衆人的面前,爲了救你,爹爹只能示意我以笛聲相伴,掩住你瑟音中的淒涼之意……”
乾坤紅顏上卷 追憶往昔(04)
“孃親……”未及曲洛池將話說完,我便在他的唏噓中淚流滿面。竟然是這樣?孃親的相思沒有錯負,孃親的一生不曾空等。可惜,她卻至死都不知道曲大人對她,也是同樣的用情至深。
“這些過往就讓它好生過去吧。”捧起我的臉龐,輕輕吻去我臉上的淚珠,曲洛池道,“所幸遇見你時不若爹爹與素夫人當時情境,我們的一生,絕不讓它再生遺憾!”
“嗯。”在曲洛池的懷抱中就像是被無盡的溫暖包圍着,這感覺令我安心極了,恍惚中我重重點頭。
“靜華,”曲洛池緊緊抱着我的肩背,彷彿要將我深嵌入他的身體一般。如羽毛撫弄似的,他輕輕附在我的耳畔,“洛池,定不負你,今生,來世,生生世世……”
“嗯,嗯……”無言以對的我,唯一的反應便是不停的流淚,不停地流淚。如同夢境一般,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可是渾身上下卻又彷彿置身在燦爛耀眼的陽光之下,幾被融化了的我已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此刻,是這樣的溫暖、舒適,叫人安心,我再也無力思考其他……
這樣美好的感覺便是幸福嗎?是的,我覺得幸福。孃親,你不懂的幸福,阿瑟終於體會到了。
倘若這只是夢,爲了它永不醒來,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
——
後來的日子於我來說,平順極了。
有了雅夫人的前車之鑑,整個王府當中一團和氣。
塾學之中雖然仍是暗流涌動,可表面上總歸是一派的姐妹恭親,師尊徒謹。在曲洛池的認真教導下,我的毛筆字也大有長進。照他的話說,便是字體飄逸流暢,頗有大家之風。
這樣的生活令我覺度自己彷彿真的是進入了夢境,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那麼令人不敢相信。在這樣不真實的美好中,我日益開朗起來,心底的那些陰霾像烏雲一般被漫天豔陽驅散不見,劉嬤嬤離開我所帶來的傷感也在這不知不覺的歲月中逐漸散去。
因爲珍貴難得,所以害怕有一天會失去。在這樣的快樂當中,我縱容自己享受,縱容自己沉溺其中。
忘卻煩惱,忘卻憂愁,忘卻過往那些不快,忘卻我心底那曾經以爲深刻的仇恨並不是當初我以爲地那麼困難。只因爲,如今的我是如此的快樂。
孃親,對不起。阿瑟很自私,爲了保有自己的這份快樂我想要放下過去,放下所有。
孃親,你不會怪責阿瑟的,對嗎?
乾坤紅顏上卷 心期幸福(01)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日子如流水一般淌過歲月長河,轉瞬之間便來到了年末。
今年隆冬臘梅吐香,傲壓羣芳之際,御駕親征的皇上歷盡十月的艱辛*,終於凱旋歸來。一同伴駕出征的朝臣們均有不同封賞,已經官拜左相的曲延和大人雖然於官位上未能更上一層,可是我大齊皇帝欽賜的封地以及親書的府邸牌匾,都令其於朝廷之上的地位更加堅不可摧的穩固。
漫天雪花飄飄灑灑,整個世界銀裝素裹,說不出的乾淨,說不出的嬌美。
彷彿大陣仗一般,王府當中綿密的人流依序而出。而在最前打頭兒的,則是一身耀眼大紅裘襖的我。
在這片雪白世界中格外顯眼的我正隨在出府的馬車之旁,與曲洛池並肩而行。
再過幾月,曲洛池便加冠成年,如今曲大人又得勝還朝,自然是要到王府來接他回去行禮的。
雖然馬上便要分離,可是於我倆心中卻並無絲毫不快或不捨,因爲我們知道,這暫時的分離是爲了將來永遠的相守。
目送了馬車緩緩離去,我仍舊立於廊下沒有返意,直到陳王妃笑眯眯地打趣纔回過神來。
“俗話真是說得好,女大不中留這可一點都不錯。”
“孃親又笑靜華。”羞怯地轉過臉去,我不依地扯住陳王妃的貂毛披風。
“害羞了?”陳王妃攬住我的肩膀,精緻的臉上掛着滿足的笑容,“剛纔王爺同曲大人話別時還特意提起你和洛池的婚事呢,可是曲大人似乎……”
“啊?”顧不得羞怯,我猛地擡起臉道,緊張地囁嚅道,“那,那曲大人似乎什麼?他不同意嗎?”畢竟當初我對他,一直是滿含了敵意的,他會接納我嗎?
“着急了吧?崩不住了吧?”看着我眉梢眼底盡是無盡春意,陳王妃高揚着脣角將我重又壓向胸口,“曲大人他還能怎麼說?咱們靜華出落得如此出衆,倘若能與洛池結親,曲大人自然是樂不可支的。”
“不嘛,靜華纔不要離開孃親呢。”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我放鬆了身子全然安心地靠在陳王妃身上撒嬌。
乾坤紅顏上卷 心期幸福(02)
“說什麼渾話?”陳王妃嗔怪一聲,捧起我的臉龐笑道,“再過段日子,你便可及笄了呢。我的靜華終於要長大了,爲娘也算是放心了。”
我倆的身後,手搭披風的曉雲咬脣吃吃笑着。
“孃親,孃親……”看到陳王妃眉眼中似是隱隱傷感,我笑微微地挽住她的頸項,將頭臉埋入那片舒適柔軟的貂毛之中。
“走吧,外頭冷呢。”低低嘆息一聲,陳王妃挽起我的手臂,無意般呢喃道,“綰素,咱們的靜華長大了呢。我,對得起你的交付了。”
“娘她明白的。”定定地望着陳王妃深沉的眸色,我重重點頭。
“這孩子,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轉開眼光,陳王妃笑了一下,伸手將我裘襖上不知何時崩開的鈕釦輕輕搭上。
“我要看雪。”抿脣一笑,我掙脫開去。將雙手自胸前的錦繡暖爐中伸了出來,於廊外捧起一掌的雪花,面色凝重。孃親,看到阿瑟如此的幸福,你,也是幸福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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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年關,春節馬上就要來了。
爆竹聲聲,辭舊迎新,隆慶二十三年的新春之前,大齊皇族遠赴國廟千佛寺進香祈福,以求來年舉國上下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在這去往千佛寺浩浩蕩蕩的祈福隊伍中,我亦身在其中。
“曉雲啊,不是說這次乃是皇族祈福進香的嗎?怎麼咱們王府也在其中呢?”
“這就說明咱們王府仍然和以前一樣,身份尊貴,與衆不同唄。要知道能得皇上青眼將咱們王府視如同族,這可是無尚的榮耀呢。”
輕掀馬車上的窗簾,聽到的便是曉雲和曉竹的這番對話,從曉雲那幾乎難以自抑的口氣之中,不難了解到她對此次能夠與皇族同行祈福而是如何地與有榮焉。
“孃親?”輕扇眼睫,我放下簾子,轉向馬車內同坐的陳王妃。
“皇上的心思豈是咱們尋常婦人所能揣測出的。”陳王妃以手中的帕子抿了抿脣角,伸手拉過我去,輕聲道,“此次邀了咱們同行,怕是爲了安撫王爺吧。”
乾坤紅顏上卷 遇險辨心(01)
“嗯。”我眨眨眼睛,乖巧地靠着陳王妃坐好。是了,陳王妃說得不錯。此次征戰*,皇上之所以擱下了向來擅戰的陳彥廣而選擇了親征,只怕是因爲在他的心裡並不放心這個爲了大齊江山而建下赫赫戰功的陳彥廣吧。
那麼,這次祈福之行,想必便是皇上爲了撫下陳彥廣的躁動而精心安排的平衡之術嘍。
祈福隊伍規模宏大,行路自然就慢,於是連續幾日都是留在馬車之內。
這皇家的馬車寬闊舒適,車內那燻人欲睡的爐子暖意融融,實在令人幾乎忘卻此時正是寒冬臘月。
待馬車在目的地停穩,我便似憋急了一般急着探出頭頭呼吸新鮮空氣。纔剛掀開車簾,撲面便是一陣裹挾了冰霜而來的凜冽粛風。
大齊帝都於地域上屬於偏溫暖的南方,這千佛寺所在又是帝都郊處,所以我並不曾防備。於是這突然而來的寒冷襲得我縮着脖子大大咂嘴,惹得身後的陳王妃咯咯之樂。
到了千佛寺後連續幾天繁縟的祈福程序折騰得人實在是煩不勝煩,這日總算是結束了整日的規程,用了晚飯我便急着跑出廂房,想要趁着天色尚不算晚四處走動走動,活動一下身體。
“郡主,咱們還往前走嗎?”剛從院子繞至後山,一向和我形影不離的曉雲便扯住了我的衣袖,指着前頭讓我看。
“靜珣?”順着曉雲指頭的方向,不遠處那身披貂皮大衣的人影跳入我的眼簾。自從雅夫人被逐出王府之後,靜珣和旻軒對我大比從前恭敬了許多,可是他們兄妹之於我的厭惡,我卻心知肚明。尤其是在我和曲洛池越發走得近了之後,靜珣每每在與我說話時,她眼底那抹艱難掩飾着的痛恨總是被我不經意間發現。
“當然往前走。”收回眼神,我衝着曉雲笑笑。在靜珣面前,總不至於我還要避她吧。
“靜珣見過靜華姐姐。”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帶着侍女在前頭踢打路上石子的靜珣回過身來,大老遠便衝我行禮。
乾坤紅顏上卷 遇險辨心(02)
“行了。”遙遙望了一眼靜珣,我隨意地擺了擺手。
“靜華姐姐也是出來解悶的嗎?好不容易出了府來到此處,本以爲可以好好玩上幾日的,誰曾想竟然接連幾日的祈福,可真是叫人乏味。”靜珣笑眯眯地帶着侍女朝我走來。
“嗯。”對於靜珣的長篇大論,我可沒有精力逐一回復。不過此行陳王府中只有我們四人隨皇族前來,即算是流於表面我也應當有個反應,於是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哦,也許靜華姐姐想要安靜地走走?”見我不語,靜珣便乖巧地停下了腳步,“那靜珣便不煩擾姐姐了。”
“也好。”見她帶着笑容停在原地,我回之一笑。對於靜珣的越發識趣,我倒很是欣賞。
“郡主,咱們繼續往前嗎?”曉雲張望着前頭略顯黑黝的山路,遲疑地詢問。
“怕什麼?”對於曉雲的驚懼,我一笑置之,“如今有皇族入寺進香,這千佛寺所在的山頭怕是早已經被御林軍給圍得水瀉不通了。這後山又距離咱們所居的廂房如此之近,就算是真有什麼飛禽走獸也早就被肅清了。”
“是啊。”帶着一點點不好意思,曉雲抿脣輕笑,不待我嗤笑她的小心過度便已經快步探路去了。
山路一轉,原本狹窄的山路忽然變得更加逶迤蜿蜒。看到天色漸晚,我變喚住了曉雲,打算回去。
忽然一兩聲不甚清晰的呼救聲遙遙傳來。
“曉雲,你聽!”我止住腳步,回首望去。
“嗯,是有人呼救!”曉雲也認真地凝神去聽。
“看看。”微一遲疑之後,我提裙奔去。爲仔細辨來,那呼救之聲似是一名女子嗓音。
“郡主,等等……”見趕不上我的步子,曉雲急忙疊聲喚我。
“救命啊,救救我們,救救我們……”一片怪石嶙峋之處一片安詳,可是一男一女卻立在枯草深處瑟瑟發抖。那女子看見有人過來,急忙大聲呼救,面色已是灰白。
“郡主!”曉雲猛地拉住我。
乾坤紅顏上卷 遇險辨心(03)
她滿臉驚懼地望着我輕聲道,“您剛纔說的,這兒不會有人也沒有什麼飛禽走獸,可是着兩人卻立在原地動不動,眼前將這兩人困住的,怕是鬼怪吧?郡主,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朗朗乾坤,哪裡有什麼鬼怪?更何況此處還是大齊國廟所在。”衝曉雲皺了皺眉,我拂袖上前,於那對男女十幾部外,高聲喊道,“怎麼了?”
“蛇,有蛇啊!”那女子滿臉驚懼,卻仍是一副小心翼翼地樣子,連回我的話都不敢怎麼大聲,似是生怕驚了誰一般。
“蛇?”這個時候不是冬天嗎?怎麼可能會遇上蛇?我奇怪地瞪大了眼睛。細細望去。只見那名不語的男子正專心的對視着地面上的什麼東西,在這樣大冷的天氣裡,他的額上居然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看這樣子,他們怕是真的遇上蛇了。
“郡主,咱們回去找人來幫忙吧。”見我打算上前,曉雲緊緊抱着我的胳臂不放。
“知道是什麼蛇嗎?”我一邊掰開曉雲的手,一邊輕聲詢問。
“不,不知道。”那女子驚慌地搖頭,倏爾又瞪大了眼睛衝我結結巴巴回道,“哦,二哥哥說是,是金環蛇……”
“金環蛇?”聽了女子回話,我不由大驚。金環蛇可是蛇中毒性最爲劇烈的一種,倘若被它咬傷一口,怕是要丟掉性命的啊。
“嗯,嗯,二哥哥說,說是金環蛇……”見我面色大變,那女子越發緊張起來,“求求你,救救,救救我們……”
“嗯,放心,放心。”不知爲何,我竟出聲安慰起那名女子。脫下身上的雪白裘襖,交到曉雲手上,我打算走過去看個究竟。
“郡主,郡主……”見我置身犯險,曉雲急得疊聲叫喚,卻被我一個認真的眼神止住。
“倘若你不想我也死在此處,就安靜呆着。”留下這麼一句話後,我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
“小心,小心,它就在二哥前頭……”見我過去,那女子輕聲示警。
乾坤紅顏上卷 遇險辨心(04)
“怎麼?”就在我快要靠近的時候,那一直默不出聲的男子突然擡起一隻手來,嚇了我一跳。
“什麼?嗯,嗯。”對面的女子急忙垂下頭去,輕聲和男子說着什麼,然後便帶着滿臉的難色擡起臉來,“二哥哥是說,是說,此處太過危險,要姑娘回去。”
“我若回去,你們可怎麼辦?”鬆開眉眼,我忽然輕笑出聲,那已陷險境的男子竟然還有心情來擔心別人的安危。
“二哥哥說,說這蛇暫時不會攻擊咱們,他要你,要你速速離去。”拖着濃濃的哭腔,那女子繼續當着男子的傳聲筒,“二哥哥還說,還說倘若它攻擊之後,他來拖延時間,要我快跑。可我不要,不要,如果二哥哥你有什麼事,我也不要活了……”
聽這女子喚那男子“二哥哥”時,我便已經想到,如此一種叫法怕是一對情侶,如今聽到這女子悲痛欲絕的低聲啜泣,更加證實了先前我的想法。
看到此時,終於明白了爲什麼我竟會爲了這陌生的一對兒而願意親身犯險。
一直以爲天下男子多薄倖,在遇到曲洛池後,這樣的觀念已經在潛移默化中逐漸改觀,此刻眼前這個男子更是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他竟願意用他的生命來爲愛人換取活命的時機。這樣有情有義的男子,老天怎麼會讓他死去?
伴着女子哽咽的聲音,我帶着笑容繼續上前。
“哎呀……”走近之後,我終於看清楚了將這女子嚇得花容失色的元兇。長不到一米,黑黃交錯的花紋遍佈全身。在和男子的對峙中,它正昂首立着,一閃一閃地吐着猩紅的蛇信。感覺到我的逼近,它微微後退,繼續保持着昂然的姿勢傲然睥睨着我們三人。
手中握着一根枯草,試探性地探向那看似兇猛的蛇頭。
“姑娘!”看到蛇被我的挑釁而吸引了注意力過去,男子終於出聲,轉向我的口氣中有着深刻的關切。
“噓。”我一手豎起擋在脣邊,示意男子不要出聲,另外一隻手仍然用着那隻枯草去逗弄蛇。
乾坤紅顏上卷 遇險辨心(05)
那蛇似是因我的逗弄煩躁了,來勢洶洶地朝我遊移過來。
“郡主!”
“姑娘!”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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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連串驚叫聲中,我躬身而立,手上捏着的,正是那隻已然無法耀武揚威的金環蛇。
“姑娘小心啊,這可是金環毒蛇。”男子已然來到我的身邊,見我將蛇捏在手上,口氣中卻仍然頗爲擔憂。
被我捏到七寸,這蛇再也兇猛不起來,只是耷拉了尾巴在我手上無謂地搖晃着。
我拎着蛇笑嘻嘻地於空中一抖,便欲朝那片硬朗的地面上甩去。
“呀!”那名女子似是驚魂未定一般,躲在男子身後。此時見我抖擻着那條蛇,尾巴似乎搔了過去,她便下意識地揮手想要撥開。
“哎呀!”捏着蛇的我竟不及那女子用力之大,她一撥之下,那蛇頭便從我手中逃開。一時不防,我竟被咬了一口,只覺得胳臂猛然吃痛,我便後跌倒地。
“啊呀,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一旁的曉雲看到我被蛇咬傷,再也顧不得那於草叢中游弋逃竄的毒蛇,扔掉了手上的衣裳便叫着衝了過來。
“哎呀,姑娘被這毒蛇咬到了,這可是金環毒蛇,有劇毒的啊。”那對男女也在我身邊蹲下,男子兀自說着什麼,那女子則是一臉驚慌地望着我蒼白的臉色。
握着手臂坐在地上,我張了張口,想要安慰他們不必緊張,可是他們慌亂的話語太過噪雜,一時之間我也難以壓住,便只得任由他們擔心着。
“哎呦,被毒蛇咬到了啊?”本來就已經很是混亂的局面中,忽然一個驚詫的熟悉聲音參雜進來。
“靜珣郡主,求求你救救咱們郡主,救救咱們郡主吧。”六神無主的曉雲看到靜珣帶着侍女走近,頓時像是將要溺斃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地激動。
“如何個救法呢?咱們又不是大夫。”立在我的身邊,靜珣居高臨下地輕輕蹙眉。
“不,不……”曉雲慌亂地搖頭,緊緊地抓着我的肩膀。
“您回去找大夫過來就是,奴婢在這等着。”曉雲趴在靜珣腳邊,苦苦哀求。
乾坤紅顏上卷 遇險辨心(06)
“剛纔聽到說是被金環毒蛇咬到了是嗎?那可是劇毒呢!”靜珣半彎下身子,輕挑起眉毛。
“是啊是啊,您再不去找大夫來,郡主她就要沒命了啊……”曉雲滿臉涕淚交零。
“沒命啊?”看到曉雲驚恐莫名,靜珣輕輕一笑,扶着侍女的手臂緩緩起身,環視了那對衣飾普通的男女之後冷聲道,“既然老天如此安排,那你們就認命好了,反正這個賤人早就該死!省的她白白玷污了大郡主的名頭!”
“靜珣郡主……”聽到靜珣口出惡語,曉雲似是不信般大睜了雙眼。
靜珣此語一出,那對男女也是驚懼莫名地齊齊向她望去。
心頭猛然一緊,我輕咳了兩聲。雖然一直知道靜珣並非發自真心地親暱對我,可是我卻不曾想到,她對我的憎恨居然如此之甚。扯住曉雲衝靜珣作揖的手臂,我喘聲道,“何必求她?”
“可是郡主,你的傷……”曉雲偎在我的身邊,臉色蒼白。
“你這丫頭素來能幹,本郡主向來是喜歡得緊的。可惜上次中了雅夫人的圈套誤會了你,如今老天給你這個機會重回本郡主身邊。只要你現在立馬起身,跟着本郡主離開,那麼今後你便是本郡主的貼身侍婢。”靜珣雙手交疊,望向我的眼神怨毒,真是可惜了她那不匹配的優雅儀態。
“不,奴婢的命已經是大郡主的了,如今奴婢生是大郡主的人,死是大郡主的鬼……”曉雲伏在地上涕淚交加地躲閃着身子,口氣中的淒涼和堅決令聞者動容。
“真是個不知好歹的丫頭!既然不懂什麼叫做識時務者爲俊傑,那麼你便陪着這個賤人一起去死吧!”靜珣恨恨地踢了曉雲一腳,轉身而去。
“不哭,不哭,”雖然胳臂又麻又痛,可是我的脣角卻帶着開懷的笑容。睨了一眼靜珣的身影,我用未受傷的手掌爲曉雲抹掉眼淚,“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就不信,老天會讓我死在此處。”
“郡主……”曉雲愣愣地聽着我的話,已經不知所措。
“說得好!”立在一旁的那名男子猛然出聲,吸引了我的眼光。那男子帶着一臉的讚賞靠近我的身邊,堅定地對我說道,“你這樣一個卓絕出色的女子,老天如何會忍心讓你死在此處?我向你保證,你絕對不會死在此處!”
“呃,你可是大夫嗎?”聽了男子莫名其妙的話,曉雲上下打量着這對衣着普通的男女,帶着最後一絲希望哽咽出聲。
乾坤紅顏上卷 遇險辨心(07)
“無論我是不是大夫,我都向你保證,你家主子不會有事!”男子搖了搖頭,將我的胳臂從曉雲手中奪了過去,猛地俯下頭去。
“二哥哥,那可是毒蛇啊!”看到自己的心上人爲我捨命吸毒,那女子哀哀地驚叫起來。
“好了!”趁着男子鬆開我的胳臂吐出一口毒血,我猛地收回手臂,掩住傷口輕笑起來。
“人命關天,姑娘就不要再拘泥於男女了。”男子似乎有些生氣,他執着地望着我,伸出手來試圖再次抓住我受傷的胳臂。
“看你如此知恩圖報,也不枉我方纔捨命救你一場。”躲讓着男子的手,我抓着曉雲的手臂緩緩起身。
“姑娘你?”看到我竟然能夠自行起身,男子驚詫莫名。
“放心,死不掉!”側目望了一眼剛走不遠的靜珣,我朗笑出聲,“不過是條黃赤鏈罷了,這樣的畜牲還要不了我的命!”
“黃赤鏈?”那對男女齊齊出聲。
“真的沒事嗎?”看我說得肯定,曉雲瞪大了眼睛詢問着。
“真的沒事。”睨了一眼前頭那對已經停住腳步,並且忍不住正朝這邊望來的主僕,我微笑着重重點頭,“只要你快點用帕子將我的傷處包紮起來,馬上便讓你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我。”
“恩恩,是是是。”望着鎮定異常的我,曉雲喜極而泣。她抖抖索索地掏出懷中的帕子,對我的傷口進行了簡單的處理。
“今日如此命大,怕是有人要空歡喜一場了。”握着包紮好的傷口,我扶着曉雲昂首而立。
不遠處,那小丫頭滿眼驚疑地朝這邊探頭。她的身邊,靜珣凝神而立,面色尷尬。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他日定當涌泉相報。”那對男女看到我神采煥發,終於相信剛纔我所說的話。男子更是躬了身子,衝我拜下大禮。
“罷了罷了,”想起剛纔他們鬧出的烏龍,我就忍不住想笑,“你們也真夠糊塗的了,怎麼能把那無毒的黃赤鏈當做是劇毒的金環蛇呢?”
“呃,”男子略一沉吟,面色微紅,在那女子的注視下緩緩開口,“那蛇身黃黑交錯,不正是金環蛇的特徵碼?”
“黃黑交錯,是不錯。可是金環蛇之所以叫做金環蛇,是因爲它的黑色的周身上有寬闊的金色環狀條紋,黃黑的比例幾乎是均勻的。”我靠在曉雲身上,輕輕笑道,“可是那黃赤鏈便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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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紅顏上卷 遇險辨心(08)
“啊,我知道,我知道!”那女子忽然打斷了我的話,搶着說道,“剛纔那條蛇周身確是黑色不錯,可是它身上那黃色的條紋卻明顯很細,就像是女子戴在手腕上的手鍊一般,所以它才顧名思義地叫做黃赤鏈!”
“對!”看那女子一副邀功的神情,興奮地朝我望來,似被她的開心感染了一般,我大笑着點頭。
“原來竟然如此,今日得蒙姑娘點化,實在感激不盡。”那男子望望女子,再次衝我拱手相謝。
“可是真奇怪。”一片笑聲之中,那女子忽然蹙眉望來,“看姑娘你衣着名貴,不似咱們這等鄉野草民,怎麼會識得蛇這樣的可怕物事呢?”
“呃……”聽到她的問話,我微微一愣,想起當年於王府西苑居住的日子。在那破敗的西苑,什麼樣的蛇鼠是我沒有見過的?在劉嬤嬤的教導下,我自懂事起,對蛇便不曾怕過。可是如今年歲越發大了,手上這捉蛇的技藝卻比幼年時候差了許多,可是因爲沒有了教我撲蛇的師傅督促的緣故嗎?
壓下胸中的強烈的掛念,我莞爾一笑,轉開了話題,“就算是咱們南方氣溫偏高,可那蛇也是需要冬眠的啊,怎麼你們竟會遇上這活物呢?”
“還不是她?”見我不願多說,男子也不追問,只是輕笑一下便望向身邊那個嬌小的女子。
“對對對,是我不好。”看男子望她,女子吐吐舌頭承認起自己的罪過,“路過那片草叢時,我無意踩到那岩石縫中的一條蛇,本來是嚇了一跳的,可是我見被踩之後那蛇竟無反應,以爲它是條死蛇,於是便想去撿來玩耍,隨手塞進了我的手爐中。可誰曾想這死蛇竟會重新活過來,惹出了這麼大的麻煩。”
“撿了那蛇,你可是想要用來嚇唬我?”聽了女子的話,男子微微蹙眉。這口氣中有着淡淡的責問,可是在他望過去的眼神中卻滿是寵溺。
“呵呵,被你看穿了。”面對男子清亮的眼睛,女子開懷而笑。
乾坤紅顏上卷 遇險辨心(09)
“好了,天色已然不早,咱們就此別過。”看到這對男女能夠如此真心以對,我長出一口氣,轉身欲走。
“姑娘,留下你的芳名可好?”那女子輕輕拉扯着我的衣袖,望了望身邊的那名男子轉向我試探性地開口道,“咱們日後也好報答啊。”
“不必了。”看到這女子純真的笑容,我抿脣一笑,真心真意回道,“只要你們今後都能如同此刻這般相愛,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
“那是自然,可是姑娘……”聽了我的話,那女子先是馬上點頭,之後便突地紅了雙頰,滿是嬌憨地輕聲嚷着,仍在試圖勸服我。
衝那男子輕輕點頭,我將手搭在曉雲胳臂上,緩緩往回走去,不再回頭。
一路上我目不斜視,走過靜珣身邊的時候,也是如此地專心致志。
“靜華姐姐,胳臂可還疼嗎?瞧這曉雲笨手笨腳的樣子,來來來,讓靜珣來扶姐姐。”見自己被當做空氣一般,靜珣訕訕地轉到曉雲的另一邊,想要去拉我未受傷的胳臂。
“賤命一條,豈敢勞動郡主大駕?”我輕輕一側,躲過靜珣。
“方纔,方纔那番話,是靜珣和姐姐玩笑,姐姐不會是當真了吧?”靜珣跟在我的身後,任由面色忽紅忽白。
“怎麼會呢?靜華和靜珣妹妹一樣,平生最愛玩笑。”斜睨靜珣一眼,我脣邊含笑,口氣肅殺。
被我一望之下,靜珣渾身一顫,怔在原地,竟然半晌不曾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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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方纔那對男女會是什麼人呢?竟然能夠穿越御林軍的層層把守,跑到後山來。”安排隨行太醫爲我瞧了傷勢,又安撫了陳王妃先行歇息,曉雲立在我的身邊隨口問着。
“非富即貴。”撫摸着胳臂,我輕輕出聲,“那二人的身份之貴,絕對不在我之下。”
“啊?那樣尋常的衣裳……”曉雲皺着眉頭,認真思考。
“那男子爲我吸毒時,我看到他的衣服內裡。”見曉雲只是憑衣識人,我搖了搖頭輕咬嘴脣道,“和外頭那身粗布衣裳天壤之別。”
“嗯。”聽了我的話,曉雲瞭然地點頭,“比咱們尊貴的就是皇族了,可他們若是同咱們祈福隊伍一起來的話,怎麼這幾日的祈福規程中都不曾見過呢?而且也沒有聽說這次皇族中有男子隨行啊。”
白日的勞累加上傍晚的受傷,我已無力多去思考其他,在曉雲仍舊兀自呢喃的時候,我已經沉沉入夢。
乾坤紅顏上卷 得沐聖恩(01)
得沐聖恩
於千佛寺中連續十幾日的祈福終於圓滿完成,我們這些爲了大齊國事隆順,百姓安居樂業不辭辛勞,奔波而來的善男信女們也要打道回府了。
由於太醫醫術高超,自千佛寺回還,我的傷勢也逐漸大好。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雪白的胳臂上所留下的那兩個深淺一致的尖細牙痕。
匆忙回到帝都,由於不日便是春節,身爲王府女主人的陳王妃也再顧不得我的傷勢,開始投身到喜迎新春的忙碌中。整個王府當中人人都在上下打點,各個院子掛紅披綠,皆是一派的喜氣洋洋。
得知了我們回府的消息,曲洛池第一時間便趕了過來。
“你可真是頑皮,半點不讓人放心。”聽完曉雲對我當日勇鬥金環蛇添油加醋地描述,坐在我牀榻邊的曲洛池滿臉後怕。
“哪有那麼危險?”白了曉雲一眼,我將手放入曲洛池的掌中,“倘若那真是金環蛇,我纔不會傻乎乎地去捉它呢。”
“不管是什麼蛇,不管有毒無毒,像那日那般莽撞,今後萬萬不可!”摩挲着我的手指,曲洛池無比認真,“你可知道,當我聽說陳王府的大郡主在千佛寺被金環毒蛇咬傷之時,有多害怕?便是此刻看到你安然無恙,我卻仍是禁不住渾身冷汗。”
“是啊,是啊,當時的我都快被郡主給嚇得丟了魂了。還好最後沒出什麼岔子!”一旁忙着準備湯藥的曉雲見我老老實實地並不還嘴,也趁機嘮叨,“曲公子你就多說郡主幾句,郡主她聽你的。”
“曉雲的話,你可聽到了?”望了一眼喜滋滋的曉雲,曲洛池轉向我道。
“好好好,我答應你。倘若以後再有那樣危險的事情,我絕不上前一步!”故做嗔怪地睨了曉雲一眼,我認真回道,“我會命令曉雲這個胳膊肘向外拐的死丫頭先上!”
“奴婢不敢了,奴婢最怕蛇了……”將湯藥遞給曲洛池,曉雲裝模作樣地在我身邊求饒。
“來,張口。”曲洛池舀了一勺湯藥先是小心吹過,然後送至我的脣邊。
“嗯。”看着對面這雙深邃的眼睛裡那個映射出來的小小人兒嬌媚柔軟地彷彿是一汪春水似的,我越發甜蜜蜜地笑開。
乾坤紅顏上卷 得沐聖恩(02)
纔不過閒話了幾句,日頭便已經西斜。
本來是要我繼續臥牀靜養的,可曲洛池拗不過我的堅持,也只能由着曉雲攙扶着我一路送行至王府大門口。
“記得,給你拿來的那盒蛇藥要每日三次,勤加塗抹。不日,那傷痕便會淡去。”正襟於高頭大馬之上,曲洛池對我仍是放心不下。
“記得了,記得了。”懶懶地應着,我定定地望着眼前這張越發俊逸出塵的臉龐。
“曉雲?”見我並不認真,曲洛池索性轉向一旁殷殷地囑咐着,以期從曉雲口中得到保證。
“曲公子放心,奴婢一定不會忘記,每日三次!”曉雲笑眯眯地大聲應了。
“外間天涼,快帶郡主回去。”曲洛池轉了馬頭調好方向,側轉了身子交代着曉雲。
“是是是!”面對曲洛池的囉嗦,曉雲好脾氣地點頭。
“好。”得到了曉雲的保證,曲洛池才終於放心地收回眼光,再次停留在我的身上。
“嘮嘮叨叨了半日,現在終於肯看我一眼了嗎?”輕輕撅着嘴脣望向曲洛池,我隨口一般說道,“怎麼你不知道通常情況下,曉雲所謂的保證要得到我的允許才能夠順利地進行下去嗎?”
“靜華……”坐在馬背上的曲洛池無奈一笑,拉長了聲音。他微微前傾了身子,煙波一樣氤氳的雙眼定定地望向我。
“好了,知道了,知道了。”不甘地仰臉,我和曲洛池對視,卻終是羞澀地垂了頭臉,胡亂地擺手趕他離開。心中偷偷地爲自己剛纔的示弱尋找着藉口,被那樣溫柔如水一樣的目光籠罩其中,這天下還有什麼樣的人會不甘願臣服的嗎?
曲洛池滿意地笑了一笑,挺直脊背策馬而去。
固執地立在門口,只爲看着曲洛池的身影消失不見,我才肯轉身回府。
“還好曲公子過了年便可行加冠禮,郡主你不日可行及笄。”一邊攙扶着我,曉雲的嘴巴還不肯消停。
“怎麼着?”我斜眼睨了過去。
“沒什麼,沒什麼。”見我故意擰眉,曉雲抿脣笑道,“奴婢早已經習慣了曲公子和郡主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哪怕再多等些日子,你們便是如何個纏綿法,奴婢也照樣以這一身的銅皮鐵骨視若無睹。”
“死丫頭!”聽曉雲如此露骨,便是臉皮再厚,我也禁不住緋紅了雙頰。一邊叫嚷着伸手便要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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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漸近,相府自然也是忙碌的。所以曲洛池幾日未到王府探我,我也並不奇怪。
除了照料我每日的湯藥之外,曉雲更是盡心盡責地履行着她答應了曲洛池的承諾,每日三次爲我的傷處上藥。
這乳白色的蛇藥不知是什麼藥物所制,每每抹上皮膚,總會飄出一股淡淡的清涼幽香,我很是喜歡。而且這藥效似乎也很神奇,不過幾日的功夫,胳臂上那處小小的傷痕在我看來便覺淡了。
可是當我將這開心說給曉雲分享時,她卻衝我擠眉弄眼地扮鬼臉,“郡主,怕是你的心理作用吧?這傷痕哪裡見淡,便是再如何個神奇法,也不可能四五日的光景便去了這傷痕啊。”
面對曉雲的無情奚落,我只能是掩了眉眼,轉過身去一聲不吭。
這個死丫頭,越來越沒有規矩,真是被我給慣壞了。
乾坤紅顏上卷 得沐聖恩(03)
今日是除夕,依循舊例,今晚全府上下都要團聚守歲,一起迎來新年。可是今日天色剛剛放亮,王府中便來了幾位特殊的客人。
看西洋景一般,帶着曉雲無意似的走過大院的正廳門口,我悄悄朝內張望。只見四名身穿褐色錦繡長袍的中年男子正規規矩矩地坐在廳上等候。
同樣是兩個眼睛一張嘴,和我們沒有什麼不同。
就在我轉向曉雲笑說門房的大驚小怪之時,廳上緩緩傳出那幾名男子間輕聲的對話。
雖然已經是刻意壓低,可是立在門口處的我和曉雲仍然能夠清晰聽到。
嗓音尖細,陰陽怪氣。
難道是,宮裡的公公?
我和曉雲猛然醒悟,相視一笑,掩着口脣便溜了出去。
信步在望荷池邊,我拈着一枝盛綻的臘梅悠遊自得。
“郡主,您說那幾位公公來咱們府上會有什麼公幹呢?”曉雲跟在我的身後,似乎還在冥思苦想。
“如今皇上得勝還朝,咱們又剛自千佛寺祈福回程,這順風順水的會有什麼事?”揚着臘梅,我緩緩轉身,望着裙裾在清澈的池水邊綻開成一朵絢爛的芙蕖,“不是升官便是封賞嘍。”
真的讓我說對了。
不是升官,是封賞。羨煞旁人的封賞。
午飯時,聽陳王妃說起早間禁宮來傳,說是除夕夜宴,全朝同樂,盛邀陳王府王爺及家眷共赴,如今陳彥廣已經隨着來報的公公一併去了。
“家眷也去?”聽了陳王妃的話,我剛剛入口的飯菜幾乎便要全噴了出來。王府當中光是夫人便有十一位,膝下男丁撇去不提,女娃兒也有十六人,若是再加上陳彥廣和陳王妃……
“什麼樣子,什麼樣子?身爲王府的大郡主,竟然如此不端,今晚可要如何應對皇上、皇后。”陳王妃蹙眉嗔道,“都怪我,平日對你太過寵溺。”
“孃親教訓的是,靜華知錯了。”擱下碗筷,我輕垂頭臉,看似沉重,實則卻在偷笑。想象着皇宮的宴席上光是陳王府的賓客便要坐滿五六桌,我就忍不住想笑。
“別笑了,別笑了。”在我的面前,向來嚴肅的陳王妃總是嚴肅不起來,她無奈一笑,輕道,“知道你這小腦袋裡在想什麼,不會的,不會出現你想象那種場面的。宮裡說的很明白,除了王爺與我,府中另邀三位年紀最長的子女。”
“哦。”被陳王妃看穿心思,我訕訕一笑不再言語。
乾坤紅顏上卷 得沐聖恩(04)
午飯過後,松濤園中變成了王府中最爲忙碌的地方。
陳王妃爲我安排了香湯沐浴,之後又爲我精心挑選了極盡奢華的霓裳,着下人速速按照我的身材剪裁修改得極爲合體。
兩鬢處各留下一綹青絲垂肩,頭頂用發精心挽起一個蓬鬆的髮髻,腦後則仍然是一根烏油油的髮辮長及腰背。整個髮型乾淨清爽,除了頭頂的髮髻尾處一把用作固定的青玉髮梳,髮髻正中只攢了一根巴掌大小的累絲嵌寶銜珠金鳳簪,它端端正正地立於我的頭頂,那串自金鳳口中吐出的金色流蘇便服帖地垂於我的額前。耳畔掛着的是鑲嵌了東珠的琉璃耳璫,隨着我的腳步變換它亦在我的肩頭輕輕搖曳。
一身紋路精細、雍華瑰麗的織錦緞襦裙,其上繡有實物大小的百色蝴蝶,淡極的嫩姜底色更加襯托出我清亮精緻的出色五官。
胸口處垂着的是一串八寶琉璃東珠項圈,與那對修長的琉璃耳璫形成我身上一道耀眼的光輝。
看着陳王妃手上託着一件火紅狐毛點綴的華麗披風,我微微側目,“這不是孃親的衣裳嗎?”
“現在它是你的了。”陳王妃輕輕一笑,拖着披風朝我走來。
“可是,孃親平日裡都捨不得穿的啊……”望着眼前這件精緻華貴的披風,我驚訝地脫口而出。
“靜華可是在笑話爲娘總是將這件衣裳壓在箱底嗎?”陳王妃垂眼輕笑,親手將披風爲我係上。
“行了嗎?”心中忽然暖融融的,我微微張開雙臂,輕輕地旋了圈子。
“嗯。”正在凝視着我的陳王妃忽然展顏一笑,點頭讚道,“華而不妖,雅而不素。我的女兒就應當是這樣標誌出衆的可人兒。”
待府內一切安排妥當,陳王妃便帶着已經收拾停當的旻軒、靜珣和我四人踏上了去往禁宮的馬車。
入了宮門,便覺得融融暖意乍然襲來,讓人渾不覺此刻乃是臘月除夕。
我們四人卸下身上的披風、裘襖,皆是身着裡裳候在一旁等候召見。
瞧瞧靜珣,我不禁暗暗點頭,只見她身穿一件合體藕荷色的古香緞繡花長袍,星星點點的小顆珍珠在宮中華麗的燈光映照下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撇開其他不說,單論眼光。這個惠夫人打扮起女兒來,比起陳王妃來絲毫不差 甚至可以說是更加地精心細緻。在靜珣同我一般如雲堆砌而出的髮髻上,一串圍繞了整個髮髻的貓眼寶石鏈子幽幽然光華奪目。靜珣身旁的旻軒也是同樣氣宇軒昂,富麗高貴。
乾坤紅顏上卷 得沐聖恩(05)
在殿上等了不大會兒的功夫,便有一位衣飾不同於尋常宮女的中年女官前來通報說皇后娘娘已經于飛鳳殿上等候了。
依矩向女官還禮之後,我們四人緊隨其後,去往飛鳳殿上覲見。
一路上看到皇宮陳設的奇珍異寶,真是叫人大飽眼福。
來到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的飛鳳殿上,我和靜珣三人緊跟在陳王妃的身後向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依序行禮。
上次到千佛寺進香祈福時我們雖然曾經有幸與皇后同行。可是畢竟等級森嚴,我們也只是遠遠地望上一兩眼,至於這皇后娘娘的廬山真面目,還真是不曾見過。
“快起,都快起啊……”示意我們逐一起身,珠簾後的皇后娘娘徐徐出聲,“瞧瞧,瞧瞧,今日初見的這三個孩子果然個個都是人中龍鳳,風采翩然。陳王爺與王妃真是有福之人,端是叫本宮羨慕啊。”
“娘娘過譽了。咱們這三個孩子也不過就是稍具慧根,若真論起風采,怕是要比娘娘的兩位殿下遜色許多了。”見皇后說話,陳王妃急忙恭聲回話。
“王妃不必拘謹,今日咱們就如同家宴一般,沒得那些個勞煩人的規矩。”皇后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清朗柔軟,想必年紀應當和陳王妃不相左右。
“是。”陳王妃面帶微笑,輕輕點頭。
“若不是因爲平日裡總是忙於後宮諸事,本宮與陳王妃原本應當是更加親近的,畢竟爲了咱們大齊江山立下汗馬功勞之人可是不多呢。”皇后娘娘的口氣越發親切起來,說話間,竟有兩名頗有氣質的宮女輕輕掀開了珠簾。皇后也在一名宮女的扶持下從簾後緩緩走出。
想起陳王妃的交代,我和靜珣三人急忙躬身,低垂了頭臉。
“來來來,咱們多親近。”走下鳳椅,皇后輕揚了手臂離開那扶持着她的宮女,遙遙伸向陳王妃。
“啊,其實妾身平日裡也總是念叨着想要宮裡覲見的,可又總想着娘娘日理萬機,生怕驚擾了鳳駕。”陳王妃急忙上前一步,將皇后娘娘的胳臂輕輕扶好。
“難得王妃也有這樣的心思,那咱們今後可要多多走動,本宮還盼着你入了宮來,說說這皇城外頭的稀奇事兒呢。”皇后緩緩行至我和靜珣、旻軒三人的面前,住了腳步。
乾坤紅顏上卷 得沐聖恩(06)
“倘若娘娘不嫌煩,妾身就天天過來。”並未擡頭,可是從陳王妃甜膩的口氣中,我不難猜到,她此時應該是笑靨如花。
“不煩,不煩。”皇后輕聲笑着,忽然就將一隻套了金甲的手掌探向我的眼前,“孩子們,都擡起頭來,讓本宮也好生瞧瞧王爺的虎門之後。”
“是。”我們三人齊聲應了,齊齊擡起頭臉。
“瞧瞧,瞧瞧,多好的孩子啊,這些個孩子光是看着就讓人忍不住想要打心眼兒裡去喜歡。”皇后的眼光先從我的身上緩緩滑過,輕輕去望旻軒,最後是靜珣。梭時一圈之後,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身上,“你是?”
“臣女靜華,恭聽娘娘教誨。”行禮之後在皇后的扶持下緩緩起身,我微微仰頭。對視着皇后的目光,心中忽然微微一驚。可是因爲這皇后看似和藹可親的口氣下,那眉眼深處的犀利?我不知道。
“哦,靜華,你便是府上年紀最長的郡主嗎?”皇后收回手臂,笑微微地問我。
“回娘娘話,臣女最長。”淺淺地笑着,我恭敬回話。
“真好。”皇后針一般銳利的眼神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之後,忽然朗聲笑着轉向了陳王妃道,“今時見到了王妃的這兩個女兒,本宮纔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什麼叫做人在身旁,如沐春風。王妃,王爺與你有福了呢。”
“謝娘娘誇讚。”我與靜珣齊齊躬身,清聲回話。
皇后這番話,明明是誇獎不是嗎?可爲什麼我卻渾身上下微微發寒?
“梅影,你帶陳王府的小王爺和郡主到宮中四處走走,本宮有些體己話兒要和王妃聊聊。”皇后轉過身去,衝着那名先前領了我們進來的女官吩咐之後,和陳王妃一同往窗邊的梨花靠椅走去。
“臣女靜華……”
“臣女靜珣……”
“臣旻軒……”
“告退……”
“去吧,去吧,讓梅影帶着你們,四下走走看看。”在陳王妃及兩名宮女的扶持下,皇后緩緩於椅上坐下,衝着我們遙遙擺手。
乾坤紅顏上卷 宮禁遭戲(01)
宮禁遭戲
走出飛鳳殿,那種包裹了全身的壓抑之感頓時去了大半,我的心情也隨之大好起來。
見天色尚早,梅影便說要帶我們到御花園的溫室中去賞看花朵,可是走到半道她便被一名神色慌張的宮女攔在了路上。
“姑姑倘若有事,不妨去辦,咱們自己隨便走走,不會亂闖的。”見梅影望着我們面現難色,靜珣微微上前,乖巧地說道。
“那,這唯有如此了。”無奈地望望那名宮女,梅影嘆息一聲,轉回我們面前說道,“娘娘每日傍晚時候都習慣要用上一蜜釀銀耳飲,這甜品平日裡都是由奴婢親手料理的,可是今日忙着準備晚上的家宴,奴婢便將此事交代了別人。這不,出了亂子了。”
“娘娘的事情要緊,姑姑快去吧。”靜珣滿眼關切地急急出聲。
“奴婢實在是失禮了,郡主,小王爺多見諒。”見我們三人均是允可,梅影便將我們交付給了前來尋她的那名慌張宮女,“香菱,這三位是娘娘從陳王府請來的郡主和小王爺,你便領着四下看看吧。”
“是。”香菱躬了躬身,迎着我們便走了過來。
和這小宮女相互見了禮,我們三人便繼續隨她走着。可是這小宮女似是入宮不久,竟然連那個專育奇花的溫室都找不到,一路上四處打探,大是多費了一番口舌。
這不,走到此處,她又向我們躬了身,然後便跑到前頭探路去了,可是這次她竟然去了許久都不見回來。
“旻軒,那個香菱怎麼還不回來啊?我都快凍死了。”靜珣急得直跺腳。她耐不住性子,索性便往前走了幾步,左右張望一遍,卻帶着滿臉的焦急重新回來。
“馬馬虎虎的,別是自己迷路了吧。”旻軒看了我一眼,轉向靜珣回道。
“瞧她那迷糊勁兒,還真是不好說。”聽了旻軒的話,靜珣連連點頭。
“那,咱們便自己走走吧,晚宴不是設在擷月殿嗎?到了前頭遇上其他宮人,問問也就是了。”四下探望了一圈,見不到有宮人經過,我上前一步,對着旻軒和靜珣說道。
乾坤紅顏上卷 宮禁遭戲(02)
“靜華姐姐說的是啊,咱們若是在這兒乾等怕是要誤了宴會啊,旻軒你說看?”靜珣望望我,然後徵詢地望向一直立在原地的旻軒。
“這裡可是禁宮,非同一般!你以爲是什麼山間小路,可以任你亂闖的嗎?”旻軒睨了我一眼之後,轉向靜珣道,“別急,不會誤事的。”
“小王爺說的可真是呢,聽說這皇宮當中最多的便是什麼閒雜人等不可進入的禁地了。倘若真的亂闖了什麼禁地,失掉王府的顏面事小,掉了自個兒的腦袋可就事大了!”堆起燦爛笑容,對着旻軒重重點頭。我口上贊着,腳下卻已經迅速走向香菱走掉的方向。
“哼!”見我並不聽從他的意見,旻軒冷冷一哼,將眼巴巴望着我的靜珣扯回到了自己身邊。
如果那個香菱真的迷路,那麼與其在原地死等,我寧願四處走走碰碰運氣。
順着青石小路,走了約莫有半盞茶的功夫,竟然不曾遇到一人。
無心欣賞沿途處處的雕樑畫棟,我心緒不寧。今日這晚宴可非同一般,設宴的主人可是皇上,倘若耽擱了……
心中着急,腳下也就快了起來。遠遠看到前頭似乎有個身影在路旁的林子一閃而過,我止住腳步左右打量,仍然不見半個人影,硬着頭皮奔下了青石路,朝那林中的人影追去。
那人穿着一身褐色宮服,身形比我要略微矮小,看樣子,是個小公公。
“公公,等一下,公公……”我見前頭那人跑得飛快,生怕追丟了他,索性大喊出聲。
“是叫我嗎?”那小公公在我喚了半晌之後才緩緩轉身,遲遲疑疑地望着我。
“是啊,是啊。”見他止住腳步,我也放下了心。衝他微微一笑,緩聲道,“我是陳王府的大郡主陳靜華,今日受邀參宴,可是卻在宮中迷了路,勞煩公公爲我指條回去擷月殿的路吧。”
“陳靜華?參宴的客人?”方纔還微有慌亂的小公公馬上變得輕鬆起來,他笑眯眯地朝我走來。
“那便讓奴才來爲貴客指路吧。”那小公公還未走近我身邊,就有另外一個身穿青色宮服的公公像是突然冒出來一樣,從樹後繞到了我的面前,“從這邊重新繞上路去莫管那些岔道,一路直行,走上半盞茶的功夫,你就會看到一個月亮拱門,出了拱門你便右轉,再走上半盞茶的功夫,你會看到清華園的一個牌匾,然後沿着大路直行即可。”
乾坤紅顏上卷 宮禁遭戲(03)
“靜華先行謝過。”於心中默默記下那公公的話,我微微後退了一步,面上卻仍然保持着得宜的笑容,這兩名神色各異的公公必有問題。
先前那個公公不光寬大的衣裳中鼓鼓囊囊,而且在剛遇到我時神色慌張,可是在看清楚我的面貌後登時便輕鬆起來。如今這個剛出現的公公又急着爲我指路,似是一心想要打發我走。
如果沒有猜錯,這兩名小公公怕是剛從哪個宮中夾帶了什麼東西出來,想要於此處分贓吧。
一心想着多事不如少事,我便迅速從林中退至剛纔的小路,按照那公公的指示往前走去。
剛剛看到前頭出現一個半月形狀的拱門,我心中登時一喜,顧不得奇怪爲何這去往擷月殿的一路之上竟會如此人煙稀少,便匆匆忙忙地進了拱門去往右轉。
“嘿,陳靜華,陳靜華……”
就在我匆忙前行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低低喚我的名字。
“什麼人?”停下疾行的腳步,我轉過身來。
“是我。”那個被我最先遇到的小公公竟然渾身髒污地跟在我身後。
“不知公公有何指示?”看到對面這人兒笑得詭異,縱然頓時心生疑竇我卻仍是面上帶笑,問的謙和有禮。
“沒有什麼指示。”小公公笑眯眯地走近我身邊,胡亂地擺手道,“不過是想告訴你,剛纔和你說的那個路線是錯的,那個小混球啊,平日裡最喜歡的就是戲耍宮外來的生人,反正我們這些小奴才你們這些外人也搞不清楚誰是誰。”
“錯的?”被人如此戲耍心中自然生氣,可是這裡是皇宮,不是那個以我爲尊的陳王府。於是我努力保持着最得體的微笑,輕聲問道,“那麼除了告訴靜華這條路是錯的之外,公公可還有其他事情要說?”
“自然有啊。”那小公公看我的眼神似乎在看一個白癡,他不帶好氣兒地轉過身,直接亮給我一個後背,“你不是要去擷月殿嗎?我這就帶你去好了,省的你在路上一個不小心又被什麼人給騙了。”
“靜華謝過。”聽了小公公的話,滿心的緣分登時不見,我由衷地笑着跟了上來,“不知公公如何稱呼?”
乾坤紅顏上卷 宮禁遭戲(04)
“你,你就喚我小榮子吧。”撅了撅嘴,那小公公對我說道。
“今日真是麻煩榮公公了,多謝。”上前一步,我將一錠銀子塞入他的手中。他說剛纔是有人想要戲耍我所以故意指了一條錯路,可是此時焉知他不是在戲耍我?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對他這樣以禮相待,若他真是耍我便希望他能夠良心發現,將我順利引至擷月殿纔好。
“你給我銀子?”小榮子似乎被我的舉動嚇到,他愣了一下,之後便是長嘆一聲猛地停下來腳步。
“榮公公,可是有什麼地方不妥?”立在他的身邊,我輕聲詢問。
“你不是陳王府的陳靜華嗎?”小榮子掂着手上的銀子,嘻嘻一笑。
“是啊。”見小榮子神色古怪,我輕輕點頭。
“那你也算得上是個堂堂的郡主啊,怎麼這麼容易就被騙了呢?”小榮子眨巴着眼睛,衝我擠眉弄眼,“我說讓你跟我走,你就真的跟我走,如今還搭進了一錠銀子來。”
“公公真愛說笑。”聽了小榮子的話,我先是一驚,緊接着便定下心來。被這兩個稀奇古怪的小太監這番戲弄,如果我變臉走人,就算是等我趕到了擷月殿,怕是也要誤了時辰的,如今唯有說服這小榮子,讓他好生爲我引路纔是可行之計。
“你怎麼知道我是在說笑?我是認真的!”黑黝黝的眼珠骨碌碌轉了幾圈,小榮子才半仰了頭,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反正我連名字都是假的,你是找不到我報仇的。”
“謝還來不及呢,靜華何必要找公公報仇?”主意打定之後,我微微一笑,走近了小榮子輕聲道,“先不說一個陰謀戲耍別人的人眼神不可能如此清澈,單是公公因爲擔心靜華誤入歧途而專程趕來告知的這份真誠,靜華便知道,榮公公不是會戲耍別人的人。”
“呵呵……”不待我音落,小榮子便朗朗笑出聲來。
“靜華,”上前一步,我抿脣道,“可說對了?”
“眼神清澈?說得好!”小榮子頓時樂不可支一般,興沖沖地衝我翹起了大拇指,“大郡主的眼光真是獨到。”
乾坤紅顏上卷 皇家夜宴(0…
皇家夜宴
走在所謂的近道小路上,聽着小榮子爲我講述着皇宮裡的趣聞軼事,雖然這一路走得並不容易,可是在我覺來倒也算是新鮮有趣。
“擷月殿就在前頭,小榮子不能再往前了,郡主慢行。”小榮子立在原地,小拳頭朝前一指。
“好,靜華自己能行。”五彩斑斕的琉璃宮燈映照下,雕飾精美的“擷月殿”牌匾正高懸於眼前這座雄偉宮殿正樑之上。宮門口,幾名宮人來回巡視着。我心上一鬆,衝小榮子笑了一笑。
“呃,呃……”小榮子望着我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然後他竟然囁嚅着對我說道,“大郡主,你真心笑起來的時候,很漂亮。”
“呃?”我微微一怔。
“榮公公我雖然年歲不大,可總算是浸淫深宮多年,”小榮子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帶着燦爛地笑容對我說道,“想要分辨出哪個是真心在笑,哪個是假意在笑,還是不難的。”
“嗯。”嗓子眼裡猛然一滯,忽然覺得小榮子這雙明亮的眼睛彷彿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可此時情況緊急,容不得我細細想來。輕咳一聲,我清聲道,“謝過。”
看到定定望着我的小榮子,一雙眼睛笑成新月形狀,我垂眼點了點頭便轉過身去,小心地提高了裙襬從花叢中的小路上慢慢走了出去。
“啊……”因爲擔心會誤了宴會,我走得有些匆忙,慌亂間似乎是扭到了腳。驚叫一聲,我踉踉蹌蹌地便衝出了花叢。還好只是崴了腳,不曾弄髒了這身衣裙,我可不想落下個殿前失儀的名頭。
“什麼人?”這邊的響動驚擾了來回巡視的宮人,幾盞宮燈馬上由遠及近。
“是我,陳王府中奉旨赴宴的陳靜華。”立在原地,輕輕拍打了衣裙,我昂然迎向越來越近的耀目宮燈。
“哦,奴才見過郡主。”那最先靠近我的一名太監挑着宮燈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之後,剛剛鬆弛下來的面色猛然間緊張起來,“花叢中的是什麼人呢?報上名來!”
難道那個小榮子還沒有走嗎?看到這太監一邊呼叫一邊轉身欲跑,那邊登時跑了過來幾名宮人。
我猛地轉頭,恍惚間,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於花叢中間搖搖晃晃。
乾坤紅顏上卷 皇家夜宴(02)
心中一急,伸手便抓住了那最先發現小榮子的太監,痛叫出聲,“哎呦!我的腳崴倒了!疼死了……”
“快快快,這是陳王府應邀赴宴的郡主,似是腳扭到了。”那太監見自己的胳臂被我緊緊抓在手中,礙於身份無法將我撥開,只得回過身來,和趕過來的宮人們一起扶我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可是發現什麼可疑之人了嗎?”一小隊的御林軍也來到眼前,其中一人上前左右張望之後喝道,“怎麼不見蹤影?”
“郡主,您看到了嗎?”那名仍然被我死死拉住的太監望望一片靜寂的花叢,轉回臉來滿懷希望地詢問着我。
“方纔我便是順着那小路過來,卻不曾見到什麼可疑之人。”努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我皺眉應答。
“回,回大人,怕是太過緊張,所以看走了眼了。”那名太監瞅了瞅滿臉痛苦的我,再望一眼花叢,衝着御林軍中貌似頭目的一名男子堆起了討好的笑容。
“哼,又是一個草木皆兵的,今日可真是倒黴!”御林軍頭目悻悻地揮手,帶着禁軍徐徐離去。
“啊,這不是陳王府的大郡主嗎?”就在花叢中幾名宮人圍着受傷的我一團慌亂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人羣外響起。
“哦,靜華見過梅影姑姑。”站直了身子,我趕緊躬身。
“大郡主怎麼這會兒纔到,二郡主同小王爺可是已經入席了呢。”梅影衝我還了禮,緩緩上前。
“回稟姑姑,靜華不慎於宮院中迷了路,所以……”看到梅影端莊的臉龐微微擰眉,我輕輕一笑,堆出一副委屈的神情。
“腳可是扭傷了?”看到我的雙手正撫在腿上,梅影關切問道。
“哦,不礙的,已經不疼了。”在這個總是別樣眼光看我的梅影面前,哪敢繼續班門弄斧。我輕輕一笑,急忙擺手。
“那就好。這會兒還算不得遲,大郡主便隨奴婢來吧。”梅影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其他,轉身便往擷月殿的方向走去。
“是。”我衝着剛纔攙扶我的幾名宮人笑了一下,急忙跟了過去。
乾坤紅顏上卷 皇家夜宴(03)
果然算不得遲,這富麗堂皇的擷月殿上已然擺好的幾十張案桌旁,只有寥寥幾張坐上了賓客,大部分都是空餘着的。
打量了一圈大殿,倏爾看到陳王妃正坐在右前方的一張案桌旁衝我輕輕招手,我輕喚一聲,對着轉過臉的梅影說道,“爲了籌備今日夜宴,想必姑姑你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如今靜華已經看到家人所在,便不勞姑姑帶路了。”
“也好。”望了一下陳王妃的方向,梅影衝我躬身之後旋即走開。
“靜華,你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來的比靜珣、旻軒還遲?”我剛剛坐下,陳王妃便急切切地問我。
“靜華姐姐定是迷路了吧?”不等我回答,一旁的靜珣便已經搶着開口。
看見靜珣眼底那濃濃的洋洋得意,索性我便住了口,任由她在耳邊對着陳王妃大肆賣乖。
原來在我不耐等候獨自離開之後,她和旻軒一直就候在原地,直到那個迷糊的香菱去而復返。卻因爲時間已經過了大半,所以他們也不曾去過溫室便直接來了擷月殿。
就在靜珣說話的功夫,殿上各桌陸續坐滿,在陳王妃的示意下,我們也都越發端正了坐姿,保持着身爲貴族所應有的儀態。
這場被我們小心應對的皇家夜宴,於我看來,也不過是場面比陳王府中大了些,各色酒菜花色精美些,舞姬衣裳上乘些,一旁侍候的下人多了些,如此而已。
聽着宴上這些個皇家至親在皇上、皇后面前爭相說些吉利話,看着那個被皇上譽爲國之棟樑的陳王爺,我的爹爹陳彥廣帶着驕傲的神色時不時地衝着皇上低下他那向來高貴的頭,這一頓飯吃得我是味同嚼蠟。
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我將會成爲皇族中那個最爲光彩奪目的佼佼者,所以當我聽到靜珣和旻軒在身邊就哪一桌的皇子最受寵愛,哪一桌的公主即將出嫁等等話題而討論地興致勃勃時,我只是一心一意地應付着眼前的菜餚。
希望這場宴會快些結束,好放我回府命曉云爲我塗抹今日第三次的蛇藥。
乾坤紅顏上卷 皇家夜宴(04)
許是老天聽到了我心底的祈禱,在這場宴會進行了約莫一個多時辰的時候,那位高高在上的皇上終於停止了進餐,說要舉家移往露天觀看煙火以享天倫。而我們這些皇族以外之人,則被大開皇恩的放回府去與家人共同守歲迎新。
捺下心中的興奮,我規規矩矩地跟在陳王妃身後爲這些身份異常尊貴之人送行。
伏在橙紅色的金泥地磚之上,恭敬地垂眼。直到一雙鑲金描銀花樣的鳳頭繡鞋去而復返,立定在我的面前。
“快起來吧。”緩緩響起的,是皇后的聲音。
“娘娘?”在皇后的親手扶持下,陳王妃立起身來,依序跪在陳王妃身旁的我們也跟着起身。
“本宮與王妃實在投緣,今日一見,竟如此難捨了呢。”輕輕握着陳王妃的手,皇后的口氣中的親切是異樣的甜膩。
“倘若娘娘不厭,妾身自是非常願意時時入宮來爲娘娘解悶。”對視着皇后的陳王妃恭順地笑着。
“那咱們便說定了。”皇后微微一笑,眼光從我們四人身上緩緩滑過,稍頓了一下方又續道,“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本宮再請王妃入宮賞燈。”
“妾身遵旨。”陳王妃眼中似有一絲猶疑飛快閃過,卻仍是滿臉笑意地點頭應是。
“好好好。”似是心滿意足一般輕輕拍撫着陳王妃手背的皇后忽然話鋒一轉,輕聲問道,“這便是陳王府的大郡主了,是嗎?” “回娘娘話,正是臣女靜華。”見皇后笑盈盈地將視線投了過來,我急忙躬身回話。
“自王妃處聽聞靜華郡主做得一手精妙女紅,本宮恰好對此很有興趣,”睨了一眼陳王妃,皇后淡淡笑道,“爾等可先行回府,至於靜華郡主,稍後會由本宮着人親自送回。”
“是。臣女靜華……”見眼前霓裳裙裾一翻,知道皇后便要離去,顧不得多想其他,我急忙出聲。
“妾身何陳氏……”
“臣女靜珣……”
“臣旻軒……”
“恭送皇后娘娘。”
待聽不到那衣裳逶迤拖地之聲,我才緩緩擡頭,轉向身邊的陳王妃道,“孃親?”
靜珣和旻軒雖都默然不語,可是四隻眼睛卻是帶着同樣的疑問齊齊望向陳王妃。
“靜華郡主,咱們這便走吧?總不能讓娘娘于飛鳳殿上等着啊。”身邊,梅影已經催促出聲。
“去吧”當着梅影的面前似是不便說什麼話,陳王妃只是望了我一眼,便輕輕點了點頭。
“是。”見陳王妃的眼中亦是迷惑不解,我吸了口氣,跟着梅影離開。
乾坤紅顏上卷 皇家夜宴(05)
再次來到飛鳳殿時,已經沒有了第一次的等候,梅影直接便將我帶進了花廳之中。
“臣女靜華參見皇后娘娘。”走入房中,看到一身赤金色鳳袍的皇后正背身而立,我急忙立住腳步,躬身行禮。
“孩子,起來。”皇后轉身來到我的面前,一邊親手將我扶起一邊示意我身後的梅影出去。
“謝娘娘。”我仍舊是恭恭敬敬地低垂了雙眼。
“真是個識禮的好孩子。”皇后竟然輕輕拉起我的雙手,握於掌心,“來,陪本宮說說體己話兒。”
“靜華恭聽娘娘教誨。”望着那手指上熠熠生輝的金色護甲,我心中微微一驚。
“靜華可知,方纔宴上除卻陳王府一家,其餘席位皆是皇族?”皇后拉着我走向靠椅,邊笑邊問。
“皇上、皇后聖恩浩蕩,靜華代父謝恩。”對着皇后強笑一下,我作勢行禮。
“罷了。”皇后望我一眼,將眼光轉開,繼續說道,“今日這除夕夜宴以君臣同樂之由,於朝堂之上卻獨獨邀了異姓王攜家眷前來赴宴,靜華你倒是說說看,此乃何意啊?”
“呃……”我見皇后語鋒銳利,猛然間怔了一怔。
“呵呵,”見我不語,皇后輕笑兩聲之後復又說道,“都說陳王府的大郡主是個聰慧剔透的人兒,本宮便考考靜華。靜華放心,今日只是閒聊,但說無妨。”
“回娘娘,”擡眼衝皇后笑了一下,我輕聲回道,“皇上、皇后乃萬盛之尊,所做何事必有其因。臣女愚鈍,不敢妄言揣測聖上深意。”
“靜華這太極拳打得真好。”與我並肩而坐的皇后呵呵一笑,忽然話鋒一轉,全無笑意,“今日既將你獨留於此,本宮便是要你的真話。”
見皇后步步緊逼,知道今日遇上了厲害角色。我深吸一口氣,對上皇后滿是探究的眸子輕聲回道,“臣女以爲,今日夜宴之所以獨邀陳王府,箇中原因想必是與上次陳王府獲與皇族爲伍,一同爲大齊強盛祈福一般無二。”
“不錯,不錯。本宮就喜歡和你這般直言不諱的孩子說話,不累心。”聽了我的話,皇后竟是連連撫掌,笑容滿面。
“臣女妄言,還請娘娘恕罪。”見皇后不似強作笑顏,心中不安登時去了大半,可是口上仍需爲自己剛纔那番尖銳直接粉飾一番。
“說的不錯,何罪之有?”皇后笑眯眯地望着我,繼續道,“既然靜華如此聰慧,那麼靜華可曾想到,皇上此次之所以親征關外,並非想要於馬背之上再試未老寶刀,而是因爲擔心你陳王府功高震主?”
乾坤紅顏上卷 皇家夜宴(06)
“會嗎?”努力壓制着心頭的慌亂,我微微仰頭,和皇后對視。
“靜華以爲不會?”輕輕分開手掌,皇后將我的手自她掌心拿起擱至桌上,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番針鋒以對,我再也無法堅持與皇后繼續對視,急忙起身伏於地上。
“怎麼就說的死啊活啊的了?咱們不是說笑嘛。”見我拜倒,皇后忽而笑了起來。她從椅上緩緩起身重新將我扶起,指了指靠椅道,“坐吧。”
略一點頭,我依言坐下。再看皇后溫和的笑臉,竟覺得頭皮之上陣陣發麻。
“倘若如今有這麼一個機會能夠令你陳王府再獲聖眷,大耀門楣,靜華你可願意爲父爭得?”皇后轉開眼眸,輕輕撫弄着自己手指上的金色護甲,輕描淡寫的口氣彷彿真的只是在和我閒話家常。
“臣女不明,請娘娘明示。”於皇后淡淡的口氣隱約嗅出危險的味道,廣袖之下我攥緊拳頭,面上盡力笑得自然。
“好,那本宮就明示。”放開一直把玩着的手指,皇后擡眼望我,“本宮很喜歡你。所以,便想將你永遠留在身邊。”
“呃?”皇后本意竟是想我入宮?一時不知應當如何反應,我只是吶吶地立着。
“不。”似是猜透了我心中所想,皇后一臉神秘地輕搖手指,緩緩說道,“本宮,是在向靜華你提親。”
“提親?”聽了皇后的話,我心中登時大驚。任我剛纔思來想去,心中百轉千回,皇后獨留我于飛鳳殿上之因已經在剛纔的一瞬間中設想了千萬,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會如此一說。
“對,提親。”皇后喜滋滋地笑着,眉眼也誇張地擠在一起,“方纔與王妃閒聊時本宮曾經問過,過了新年,靜華不日便可及笄。”
“蒙娘娘錯愛,可惜靜華天資愚鈍,怕是難與殿下匹配。”再也顧不得禮節和儀態,急忙搖頭拒絕。皇后入宮以來共育兩子,已然大婚的太子以及,驍勇善戰同樣頗得皇寵的皇三子。這兩人中不論她說的是哪個,都不是我心中已經認定了的良人。
乾坤紅顏上卷 皇家夜宴(0…
“哦?”也許是從來不曾見過像我這般將這天大的榮耀視作虎狼一般的不識擡舉之人吧,皇后收起了笑顏,眉心微擰,“靜華可是不願意?”
“臣女……”我猛地站起身來,雙手成拳,囁嚅着再難出聲。此時坐在我面前的並非一個普通婦人,而是這天下至尊。面對眼前此情此景,叫我如何開口直言拒絕。
“倘若本宮告訴靜華,此次爲你所保之媒乃是當朝太子殿下,並且本宮允你,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之位非你莫屬。如此,”皇后雙手交疊,定定地朝我望來,“你亦是不願的嗎?”
我仍舊立着,低垂了眉眼不發一言。
“連這尊崇至高的太子妃都難入靜華之眼的話,那麼陳王府一干人等的生死,靜華你自然也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嘍?”微微前傾了身子,皇后輕輕擡起我的臉龐,一雙幽深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
若是一年前遇此情景,我必定是毫不猶豫地一口拒絕。因爲那時的我,心心念唸的,便是如何能夠毀掉陳王府,毀掉陳彥廣。能夠憑藉皇后之力爲我泄去心頭之恨,絕對是最好的選擇。可是如今,且不說那些仇恨是我已經決定要放下的,單是一個將我視如己出的陳王妃,就已經足以成爲牽絆我的掣肘。
“皇上、皇后皆是當世明主,臣女相信,相信……”看着眼前這雙因爲從來不曾失敗,所以如今也不容自己失敗的堅定眸子,吃不准她剛纔用以威脅我的那番話是真是假,只得模糊以對。
“還是不願嗎?”皇后輕輕晃動着手掌,望着她掌心上隨之搖晃的我的臉,眼中有着決然的勢在必得,“既然這些個砝碼的份量仍然不夠,那麼本宮便再加上一個曲洛池,如何?”
“娘娘……”似遭重擊一般,我猛地後退,踉踉蹌蹌地跪倒在地。
“本宮會安排親信保持與你的聯絡,所以你不必急着回答。”皇后緩緩收起她平空舉着的雙手,輕垂眉眼緩聲細語道“有了陳王妃的入宮相陪,相信本宮必定會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等到靜華郡主你將這事情想得足夠清楚。”
最後的這句話從皇后口中緩緩而出,雖然口氣也是極柔和的,可是聽在我的耳中卻彷彿是一把鋒利的尖刀,一寸寸地劃破了我的皮膚。
此刻我才知道,和其他傷害相比,語言的恫嚇力絲毫不會遜色。更甚至,它足以有力量讓一個人體會到深刻地痛,這是一種無法阻止的,深至骨髓的,痛。
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1)
今生爲賭
就在別人喜氣洋洋地迎接新年之際,我,病了。
雖然只是小小的偶染風寒,可我卻像是病入膏肓,無藥可醫。高燒三日不退,幾乎令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地大大病了一場。
正月十五的傍晚,陳王妃帶着滿心對我的擔心和不捨,奉旨入宮賞燈,一去不回。
少了陳王妃殷殷的身旁照顧,我反而是越加好轉起來。月餘之後,終於病癒。
雖然面色略顯蒼白,可我仍然是一如往常的活潑開朗,反而比之前更加地貪玩好動,每日都是想盡了法子變着花樣兒的玩兒。於曲洛池得空來探我時,或是他不得空我便出府去探他時。
每次,我都要死死地央了他,和我一起。彷彿小孩子一般的執拗任性,每每惹得曲洛池吃吃笑我,說是一場病後倒像是改了性子,成了一個長不大的孩童。
——
——
從城東的寶文堂跨出,我小心地將這件定製好的禮物揣進懷中,輕快地邁下門口的臺階。
“小心!”身後,突然響起的是曉雲緊張的叫聲。
聽到她的叫聲,一路垂首的我尚未來得及擡眼,便被一陣疾風推翻在地。
“郡主,郡主……”曉雲急急趕了上來,顧不得指責那猛然鑽出巷子的馬伕駕車如此莽撞,只是細細地檢視我有無受傷。
“不礙,不礙。”看到曉雲一副情急的樣貌,我反而疊聲安慰着她。
“姑娘,可曾傷到?”猛然勒停的馬伕仍在極力安撫着受驚的馬匹,那馬車中坐着的主人倒是一副關切的神情,跳下馬車衝我連連作揖,“實在是對不住了,想着城東向來人煙稀少,又急着要趕去城郊,所以就……”
“就什麼?再怎麼急也不能在這街市上縱馬行兇啊!”不待我張口,身旁的曉雲便兇巴巴地吆喝起來。
“姑娘你,好生面善啊。”那男子忽然咦了一聲,衝着曉雲上下打量。
“討人情不是你這般討法的,你這套,本姑娘見的多了。”見我只是衣裳髒了並無其他,曉雲索性雙手叉腰將滿心的火氣轉向那亂攀親戚的男子發泄。
忙着拍打衣裳的我聽了男子的聲音之後,竟也覺得熟悉。停下手上的動作擡眼望去,卻見到一張微笑的臉龐正朝我望來。
“是你!”
“是你!”
一番對視之後,我和那男子齊齊出聲。
“郡主?”見我和那男子竟真的認識,曉雲急忙收起潑辣之色,怯怯地轉臉向我。
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2)
“曉雲,你不記得了嗎?這不就是……”見曉雲仍舊懵然,我指着那笑微微的男子,便欲解釋。
“哦,想起來了!”不等我將話說完,曉雲便摸着髮辮驚叫道,“他就是那個害得郡主被已經冬眠了的蛇給咬傷的人!”
曉雲一語既出,惹得那男子如冠玉一般的面色登時變了顏色。
“曉雲!”看那男子神色有異,我連忙出聲呵斥。
“曉雲姑娘說的不錯。”看到曉雲立在一旁輕輕撅嘴,那男子拱手成拳,衝着我倆連連作揖。
“啊!”忽然想起懷中那件禮物,急忙斂了笑意伸手去摸。
“怎麼?可是哪裡傷到了?”男子也是一臉緊張地望着我。
“碎了……”取出懷中之物,我低低嘆息。
“啊呀。”知道我對此物頗爲重視,此時看到它竟然碎成兩段,曉雲也是跟着唉聲嘆氣。只見她猛然就仰了臉龐過去,想要衝那男子發難,卻又礙於上次我曾經說過的“非富即貴”而硬生生地將話給憋了回去,一張小臉兒被憋得通紅。
“哦,可是損壞了什麼東西,在下賠付便是。”見我和小云均是一副沮喪的神色,男子急急想要勸慰。
“沒什麼……”輕輕託着手上兩段碎玉,我神色黯然。這隻專門定製的青玉管毫,上面原本雕刻了嵌有我和曲洛池名字的詩句,可是如今它卻……
“看來此物對郡主來說很是重要,可是哪位大家精製之物?在下家中有許多……”男子上前一步,想要盡力彌補自己的過失一般急切切說道。
“你不懂的。”輕輕嘆息一聲,我難過的擡眼,強作笑顏。
“那……”男子一臉爲難。
“算了。你不是還急着趕往城郊嗎?還不快去!”既然天意如此,我也索性瀟灑。淡淡一笑,衝他揮了揮手,轉身便走。
“後會有期。”男子拱手作了個揖,回身登上了馬車。
“靜華!”馬車剛剛馳開,便聽到身後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洛池?”能用如此溫潤的嗓音將我的名字喚得這般好聽的,這天下只有一人。壓下心中的不快,帶着滿臉的燦爛猛地轉身。可是當我轉過身來,尚未看清楚曲洛池的面容,便已經被眼前的景象嚇的叫出聲來。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2)
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3)
“啊!”
只見兩隻羽箭自曲洛池身體兩側破風而來,劃過他的衣裳,齊齊釘入我們身後的牆壁之中。
“公子!”原本跟隨在曲洛池身後的下人一擁而上,以我和曲洛池爲中心團團圍攏了起來。
看着猛然衝上來,將我們擋在身後的護衛皆是一臉嚴肅地嚴陣以待,忽然有些奇怪。曲洛池向來不是張揚之人,平日裡與我出門的時候從來不曾帶着這麼許多的近身侍衛,可是此刻這些神情肅殺的護衛個個如臨大敵一般隨身帶着兵刃,竟像是隨水準備着似的。
警戒半晌之後,竟再無羽箭射來。
“可是近來得罪了什麼人嗎?”眼光從曲洛池微微劃破的衣裳上移至身後牆壁上那兩隻兀自顫抖不已的羽箭,我滿眼驚詫。會是什麼人?竟然如此大膽地當街行兇!
“若說沒有,爹爹於朝堂之上倒也經常會因政事偶爾與人不和。可是總不至於……”曲洛池亦是側臉,望向那沒入牆壁三分之一的羽箭微微愣神。
“公子,此處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先行回府。”出聲的,是這些日子以來經常跟在曲洛池身邊的護衛嚴翩。
“好,咱們先行退回陳王府。”拔下羽箭並不去看,只是將它握於手中。曲洛池一邊沉聲吩咐嚴翩,一邊拉着我疾行。
被曲洛池一路護在懷中,我魂不守舍,滿腦子都是羽箭尾處暗鏤着的那個小小符記。可這世上竟然會有人粗心到連行兇之器上都不忘除去身份印跡嗎?
我們一行退的匆忙,以至於沒有人去注意剛纔釘入羽箭的牆壁處,那輛驚嚇到我和曉雲的馬車竟然去而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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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曲洛池的話,更是聽得我膽戰心驚。
原來這近半月來,他竟然時常無故遇襲。獨處時,與友人同聚時,外出時,在府中時……
有莫名的羽箭,有突落的樑瓦,有受驚的馬車,更甚至,還有惡作劇一般無故自房頂落下的花盆等物,所幸每次都是有驚無險。似乎那幕後敵手真正的目的只是爲了恫嚇而非行兇。
怪不得曲延和大人竟會將相府中功夫最好的護衛嚴翩派至曲洛池的身邊,也怪不得曲洛池這般生性內斂之人上一次街竟會攜帶這麼許多的護衛。
人一旦於心中有了牽繫,似乎也會變得脆弱起來,我便是最好的例子。
帶着曲洛池來到我的房間,剛合上門,後怕的眼淚便洶涌地盤桓於眼眶中打轉。
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4)
“若不是今日被你遇上,本不想告訴你的,就是怕你擔心。”曲洛池自身後環住我的腰,輕聲說道。
不過只一次,我便已經是如此擔驚受怕。想到每日曲洛池都要過這樣的生活,我的心中便極爲難過。在他懷中徐徐轉身,顫顫抖抖地執起他的手,我仰臉道,“所以,你纔會瘦了這麼許多是嗎?”
“之所以會瘦了,怕是因爲平日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所折騰的吧。一會兒說要爬山,一會兒說要種樹,一會兒說要下棋,一會兒又說要放紙鳶……”知道我在擔心,曲洛池堆起笑容,用着極其稀鬆的口氣對我說道,“放心,沒事的,沒事的。”
“還說沒事?倘若那箭偏上幾分,我便再也見不到你了。”想到剛纔那可怕的一幕,我緊緊地抓着曲洛池的手,彷彿一旦放手我就再也觸不到他。
“你被嚇到了是嗎?”騰出一隻手來,曲洛池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雖然近來狀況頻發,可是我並沒有一次受傷。其實不必如此草木皆兵的,只是爹爹他一向小心……”
“答應我,答應我,以後一切小心。絕對,絕對不要讓自己受一點點的傷,不要讓我爲你擔心。”緊緊攬住曲洛池的腰身,緊緊靠在他的胸膛。我努力逼回眼眶中的淚水,於心中做下平生最重要的決定,“我也會日日爲你祈福,只求你一切安康平順……”
“我答應你,絕不讓自己受傷!因爲,”曲洛池亦是緊緊地擁着我肩背,口中輕柔無比。說着他便垂了頭臉,俯於我的額頭上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只有那樣,才能好好地保護你。”
“嗯,我也會,也會好好地,保護你……”窩在曲洛池的懷中,我拼命地深呼吸,生怕滾燙的淚水打溼了他的衣裳被他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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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立在飛鳳殿的花廳中等候皇后的召見,已經沒有了上次的緊張和窘迫。因爲我的心中,已經放下了所有的牽繫。心中沒有牽繫也就沒有了弱點,這樣的人,便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
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5)
“靜華郡主不請自到,可是已經想清楚了?”搭着梅影的手臂緩緩走出內室,皇后臉上掛着的,是最爲得體大方的微笑。
“回娘娘,臣女想清楚了。”緊握着那管斷成兩截的青玉筆桿,我重重點頭。
“比本宮預計的時間要早。”摒退了梅影,皇后和我相視而立。
“那是因爲魏皇后您手段高明。”梅影已然退下,沒有必要繼續僞裝,我面無表情地冷冷出聲。那樣講究到連襲人的羽箭都要飾以華麗的孔雀翎毛精心雕琢,甚至於箭尾處還要張揚得刻上一個“魏”字出來。雖然天下魏姓極多,可是這樣明目張膽到生怕別人不知幕後主謀者的尊貴身份一般的狂妄行爲,整個天下除卻了當朝皇后娘娘魏氏,我實在想不出其他人選。
“呵呵,本宮就是喜歡你這一副牙尖嘴利的小模樣兒。也唯有如此的女人,方能匹配本宮的兒子。哎呀,真是越看越喜歡,若不是那日除夕宴上太子因病未能參宴,相信靜華也會覺得自個兒和太子當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呢。”皇后瞭然地聳聳眉毛,上前一步挽起了我的手臂,開心地笑着。
在皇后的拉扯中我被動地走着,喉頭一股酸澀的滋味蔓延開來,就彷彿是當年被靜珣、旻軒逼着喝下那泔水一般,反胃卻又無奈。
“放心,你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毫不掩飾眉眼當中的得意,皇后笑眯眯地引我一同坐下。
“靜華沒有決定的權利,只是希望能以今生爲賭,換取兩人性命無憂。”我與皇后並肩而坐,微微側臉,炯炯然注視着對面兩潭深不可測的幽黑。
“好!”皇后眉眼聳動,好看的脣角勾起一處小小的弧度,輕聲對我說道,“陳王妃系出名門,其父乃是前朝*,而且這些日子的相處以來,本宮越發覺得王妃生了一副好相貌。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絕非無福短命之相,相信是斷然不會出現暴卒之類意外的。至於左相曲延和的那位公子曲洛池,本宮也早就聽說過他。據聞此子博學多才,大有才子曹子建七步成詩之能,這樣的人才正是我大齊之所需。本宮以爲,曲公子這樣文曲星下凡的人才必是同樣長命,而且日也少不得將於朝堂之上大展長才,施盡所學。所以,這場豪賭,靜華郡主大可放心下注。”
“事已至此,靜華自然也會竭盡全力遵照娘娘之命辦事,之後的事情如何進行,還請娘娘示下。”看着皇后一張桃花粉腮笑得燦爛,我唯有無奈垂眼。畢竟,我已經從她的口中得到了承諾。於我來說,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生平安的承諾,遠比我自己的幸福更爲重要。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麼地省心,本宮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不過剩下的事情本宮自會安排,所有的事情都會順其自然,郡主便不必惦着了。”皇后笑微微地轉頭,捧起桌上早就備好的茶盞,輕輕地撇着水面上微微晃盪的茶葉沫子。
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6)
頭也不回地走出這座富麗堂皇的飛鳳殿,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嚥下空氣中的冰涼,用力地撲滅心頭那股洶涌的火熱,直至那殘存的星星點點消失殆盡,再難重燃……
回府的馬車中,陳王妃和我同行。
一路上,她都在對我說着這些日子於宮中的見聞,與她的興奮相比,我回應的口氣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靜華,可是有什麼心事?”陳王妃忽然停止了對禁宮中那些奇珍異草的細緻描述,換了一副小心翼翼的口氣轉向我道。
“是孃親有心事吧?”望着陳王妃關切的眼神,我莞爾一笑,微微側首。
“爲娘哪有什麼心事,亂說什麼?”陳王妃輕輕蹙眉,轉開了和我對視的眼睛。
“沒有嗎?”我笑着扯過陳王妃的胳臂,硬要她轉首看我,“那孃親爲何對靜華再次入宮之因隻字不問?那孃親又爲何口上描述着宮中的見聞,眼中卻是濃濃的煩愁?以至於連自己已經將那盆名貴的蕙芷蘭花描述了兩遍卻依舊渾然不覺呢?孃親是這般的心不在焉,還說沒有心事?”
“爲娘……”被迫在我的拉扯中望向我的眼睛,陳王妃囁嚅一聲,不自然地移開了眼光。
“孃親放心。無論上次還是這次,皇后娘娘她都沒有難爲靜華,只是上次一見之後覺得頗爲投緣,所以此次迎孃親回府的時候才特地召我前來順便來閒話兩句的。”伸出雙手,我捧起陳王妃的臉龐,滿眼認真地對她說着。
“只是閒話兩句?”陳王妃定定地望着我,眼中是明顯的狐疑。
“嗯。”我用力點頭,無邪的大眼俱是肯定。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陳王妃輕舒一口氣,將我拉入懷中,低聲道,“入宮以來這些日子,爲娘總是沒有來由地眼皮跳,心中不甚安心,今日又見你奉旨覲見,所以便多想了些……”
“孃親……”依偎在陳王妃不甚寬廣的懷抱中,我輕輕閉眼,肆意地感受着這真真切切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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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簡介:
她愛他,可是她卻親手葬送了自己的幸福。將那個最親愛的人推入了別人的懷抱,自此將他深深埋在心底。六年過去了,原以爲最多三年便能夠走出傷痛的她卻仍然駐足在原地,奢望着那個不可能回來的人會有一天出現在她的面前。
他愛上了她,雖然被人笑說姐弟戀,可是他仍愛她仿若生命。當他被她像東西那樣打包出去的時候,他僅剩憤怒。於是他輾轉全國,只爲找尋那個令他憤怒的根源。終於,他找到了她。
他也愛上了她,仍是她所不能接受的姐弟戀,可是他愛她同樣仿若生命。當他數年默默的愛始終無法得到迴音的時候,他仍不放棄,堅持着最後的努力。只因爲他一直以爲是自己最初愛的不夠堅定,所以老天才會如此折磨地懲罰。終於,他等到了她願意放下那段刻骨銘心的過往的時刻。
當她面對兩個他,她要如何抉擇,她該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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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7)
第二天一早,不等我梳洗畢了,便有松濤園的下人匆匆來報說曲洛池正在花廳候見,陳王妃遣人請我過去。
見我拿着朱釵的手臂微微一抖,曉雲急忙快步上來,接過朱釵爲我插於發間,嘻嘻笑道,“曲公子還真是心急,天色不過剛亮嘛。”
睨了曉雲一眼我想要說些什麼,卻只是動了動脣,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
披上外褸帶着曉雲,我來到花廳。
看見我進門,原本和曲洛池閒話的陳王妃便轉了眸子,衝我微微一笑,尋了個藉口便帶着貼身的丫頭出去了。
“靜華。”曲洛池猛然自椅上起身,興沖沖地朝我走來,微微張開的雙臂頓了一下仍是收在身側。
“下去吧。”看着曲洛池滿臉的紅暈,我輕笑一下,衝着廳中其他僕人揚手。
“靜華。”待下人走出廳外,曲洛池便猛地抓起我的雙手握於胸前。饒是曉雲早已習慣我倆的親暱,卻仍是吃吃笑着背過了身,去到門外守着。
“怎麼這麼高興?”垂眼握着被曲洛池緊緊握住的手掌,我輕輕出聲。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曲洛池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掌,開懷回道,“恩科的結果出來了。”
“那麼,洛池你一定是金榜題名嘍。”被曲洛池的開心所感染,我也是滿臉笑意。
“嗯。”對望着我的眼睛,曲洛池重重點頭,“不光如此,還有一件大喜事。”
“還能有什麼事情比金榜高中更要高興的嗎?”看着曲洛池滿臉的喜悅,我的心頭一緊,面上卻仍是微微地笑着。
“周峰大人!”曲洛池眉眼張揚,興高采烈道,“駐守在建州的周峰大人!皇上他已經許了我到建州,跟隨在周峰大人身邊歷練呢!”
“周峰大人乃是我朝第一武將,能夠跟隨在他的身邊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呢。”一直明白曲洛池的夢想便是能夠學有所成,像曲延和大人一樣那麼地建功立業於朝堂之上。我努力揚起脣角的弧度,讓自己看起來開心,輕輕附和着曲洛池。
“你不開心嗎?”縱是我百般掩飾,可曲洛池仍是看出了些許端倪。
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8)
“不,沒有……”望着曲洛池關切的眼睛,我只覺得不爭氣的鼻子微微一酸,趕緊垂下眼簾。
“我知道,你是捨不得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對嗎?”曲洛池索性將我擁在懷中,低低地伏在我的耳畔說道,“這一去,沒有個一年半載怕是回不來的。可那建州乃是大齊的要門之地,每每最多敵國流匪。倘若我能借此建上一功,再還朝時身份自是不同。”
“是啊,於建州周峰大人身邊不光能夠學技傍身,更有機會能夠頻立戰功。到了那時,皇上自然會另行封賞,日後便再不會有人於喚你的時候將你稱作‘曲相之子’了。”伏在曲洛池的懷中,我緩緩點頭。
“靜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曲洛池是那麼輕柔地喚我的名字,彷彿連空氣中也一下子充滿了蜜糖的味道。他鬆開手臂,將我的臉龐輕輕捧起,認真說道,“你素來是要強的,所以迎你過門之時自然也須得是風風光光的。我,想給你最好的,而如今,我有這樣的機會,等着我。”
不曾想到曲洛池竟會對我說出這番話,還來不及回話,眼前便已經模糊。我死死地擁着曲洛池,趴在他的肩膀上用力點頭。
雖然知道今生我和曲洛池再無可能相攜同老,可我不後悔,不後悔自己曾對皇后做出的承諾。
先前不悔,今時更是不悔。
“靜華,怎麼今日的你這般愛哭?”曲洛池也從背後緊緊地擁抱着我,聲音中透着一絲懷疑。
“爲你,高興……”將眼淚抹在胸前這寬闊溫暖的肩背上,我的脣角奇異般高高揚起。
“平日裡見慣了你堅強的一面,殊不知我的靜華卻也有如此柔弱到讓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掌上憐惜的一面呢。”越發地抱緊了我,曲洛池取笑我的聲音中暖意融融。
“什麼時候,”合着雙眼伏在曲洛池的肩背上,我輕咬貝齒,終於問出那兩個字,“啓程?”
乾坤紅顏上卷 今生爲賭(09)
“明日便走。”像是生怕我會生氣一般,曲洛池擡起一隻手輕輕地拍撫着我的後腦,口中胡亂地安慰着我,“早些啓程自然也是好事,早走一天我便早歸一天嘛……”
明日?竟然如此倉促?好一個會安排所有事情順其自然的皇后娘娘,她竟然是如此迫不及待地將曲洛池推離我的身邊。我猛地睜開雙眼,死死地咬住下脣,直到一絲腥甜灌入喉間才如醍醐灌頂一般清醒過來。
既然所有的一切我已經決定放下,那麼,讓他遠離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抹掉眼淚,鬆開了曲洛池的懷抱,徑直走向花廳正中的太師椅。略一彎腰,從太師椅後襬放着雜物的鏤空花格中摸出一把銀剪,重新走回曲洛池的身邊。
“靜華?”見我手持剪刀,曲洛池微微有些不解。
我輕輕一笑,毫不遲疑地揚剪探向頸項。
“咔嚓”一聲,一縷光滑柔順的烏絲已經握在我的手上。
“送你。”我仰臉,燦爛笑道。
“靜華……”曲洛池的臉上有着無比的動容,他接過那褸青絲緊緊地握於掌心,定定地望着我。
“洛池,你要好生照顧自己,一切小心,定不能讓自己受傷,不能……”放下剪刀,我再次擁緊曲洛池,柔軟無力的口氣中,是隻有我自己才明白的決絕。
“靜華,我允你!我不但要毫髮無損地還朝,還要帶着一份足夠匹配你的大禮回來迎你過門。咱們還要攜手並肩看夕陽,咱們還要同轡縱馬遍天下……”未曾察覺的曲洛池仍然是輕輕地撫摸着我,於我耳畔絮絮地說着什麼。在他的口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描述得那麼美好,溫暖,讓人好生嚮往。
“嗯……”死命地抱着曲洛池的頸項,我的眼前已是模糊一片,腦海中浮現出劉嬤嬤離去時曲洛池於梅子樹下對我說的話。那如同羽毛一般輕柔無比地落入我耳中的話兒,洛池,定不負你,今生,來世,生生世世……
面對曲洛池的情深如斯,無論是那時抑或此時,都是這麼輕易地便惹了我不停的流淚,不停的流淚。唯一不同的,便是這時的我,心中也有着堅定如曲洛池當時一般的信心。
洛池,靜華也會護你,護你今生,來世,生生世世……
乾坤紅顏上卷 有女初成(01)
有女初成
送走了曲洛池,我的心也彷彿一同去了遙遠的邊城建州。
雖然日子已經漸暖,我卻仍然每日窩在房中,做做女紅,看看書,可是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惹得曉雲幾次笑我說,和此時相比,上次大病癒後我整日纏着曲洛池玩耍的樣子簡直像極了病入膏肓之人的迴光返照,而此時,沒有了曲洛池,也就沒有了我的心藥,所以我便再次病入膏肓。
看着曉雲咯咯笑着立在門旁衝我擠眉弄眼的樣子,明白她的好意。可是我卻實在笑不出來,輕輕地扔了手上的女紅,重新拾起桌上的書卷,一頁還不曾翻過,一日便已經過去。
依循祖制,女子若是許了婚嫁便可於十五歲時行笄禮,若是未許婚嫁,則可延至雙十年華再行。
明日是我的生辰,原本陳王妃是打算要在我十五歲的生辰時爲我行及笄禮的。可是因爲曲洛池的遠去,早已就默許了我倆婚事的陳王妃也就將此事擱下了,只是張羅着要爲我辦上一桌熱熱鬧鬧的生日酒。
待酒宴一切置辦妥當,陳王妃才遣了下人過來請我。
穿着陳王妃早已爲我備下的衣裳,我帶着曉雲一路穿過通廊,走過小階,來到松濤園的大廳之上。
今日的宴上陳王妃還請了平日裡幾位要好的夫人和妹妹過來,所以我便以爲這已經是日上三竿的之時大廳當中必然是一派的喜氣洋洋,喧鬧異常。
可是如今這擺滿了時令花盆、處處張掛彩條的院中確是滿眼的喜氣洋洋不錯,可是卻沒有意料當中的喧鬧一片。一直到我踏上了進入大廳的臺階,廳中仍然是一片靜謐無聲。
回首望了望同樣狐疑的曉雲,我推門而入,只見廳中安安靜靜圍坐在大桌旁之人皆是滿眼*朝我望來。
微微一笑,解下火紅的狐毛披風,露出身上淡橘色香緞襖裙,我緩緩上前。
“靜華,”不待我入座,陳王妃便已經是滿臉正色迎了過來,“來,向太子殿下見禮。”
“太子?”被陳王妃牽在手中,我驚詫地擡眼。
乾坤紅顏上卷 有女初成(02)
“太子殿下,這便是小女靜華。”拉着我直直迎向屏風後的一人,陳王妃朗聲道。
“哦,今日的壽星到了?”屏風後那兀自賞看着牆上字畫的男子緩緩轉過身來,不等我看清楚他的面貌便急着衝我作揖拱手,“如此,嘉寰便先行恭祝靜華郡主生辰之喜。恭祝郡主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不敢受殿下如此大禮,臣女靜華見過太子殿下。”在陳王妃的示意下,我徐徐躬身。只是垂眼間,竟覺得眼前此人語聲似乎頗爲熟悉。
“郡主實在太多禮了,嘉寰實在不敢當,不敢當啊……”對面一身儒青色衣裳的太子微微前跨了一步,將我輕輕扶起。
“是你!?”擡眼對上一雙滿含了笑意的眼睛,我終於訝然出聲。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正是嘉寰。”鬆開我的手臂,龍嘉寰笑微微地長身而立。
“不知太子殿下大駕光臨,小王接駕來遲,還請太子殿下恕罪啊。呵呵,呵呵……”伴着一陣爽朗的笑聲,陳彥廣幾乎是一路小跑着迎了上來。
“王爺身體可好?”不再關注我,龍嘉寰直接望向陳彥廣。
“小王參見太子殿下。”陳彥廣一撩長衫,便欲躬身。
“使不得,使不得。”如同攙扶我一般,龍嘉寰上前扶起陳彥廣。
“太子殿下光臨寒舍,怎麼也不事先知會小王一聲?倒令小王失禮了。”和龍嘉寰並肩而立,陳彥廣滿臉榮耀。
“靜華,”見陳彥廣和龍嘉寰說話,陳王妃扯了我到一旁輕聲問道,“你和太子之前可是相識?”
“嗯,那日……”回想起當日和龍嘉寰相識的場景,我衝着陳王妃輕輕點頭。再望望眼前那個滿面笑容的俊雅青年,實在難以將他和那日山頭上被一隻無毒蛇驚得滿臉土色之人重疊起來。
“如此說來,靜華倒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了。”聽完我簡單的敘述,陳王妃連連點頭,“怪不得太子下了宮車就直奔松濤園來,言說此行乃是爲了靜華你賀喜生辰而來。”
乾坤紅顏上卷 有女初成(03)
“呵呵,原來如此啊……”那邊龍嘉寰想必也已經將事情的經過簡單對陳彥廣說過,只見他一撫長髯,帶着滿臉的恍然大悟呵呵直樂。
“是啊,嘉寰此行以來乃是爲了謝郡主當日活命之恩,二來也是爲了要向郡主恭賀生辰。”龍嘉寰依舊是滿面笑容,語聲溫煦,說話間更是悄悄睨了我一眼。
“靜華與殿下可真是有緣,有緣啊。”陳彥廣一邊別有深意地望我,一邊拉了龍嘉寰入座,“來來來,殿下快快入席。雖然比不得後宮御廚的手藝,可是寒舍之內倒還是幾道小菜是頗爲可口的呢。”
因爲多了龍嘉寰這個身份不一般的太子殿下,所以這頓飯用下來是異常地安靜,間或會有陳彥廣幾聲大笑,陳王妃幾句寒暄,龍嘉寰的幾句應答之外,再無他聲。
飲宴之後,在陳彥廣的授意之下,我引着龍嘉寰於後園中散步。
踩着微溼的青綠小徑,聽着龍嘉寰絮絮地說着我倆的有緣無緣,我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在前頭走着。
原來當日千佛寺祈福時,龍嘉寰是暗地奉命陪同皇后一同前往,所有的祈福儀式上他也是一直侍奉在皇后身邊的。只是因爲當時不便當衆表露身份,所以我纔不曾留意到他。
而那日傍晚之所以會在後山出現,原因是和當時的我一樣的。既想要出來散散心又因爲尊貴身份所礙,所以才換了下人的尋常衣裳偷溜出去。
“郡主看起來,似乎心情不是很好。”見我只是悶頭走路,身後原本一直滔滔不絕的龍嘉寰忽然轉了話題,自語般輕輕出聲,“可是還在因爲嘉寰於今日之前幾次相見,都未向郡主表露身份之事?”
“不不不,靜華怎會如此小氣?只不過是仍然在因爲太子殿下的突然出現而微微詫異罷了。”心頭一驚,我徐徐轉身,帶着笑意對着龍嘉寰輕輕搖頭。
望着眼前小心翼翼的一張臉,忽然想起那日千佛寺的後山上,他以着同樣地表情呵護着的那名女子。也許,她便是他的太子妃。
乾坤紅顏上卷 有女初成(04)
我不知道對於皇后的計劃,這個龍嘉寰可曾知曉,或者說他知曉幾分。我也不知道,這麼一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此次來府爲我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賀壽,居心何在?
“郡主是嘉寰的救命恩人,如此口口聲聲地殿下前殿下後實在生疏,如今咱們只有兩人,便是直呼姓名也不算逾矩。那麼,靜華,便喚我嘉寰可好?”
龍嘉寰輕揚眉頭,正午的日頭下,耀眼的金色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映得一張清朗的笑臉越發燦爛。
我猛地一怔,面色有些惘然。這樣的話,我曾經對曲洛池說過,就在他自告奮勇地跑來望荷池說要教我習字時。
“怎麼?”看出我的怔忪,龍嘉寰雙手交握,眼中滿是不解。
“既然殿下如此說來,那,靜華從命就是了。”我輕輕點頭,臉上是微微的笑,可心中卻不自覺泛起陣陣的酸楚。
“靜華和嘉寰,”見我面色回覆正常,龍嘉寰頓了一下,然後便微微笑着轉了眼睛看我,“應當,算作是有緣的。”
“哦?”望着對面定定注視我的眼睛,壓下心中那影影綽綽的另外一張面容,我莞爾一笑,輕挑眉頭。
“此來王府之前,我們應當是已經見過三次的。”在我的回望中,龍嘉寰似乎微微有些赧然。因爲在他白皙的麪皮之上,依稀可以看出一抹淡淡的紅來。
“哦。”千佛寺一次,城東一次,哪裡來的第三次,這位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怕是將我和她人混淆了吧?腦海中浮現出兩次相遇時的清晰畫面,不過我卻不願與他繼續這個話題,所以便輕輕點頭輕開了眸子。
“是三次!”似是讀出我的不耐,龍嘉寰的口氣中透着微微的執着。待我被他猛然提高的聲音駭到,他卻收回了灼灼地目光去仰視着身旁那株初初發出新綠的櫻桃樹,低聲說道,“第一次,千佛寺的後山,郡主爲嘉寰解圍。第三次,是新年剛過於人煙稀薄的城東,那時嘉寰正要趕去郊山,情急下馬車衝撞了郡主……”
乾坤紅顏上卷 有女初成(05)
“嗯。”見龍嘉寰止下敘述,我無謂地點着頭轉向身邊的垂柳,伸手扯過一根柔軟的柳條把玩在手中,吃吃笑着被他漏掉的第二次。
“呵呵……”龍嘉寰雙手交疊於背後,眼睛仍然注視着那株櫻桃樹,如囈語般喃道“披着一件火紅色的狐毛斗篷行走於宮禁的林幽之中,夕陽的日照下,她的全身都沐浴在薄薄的金色當中,火紅炫目。那樣耀眼的臉上帶着微微的淡泊,寧靜恬然。倘若不是後來看到她眉宇間那輕輕的迷惑,嘉寰幾乎要將那日的女子誤認作墮入凡間的仙子了。”
“那是?”龍嘉寰口中那女子身上的火紅色狐毛斗篷應該便是是入宮參加除夕夜宴的時候,陳王妃送與我的。
照他口中描述的情景,當時應該正是我離了靜珣、旻軒,獨自一人在宮中迷路的時候,可是那會兒他不是已經在飛鳳殿上託病回去太子宮了嗎?又怎麼會在宮禁之中遇到我?擰了眉頭,我遲疑地出聲。
“這就是嘉寰所說的第二次。可惜這第二次,”龍嘉寰輕嘆一聲,含笑朝我望來,“只是嘉寰看到郡主,而郡主卻不曾見到嘉寰。”
“啊呀!真是見過三次呢!起初靜華還以爲是殿下記錯了呢。”聽出龍嘉寰口氣中微微的遺憾,我飛快地錯開眼睛,清脆地笑出聲來。
“是三次,嘉寰不會記錯。”龍嘉寰負手而立,滿含了笑意雙眼炯炯然朝我望來。
“呀,這柳絮都已經發出來了呢,春天真是來了。”胸口忽然一窒,我垂下眼簾。撫弄着手上的柳條,叫嚷的聲音中充滿了驚喜。
“是啊,春天來了。”不再繼續那個話題,龍嘉寰輕聲附和着我。
“真好。”望了一眼龍嘉寰,我重重點頭,繼續言行不一的燦爛笑着。
乾坤紅顏上卷 有女初成(06)
恭敬地立於府邸門口,我跟在陳彥廣和陳王妃的身後,目送着龍嘉寰的馬車徐徐遠去。直到那馬車再也不見蹤影,一直挺直的肩膀才鬆懈下來,垮垮地垂在身側。
不管今日他目的何在,畢竟目前只是賀壽而已。
“郡主,你來,快來啊。”隨着衆人回到府中,曉雲便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扯了我。
“去哪兒?”見曉雲竟是要往馬廄的方向,我微微不解。
“來嘛,來了之後自然就知道了。”曉雲故作神秘地衝我眨巴着眼睛。
“哇,好漂亮!”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我掩着口脣驚叫出聲。
“王爺就說郡主一定會喜歡。”看我開心,身旁的曉雲也是一臉興奮。
“王爺?”我望向曉雲,莫非這是陳彥廣送我的生辰禮物?
“說是已經馴養好了的,郡主不想試試嗎?”曉雲伸着手臂,指指點點。
“嗯。”我驚喜地走向馬廄中那匹打着響鼻的驕傲駿馬。眼前這匹馬頭細頸高,四肢修長,渾身竟然是罕見的淡金色。
“奴才,奴才參見大郡主。”馬廄中照料的小廝陳順兒看見是我,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俯身便拜。
“起吧。”隨意地擺了擺手,我的注意力已經被這駿馬全部吸引。
“順兒,順兒見過曉雲姐姐。”陳順兒站起身來,頗有規矩地衝着曉雲矮了矮身。
“哎呦,這個順兒還真是識禮呢。”曉雲笑嘻嘻地點了點頭,望向垂着頭臉的陳順兒。
“應當的,應當的。”經曉雲這麼一笑,陳順兒的臉上大紅起來。他悄眼睨了過來,見我伸手搭向馬背上的馬鞍,急忙衝過來伸手扶我,“郡主小心。”
“哇,郡主好威風呢!”見我跨坐在馬背上,地上的曉雲邊跳邊叫,彷彿比我更開心似的。
“駕……”低聲詢問了陳順兒,見他點頭許可便知道這馬匹是已經馴化好了的。我一時興起,竟一拉繮繩縱馬奔馳起來。
“郡主……”身後曉雲呼喊的聲音,逐漸在滿耳的風聲中消失。
矮身伏於馬背上,我微眯雙眼,盡情地享受着自由的感覺。
乾坤紅顏上卷 有女初成(07)
如今已經過了十四天了,洛池他應該已經安然到達建州了吧?在那裡,他可還習慣?在那裡,是否有他想要的一切?
一邊想着,我忽然笑了起來,不是已經決定不再想他的嗎?不是已經決定不能再想他的嗎?明知我將要踏上的是一條荊棘滿地的坎坷之途,我怎還能夠將他也牽扯進來?
唯有不想,唯有不念,才能保他平安,不是嗎?
重新回到馬廄,噙着笑意,我飛身下馬。
“啊,天哪!郡主可是傷到哪裡了嗎?讓奴婢看看,讓奴婢看看……”剛剛落地,死死等候着的曉雲便驚慌失措地衝了上來,扯住我的衣裳,裡裡外外地檢視着。
“曉雲!”我用力拂開曉雲的手,蹙眉喝道,“我在笑不是嗎?你怎麼就能聯想到我受傷了呢?”
“是在笑嗎?”被我推開,曉雲怯生生地遞過來一塊帕子,“郡主,眼角有淚……”
“有淚?”微微一驚,胡亂地擡袖抹了抹眼角,我重新笑開,“可能是剛纔騎馬時被風吹得……”
“沒事就好,郡主沒事就好,奴婢還以爲是郡主受了傷,所以才弄得馬匹上都是血……”曉雲雙手合十,嘴裡阿彌陀佛地念着,一雙眼睛仍是毫不放鬆地上下打量着我。
“血?”詫異地轉過眼去,只見淡金色的馬身上確實覆蓋着一層薄薄的血色,尤其是在馬肩處,那鮮紅似乎仍在汩汩外溢。
看到此情此景,我大張了口疾步衝了過去,探手撫上那匹安然吃着草料的駿馬。
“郡主?”見我神色不對,曉雲也湊了上來,和我一起檢查着馬匹。
“郡主勿慌,郡主勿慌!”陳順兒端着一大盆的草料正往這邊來,遠遠看到我和曉雲的焦急模樣,叫嚷着跌跌撞撞地便衝了過來。
“這馬?”我拈弄着指上鮮紅的血液,狐疑地望向陳順兒。
乾坤紅顏上卷 有女初成(08)
“回稟郡主,這馬是大宛貢來的阿哈爾捷金馬,又被喚作天馬、汗血寶馬。這看似鮮紅的血液不過是馬疾奔之後的汗水罷了。剛纔郡主走的匆忙,奴才未及向郡主稟報,驚擾了郡主還連累了曉雲姐姐,奴才真是該死,真是該死啊……”放下手上的草料大盆,陳順兒砰地跪倒在地,眼巴巴地瞅着我和曉雲大聲解釋着。
“皇族御用的汗血寶馬?”我上前扶起陳順兒,望向身旁那個同樣瞠目結舌的曉雲道,“王爺怎麼會有這汗血寶馬的?”
“回,回郡主,”似被我的嚴色所嚇,曉雲收回正欲探向馬身上那片妖冶鮮豔手指,低聲回道,“奴婢剛纔是說王爺,王爺說郡主一定會喜歡。沒有,沒有說這馬是王爺送給郡主的。”
“什麼?”我猛地蹙眉,揮手示意陳順兒退下,扯了曉雲便走。
“說,到底怎麼回事?”回到松濤園中,一路無語的我終於出聲。
“這馬是太子殿下送給郡主的生辰禮物,太子殿下曾於席間離開,那時正是陪同王爺一起賞看馬匹去了。奴婢正在門口伺候,間或聽到了王爺說起的那麼一句話。剛纔送走了太子殿下,王爺便命奴婢帶郡主過去看看,奴婢還沒有來得及將話說完,郡主就……”曉雲垂着頭,一副緊張的樣子。“好了,好了,算是我錯怪你了。”見曉雲委委屈屈地瑟縮立着,我輕嘆一聲,不忍繼續責怪她言語上的不清不楚。
“郡主彆氣奴婢了,好嗎?郡主……”身後,是曉雲急急追來的聲音。
“嗯。”聽不得曉雲抖抖瑟瑟的聲音,眉眼一鬆,我輕輕點了點頭。這麼一匹稀世罕見的汗血寶馬如此輕鬆便送給了我?是要顯示他皇族的氣派抑或是表示對我的青眼相加嗎?想起山上那名被龍嘉寰呵護備至的女子,我輕輕嗤鼻。
“孃親?”等我回到房中,卻看到陳王妃正靜靜地坐在桌前,雙眼無神,似乎正在思索着什麼。
乾坤紅顏上卷 有女初成(09)
“呃,靜華回來了?”收起臉上的迷茫,陳王妃微笑着衝我招手,“快過來孃親身邊。”
“嗯。”點了點頭,我走上前去。
“這初春的天氣甚爲乾燥,奴婢這就去爲王妃、郡主取些滋養清潤的湯水過來。”曉雲立在門口,轉身重又出去,將門輕輕帶上。
“可看過了那匹珍貴無比的馬了?”拉着我坐在她的身邊,陳王妃的口氣中隱隱透着一股憂心的味道。
“嗯,還騎了一圈。”故作輕鬆地拍了拍陳王妃的手背,我嘖嘖點頭,“真是匹好馬!”
“靜華未到席上之時,太子殿下曾和爲娘閒閒聊過幾句。”反手握住我,陳王妃眉頭輕蹙,“說是機緣巧合之下,曾和靜華相識,如今聞知靜華生辰所以特來賀喜。”
“是,太子殿下說的不錯。”一邊點頭,一邊將手從陳王妃的掌中抽出,我拈起一塊點心隨意地丟入口中。
“太子此番前來是否與前幾次皇后召見你之事有所關聯?”陳王妃定定地望着我。
“哎呀,”微微一怔,我掩脣笑道,“孃親想的也太多了吧,太子殿下此番前來不過是想要感謝靜華當日的救命之情罷了,和皇后娘娘能有什麼關聯啊。”
“靜華!”不等我把話說完,陳王妃便已經急急出聲,“靜華,爲娘要聽你的真心話。”
“孃親……”對上陳王妃情急的雙眼,我心頭一抖,卻終是轉過頭去。
一邊閒適地撕碎了糕點喂着籠中的鸚哥兒,一邊吃吃笑道,“靜華什麼時候和孃親說過假話?”
“你,”用手掰了我的頭臉過來,陳王妃異常認真地望着我,“真的沒有什麼事情瞞着爲娘?”
“嗯。”強忍着胸口的酸脹,我瞪大了眼睛,認認真真地吐出一個字。
“還好,還好。”陳王妃定定望了我一會兒,忽然輕輕吁了口氣,然後便將我拉入懷中,“我的孩子啊,爲娘多怕你有什麼事情獨自擱在心裡不說……”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01)
往事已矣
濃濃地暈墨,重重地下筆,那一橫一豎彷彿非要力透紙背了才肯罷休。
“郡主,這幾日塾學中習字就夠辛苦的了,好不容易下了學卻又不肯歇着,不是自討苦吃嗎?”油燈旁,曉雲嘟着嘴脣,挽袖研磨。
停下運筆,擡頭看到她滿眼的心疼。我只是輕輕一笑並不回答,擱下管毫,拎起了寫滿字的紙緩緩晃過脣邊,徐徐地吹着。
“曲公子不過是寫了一封信來報平安罷了,怎麼就要回這麼多了呢?”曉雲停止研磨,口中嘟嘟囔囔,“自從收到那封信,便是日日的寫,攢了那麼多封回信卻總也不發,搞不明白……”
“你還小,自然不明白。”睨了曉雲一眼,我微微一笑,手上卻並不曾停頓。見這封信已經吹乾,便如同往常一樣將它小心地裝入一個信封當中,摺好放下。
“奴婢已經十四了,不小了……”見我轉身,曉雲在身後不依不饒地嚷着。
“真想,永遠把你帶在身邊。”忽然覺得,有這麼丫頭天天在身邊叫囂也是件不錯的事情,不覺間我輕輕笑開。
“那是自然,奴婢之前便已經說過,生是郡主的人,死是郡主的鬼,郡主不會厭了奴婢吧?”曉雲怯生生地立在我的身邊,看着我將之前幾日寫好的信和剛剛這封一起放好,存於枕下。
“錯。”不由自由地扯高了脣角,我認真地對着曉雲道,“這樣的話一輩子只能對一個人說,便是要和攜手百年的夫君。以後可不許再這麼胡說了。”
“奴婢不要離開郡主……”見我認真,曉雲的臉蛋越發緊張,她捏着衣角楚楚可憐地望着我。
“好了,瞧你那副受氣包的神氣。”輕輕點了曉雲的額角,我大聲地笑着,“還不快去打了水來,本郡主要休息了。”
“嗯嗯。”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曉雲眉開眼笑地衝出門去。
望着曉雲的背影,我凝神思索着如何爲她尋到一處好的歸宿。單是一個陳王府便已經害得曉雲家破人亡,那更甚於陳王府的太子宮也好,大齊後宮也好,只怕都會更是兇險。這樣的渾水之中,我不想有她。
想起那日馬廄中遇到的陳順兒,我終於展顏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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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順兒是王府陳管家的遠房表親,踏實勤勞,又和曉雲年紀相仿,平日裡看到曉雲的時候又總是臉紅脖子粗的,不如……
心中了卻一樁心事,終於鬆了口氣。和衣躺在牀上,我將手覆在胸口處那裝了曲洛池來信的位置上,輕輕地撫摸。
每月回寄一封,已經備好的這十二封內容冷漠寡淡,索然無味的回信,應該足夠了。
一年,也許用不了一年,他就會將我忘記了吧。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02)
穆穆清風至,吹我羅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長條風舒。
日子一天天的長了,春日的融融暖意越發地逼人睏倦,塾學的午休時間也延長了許多,可我卻並不消停。
午間也好,傍晚也好,我總是喜歡帶着曉雲勤勤地到馬廄去。
一日日的過去了,除了我的馬技漸長之外,曉雲和陳順兒也逐漸熟稔起來。
當我發現每日遛馬時,曉雲總會刻意梳妝一番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
看着曉雲一副春色難掩的神情,我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於是找了個機會,我狀似無意地在陳順兒面前唸叨說曉雲年紀大了,是應該要打發出府去了。看着陳順兒一副抓耳撓腮卻又面紅耳赤的神情,我心中瞭然可面上卻不露絲毫聲色。直到陳順兒囁嚅着在我面前說出對曉雲早已傾心,又立下了一生待她好的保證,我才笑嘻嘻地答應說會到陳王妃處請命,待曉雲滿了十五便許配過門。
看着曉雲和陳順兒一同跪在我面前,齊齊叩首的時候,我幾乎要流出淚來。
“郡主的大恩大德,曉雲和順兒畢生難忘,來生變牛做馬,結草銜環,咱們也要報答郡主的恩情。”
“曉雲……”扶起曉雲,我緩緩搖頭,“我不要你變牛做馬,結草銜環。我只要你,今生,一定要幸福。”
“郡主……”曉雲“哇”的一聲撲倒在我的懷中。身旁的陳順兒,也是紅着眼圈,感激地衝我點頭。
忍着喉間的哽咽,輕輕拍着曉雲的肩背,我輕輕點頭,心中無限唏噓。
老天果然是公平的。
曉雲不是所謂的人上人,所以失去親人,一生受盡苦楚。如今終於苦盡甘來,所以老天安排了屬於她的幸福,等候在唾手可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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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靜華姐姐這一手顏書真是行雲流水,每一個字都書寫到好恰到好處似的,靜珣真是羨慕。”剛擱下筆,靜珣便從座位上跳了過來,拎起我的書法嘖嘖稱讚。
對於她的日益虛僞,我只是輕輕一笑,並不搭腔。心中暗暗奇怪怎麼今日她竟然下學後也未曾離開。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03)
“靜華姐姐啊,平日裡靜華姐姐最愛讀書,想必對大齊各地的風光也都從書中獲知甚多,不知,”靜珣拎着字,一雙眼睛卻滴溜溜地繞在我身上,囁嚅了半晌之後終於開口,“不知,姐姐可知建州的風光如何?說來給靜珣聽聽可好?”
“建州?”我心頭一抖,牢牢握於手上的管毫摔落在案上,猛地擡眼望向靜珣。
只見靜珣左右搖晃着我的字,堆出了滿臉的討好,時不時地那眼睛怯怯地瞅我一眼。
下學後硬是獨留至此刻,想必她一直等待的便是我倆獨處的時候吧。心中一嘆,我瞭然垂眼,復又輕聲說道,“曲公子早在月前便已經安然到達建州,聽命於周峰大人麾下。如今的建州正是一派草長鶯飛,放眼翠綠的繁茂景象呢。”
“哦,哦。一直以爲建州荒涼貧瘠,卻原來並非如此啊。”重重的點頭,靜珣難掩眼中的興奮。忽然一改方纔扭扭捏捏,靜珣高聲問道,“曲公子?靜華姐姐你稱呼曲洛池,爲曲公子?”
“可有什麼不妥?”努力地抑下心頭的酸澀,我勉力笑着。曾經何時,我一遍遍地輕輕喚他洛池,可是如今……
“哦,沒什麼,沒什麼……”靜珣先是慌亂地疊聲應着,忽然就顯出一絲莫名的喜色。擱下了我的字,衝我微微欠身後便衝了出去。
望着靜珣遠去的背影,我緩緩轉過頭來,澀澀地於心中將曲洛池三個字默默地喚了千遍,萬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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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在塾學中有靜珣上來問話,使我忽生想起了那對因爲潑了我酒水而被靜珣拉攏身邊的靜瑜、靜珞。回到松濤園中,剛要向陳王妃說起這對命苦的姐妹花,卻撞上並不常來的陳彥廣正端坐在正堂之上。
“靜華見過爹爹,孃親。”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禮,我小心地看着眼前兩人的神色。想比陳彥廣滿臉的喜氣洋洋,陳王妃的眉眼之中卻是止不住的哀傷和氣憤。
“靜華我兒,快快起身。”不等我思量清楚,便覺得雙臂一輕,整個人被陳彥廣託着站了起來。
“謝爹爹。”微微後退一步,我的口氣謙和卻疏離。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04)
“哎呀,我兒果然是端莊大方,知書識禮,綰素這個女兒教得好哇!居然留給本王如此一個天大的驚喜!”陳彥廣立在我身前,一邊撫着長髯一邊喜滋滋地上下打量着我。
難道?眉頭一緊,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再望一眼憂思甚重的陳王妃,我心中咯噔一聲,臉上就變了顏色。
“我兒可是身子不爽利?”見我面色發白,陳彥廣情急上前。
“謝爹爹掛念,靜華無礙。”任憑陳彥廣搭在我前額的手心上,那厚厚的繭子澀澀地磨痛了我的肌膚。立在原地,我輕輕出聲,“孃親?”
“王爺……”望了我一眼,陳王妃百般無奈地轉過臉去。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怎麼端着這麼一副神色,不要嚇着了靜華纔好。”陳彥廣親暱地攬着我的肩膀,喜道,“咱們王府大喜了,大喜了!”
“可是?”見陳彥廣刻意賣弄關子,我輕咬着嘴脣緩緩擡眼,“可是禁宮有旨意傳來?”
“啊?”陳彥廣微微一愣,隨即便大力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原來我兒已經知曉了聖意啊。想必是上次我兒生辰之喜,太子殿下親口告知的吧?”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聽到心中的猜想在陳彥廣口中得到證實,我踉踉蹌蹌地後退兩步,輕輕咳嗽出聲。
“我兒這是怎麼了?可是身體不適?”陳彥廣大步上前,猛地擡臂似要重新探我額頭。
“王爺!”正當我不耐地舉手去擋之時,陳彥廣的手臂被陳王妃握在掌中。
陳王妃輕輕笑了一下,對着面露疑惑的陳彥廣似嗔似惱般輕輕說道,“靜華這般柔弱的身子可比不得王爺手下的那些將士,哪裡經得起王爺這麼一拍?”
“呵呵……”見陳王妃將我攬入懷中輕輕拍撫着,陳彥廣面上一熱,呵呵笑道,“還是王妃思慮周全,本王倒是大意了呢。
“王爺忙了整日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剩下來的這些個事情就由落櫻來說吧。”陳王妃將我護在懷中,對陳彥廣笑道,“若說處理這些個兒女情長,落櫻怕是比王爺要擅長呢。”
“對,王妃說的對。這麼大的事情,本王可要好好準備一番。靜華這裡,便煩勞王妃多多費心。”陳彥廣略一沉吟,便笑眯眯地跨出門去。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05)
“孃親……”靜默半晌之後,我才悽然呢喃出聲。縱然心中已有準備,可是在我確切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仍然痛得無法言喻。
“今日王爺下朝時被聖上傳召留下,要許你爲太子宮側妃。能夠成爲皇親國戚再獲聖眷,王爺他自然是滿口答應。可是你該怎麼辦?洛池該怎麼辦?爲娘該怎麼辦?”失去了平日的耐心和包容,陳王妃的口氣焦慮不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那日於皇后的飛鳳殿上,娘娘曾經提及靜華你的生辰,後來又單獨留你下來,我便一直擔心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如今果不其然,果不其然!靜華你既然早就知曉,爲何還要苦苦相瞞?若是當初你實言相告,爲娘定要做主將你嫁入曲家,可是如今?你這是爲什麼?如今要怎麼辦?怎麼辦啊?”
“孃親……”看着向來高貴端莊的陳王妃於此刻焦急得像一隻無頭蒼蠅,心頭猛然涌起滾滾熱浪。我笑着重又撲進陳王妃的懷抱,呢喃道,“這是靜華的命,靜華認命。”
“靜華,”陳王妃大力托起我的面頰,痛聲問道,“鳳駕傳召爲娘新年入宮,洛池此次遠去建州,這兩件事情是否和這婚事有關?”
“孃親……”我囁嚅着說不出口。
“我知道,我早該想到的。”用力攬住我的肩膀,陳王妃語聲悲慼,“新年未過便將我留於宮中,洛池恩科才中便被遣遠赴建州,這幾件事情樁樁件件的透着奇怪,我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啊。如今要硬生生地拆散了你和洛池這樣般配的一對,我要如何向地下的綰素交代啊。”
“孃親,靜華是自願的,真的。”抓緊陳王妃的胳臂,我們四目相對。
“可是爲娘不願啊!爲娘不願你嫁入深宮,爲娘不願你同樣和一衆姬妾爭寵,爲娘不願看到那樣的情景……”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水,陳王妃重新摟住我,素來溫婉的嗓音中透出一絲絲地絕望和淒涼,“爲娘多想看到靜華你能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子,兩情相悅,攜手百年。那纔是你的幸福,那纔是爲娘心中發誓要帶給你的幸福啊……”
“孃親……”緊緊地依偎在陳王妃的懷中,卻不再落淚。扯開脣角,我燦爛笑道,“於我而言,最大的幸福,就是身邊的親人能夠幸福。”
“阿瑟,阿瑟啊……”陳王妃緊緊地盯着我看,透過那層薄薄的水霧,我是那麼清晰地看到她眼裡深刻的痛。
“孃親?孃親……”聽到乳名從陳王妃的口中發出,我渾身一顫,卻再不曾落淚。
這一生,我有兩個孃親。
這一生,我已經擁有了雙倍於其他人的愛……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06)
聽着窗外的喧聲不遺餘力地一波高過一波,我終於無奈地掙出被褥,衝着靜靜坐在牀邊的陳王妃微微笑着。
“知道你昨晚有些受涼,本不想這麼早便來喚你的……”陳王妃拿着她那雙晶瑩透亮卻又總是滿滿裝着憐愛的眼睛,無可奈何地望向我。
“已經不妨事了。”輕嘆一聲,我掀被下牀。該來的終究會來,只是躲在被中並不能阻止事情的發生,不是嗎?
“那就好。”陳王妃先是點了點頭,然後便示意曉雲過來服侍我起身。
“嗯。”將手上的玉梳子交給曉雲,我輕輕點頭。雖然自進了房間陳王妃便只是靜靜地坐着,並不言語。可是我卻知道,她之所以會來親自喚我,必是因爲陳彥廣的授意。
我這個爹爹思慮的倒也周全,畢竟陳王府中能夠像今日這般大張旗鼓的場面於平日並不多見,所以偶染了這麼一場小小風寒的我,又怎麼能以此爲藉口拒不出面呢?
“讓我來。”看着我被在曉雲的侍弄下穿好了衣裳,梳好了頭髮,陳王妃上了幾步,從曉雲手上取過了那隻正要插上我髮髻中的白玉蝴蝶簪。
“是。”將簪子送至陳王妃指間,曉雲躬身退下。
“來,看看。”陳王妃的手在我的髮髻上翻弄了一番,然後便從我身後伸手去拿前頭那面銅鏡來映給我看。
“真好看。”望着銅鏡中兩張親密到幾乎緊貼着的面龐,將眼光轉向那張妝顏精緻卻微現愴然的面龐,我重重點頭。口氣,也是那麼地肯定。
“我的女兒,一直都是最漂亮的。”陳王妃鬆開了握着銅鏡的手,那張緊貼着我臉的溫柔眉眼伴着一聲輕嘆,緩緩擡起,從鏡中消失不見。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妥那般,她飛快地轉開了眼睛,視線落在我剛剛挽好的髮髻之上,雙手擡起卻只是輕輕扶了扶我髮髻上那隻原本就端端正正的蝴蝶簪,便又輕輕落下。
從銅鏡中我清楚地看到,陳王妃的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我發上那隻幾欲振翅的白玉蝴蝶。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然後便是忽地一黯。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07)
“孃親……”明白她心中的掙扎,我於心中長長吁氣。斂了眉眼,我緩緩起身,眼睛轉向曉雲吩咐道,“今兒天氣必是不錯,開窗透透氣兒吧。”
“曉雲!”不等曉雲有所動作,陳王妃便急急阻止了她。
在我詫異的注視下,她乾笑一聲,徐徐轉身掩飾着自己的失態,“這乍暖還寒的時候,風怕是還微微有些涼的,你的身子又不大好……”
聽着陳王妃差強人意的解釋,再看看她臉上那寫滿了的心疼,我行至窗邊止住了腳步,回眸望她。直到此刻,她的眼睛都還在躲閃着試圖逃避我。失去孃親之後還能夠得到如此的疼愛和憐惜,今生何求?
“靜華……”看到我伸手欲推,陳王妃柳眉輕蹙。
我轉開眼睛,澀澀一笑。
以爲我將自己捂在被中是因爲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聽着窗外愈加喧鬧的人聲,心中暗暗嘆息着,我猛地推開了窗子。
微涼的清風吹拂起我肩頭的青絲,和院中烏壓壓的人影一起灌入我眼的,還有那長長地鋪排了整院兒的物什。
一直以爲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白色纔會讓人體會到絕望至極點的淒涼,可是此刻我卻發現,原來這耀眼的大紅色竟也有此奇效,並且絲毫不會遜色。
“這是,這是,是太子宮送來的聘禮。”陳王妃吶吶地走近我的身邊,她一邊說話一邊緊緊握住我的手掌。徐徐的涼風中,她的掌心略有汗意。那麼緊緊地握着我,她清咳一聲,輕道,“靜華……”
窗外的陽光下,紅底描金的水曲柳箱櫃正泛出淡淡的彩芒,瞧在眼裡煞是好看。
用力地回握着陳王妃,我深吸一口氣,回眸對着這雙關切的眸子勉力一笑,神采奕奕地擡眼,“靜華,是不是需要,出去接旨?”
“是。”陳王妃不放心地回望着我,輕輕點頭,“王爺他,正在外頭候着。”
“好。”鬆開了陳王妃的手臂,我腳步輕快。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08)
接過黃澄澄的絹軸,我伏在陳彥廣的身旁一同叩謝皇恩。
待曉雲將我扶起,看着陳彥廣滿面喜色地衝着眼前的箱櫃指指點點,我只是一直微微的笑着,眼神卻早已四處遊走,最後落在院牆角落處那襲淡淡的青煙色身影上。
平日裡極其喜歡的青煙色,在此刻看來,除了寂寥之外竟還多了一抹不滿的控訴。
愣怔中我緩緩上移視線,終於看清了這衣裳的主人,一張桃花粉面上隱隱的薄怒引得我驀然一驚。
帶了曉雲閒閒地坐在落雪軒外的亭子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案上的琴絃,眼睛卻在留意着亭子外頭的小徑。
“靜華姐姐真是好興致啊。”我時間掐算得準,剛坐下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小徑上便走來了中午放學的靜珣和旻軒,還有身後的靜瑜、靜珞以及一衆僕從。
“可不是,難得今日陽光正好。”擡離琴絃,我緩緩起身,衝着靜珣微微一笑。
“怎麼,靜華姐姐今日不必留在松濤園中等着宮裡的嬤嬤過來教習規矩嗎?”輕輕扯開旻軒試圖拉扯的胳臂,靜珣徑直朝我走來,口氣中的不善顯而易見。
“這就要回去了。”向來都是努力掩飾情緒的靜珣,之所以如此敵意張揚,想必是因爲昨日來自太子宮的那些聘禮吧?望着一身青煙色的衣裳映襯下,靜珣越顯明亮的眸子,我心中瞭然。
不再出聲的我將靜珣的些許挑釁視而不見,一邊回首示意曉雲收拾了琴具,一邊輕移步子。只是在和靜珣擦身而過的時候,稍稍頓了下腳步,順手將一張紙條塞至她的手上。
“建州大營?”被動地接過紙條,靜珣垂首去看,卻是愣愣地擡眼。
“靜珣不是對建州的風景甚感興趣嗎?”緩緩一笑,我轉開眼睛,緩下臺階。若不是接獲賜婚的聖旨那日,無意看到獨自立於院牆角落處的那抹清淡衣色,我竟一直不曾注意到靜珣早已不知從何時起摒棄了向來最愛的豔紅衣裳,從而改愛素雅之色了呢。
“你怎麼肯?”立在我身後的靜珣,聲音中有着莫名的驚喜和不信。
“凡事不可操之過急,宜循序漸進,本郡主言盡於此。”幽幽嘆息一聲,我昂然轉首。提高了裙角小心步下臺階,再不回頭。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09)
“凡事不可操之過急,宜循序漸進,本郡主言盡於此。”幽幽嘆息一聲,我昂然轉首。提高了裙角小心步下臺階,再不回頭。
“郡主,那建州大營的地址不是曲公子的嗎?爲何,爲何?”回去的路上,跟在身旁的曉雲在偷偷望了我幾次之後,終是小心翼翼地開口。
“靜珣不是一直都想要知道嗎,便做做好事嘍。”看着曉雲一張小臉因爲心事憋得通紅,我輕輕一笑,無謂地轉開了眸子。
“可是,可是那是曲公子的地址啊?郡主就這麼交給別人了嗎?”雖然我口氣闌珊,可是曉雲卻並不肯就此作罷。她瞪大了眼睛,立在面前不解地望我。
“不過就是個地址罷了,何至於如此緊張?”看着曉雲無比認真的表情,鼻端忽然猛地一酸,我急忙擡袖。一邊閒閒地扇涼,一邊燦爛地笑着。
“不!”見我口氣輕鬆,曉雲的胸口急劇地起伏着,似是在心中努力鼓起勇氣一般。
她猛地扯住我的衣袖,口中的聲調極低卻又極其堅定,“您交給靜珣郡主的,不單單是建州大營的地址,而是曲公子啊!難道您看不出來靜珣郡主她對曲公子一直都是有心的嗎?那樣刻意模仿了您的衣裳顏色和樣式,那樣的心機,難道您竟不知道嗎?”
曉雲緊緊地盯着我,薄薄的嘴脣一翕一合,“即或是因爲,因爲郡主您即將要嫁入太子宮,也大可不必如此推讓。想是過了幾個月後,曲公子自然會明白一切。所以,奴婢不明白,爲何您要如此去傷曲公子!”
“我……”望着眼前這雙清澈無比卻又隱現怒氣的眸子,我眉頭輕蹙。
“曲公子那麼好的人,郡主何必……”許是發覺自己的態度太過不恭,曉雲隨即便垂了頭臉轉過身去,只是口中仍在低低地呢喃着什麼。
她是在爲曲洛池打抱不平呢,望着曉雲的背影,我呵呵笑開,輕舒的廣袖下,卻是攥至死緊的一雙手掌。
乾坤紅顏上卷 往事已矣(10)
曉雲她以爲,我如此作爲是爲了要推開曲洛池?是爲了要爲自己掃平去往陽關大道的障礙?
當日獨立於院子角落中的靜珣,穿着那身和我像極了的青煙色衣裳,那樣不忿和不甘地望向我。那時的她,那樣清晰地流露出對我的厭惡,以至於忘記了要掩飾。
這樣令她痛極的源頭,我知道,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曲洛池。
如今我會將曲洛池於建州的地址給了她,卻並不是爲了她,而是爲了曲洛池。靜珣她恨我,是因爲如此輕易我便可以得到她得不到的,卻又註定辜負。
所以,我想,倘若有了靜珣,當曲洛池在面對我滿紙的薄情之時,也許不會痛得那麼刻骨,也許獨於建州的日子不會那麼孤寂。
袖中的雙手越加用力,直到掌心刺痛,才緩緩攤開。
望着掌心上發白深陷的指甲掐痕,我努力地壓抑着喉間的哽咽,對着兀自走在身前的那個小小背影低低說道,“曉雲,你還小,你不懂……”
大婚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七,如今也只剩下不過幾日的功夫。
皇族的規矩我已經學完,宮裡的來的那位教習嬤嬤也已經打道回府,而我,也終於可以閒下來想些自己的事情。
“郡主。”曉雲輕輕走進房中,揚着手上的一封書信。
“建州來的嗎?”我眉眼一跳,手上的書本已經跌落在桌上。長長吸了口氣,我重又坐下。
“郡主您不看看嗎?”見我似乎並不急切,曉雲幽幽嘆息了一聲。
“今生已然無緣,不看也罷。”我死命地捏緊了手中的書,集中着自己的精神,努力控制着口氣平和一如往常。
“郡主還是看看吧。”曉雲拉開我置於眼前的書本,將信函硬是送至我的掌心。
也許是因爲自從接獲聖旨之後,我的一系列行爲都令她覺得太過薄情,所以此刻她的口氣中,透着絲絲微微的難過,“自從郡主許嫁太子之後,王爺已經下令要門房將所有曲公子發給大郡主的來信都要先送由他過目了,如今奴婢手上這封信函可是王妃她好不容易從門房那裡截下來的,幾經輾轉才交到奴婢手上的啊。就算郡主不念曲公子舊情,看在王妃如此周折的份上,您也看看吧。”
嘴脣輕輕翕動着,卻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從曉雲執着伸來的手上取過信封,緩緩抽出其中那張薄薄的信紙,我近乎貪婪地梭巡着其上的每一個字。
看來這一個多月以來,他已經在建州適應了許多。因爲這信紙之上字字鐵鉤銀劃,龍飛鳳舞,字裡行間充斥着他對建州的喜愛,對周峰大人的崇敬……
至於我第一封回信中的刻意疏離,似乎並沒有引起他的太過在意。還好,他並不曾太過在意。
輕輕摺好信紙,裝回信封之中。我於心中長吁了一口氣,慶幸着自己當初的決定。
畢竟,建功立業於他來說,纔是人生當中的頂尖大事。
我會一直於心中默默祈禱,唯願他一生順遂、靜好。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01)
和樂融融
奉旨來到飛鳳殿上,剛至宮門,梅影便滿臉笑容地迎了出來,徑直將我帶往內堂。
“臣女,陳靜華參見皇后娘娘。”待梅影高聲通報之後,我便止住腳步,立在內堂門口的水晶珠簾前躬身行禮。
“瞧瞧,說誰誰到,靜華這便來了呢。去,快將靜華帶進來。”珠簾內,皇后的聲音親暱異常。
“兒臣遵命。”一陣珠簾響動,已經於內堂中和皇后閒話半晌的龍嘉寰便來到了我的面前,笑微微地衝我探過手來。
“謝殿下。”將手臂自龍嘉寰掌中移開,我微微後退。
“來,隨我進去。”對於我的抗拒,龍嘉寰並不曾執拗。彷彿同我已經十分熟絡一般,帶着淡淡的笑意,他竟上前一步,徑直牽起了我的手掌。
還來不及表示出詫異,我便已經在他的牽扯下被拉進了內堂。
“果然如同母后口中所說一般,是個天上仙子似的人兒,也怪不得哥哥會如此喜歡這位新嫂嫂了呢!”不待站穩,便有一個絳色長袍的身影緩步至我的身邊。一邊拿捏着充滿了戲謔的嗓音,一邊緊緊盯着我被龍嘉寰握在掌中的手腕。
“靜華見過皇后娘娘,見過三皇子。”輕輕抽回手腕,望望對面笑盈盈坐在上首的皇后,我微微欠身。一雙眼睛悄悄睨向身前這男子,就等着他收起那臉可惡的笑容。
“起來起來,到這邊來。”皇后衝我輕輕揚手,眉眼中滿是開懷。
“是。”輕盈起身,我緩緩步至皇后身側。
“嘉宇見過新嫂嫂。”被我說破身份,對面那男子索性上前一步,和我面對面地立着,“嫂嫂的眼力好生老辣啊!咱們應當是頭回見面吧,怎生就識得出我來呢?”
清晰地看到他眸子中和驚詫口氣不甚匹配的探究,我微微一笑,垂眸不語。
“本宮說得不錯吧?靜華就是這麼一個妙人兒。”滿是自得地睨了三皇子一眼,皇后笑眯眯地執起我的雙手,“靜華不必太過拘謹,今日召你上殿只是咱們一家人聚在一起樂呵樂呵,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來,說說。靜華你是如何認出三皇兒嘉宇的呢?你這辨人的奧妙之處,本宮也委實奇怪的緊呢。”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02)
能與當今太子龍嘉寰同時出現在皇后的飛鳳殿上,並且言行隨意如斯,這樣的大膽妄爲除了皇后的另外一子,還需做他人之想嗎?
心中如是想着,面上卻是一副恭謹無比的乖覺眉眼,我躬身垂臉低低迴道,“回娘娘,靜華不過是眼見娘娘仙姿玉貌,自然就猜想娘娘所育孩兒應當同樣生就一副好相貌。此刻見到三皇子與太子殿下同娘娘於眉宇之間,頗有七分風雅相似,於是靜華也就斗膽猜測罷了。”
“哦?哈哈,哈哈……好個聰慧無匹的靜華啊。”皇后眸中滿含了自得望向一旁的龍嘉寰,顯然是對我的乖巧奉承大爲受用。
“母后好生偏心!”看到皇后和龍嘉寰相視而笑,龍嘉宇低聲嚷着走近了來,“兒臣不依,不依……”
“偏心?嘉宇倒是說說,母后偏於何處啊?”一邊輕輕撫弄着我的手背,皇后轉向龍嘉宇。
“先是父皇做主賜了皇兄那麼一個蜜釀糖浸的甜人兒,如今母后又找了這麼一個玲瓏剔透的可人兒給皇兄,還說不是偏心?兒臣不依,不依……”龍嘉宇一雙手臂牽起皇后的衣袖來回扯着。
“好說好說,那母后便爲你也賜上一門婚事如何?說起來,嘉宇也應當娶上一門親事的,如今可是你自己開口央的,回頭母后看你又拿什麼藉口推阻。”一手拉我一手拉住龍嘉宇,皇后滿眼慈愛。
“以前推阻,只是因爲那些尋常女子,兒臣根本看不上眼。如若母后真要爲兒臣賜上一門如意的婚事,那就也比着新嫂嫂這樣的人兒,爲兒臣再找來一個可好?”龍嘉宇手上搖着的是皇后的衣袖,可是他那雙眸子卻閃着微微的星光在悄眼望我。
面對龍嘉宇堂堂昂藏之軀卻端着這麼一副小女兒的撒嬌之態應用自如,而皇后和龍嘉寰又都是一臉的習以爲常,我輕垂眼簾,於心中暗暗嘆息。
乾坤紅顏上捲上卷 和樂融融(…
這麼一雙晶瑩光華的眼睛,原本是應當明亮皎潔如天上之月一般的,可如今嵌在龍嘉宇眼眶中的卻仿似兩顆已然蒙塵的琉璃一般,高貴卻並不通透,真是可惜了。
“嘉宇素來就愛尋我的玩笑,回頭待母后也爲嘉宇找到了合意的女子,到時候可瞧我不好生給你鬧上一場去。”身旁的龍嘉寰倒是極曉人情,見我低着頭臉以爲我在害羞,便急忙過來解圍。
“嘉宇說的倒也是呢,”皇后擡起另外一隻手輕輕拍撫了龍嘉寰,笑眯眯地望了望我又轉向龍嘉宇道,“靜華不是還有一個同樣玲瓏剔透的妹妹嗎?嘉宇你應當見過的啊,就在上次的除夕夜宴上,和靜華同桌而坐的。”
“是了是了,兒臣想起來了,當日的宴上曾經見過一面。”帶着一臉的恍然大悟,龍嘉宇轉向我,“只是,不知這妹妹,可是和姐姐一模一樣的玲瓏剔透嗎?”
我被迫擡眼對上龍嘉宇的眼睛,望着他的氤氳笑意,不覺間我竟微微發窘。
恰好,皇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傻孩子,你如此發問,可要叫靜華怎麼回答?”
“呵呵,兒臣真是唐突了呢。”回望着皇后的嗔怪,龍嘉宇忽然就笑嘻嘻地斂了那般深邃的眼光,猛地衝我弓腰作揖,“新嫂嫂勿怪,皇兄勿怪……”
“既是一家人,誰會怪你?”不知何時,龍嘉寰已經站在了我的身旁。他代我輕輕扶起龍嘉宇,面上是滿滿的笑容。
正說笑間,梅影隔簾而立,說是飯菜已經備下,來請我們入席。
“不是早早便傳旨說今日要留你們在飛鳳殿上用膳嗎?如今已經這個時候,怎麼還不見雅敘上殿?”在龍嘉宇的攙扶下,皇后柳眉微緊。
“定遠侯身子不適,雅敘她一早便回府探望去了,不過這會兒想是應該也快要回來了。”龍嘉寰輕輕笑着解釋道。
“定遠侯身子不適?”皇后眉眼輕揚,淡淡出聲,那輕挑上揚的眉梢顯而易見地流露出她的嗤笑及不信。
乾坤紅顏上捲上卷 和樂融融(03)
這麼一雙晶瑩光華的眼睛,原本是應當明亮皎潔如天上之月一般的,可如今嵌在龍嘉宇眼眶中的卻仿似兩顆已然蒙塵的琉璃一般,高貴卻並不通透,真是可惜了。
“嘉宇素來就愛尋我的玩笑,回頭待母后也爲嘉宇找到了合意的女子,到時候可瞧我不好生給你鬧上一場去。”身旁的龍嘉寰倒是極曉人情,見我低着頭臉以爲我在害羞,便急忙過來解圍。
“嘉宇說的倒也是呢,”皇后擡起另外一隻手輕輕拍撫了龍嘉寰,笑眯眯地望了望我又轉向龍嘉宇道,“靜華不是還有一個同樣玲瓏剔透的妹妹嗎?嘉宇你應當見過的啊,就在上次的除夕夜宴上,和靜華同桌而坐的。”
“是了是了,兒臣想起來了,當日的宴上曾經見過一面。”帶着一臉的恍然大悟,龍嘉宇轉向我,“只是,不知這妹妹,可是和姐姐一模一樣的玲瓏剔透嗎?”
我被迫擡眼對上龍嘉宇的眼睛,望着他的氤氳笑意,不覺間我竟微微發窘。
恰好,皇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傻孩子,你如此發問,可要叫靜華怎麼回答?”
“呵呵,兒臣真是唐突了呢。”回望着皇后的嗔怪,龍嘉宇忽然就笑嘻嘻地斂了那般深邃的眼光,猛地衝我弓腰作揖,“新嫂嫂勿怪,皇兄勿怪……”
“既是一家人,誰會怪你?”不知何時,龍嘉寰已經站在了我的身旁。他代我輕輕扶起龍嘉宇,面上是滿滿的笑容。
正說笑間,梅影隔簾而立,說是飯菜已經備下,來請我們入席。
“不是早早便傳旨說今日要留你們在飛鳳殿上用膳嗎?如今已經這個時候,怎麼還不見雅敘上殿?”在龍嘉宇的攙扶下,皇后柳眉微緊。
“定遠侯身子不適,雅敘她一早便回府探望去了,不過這會兒想是應該也快要回來了。”龍嘉寰輕輕笑着解釋道。
“定遠侯身子不適?”皇后眉眼輕揚,淡淡出聲,那輕挑上揚的眉梢顯而易見地流露出她的嗤笑及不信。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04)
“是啊,定遠侯只雅敘一女,如今他既是病了,雅敘她時常回去探望也是應當。”龍嘉寰上前一步,從我手上接過皇后的另外一隻胳臂。
“倘若定遠侯真的病了,雅敘回去探望確是無可厚非。可是昨日於皇上的廣泰殿上可是見過定遠侯的,當時他還是神采矍鑠,絲毫不見病態呢。”
搭着龍嘉寰的胳臂在桌前坐下,皇后的口氣中淡然無波,“不知去向就是不知去向,偏你還要幫她打掩護。居然還說什麼定遠侯身子不適。”
“俗話不是有云,病來如山倒嗎?”龍嘉寰依舊是淡淡的笑着,面對皇后微微的薄慍,不見一絲緊張。
“罷罷罷……”見龍嘉寰只是和她打着太極,皇后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忽生就擡眼望了望我,復又對着龍嘉寰苦口婆心般繼續說道,“既然你執意護她,母后也不多言。不過身爲太子妃,卻如此貪玩,而你又只是一味地由着她,怎堪日後身上重擔?母后只是因爲擔心你會將她給寵壞了,而失卻了她應該有的身份。”
皇后在此時之所以會望向我,箇中原因我自是十分清楚。
雖然不明白爲什麼她會如此看重我,可是我卻知道她是在暗示對那個所謂的太子妃並不滿意,她的心中應當是希望我能取而代之的吧。
“母后教訓得極是,兒臣自會留心。”依舊是霽月風華的笑容,龍嘉寰對着皇后點頭,一雙眼睛卻是順着她的眼光望來,斜斜地瞧我。
和他的目光剛一對視,我便匆匆垂眼。這個龍嘉寰如此灼灼的目光又是何意呢?
可是在警告我要安分守己,滿足於日後的那個側妃名分?畢竟此刻他們口中爭執的這個太子妃福雅敘應當就是那日後山上,一直被龍嘉寰百般寵愛呵護着的嬌俏女子。
在這場已經註定的失敗婚姻中,我將要充當的,終究是個不討好的角色罷了。
“來來來,咱們坐,不等了。”皇后將手脫出龍嘉寰的扶持,拉我坐在她的身側。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05)
美輪美奐的飛鳳殿上,我們圍桌而坐。
坐在上首的是皇后娘娘,在她的左側依次是龍嘉寰,皇三子龍嘉宇。
就在衆人正要舉箸之時,龍嘉寰的原配,當朝太子妃福雅敘一身華服急匆匆地步上殿來。
一張小巧的面龐,描畫着精緻的妝容,滿臉的嬌媚明豔,與當日後山之上那個嬌滴滴喚着“二哥哥”的小女子已是大有不同。
只見她才一上殿,便蓮步款款直奔皇后而去。笑臉之上櫻脣微揚,面泛桃花,美眸流轉之間似有濛濛水霧,可人至極。
後山偶遇那日不曾細看,此時細細打量之後我才發覺,太子妃她生得很美,而且美得很特別,僅用嬌俏二字顯然是不足以描述出她的美好。
眼前女子的這種美,只能用山水來形容,那便是既有名山大川應有的高貴雍容又不乏小橋流水的恬靜可人,這個女子身上集合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情,又融洽得令人看不出絲毫痕跡。她和龍嘉寰,當真是匹配得很。
輕撫着酒盅的手指改於桌下交疊,捺下心頭的莫名委屈,我輕輕擡眼,不動聲色地看着滿臉嬌笑的她撲向皇后面前。
“母后,兒臣來得晚了,甘願受罰以換母后一悅。”
“快起快起。”皇后擱下手上的玉箸,笑微微地扶起半伏於地上的福雅敘,“今日就是母后想念你們了,所以便聚上一聚,可是你這丫頭倒賣起關子來了,來的這樣晚,虧你還算是知道要主動擔罰,也算是有心了。”
“兒臣認罰便是,母后喜怒啊。”福雅敘緩緩起身,一邊扶着皇后入座一邊笑道,“只不過兒臣今日遲來可不是貪玩,可是這會兒母后卻先容得兒臣歇上口氣兒,待到宴後兒臣再取了那物事出來,定叫母后喜歡地忘記了責罰。”
“雅敘就是喜歡玩弄這些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那本宮便等着瞧瞧,今日你又找到了些什麼稀罕東西。”皇后輕輕撫摸着福雅敘的手背,一派的婆媳和睦。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06)
聽着窗外的喧聲不遺餘力地一波高過一波,我終於無奈地掙出被褥,衝着靜靜坐在牀邊的陳王妃微微笑着。
“知道你昨晚有些受涼,本不想這麼早便來喚你的……”陳王妃拿着她那雙晶瑩透亮卻又總是滿滿裝着憐愛的眼睛,無可奈何地望向我。
“已經不妨事了。”輕嘆一聲,我掀被下牀。該來的終究會來,只是躲在被中並不能阻止事情的發生,不是嗎?
“那就好。”陳王妃先是點了點頭,然後便示意曉雲過來服侍我起身。
“嗯。”將手上的玉梳子交給曉雲,我輕輕點頭。雖然自進了房間陳王妃便只是靜靜地坐着,並不言語。可是我卻知道,她之所以會來親自喚我,必是因爲陳彥廣的授意。
我這個爹爹思慮的倒也周全,畢竟陳王府中能夠像今日這般大張旗鼓的場面於平日並不多見,所以偶染了這麼一場小小風寒的我,又怎麼能以此爲藉口拒不出面呢?
“讓我來。”看着我被在曉雲的侍弄下穿好了衣裳,梳好了頭髮,陳王妃上了幾步,從曉雲手上取過了那隻正要插上我髮髻中的白玉蝴蝶簪。
“是。”將簪子送至陳王妃指間,曉雲躬身退下。
“來,看看。”陳王妃的手在我的髮髻上翻弄了一番,然後便從我身後伸手去拿前頭那面銅鏡來映給我看。
“真好看。”望着銅鏡中兩張親密到幾乎緊貼着的面龐,將眼光轉向那張妝顏精緻卻微現愴然的面龐,我重重點頭。口氣,也是那麼地肯定。
“我的女兒,一直都是最漂亮的。”陳王妃鬆開了握着銅鏡的手,那張緊貼着我臉的溫柔眉眼伴着一聲輕嘆,緩緩擡起,從鏡中消失不見。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妥那般,她飛快地轉開了眼睛,視線落在我剛剛挽好的髮髻之上,雙手擡起卻只是輕輕扶了扶我髮髻上那隻原本就端端正正的蝴蝶簪,便又輕輕落下。 wWW _ttk an _℃o
從銅鏡中我清楚地看到,陳王妃的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我發上那隻幾欲振翅的白玉蝴蝶。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然後便是忽地一黯。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07)
“好了,好了,既然都到齊了,那就都入座吧。”看到龍嘉宇故意堆出一臉不解的可憐相,皇后忍不住笑出聲來。
“如今兩位嫂嫂如此投緣,皇兄今日可要多喝幾杯纔是了。”龍嘉宇燦爛笑着,衝龍嘉寰遙遙舉杯。
望我一眼,龍嘉寰笑而不語,手上卻已經舉起了晶瑩的琉璃酒杯。
看着我那未來的夫君,笑容滿滿地小心照料着身旁的福雅敘,我於心中低低的嘆息。
“來來來,靜華怎麼不吃?”才一失神,身旁的皇后便輕輕攬了我的肩膀,一副熱絡的神情。
“是。”垂眸輕笑,我執起玉箸。
“這麼個討喜的人兒,不僅雅敘覺着投緣,連本宮也是非常喜歡呢。”說話間,皇后竟突然伸手取下了腕上的東珠手串捏在指尖,徑直朝我探來。
“娘娘……”擱下玉箸,我慌亂地避讓。
“這是本宮的賞賜,拿着!”皇后緊緊地扯着我的手臂,堪要起身的我便在她一拉之下重新坐好。
“多謝娘娘恩典。”見皇后執意,我亦唯有不再推讓。
“雅敘和靜華兩個,本宮可是同樣看待的。”見我將手串戴好,皇后才轉開眼光,似是極隨意般說笑道,“想起雅敘也是有這麼一串手串的,那靜華自然也不能或缺嘍。”
“母后設想素來周到。”龍嘉寰朗朗出聲,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只是那隻原本擱在桌上的手卻輕輕揚了起來,而後輕輕覆上了福雅敘的手背。
他的反應也屬正常,畢竟皇后如此的做派看在任何人的眼中,想必都是一種對福雅絮的示威吧。
睨了皇后一眼,我垂下眼簾,桌下的雙手緊緊絞結。因爲我知道,在皇后看似對我無限關注的寵愛之下,隱藏的卻是一顆勢要引起我與福雅敘之間爭鬥的禍心。
舉杯換盞之間,皇后對着我表現得愈加熱絡,甚至幾次親手爲我佈菜。而龍嘉寰,則仍是照舊小心地照料着福雅敘。和各有心思的我們相比,顯得悠遊自在的龍嘉宇則是滿含了別有深意地目光,不停地在我和福雅敘臉上梭巡着什麼。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08)
這便是皇家,不過是一頓飯而已,便已經足以令你如鯁在喉,全無自在。
餐畢,龍嘉宇便匆匆告退,說是公務在身須得忙着回去部署什麼。
而皇后則是頗有興致地嚷着要向福雅敘討出那份精心準備的什麼物事,兩人說說笑笑便往內堂去了。臨了,留下一句話,說是近日才得了一盆珍奇的蓮瓣蘭花正養在後園的小廳之中,要龍嘉寰一定帶我去賞。
“我很高興,母后她這麼喜歡你,”輕輕地撫摸着蓮形的蘭花花瓣,龍嘉寰的口氣隨意之至,“因爲,我也很是喜歡你。”
聽他說到“喜歡”,心頭猛然一震。可是當我擡眼望去的時候,眼前這人兒正低垂了眉眼,卻是一副無比專心賞花兒的神情。
剛纔被他噙在口脣之間的,正是世間最爲柔軟的兩個字,可是此時他的口氣,絕對和柔軟沾不上分毫的關係,彷彿他吐出口脣的只是兩個絲毫不曾觸及感情的尋常字眼。
我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學着他的樣子探上面前這盆金貴更勝人命的蘭花,莞爾笑道,“方纔對着太子妃時,殿下也是這般小心翼翼的神情呢。”
“方纔?”龍嘉寰手指一頓,不再繼續剛纔那個話題。
他擡眼朝我望來,輕笑道“哦,是說用膳時吧?靜華看得倒也仔細。”
保持着面上的笑容,我再無言語。因爲眼前這個人雖然距我如此之近,可我卻連他的眼睛都看不清楚,多說何益?
此刻的龍嘉寰和印象當中的那個龍嘉寰,很不一樣。
再回到飛鳳殿上,是因爲有小宮女前來通傳,說是福雅敘身體突感不適,已經傳了太醫上殿。
“雅敘……”剛上了殿,便看到福雅敘單臂撐了下頷,柔弱無力地歪在軟榻之上。捺不住心頭的關切,龍嘉寰一個箭步便衝了過去。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09)
看着眼前的鶼鰈情深,我轉開了眸子。本以爲提起的心終於可以輕鬆一陣,誰知卻正對上了皇后頗有意味的目光。灼灼中彷彿裹着一把銳利的尖刀,想要透過我的身體那般挺而刺來,令我避無可避。
望着眼前將我置於如此混亂局面的始作俑者,心中狂亂地翻涌着,面上卻反而是那樣淡然地微笑,絲毫不露聲色。迎接着皇后,我只是輕抿了嘴脣,然後便輕輕轉臉,一副和龍嘉寰同樣關切的神色望向福雅敘。
余光中,我看到那抹凌厲也隨之轉了方向。
“殿下。”輕輕靠在龍嘉寰的臂膀之中,福雅敘勉強堆起笑容,應了一聲。
“這好端端地怎麼就突感不適了呢?太醫是怎麼說的?”一邊將手背搭上福雅敘的額頭,一邊擡眼望向另一張椅上的皇后,端挺的眉眼之間難掩情急之色。
“說是體虛火盛,突染風寒,已經開方子去了。”皇后輕輕撫摸着鳳凰振翅的袍袖,一雙眼睛改而緊緊地盯着福雅敘,“這孩子也真是的,這麼大的人,還是如此不懂得照顧自己,生生的叫人心疼。”
“許是清晨時候走得急了些,才着了涼。沒有什麼大礙的,母后就不要再擔心了。”我和龍嘉寰離開之前還是生龍活虎的福雅敘,此時正半倒在龍嘉寰的懷中,連聲音也是懨懨的。
“可是爲了剛纔你說的那要獻給母后的禮物才這般早起?”龍嘉寰緊緊握着福雅敘的手,眉眼中清楚可見那般地心疼憐惜。
“殿下……”被說破心事一般,福雅敘微紅了面龐輕輕扯了下龍嘉寰的衣袖。
“母后,既然雅敘身子不適,兒臣便先行告退。”龍嘉寰衝着皇后急急一揖,不等回話便已經喚了宮人過來,一同扶起福雅敘。
“靜華恭送太子,恭送太子妃。”望着龍嘉寰和福雅敘相依的背影,我輕輕躬身。恍惚間,腦海中浮現出曲洛池的笑臉,鼻端忽地燥熱起來,叫人酸澀不已。
“唉……”
珠簾猶自晃動,耳畔忽然傳來幽幽一聲嘆息,是皇后的聲音。
“娘娘?”斂盡了心緒,我不解轉眼,正對上皇后輕咬着一口貝齒若有所思。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10)
“何必豔羨旁人?”皇后定定望着我的眼中,有機鋒隱隱現出逼人銳芒,“只要靜華願意,本宮相信,憑你之力想要獨得太子專寵,絕非難事!”
面對皇后的慫恿,我輕輕地笑着,靜默不語。雖然眼前這雙眸子離我不過步餘,可是卻太過幽暗,我看不透,也不願太過細究。
見我不語,皇后素手一揚,收了方纔的咄咄逼人,改換做一副粉面含笑的神情復又說道,“依靜華看來,太子與太子妃可算得上是對兒恩愛夫妻?”
見皇后竟問出這麼個問題,我忍住心上隱痛,朗聲回道,“太子與太子妃伉儷情深,確是令人稱羨。”
“既然如此,那麼靜華的心中一定是對本宮極爲怨憤的嘍?”輕輕撫摸着小指上的護甲,皇后繼續問我。
“怨憤談不上,只是靜華心中有些想不明白罷了。”知道心思已經被皇后全然看穿,索性也不再躲閃。我抿了抿脣,清聲回道,“只是靜華心中一直不明白,娘娘爲什麼定要將臣女這麼個外人塞進如此和睦的一對夫妻之中。”
“孩子氣!真是孩子氣!本宮以爲靜華你是不同的,沒有想到……”聽了我的話,皇后忽然毫無先兆地大笑出聲。
她定定地望着我,眼神中充滿了不屑,“在靜華眼中,這便已經滿足了嗎?不過是障眼法一般的假象,便讓靜華你欣羨不已了是嗎?”
“娘娘……”看着眼前風華無雙、傲氣十足卻又意有所指的女子,於心中暗暗地懊惱着自己的愚鈍。向來自認聰慧的我,竟然沒有一次能夠猜透她的心意。這次,也不例外。
竟然這般詆譭自己的兒子、兒媳。此刻,她到底想要說什麼?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11)
“恩愛?什麼叫做恩愛夫妻?自古以來,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卻只能從一而終,皇家中人更是尤甚!這樣已然變質的情愛當中,何來真正的恩愛?倘若本宮告訴你,剛纔你眼中這對所謂的恩愛夫妻,丈夫早在妻子未過門時便已經納入四房侍妾,你可還認爲這對夫妻恩愛?”
脣角的笑容已在不覺間全然收盡,皇后的聲音中透出絲絲的冰冷,“說什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不過是你們這些個涉世未深的女子太過孩子氣的癡心妄想罷了。”
是癡心嗎?
我微微揚了頭臉,望着眼前這個視情如無物的霞衣美婦。
皇后的話中到底何意,我不知道,旁人是否能夠擁有恩愛一生的幸福,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卻清楚地知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甚至相攜終老,這樣的美好本來是我可以擁有一生的。
只因爲她,終是與我擦肩而過。“不過只年餘的光景,難道靜華就已經忘記了過去的十幾年中,你那些曾經身受的苦楚了嗎?想想你那病死的孃親,想想那些言語不端的弟妹!你要明白,這世間沒有什麼人,什麼感情是終生能夠依靠的,能令你素有所恃的,只有自己,只有權勢!”
說話間,皇后已經站起身來,雙目燦然地望向我道,“如今本宮給你這麼個一步登天的機會!你就要好好地抓住,牢牢地抓住纔是聰明!何苦還要去執着那些個虛無飄渺的東西?”
“靜華向來懂進退,識高低,得蒙娘娘恩寵,青眼相加,靜華自是深感惶恐……”耳邊皇后敘述的過往對我而言就好像恍然未聞一般,我只是固執地心心念念着那個梅子樹下擁我入懷,允說要護我生生世世的男子。
“罷罷罷,聽你這番話,本宮便知道靜華你心中還是在恨,還是不甘!”
皇后不耐地打斷了我的話,沉聲說道,“既然你如此執着,那麼本宮索性便將實情告訴你吧。那個令你如此傾心相許的曲洛池也不過是追逐名利的凡人一個罷了。”
因爲一些特殊原因,本文女主會從本章節開始更名爲“陳靜華”,陳王府中的小郡主亦是如此,名字中的“敬”字統統改爲“靜”字。但是由於此前發文已多,前文人名處便不再更改,請親們諒解!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12)
望着我的眼睛,皇后微微頓了一下,復又續道,“你可知道,皇上賜旨遣其遠行前,曲相曾有意向羅太尉之女求親。倘若不是他自己有意在先,其父又怎會越俎代庖?想來靜華你也不過是他心中一個可有可無之人罷了,可笑靜華你卻懵然不知,仍在對這樣一個滿心妻妾成羣,期望坐享齊人之福的男人念念不忘,時至今日都仍在心中怪責本宮毀了你的大好姻緣,這般地絲毫無視本宮擡舉你的良苦用心!”
軒窗旁,絲絲縷縷的陽光透射進來,落在那十根細細白白的纖纖素手之上,於指上的護甲雕紋處激起一片炫目的華彩。
轉開了幾被那華彩耀疼的眼睛,我昂然迎向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皇后,奇異地燦爛笑道,“靜華已用今生下注,早無他心。只是今日,盼望娘娘能夠明示一二,除去心中之惑。”
“明示一二?”廣袖一振,皇后側目望來,秋水樣盪漾的明眸中盛滿了然,“靜華仍在不解,本宮爲何獨獨挑你是嗎?”
“願聽娘娘教誨。”努力堆出笑意,我恭謹地欠身,眼中卻是炯炯然的目光投向面有不悅的皇后。
“靜華可還記得年前的祈福一行?”皇后纖指輕撩,微有怒氣的一雙眼睛忽然就綻開笑意,“當日後山上你勇敢果斷地奪下那蛇,救了太子與太子妃,那樣嬌柔絕美卻又颯爽英姿的別樣風情,本宮可是直至今日都無法忘懷呢。”
心中陡然一震,瞪大了雙眼,我幾乎要驚叫出聲。佛家有云,凡事必是前有因,後有果,而如今這難嚥的果,竟是當日我自己親手所種。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太過懊惱自己當日的出手。因爲本宮之所以會選中你,也不是僅僅因此。”想是我露出的驚詫令皇后不悅,她斂了笑意,眉眼間微有不屑。
靜默中,我咬脣而立。
“哎……”皇后見我雖然不語,卻仍是倔強地與她昂然對視,忽而就輕嘆了一聲,半晌之後方纔擡眼,沉聲說道,“本宮親眼看到受傷後的你,只寥寥數語便令囂張跋扈的靜珣垂頭喪氣,只冷冷一瞥便令靜珣再不敢擡眼直視,這般的大氣渾然,威儀天生,註定了你要成爲人中之鳳,若是於那小小的陳王府中了卻餘生,只會埋沒了你那應當的金玉之芒。這個世上,只有天家,只有身在天家,才能讓你盡展所能,大放異彩!”
乾坤紅顏上卷 和樂融融(13)
“原來,原來那日的後山之上,娘娘,娘娘竟是一直在旁的……”皇后口氣中毫不掩飾的欣賞並不能令我釋懷,垂於襦裙上的手指來回絞動着衣角。
望着對面美婦眼中那簇清晰的亮色,我知道,今生已矣。
“那時本宮便知道,你就是那個本宮尋覓多時的人!”見我面色頹然,皇后卻笑得越加明豔,“你就是那個能夠輔佐我兒成事,穩步皇位的女子。本宮一生閱人無數,識遍衆人,於你,更是不會走眼!”
“太子妃她,系出名門,更甚靜華……”看着皇后此刻的言之鑿鑿,忽然一陣莫名心慌。那個後山上,口口聲聲喚着二哥哥的可愛女子,我竟要在今後與之爲敵了嗎?
“可是擔心?”提起福雅敘的家門身世,皇后似乎並不以爲意。她舒展柳眉,笑眯眯地對着我道,“任她是誰,你都不必擔心。因爲,在本宮的眼中,只有你,纔是這天下堪以匹配太子的最佳人選!”
望着皇后明媚的笑臉,忽然生出一陣錯覺,似乎我纔是方纔那個握着她的手,偎在她身旁親親熱熱說笑的兒媳。
宴上那猶繞耳畔的言笑晏晏已經消散殆盡,此刻,獨留殿上的只剩散不盡的冰冷。
“記得,這世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可以終生依靠的,唯有自己,唯有權勢!如今,只要你願意,這令天下人盡皆豔羨的至高之處,也不過是你蓮步款款,拾階而上的終點而已。”
皇后執起了我的手,如孃親一般親暱地附上我的耳邊,“從今而後,擱下那些無謂的感情,全心全意襄助太子早登大寶。記得,助太子也就是助你自己……”
定定地望着皇后,我佇立不語,心中卻生出一絲疑惑。眼前這樣光華耀眼,難掩自得、興奮的婦人,此刻她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爲了她的兒子能夠穩步江山嗎?
馬車顛簸在回府的路上,我端坐在馬車內,只是撥弄着手腕上這串名貴無比的東珠。回想起皇后當時望着我的滿眼寵愛,以及福雅敘微現緊張的詫異之色,我的脣邊浮起淡淡的笑意,煞是無奈。
平起波瀾(01)
距離婚期越來越近,原本悸動不甘的心卻忽而波瀾不驚起來,也許是因爲我真的已經認命了吧。
只是仍然不喜歡讓自己置身在這樣滿眼的耀眼紅色當中,如同鮮血一樣地叫人看了之後便要倒掉胃口。
別了忙忙碌碌張羅的陳王妃,我帶着曉雲來到早已不去的塾學,遙遙地望着。靜靜地緬懷着我的過去,那些又吵又鬧,有喜有憂的過去,我和曲洛池兩個人共同的過去……
忽然一陣吵嚷聲由遠及近,我轉頭去看,只見靜珣帶着靜瑜、靜珞兩姐妹正朝這邊走來。
每每遇到靜珣,我便會更加強烈地想起曲洛池,所以此刻顧不上奇怪她怎麼今日不在塾學,我轉身便要和她避開。
“陳靜華!你給我站住!”見我轉身,靜珣的步子加快起來。直喚姓名的焦灼口氣很明顯地向我宣告,此時她是衝我來的。
“靜珣?”既然避無可避,我便止了腳步,不解地望去。
“我說你怎麼好端端的松濤園不待,偏要跑來這裡,原來你是早有預謀的對不對?”靜珣兩到柳眉幾乎倒豎,還未靠近我身邊,便已經怒氣衝衝地喊了起來,“還以爲你真的是好心,卻原來是如此的假惺惺!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就是存心想要看我出醜對不對?”
“靜珣郡主,您……”緊張地望我一眼,曉雲急忙阻住了面紅耳赤的靜珣。
“滾開!”靜珣用力一推,曉雲便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地。掙脫了靜瑜、靜珞的拉扯和勸阻,靜珣直接衝到我的面前,舉着什麼東西大力朝我揮來。
“好大的膽子,簡直放肆!”偏頭躲過靜珣的攻擊,我輕拂了衣裳,滿心的莫名其妙。左右張望一眼,心中才稍稍安定了幾分。好在此處距離塾學尚有段距離,否則碰上靜珣這丫頭如此發瘋,豈不叫人看了我的笑話。
“靜華姐姐,靜珣姐姐她……”跟在靜珣身後的靜瑜半躬了身子,一邊向我解釋,一邊亦步亦趨地挽扶住了因我躲讓而一拳撲空幾乎要歪倒的靜珣。
平起波瀾(02)
“早就應該知道她是在做戲,倘若不然她爲何今日要生生地跑來這裡?還不是因爲知道昨晚我收到了那信,所以今天便到塾學這兒來等着看我出醜的嗎?我可也真夠笨的,居然信她!居然信她!”被靜瑜、靜珞一左一右兩邊分別攙扶着站穩了身子,靜珣猛地打斷了靜瑜的話,並且連連向我飛腳。
“快,靜珞……”被靜珣牽扯地踉踉蹌蹌的靜瑜一邊死命地拉着靜珣,一邊打着眼色。
“靜珣姐姐,您就別生氣了……”被靜珣推開的靜珞趔趄一下,對着靜瑜點了點頭,撒腿便往回跑。
看着靜珣發瘋一般的狂躁,我站直了脊背,衝着仍舊罵罵咧咧的靜珣喝道,“身爲堂堂郡主,卻如此莽撞,成何體統?”
“做出這樣的事情,你還敢來教訓我?”見我來到近前,靜珣越發激動,她一邊掙扎着踢打拉扯她的靜瑜,一邊不依不饒的罵道,“臭丫頭,你給我放手!放手!連狗都不如的東西,平日裡真是白養你們了,整日就會在我跟前兒嘮嘮叨叨的,如今被人欺到眼前了都不敢吱一聲兒,真是一對兒堪堪的賠錢貨色……”
“靜珣姐姐,靜珣姐姐……”面對靜珣的遷怒,靜瑜現出一副逆來順受的神色,她一邊躲閃一邊艱難地衝我示意。
順着靜瑜的暗示性的眼光望去,我看到了那張被靜珣大力拋在地上的紙,薄薄的,上面有字。
“郡主。”見我微微蹙眉,伶俐的曉雲已經將那張紙撿了起來。
將那紙接在手上,不過匆匆幾眼掃過,手指便顫顫巍巍地抖瑟起來。
“郡主,郡主怎麼了?”見我面色瞬間蒼白,曉雲急急地湊了過來。
聽見曉雲聲音中的無限緊張,我才悽惶惶地擡眼,執紙的手上頓覺重有千斤。
平起波瀾(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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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雲……”對上曉雲滿眼的關切,我顫抖着出聲,再無餘音,只是緊緊地抓着她的胳臂怔怔地立着。
怪不得,怪不得,靜珣她會如此失態。
這薄薄的一頁紙是封回信,是曲洛池給靜珣的一封回信。在這封回信上,他回絕了靜珣的愛慕,並且極盡能力地訴盡了對我的相思與深情。
他在信上寫道,他對我是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而後他又寫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面對靜珣熱情地愛慕表白,他竟是如此不留餘地的拒絕和推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洛池對我,就如同我對他一般無二。
縱然我的回信一封比一封淡薄,可他對我之心卻一如最初地堅定,就如同當日聽到皇后對我所言曲大人曾代爲求親一事之後,
我亦是相同地堅信,任皇后百般挑唆,卻不曾在我心中劃過半點漣漪一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郡主,郡主……”見我赤紅着眼眶無聲垂淚,急壞了身邊團團轉的曉雲。
“放手!你給我放手!”少了靜珞,勸阻靜珣的靜瑜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靜珣掙扎地越發厲害,忽地就掙開了去,揚着手臂衝我揮來。
“靜珣!”
愣怔間,一聲嬌喝揚高了聲量炸響在我耳邊,也令得靜珣的腳步緩了一緩,曉雲直直地擋在了我身前。
“大郡主。”輕輕撫着微微氣喘的口脣,惠夫人衝我輕輕點頭。
握着曉雲的手掌,我勉力擡眼,看看立在惠夫人身後跑得滿臉通紅的靜珞,又衝着惠夫人強笑了一下。
“靜珣,你在做什麼?”剛轉開了眸子,惠夫人便徑直轉身。顧不得平日遇到各位夫人時的那番做作,來到靜珣面前,一個巴掌便拍了過去。
看着那巴掌結結實實地落在敬珣臉上,周圍安靜下來,只有敬珣驟然響起的哭聲。
“孃親……”靜珣圓睜着雙眼,止住了所有的動作,雙手掩着被打的面頰彷彿不敢置信一般吶吶地出聲。
平起波瀾(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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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不等靜珣說話,惠夫人便喝止了她。
“惠夫人……”遲疑地出聲,我望向眼前的惠夫人。
她竟如此對靜珣說話?這般嚴厲,這般陌生的口氣!這個女人還是那個總是嬌滴滴,從來不曾大聲說話一句,還是那個總是將一雙兒女視若掌上明珠,不容旁人人呵責一句的惠夫人嗎?
“啊……”想是被惠夫人嚇到了,靜珣哇哇哭着跑了開去,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跟在她身後的是匆匆對我過禮的靜瑜姐妹。
“哎,”惠夫人低嘆一聲,轉身客客氣氣地對我說道,“靜珣這孩子從小被王爺寵壞了,養成了這般驕縱的脾性,得罪大郡主之處,還望郡主念在靜珣年幼無知,多多海涵。”
“惠夫人,您多慮了。”望着眉眼低垂的惠夫人,我的口中忽然澀澀的。
想象中多次出現的畫面終於實現,眼前這個素來驕傲,眼高於頂的女人終於有了短處在我手上,終於在我面前低頭了,可我卻已經沒有了當初誓要毀去她如花容貌的咬牙切齒。
“日後本夫人定會對靜珣多加管教,謝過大郡主今日不究之情。”惠夫人仍舊是一副病懨懨的神情,欠了欠身便搭着侍女轉身而去。
“郡主,郡主您沒事兒吧?”曉雲反握着我的手掌,低低出聲。
“沒事兒。”對着曉雲安撫性地笑了一下,我攥緊了另外一隻手上的那張信紙。
“那,沒事兒就好。”想是有話想問,可是見我並不願說,曉雲便乖巧地點了點頭。
“回吧。”莫名覺得好累,無力地轉頭吩咐着曉雲,我已經全無來時的精神。
平起波瀾(05)
“說起來也真是奇怪了,似乎這一段時日惠夫人好像變得不大喜歡出門了,平日裡咱們幾乎都不怎麼遇到她呢。”身旁的曉雲轉頭望望已然遠去的惠夫人背影,許是爲了開解我的無精打采,刻意揚高了聲音對我說道,“剛剛一見到她,奴婢還真是有些吃驚。郡主您說,這些時日不見,惠夫人怎麼看起來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的樣子,整個人似乎也沒有了什麼氣力,會不會是生了什麼大病呢?”
曉雲無意的一句話,忽然提醒了我。
是了,剛纔見到的惠夫人確實彷彿生了一場大病似的面容憔悴,妝面也失卻了平日的精細,乍眼一看上去,確是像老了幾歲,難怪在剛纔看到她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了最初的執着與鬥志。
想起近半年來在王府中盛傳的那個傳聞,主題便是長年獲恩的惠夫人因貌馳色衰而少了恩寵,登時心上動了一下,主意剛剛打定,擡眼便看到曉雲正若有所思地望我。
強撐着笑了一下,一邊訝然着自己心底的平和與無力,一邊低聲喃道,“想必是平生做了太多的壞事,老天不罰,自己也良心不安吧。”
“嗯,一定是!”見我情緒似有好轉,曉雲一邊重重點頭一邊抿脣笑開,髮髻上的小朵攢花兀自顫抖,很是可人的一副畫面。
望着曉雲單純清澈的眸子,我輕輕一笑。
是啊,夠了。
如今惠夫人已經失去了她傲以示人的姣好容貌,連同她那那素來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似也連帶消磨了不少。
這樣的懲罰對她來說,想是已經夠了。
——
——
“郡主,怎麼忽然想起這會兒要換衣裳呢?可是要出門去?”服侍着我換衣服的曉雲手上不停,嘴上也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不出門又如何?怎麼着,嫌本郡主換衣裳惹你麻煩了?”任由曉雲將衣裳扣結繫好,我佯做惱意。
“奴婢可不敢,只是覺着郡主您這會兒的精神可是比白日的時候要好的多了,只是不知郡主爲什麼事情開心,說出來奴婢也好爲您高興高興啊。”扣好了衣裳,又彎腰理了理我的下裙,曉雲口氣輕快。
平起波瀾(06)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放下了一些事情。”輕撫着系在腰間的大紅色蝴蝶裙絛,我幽幽開口。
“郡主,”曉雲猶豫了一下,仍是問出了口,“您是真的放下了嗎?”
“嗯。”揚起雙臂,我輕輕點頭,腦海中浮現出白日時候,惠夫人顏色失意的面容,以及靜瑜那對戰戰兢兢的姐妹,胸中頓時升起一股難以言明的滋味。
可是因爲曾經擁有過那樣美好的幸福,所以一直深埋在心底的那些恨意,那些被我以爲永遠不會忘卻的恨意,早已在過去的一年中不覺散去……
“能放下最好。”曉雲眨了眨眼,轉到身後繼續整理我的髮髻,忽而幽幽嘆道,“就是不知道曲公子他能不能放下,何時能放下……”
“他……”聽了曉雲的話,知道她弄擰了我的意思,索性閉了口也不再解釋。只是心上卻有處地方似被撕裂了口子,正隱隱地痛着氾濫開來,一波更勝一波。
“郡主……”見我面色突變,曉雲的口氣登時囁嚅起來。
“我想出去走走。”輕撫着換好的衣裙,我衝着曉雲撫慰地笑了一下。見她一邊點頭一邊胡亂地收拾着案頭的珠花首飾,我停下腳步,沉聲道,“我想,一個人走走。”
“那,那郡主您可不要走遠了,隨便走走散散心就好,奴婢這就到廚院去煨了湯水等您回來。”曉雲止住了欲跟上我的步子,驀地立在原地。
“放心。”輕抿嘴脣,我推門而出。
穿着這樣一身豔麗出挑的紅衣紅裙,卻在路上走的極爲隨意。
畢竟此時已近黃昏,各院的下人都在忙着服侍主子進餐無暇顧及其他,就連經由惠夫人的挽雲居時我刻意朝裡頭的張望也不曾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這個時辰,我選的果然是好極了。
看着眼前星星點點的梅子新綠越來越近,我的心情也逐漸好轉起來,一邊四下張望着一邊悠悠然地穿林而去。
等我不緊不慢地來到望荷池畔,卻見青綠的大石後隱約露出一角淡黃。
擡眼望望幾已不見的日頭,我微微蹙眉,此處竟然隱着一人?
—————————————————————————————————————————————————一般情況下,本文日更兩章節。
平起波瀾(07)
“靜華姐姐。”
就在我幾欲轉身而去的時候,石後的人卻站起身來,怯生生地衝我喚了一聲。
“靜瑜?”望着眼前這個仍然微見驚恐的女孩兒,想起白日的那番爭執,我趕緊上前了一步。
“靜瑜見過靜華姐姐。”見我立定,靜瑜匆忙鑽了出來,拂袖行禮。
“好了好了。”想起此行的目的,我上前去扶,卻被她微撩的衣袖下,那抹青紫的顏色吸引了注意。
“沒什麼,沒什麼。”見我望着她的胳臂發愣,靜瑜急忙收回手去,用着一臉勉強堆出的笑容想要粉飾着太平。
“可是靜珣因爲白日的事情遷怒於你?”見靜瑜如此遮掩,我心中已經瞭然。因着靜珣的蠻不講理,我的口氣中微微帶了怒意。
“不是的,是靜瑜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門柱,是靜瑜自己不小心……”慌亂解釋中,靜瑜的眼睛已經投向他處,不敢與我對視。
在她的口氣中,充斥滿滿的都是小心翼翼,和那樣的驚恐莫名,“靜瑜該死,靜華姐姐不要生氣。今日都是靜瑜不好,靜瑜沒有能夠勸阻的下靜珣姐姐,害得靜華姐姐無故受辱,都是靜瑜的錯,靜華姐姐萬萬不要生氣,靜瑜給您賠不是了。”
“靜瑜!”見靜瑜作勢要跪,我急忙上前,將她托起,“靜瑜你,你誤會了,我不是生你的氣,不是……”
看着眼前的靜瑜,想象着她在這身錦衣包裹下那瘦弱的身體上可還有其他傷痕,我的心中猛然一陣緊縮,話再也說不下去。如今這樣的生活,便是當初我對她的承諾嗎?像我一樣,吃得飽穿得暖?再不會有人看不起?
“靜華姐姐,白日的事情,您不生氣?”兩排烏黑的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微微地顫抖着,靜瑜小心地望着我,試探性地開口。
“是,我不生氣!”保證一般緊緊握着靜瑜的雙手,我重重點頭。
平起波瀾(08)
“那就好,那就好……”見我認真作答,靜瑜緊縮在一起的眉頭才微微舒展開來,只是眼中仍然停留着些許殘餘的驚慌。
“靜瑜,你做的很好!還有靜珞,你們倆真的做得很好!”看到靜瑜的表情,我輕輕地微笑着,腦中飛快地梭巡着,想要尋出合適的詞語來撫慰眼前的柔弱人兒。
伴着我的話語,看到靜瑜在輕輕舒氣,那兩隻不停忽閃的黑色蝶翼也終於立定了腳步,我心上一鬆,口中卻繼續說道,“想想看,如果不是你們,我怎麼會每次都知道靜珣和旻軒暗地裡捉弄我的打算?怎麼會每次都令他們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們又怎麼會在次次盤算落空後對我心存忌憚,再不敢亂來?這都是你們倆的功勞呢!”
“靜華姐姐不氣靜瑜今日的愚笨就好,靜瑜和妹妹不敢貪功。”靜瑜仰起臉龐,眸中終於釋然。
“我交給你的雲霓散,可還有嗎?”鬆開了握着靜瑜的手臂,輕輕靠在大石上,我閉目出聲。
“還有一些的。”靜瑜趨近到我的身邊,低聲回着。
“那些未用完的扔掉便是,今後,不必再用。”就那麼合着雙眼,我低低嘆氣。想起白日裡容顏憔悴的惠夫人,以及靜瑜、靜珞在靜珣面前的忍讓和避閃,心中忽然一陣難過。我不知道,當初這樣的安排下,這對姐妹該有多少個難以成眠的夜晚。
“那些雲霓散,靜瑜一直都是按照靜華姐姐的吩咐,每日摻一點點到惠夫人的脂粉中,十分小心,絕對不會被發現的。”靜瑜急急地說着,有些緊張。
“不是因爲你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而是我覺得,那些東西不必再用了。”我拉過靜瑜的手,輕輕拍撫着。
“可是靜華姐姐的孃親不是因爲惠夫人的搬弄是非才被害死的嗎?如今她不過就是看上去醜了一點罷了,這樣就放過她……”靜瑜睜圓了眼睛,大是不解地望着我。
平起波瀾(09)
“罷了,這雲霓散她已經用了近一年,如今累積在她體內的慢性毒素雖不至要命,卻足以令她青春不再。”輕輕垂眼,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我一面輕輕說着一面衝靜瑜揮手示意,“已經夠了。”
“是。”見我揮手,靜瑜也不再追問原由,只是乖巧地躬了躬身便要離去。
“靜瑜?”忽然睨到身上鮮豔的紅衣,我擡起眼來,看着靜瑜在我的喚聲中重新轉過身來,才笑着繼續道,“今日沒有見到我穿紅衣怎麼就知道我會找你?居然早早侯在此處?難不成你竟未卜先知?”
“不不不,”許是因爲我的口氣中多了一份揶揄,微微蹙眉的靜瑜面上現出些微的忸怩,“白日裡靜珣姐姐尋釁滋事,靜瑜未能及時阻止,心中知道姐姐您定要生氣,不敢等着姐姐傳喚,靜瑜乾脆早早便守在這池畔等着姐姐來了之後好負荊請罪。”
“原來如此。”對上眼前的純真笑顏,我亦是莞爾。這個丫頭,是聰明的。
否則她便不會想到在那日宴上當衆潑我滿面的酒水,藉此被靜珣拉近,從而得到每日接近惠夫人的機會,可以將那無嗅無味能夠令人慢性中毒的雲霓散摻進脂粉當中……
“好了,快去吧。”收起雜亂的思緒,我衝着靜瑜輕輕擺手,示意她趁着暮色速速離去。
“嗯。”靜瑜躬身轉去,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來,“姐姐不日便要出嫁,一切可都收拾妥帖?”
望着靜瑜眼中看似深刻的關切下好像隱着一絲期待之色,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隱憂。定了定神壓下不安,我強笑道,“放心,一切都已經妥帖。哦,還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
“願聽姐姐教誨。”靜瑜搓揉着垂在肩膀處的兩綹青絲,低斂眼眸,神情恭敬至極。
“王妃已經應允,之後她會代我好生照顧你們姐妹。”徐徐說着,看到靜瑜面上侷促的神情逐漸開心愉悅起來,我心上也頓覺輕鬆許多。
這個丫頭,這番去而復返的佯作關切,真正目的不過是想要試探着,從我口中得知她們姐妹日後是否能夠依舊有所依恃罷了。如此拐彎抹角地欲蓋彌彰,小心謹慎,也不過只是爲了想要自保而已。
我又何必,如此猜疑。
平起波瀾(10)
心中一邊想着,面上便現出了淡淡的笑容,彷彿看着從前那個陳靜華一般,柔柔地看着立在我眼前的靜瑜。
“靜華姐姐大恩,靜瑜、靜珞將永遠銘記在心,終生不忘!”靜瑜緊咬着嘴脣,眼睛中有着水樣的霧氣,忽然就滿臉認真地衝我一揖到地,半晌不起。
“快起,快起。”動容中,我將靜瑜扶起。對視着眼前的秋水明眸,於心中輕笑着自己剛纔的多疑。
倘若不是她,惠夫人又怎會不過一年便容顏憔悴,令我大仇得報;倘若不是她,我又怎會在靜珣的作弄中屢屢有所準備,全身而退。
“若姐姐再無其他吩咐,靜瑜這便去了。”見我點頭,靜瑜輕輕將手脫出,告辭而去。
我背依大石,怔怔地看着那個瘦小的淡黃色身影逐漸消失在漸重的暮色中。
一直以來,孃親的逝世都是我心中的結。
經歷那樣的悲傷之後,冷靜下來的我開始懷疑孃親真正的死因。
因爲我根本就不相信,一直頑疾纏身的孃親在缺醫少藥的西苑中能夠好生存活,卻會在搬出西苑得到了更好的生活環境後反而猝死。
除非,是她的存在影響了某人。而偏巧,這個某人正是王府中最爲至尊之人。
孃親曾是他的心頭至愛,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他有心處死孃親,早在十數年前就應當動手,何必拖到如今?
我思來想去,所找到的那個唯一會成爲影響陳彥廣心情的原因,便是孃親的動心,孃親對除了他之外的男人的那次動心。
雖然他在陳王妃的口中只是個武夫出身的粗人,也慣於粗枝大葉,可倘若他的身邊有着一位獨霸寵愛,而且又凡事心思如塵的惠夫人呢?
當年笑言點破孃親心事的人不正是她嗎?
孃親被診暴病離世後,我的親人只餘劉嬤嬤,所以縱然心中疑竇叢生,我卻不敢問,不敢說。只能自己摸索,自己猜測。
隱約憶及當年爲了換得孃親一碗潤肺的秋梨湯水我獨自去到廚院,卻撞上靜珣兄妹而發生爭執,當時被靜珣哭鬧聲驚擾而來的惠夫人,在看到我的時候那滿眼的驚詫,想必正是因爲了這張承繼自孃親大半容顏的面龐吧。
閉着雙眼,我輕輕撫着自己的面頰,越發肯定了心中的推斷。
孃親當年自動請命搬往西苑的舉動,令她安枕無憂獨享陳彥廣寵愛十數年,如今孃親的復出自然也會令她擔心失去已有的一切。
所以,那樁笛瑟合鳴的佳話放在如今再來個舊事重提也就理所當然,之後便是已然對孃親薄情的陳彥廣爲了顧全身爲男人的顏面而忍痛割愛。
於是,孃親便不得不吃下了一些不該吃的東西。
可惜,她的女兒卻不爭氣,只是口硬心軟,始終不忍傷人性命。
痛定思痛(01)
日子剛進了五月,這陳王府便如同天氣一般,越發地熱鬧紅火起來。
整座整座的院落都用紅、金兩色爲主加以佈置,處處都在張揚地向世人昭示着王府將要與皇族聯姻的天大榮耀。
婚期日益臨近,我仍然如同往日一般淡然,彷彿自己和此事毫無關聯。
聽着窗外熱鬧的人聲,我仍舊是輕輕地撥弄着置於案上的倒掛金鐘。暗紅色的紫砂盆中,油綠色的莖杆盡頭,一朵朵淡紫色的花苞彷彿小鐘那樣並排倒掛其上,伴着風起危危險險地搖盪在半空,渺小單薄到似乎隨時都會從枝上跌落一般。
“吱呀”一聲,知道門被推開,我卻並不擡頭。
“郡主,靜珣郡主求見。”身後,傳來曉雲的通報。聽着她聲音中那淡淡的無奈,我知道,那是因爲對靜珣阻止無果之後的喪氣。
“哦?”鬆開託於指上的紫色金鐘花苞,我徐徐擡眼。只見一身粗衣打扮的靜珣緊抿櫻脣立在曉雲身後,一雙眼睛卻是炯炯然向我望來。
“靜珣參見靜華姐姐。”見我望她,靜珣徑直繞過曉雲,雙手託着一根荊條拜倒在我的面前。
“這是做什麼?”微蹙着眉頭,我拂順了裙角斜斜睨了過去。想起靜瑜手臂上那大片的青紫,硬是由着靜珣跪在地上並不去扶。
“靜珣在姐姐面前莽撞無禮,姐姐卻並未得理不讓,如此慨然大度實在令靜珣深感愧疚。如今靜珣前來向姐姐請罪,任由姐姐責罰!”定定地望着我,靜珣只是高高託着手上的那根荊條,口氣很是堅決。
“任我責罰?”心中一動,我探手取過那根荊條,晃悠悠地搖着,故意使那枝梢若有似無地拂過靜珣眼前、耳畔。
“這次靜珣實在錯的離譜,在挽雲居時孃親和旻軒哥哥也都已經訓斥過了,可是靜珣心中仍是惴惴不安。這才下定決心來到松濤園中稟了王妃,前來姐姐面前請罪。姐姐心中有何怨恨,今日不妨好生教訓靜珣,靜珣絕不多言!”收了雙手垂在身側,靜珣越發停直了身子,迎着那拂面而來的荊條不避不讓,眉眼間竟是我從未見過的堅定。
痛定思痛(02)
“哎……”想起曲洛池回信中的那番遣詞,想起惠夫人已然憔悴的容顏,一聲輕嘆不由自由便溢出口去。面對此情此景,知道自己終是狠不下心腸。無奈地放下荊條,我將雙手伸向靜珣,“起吧。”
“姐姐不罰靜珣了嗎?”面對我的攙扶,靜珣卻是掙扎着躲開,衝我不信地瞪着眼睛。
“若你已然真心知錯,再罰又有何益?若你只是虛情敷衍,再罰更是無益。”示意曉雲過來攙扶,我退而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道,“只盼你日後能夠修身養性,再不要如此這般張揚跋扈,以免害人害己。”
“是是是,靜珣願聽姐姐教誨。今後定會好生收斂反省,再不生事。免得姐姐出閣之後,仍舊因此煩心。”就着曉雲的胳臂輕鬆站起,靜珣向我重重點頭。
“呃?”微微一怔,心中已經啞然失笑。
剛纔還以爲靜珣此來是真心認錯,可此時她無意地一句話卻使我明瞭,令她如此乖順地立在我的面前發誓定會痛改前非的,只是那個幾日後我將迭換的新身份罷了。輕輕搖了搖頭,重新捻摸起那盆金鐘花瓣,我輕垂眼簾低聲說道,“既然你都已經明白,那便去吧。”
“姐姐真的不生氣了?”靜珣卻不肯離去,仍是追問着我。
“嗯。”無謂地點了點頭,我胡亂地擺手。
“那明日的踏青之遊姐姐便和我們一同前去吧。”仿若我們一直是如此親密無間一般,靜珣輕輕扯着我的衣袖,眉開眼笑地跳躍在眼前。
“不了。”對望着靜珣身後詫異的曉雲,我輕輕一笑,無奈道,“幾日後的大婚還有很多事情準備,我就不去了。”
“大婚還有好幾日嘛,來得及的,姐姐就和我們一同去吧。要不然,孃親和旻軒哥哥定不會相信姐姐已經不氣了。”衝着打算上來拉開自己的曉雲嗔了一眼,靜珣繼續扯着我的衣袖。
痛定思痛(03)
說着她還拾起了地上的荊條向我遞來,“要是姐姐還在生氣,就狠狠地打上幾下,這次靜珣是真的知錯了!”
“罷罷罷……”對上靜珣的眼睛,清晰地看到在她精心妝飾的粉面之上,眼尾處仍是有道微微粉紅的傷痕遮蓋不住。想起和她之間曾經的那段爭執,竟然給靜珣留下如此一道印跡,心頭登時軟了下來。
推開那根荊條,我輕聲問道,“明日都有誰去?”
“哦,明日啊。”提起明日的踏青,靜珣頓時開心起來,興沖沖地對我掰着指頭回道,“有旻軒哥哥,我,婉夫人的靜瑜妹妹和靜珞妹妹,晨夫人的靜瑤妹妹,安夫人的靜敏妹妹,還有靜華姐姐你。如果大家知道靜華姐姐一同前去的話,定會十分高興!”
“那……”聽到靜珣提及靜瑜、靜珞,我眉眼一動,想起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我知道,這對失卻親孃寄居在婉夫人膝下的姐妹,平日定是要遭受自己姊妹們不少欺負的。
從前爲了避忌靜珣,我不得不和她們在表面保持距離,可是倘若能夠藉着這趟踏青,令其他人看到我與她們姐妹交好,再加上陳王妃日後的多加照顧,她們也許會好過一些。
“去吧,靜華姐姐,一起去吧。”見我言語間似有鬆動,靜珣更是左右拉扯着我的胳臂,連聲懇求。
“好吧。”想了一番,我終是點頭應下。
“好好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明日一早我便來喚姐姐!”敬珣興奮地蹦跳着轉身,忽然就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來叮囑道,“對了,明日姐姐不要裝扮太過華麗。旻軒哥哥說,咱們身份畢竟與衆不同,凡事不宜太過招搖。”
“好。”旻軒、靜珣兄妹素來莽撞任性,這次能夠如此細心,倒也令我刮目相看。我一邊點頭一邊吩咐了曉雲送敬珣出門。
“郡主,明日您真的要和她們一起踏青去嗎?”目送了靜珣遠去,曉雲終於忍不住出聲。
“嗯。”望着曉雲一臉的難色,知道她是因爲同去的姊妹們皆與靜珣平日走動較近而爲我擔心。
痛定思痛(04)
“奴婢知道郡主本是不願去的,可是瞧您剛纔的眼神兒,奴婢便知道您是因爲想起從前和靜珣郡主爭執時,曾用松枝誤傷了她面容纔會不忍拒絕同去踏青的。雖然靜珣郡主她口口聲聲說是知錯了,可是,可是奴婢還是覺得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兒似的,您還是不要去了吧?”曉雲皺巴着小臉,懇切切地望着我。
見自己的心思竟被曉雲猜中大半,心中先是一驚,之後便是開懷莞爾。這個丫頭,如今已經大不同於往日,倘若我出嫁後想必也不需再爲她而擔憂了。
輕輕一笑,我拉過曉雲的手低聲保證道,“今時不同往日,明日的我,將是未來的太子側妃呢,放心吧。”
“是。”見我主意打定,曉雲也不再多說,只是一雙杏眼中仍然匿着絲絲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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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便有靜珣前來打門,穿着一身輕便利落的寬大胡人衣着,英姿颯爽地立在門口。
“靜華姐姐真是國色天姿,即便是如此不着脂粉卻要比旁人更加出衆三分呢!”見曉雲送我出門,靜珣衝我翹起了拇指,嘖嘖稱讚着。
“馬車可已備好?”不習慣與靜珣如此親暱的對話,只是無謂地點了點頭便帶着曉雲朝院門走去。
“嗯嗯,馬車已經備好了,其他妹妹們都已經在車上了呢。”對於我的疏離,靜珣似乎並未察覺,仍是滿臉笑意地緊隨在我的身後。
“奴才參見大郡主!”剛出了院門,便有一人從牆角衝了上來行禮,倒是唬了我一跳。
“你不是陸教頭嗎?”立定了腳步,撫着胸口我細細打量着來人。
“回郡主,這正是咱們松濤園中一直隨侍在王妃身邊的路遠路教頭,王妃聽說您今兒要上山踏青,本來是要陪您一起的,可是因爲要張羅大婚的事情而分身乏術,所以昨兒個便將她身邊武藝一等一的路教頭給撥了過來。剛纔一番忙碌,奴婢倒忘記預先告訴郡主了。”不等來人起身回話,跟在身後的曉雲便上前一步,朗朗回道。
“哦。”乍聽到曉雲生怕我會聽不清楚的大嗓門,我微微皺了皺眉。這丫頭可是從不曾因爲忙碌就忘卻什麼事情,也從來不會在我面前如此莽撞說話的。除非她是故意忘卻,故意要如此大聲。
痛定思痛(05)
心中一動,我便不着痕跡地去望曉雲。
只見小丫頭面上端着的是一副規規矩矩的神情,眼角餘光卻是在偷偷地睨着一旁的靜珣。我面上一動,心中猛然間頓悟。她是故意說給靜珣聽的,她是擔心靜珣會在路上對我使壞。曉雲竟是爲了我如此上心,一股暖意自肺腑深處油然而生。
“靜華姐姐,靜華姐姐……”隨着靜珣踏出松濤園的大門,便看到一輛漆油錚亮的淡青色寬敞馬車,馬車旁花花綠綠的人羣中,靜珞向前探出了大半的身子,衝我搖晃着胳臂。
對視着靜珞的笑臉,我點了點頭,便搭着曉雲的手臂往馬車走去。
“參見靜華姐姐……”
待我走近了馬車,一旁候着的小郡主們便紛紛向我行禮。
“行了,都起吧。”眼光微一梭巡,我便轉了頭臉向靜珣道,“怎麼不見旻軒?”
“回靜華姐姐,旻軒哥哥臨時接了爹爹的一份差事,今日便由陳管家陪咱們一起出門。”眨巴着一雙大眼兒,靜珣笑眯眯地回話。
“哦,那便有勞陳叔了。”略一沉吟,我便轉向和車把式並排站了的陳管家。
“奴才本分,奴才本分。”陳管家微一躬身,回了我滿臉的恭敬。
“好,那咱麼便走吧。”輕撩了裙襬,我扶着曉雲的手臂率先登上馬車。
許是因爲多了我在,馬車裡除了靜珣嘰嘰喳喳的談笑聲,再不聞其他幾個小郡主的聲音。看着身邊一張張面色恭謹的臉龐,我也只是端着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巴巴地尋了話題,一邊努力烘托着隨意的氣氛,一邊刻意表現着對靜瑜姐妹的親近和投緣。
馬車忽然一陣猛烈的晃動之後便停了下來,一直說個不停的靜珣顯得更加興奮,她略一躬身,便抓住了我的手腕,“靜華姐姐,咱們到了。”
“嗯,下車小心着些。”輕輕卸下靜珣的手臂,我淡淡地提醒着。
“靜華姐姐快下來,真是好看。”第一個跳下馬車的靜珣一邊爲我掀着車簾,一邊絮絮地低聲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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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會有二更
痛定思痛(06)
“靜華姐姐快下來,真是好看。”第一個跳下馬車的靜珣一邊爲我掀着車簾,一邊絮絮地低聲嚷着。
緩緩踏下馬車,我輕輕擡眼,不由便深深吸了口氣。
只見眼前三面環山,一面傍水,天邊初升的新日,似要衝破天際的雲層一般投射出霞光燦爛,近觀是鬱鬱蔥蔥,溪水叮咚,山石小徑處更是時不時便有一彎清泉淙淙而下,滿眼新綠,確實令人身心愉悅。
“咱們早就應該出來走走了,是不是?”靜珣一邊拉着我的衣袖一邊指着迷濛的遠山道,“我要在那半山的亭子裡賞這郊山的景色!”
“只要你有那般的體力。”睨了一眼興奮的靜珣,我的心情也被眼前的怡人之景所迷。
“靜珣自然有這般的體力!只是不知,靜華姐姐可有否?”鬆開握我衣袖的手臂,靜珣飛快地回道。她定定地望着我輕揚起脣角,彷彿水波盪漾的眸底似有一抹顏色飛速閃過,快得令我看不清楚。
“呃……”莫名一陣心悸,再看靜珣,卻是一張明媚笑靨燦爛嬌豔。
“來來來,妹妹們快快下車。”正在思索間,靜珣已經轉過身去,頗有架勢地吆喝着隨車的僕婦們各自攙扶了自己的主子下車。
“回大郡主,若想登上那半山的亭子,怕是需要花上大半日的功夫呢。”陳管家先是安排了隨行的侍衛,然後便來到我的身旁候命。此時看到我擡眼望着遠山似在出神,這才微微躬了身子對我說道。
“哦。”收回腦中飛速的思緒,我對着陳管家輕輕笑了一下。
“啊,靜敏妹妹你看,這小溪中的鵝卵石多好看啊!”
“是啊是啊,姐姐你看山頭那片雲朵襯着朝霞,多漂亮啊!”
想是因爲常年呆在府院之中,如今得了這樣的機會上山踏青,王府中妹妹們甫踏下馬車,便在我身後響起了一片熱鬧的驚歎聲。
痛定思痛(07)
“走走走,上山去,就去那個亭子!咱們姊妹之中,誰能第一個到了那亭子的話,我出彩頭!”一片熱鬧聲中,靜珣的聲音最爲拔高,我輕輕轉頭去看,只見她正將一支髮簪從髮際拔下高高舉在手上,“喏,就用我頭上這支白玉簪!”
“真的嗎,真的嗎?”望着那支被靜珣擎在手上熠熠生輝的白玉孔雀,馬上便有幾個妹妹涌了過去,將靜珣圍在中間。
“自然,本郡主什麼時候說過不算?”衆星拱月一般,靜珣言之鑿鑿地傲然巡視着周遭,說着便上前一步,將簪子遞到了我身旁的陳管家面前,“這就把簪子交給陳管家,也好爲咱們姐妹做個見證。”。
不等靜珣音落,靜敏和靜瑤便各自扶着貼身的丫頭快步而去,獨留下被靜珣拉在手中的靜瑜和靜珞。
“靜華姐姐,咱們也快走吧!”鬆開一邊的手,將我挽起,靜珣分別扯了靜瑜姐妹和我,不由分說便向前衝。
一通狂奔之後,終於看到那半山的飛檐涼亭近在眼前,而一直走在我們前面的靜敏和靜瑤更是眼看着便要得了第一,拿下靜珣的彩頭,卻硬是被阻在了亭外。
看着那亭中並無人跡,卻有幾名玄衣男子於亭外戒備森嚴,捺下心中的疑惑,我示意陳管家去喚了靜敏他們回來。
“那亭子無名無姓,又不是他家的,幹嗎這麼霸道地自己不進也不許咱們進!”在侍衛陪同下回轉的靜瑤撅着嘴脣,一步三回頭。
“算了吧,那幾個人看起來也非善類,咱們還是不要計較了。”看着靜瑤憤憤地模樣,年紀略長一點的靜敏溫言相勸。
“就你膽子小!他們不是善類,咱們就好欺負了嗎?若不是靜珣姐姐吩咐了今日不許露出身份,哪會容得他們幾個毛頭小子狐假虎威!”狠狠白了靜敏一眼,靜瑤氣呼呼地甩開了手臂,大步走回。
“既然那亭子被人佔了去不得,咱們便到別處玩就好了,可不要因此而壞了咱們本來的好興致。”斜斜睨了一眼亭外那幾名男子,我迅速收回眼光,柔聲勸慰着靜瑤。
“靜華姐姐說的對,咱們的好興致最重要嘛。”見我出聲,靜瑤卻仍是一副不甘的神氣,靜珣使了個眼色,示意身旁的丫頭到陳管家那取了簪子送了過去,“即或是沒有進到那亭子,咱們大家也是看到你最快的嘛,這簪子便算作你贏得的就是了。”
痛定思痛(08)
“真的嗎?”接過那隻欲振翅而飛的白玉孔雀髮簪,靜瑤頓時歡欣起來。
“聽說帝都的金鳳樓花魁今日會在郊山辦什麼詩會,那亭子會不會是她們先佔的地方啊?”拍了拍手,靜珣轉身來到我身旁,低低地說着。
“金鳳樓花魁?”口中重複着靜珣的話,心中卻已經否定了她的猜測。
剛纔我便已經注意到,那幾名玄衣男子不僅身材魁梧,而且個個眸含精光,分明是身懷功夫的高人。我不相信區區一個煙花女子,能夠有這樣的力量驅使他們。不過若真是如靜珣所說,那麼這名花魁也絕對不是什麼尋常人物。
“郡主,您坐在這邊歇歇腳吧。”一直跟在我身後的曉雲將足邊的一塊大石擦拭了乾淨,捧着絹帕送至面前。
“來,你們也歇會兒。”接過錦繡帕子胡亂在臉上抹了兩下,我擡手拉過氣喘吁吁的曉雲,示意靜瑜姐妹一同挨着我坐下。
“是啊,這邊的樹蔭伴着陣陣涼風,也很是舒服呢,咱們歇會兒。”睨了我一眼,靜珣笑眯眯地招呼着。
“主子們要不要用點兒水?”見我拭着額上的汗意,陳管家躬身捧上一截粗壯的竹筒。
“好啊。”點了點頭,我便吩咐曉雲去取杯子,爲各位郡主分水。
“靜華姐姐要不要嚐嚐我帶着的梅子茶,生津止渴最好了呢。”見曉雲到不遠處警戒的侍衛處取水杯,靜珣猛地站起身來。
彷彿討好一般,不待我回答便吩咐了身邊的丫頭取過一隻沉甸甸的水囊,先是分給其他郡主,然後滿滿盛了一杯交到靜瑜手上,“端給靜華姐姐嚐嚐。”
“靜華姐姐,您嚐嚐看。”靜瑜點頭來到我身邊,雙手捧着一隻淡綠色的翡翠杯盞。
痛定思痛(09)
“郡主……”睨了一眼旁邊熱熱鬧鬧分梅子茶的靜珣,迴轉的曉雲捧着盛了清水的杯子匆忙出聲,。
“靜華姐姐嚐嚐吧,在府中時,靜瑜和妹妹便經常飲用,確是美味。”衝着曉雲淡淡一笑,靜瑜重新轉過臉來,雙手舉高。
望了望靜瑜正對着我的清亮眼神,又望望眼前這杯盪漾在淡綠色包裹之中的瑪瑙樣汁液,我伸手接了過來,輕輕送至脣邊,淺淺啜了一口便盛讚出聲,“嗯,味道果然極佳!”
“姐姐喜歡就好!”靜瑜淺淺笑着,轉身回去幫着靜珣繼續爲姊妹們分那水囊中的梅子茶。
“郡主?”見大家都在笑鬧,無人注意我們,曉雲才緊緊張張地低低喚了一聲。
“不妨。”對曉雲安慰地笑了一下,我便藉着擡手拭汗的動作,隨手將那翡翠杯盞傾了開去,任那酸甜適口的梅子茶盡數沒入石邊的土地之中。
雖然之前靜珣眼神中飛快閃過的不明情緒令我莫名不安,可是她既然會分與這麼多姐妹同飲這梅子茶,想來是不會蠢到在其中摻雜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的,所以我纔會喝下了那一口。
此時這番倒茶的舉動,不過是爲了讓素來緊張我的曉雲心安的多餘之舉罷了。
“好了,咱們也歇夠了,再到那山頭看看好不好?”一陣休憩過後,靜珣站起身來,滿臉興奮地高聲吆喝着。
“好啊。”靜珣的提議馬上便得到了靜瑤的迴應,她一把扯起身邊的靜敏,一撩裙襬幾乎是一路小跑着朝高處繼續攀去。
“靜華姐姐,走吧。”靜珣笑眯眯地來到我的面前,將我手中的杯子奪過塞到曉雲手中,硬是拉了我便要上路。
“不了,你們上去吧,我想在此處多歇會兒。”拂開靜珣的手臂,我婉言謝絕。這半日的攀登,倒真是有點累了。
“那,那咱們就過去了,姐姐好生歇着。”見我執意,靜珣也不再勉強,只以躬身便轉身拉過靜瑜、靜珞追趕靜瑤她們去了。
“大郡主,您……”吩咐了侍衛趕緊追上,陳管家來到我的面前請命。
痛定思痛(10)
“陳叔你就跟着上去吧,我在此處有路教頭和曉雲陪着,不會有事兒的。”對着陳管家點了點頭,我示意身旁的曉雲和不遠處警戒的路教頭一同坐下。
看着陳王府的一衆人等逐漸消失在山路上,我才靜下了心,左右張望着四處的景緻。此前從未來過這裡,竟然不知繁華非常的帝都也會有此一處自然天成的美麗之地。
眼前事物皆美好,只有一樣不佳,便是這天氣。
隨着日頭的升起,空氣開始變得沉悶,雖然坐在樹下,整個人卻仍是被曬得有些昏沉沉。
輕輕解開結在領口緊實的盤扣,胸中憋悶的火熱得到了傾瀉,頓覺一陣輕鬆的我長長舒了口氣,剛想要閉目假寐,便看到山路上匆匆走下幾名陳王府的侍衛和丫頭。
“曉雲,過去看看怎麼了?”見那幾人形色慌張,我推了推身旁半坐在地的曉雲。
曉雲慌忙起身,攔下那爲首的一個丫頭,匆匆交談幾句之後便轉身回來,“回郡主,聽說是靜珞郡主不知怎的就在山上扭傷了腿,她們這是要下山去取跌打酒來。”
“靜珞受傷了?”一團火氣猛然升起,我站起身,手搭涼棚望向山頭。剛剛分開這麼大會兒的功夫,靜珞怎麼就會受傷了呢?有心追上山去看個究竟,卻偏偏頭重腳輕,腳步都走不穩當。
用力咬着下脣,壓下心頭的疑惑,我回眸吩咐曉雲,“你這就到山上去瞧個究竟,速速回來報我!”
“是。”曉雲重重點頭,然後交代了路教頭好生照顧我,便順着山路蜿蜒而上。
許是因爲心中裝了太多擔心和疑問,焦灼的我只覺得渾身發熱,口乾舌燥。
“郡主不必太過憂慮,靜珞郡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不會出什麼大事的。”看出我的焦急,路教頭低低地安慰着我。
“希望如此。”輕輕點頭,我拼命深呼吸,想要努力使自己平和下來。
痛定思痛(11)
焦灼中,忽然看到又一個陳王府的丫頭急匆匆奔下山來,認出這是一直跟在靜珞身邊的曉嫺,忽然心頭莫名一陣心慌,我急忙上前攔下,“怎麼了?可是靜珞有什麼不好?”
“不是郡主,是曉雲!”曉嫺滿頭大汗地衝我擺手。
“曉雲?曉雲她怎麼了?”情急之下,我一把抓住曉嫺的手腕。
“曉雲她不小心摔下了山樑,奴婢是奉命下山去取繩索的……”
後面的話再也聽不清楚,我只是怔怔地立着,彷彿整個人都被抽空了一般,上山前靜瑜那個令我莫名心悸的眼神在腦中飛快閃過。
“郡主,郡主……”直到路教頭在身邊疊聲喚我,才猛然迴轉了精神。
“快,你快去取繩索上來!”看到眼前曉嫺一副吃痛的表情,知道是自己手掌太過用力,我急忙鬆開,吩咐她下山。而後撩了裙襬便要發力,卻是眼前一黑,胸中燥熱更甚。
深深吸了口氣,我轉向路教頭道,“快,你到山上去,一定要將曉雲救上來!”
“可是……”見曉嫺一路小跑着朝山下奔去,路教頭面露難色。
“發什麼呆?曉雲雖然是個丫頭,可是在心裡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樣,倘若她出了什麼事情,我唯你是問!”知道路教頭是擔心我一人獨留此地會不安全,可是心頭卻牽掛着生死未卜的曉雲,她已經失卻了世間唯一的親人,如今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再陷險境。扼住腦海中那些個接踵而至鮮血淋漓的畫面,我嘶聲衝着路教頭大吼。
“是!”被我情緒感染,路教頭略一遲疑,隨即便飛奔而去。
望着路教頭迅速消失的身影,我於心中暗暗地懊惱着自己的不經意,爲什麼明明知道今日隨行的那些侍衛全是靜珣身邊親信,卻還要讓曉雲隻身去探靜珞傷情。且不論她是如何摔下的山樑,單說此刻的救助,我便不信,不信他們能夠盡力。
一邊想着,一邊抹去額上沁出的細密汗珠,焦急中更恨自己的不爭氣。剛進了五月,怎麼這身體便已經金貴到了如此地步?不過攀了半日的山路,便要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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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會有二更
痛定思痛(12)
急怒之下,我只覺得小腹中一團熱氣洶涌而上,心中一種異樣的酥麻之感忽然大盛。渾渾噩噩的,熱浪以及一股陌生的慾望自丹田直攀而上,叫人登時意念大亂。
慌亂中,我一邊解開身上並不厚重的衣裳,一邊奇怪着此時身體中這股陌生又莫名的渴望。天旋地轉之間,腦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莫不是什麼時候誤食了那催人發情的*?
可是那梅子茶中?
勉力定了定神,小心退了幾步,我扶着神旁的樹幹緩緩坐下,深深地吸氣吐氣。顧不得惱怒靜珣的欺人太甚,只是滿心努力地想要令自己摒除雜念,度過眼下這關。
恍恍惚惚之中,似乎有一雙手臂正將自己猛地抱起,我倏地睜眼,卻見一着灰色長袍的陌生男子正將頭臉湊將過來,欲加輕薄。
藥效之下,四肢百骸之間那股強烈的酥麻感陣陣襲來,令得身體的慾望愈加佔了上風。雖然心中羞惱莫名,可是四肢卻彷彿在火上煎烤一般,既燥又熱,急需找到一處清涼之地來釋放這團心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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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般灼熱的氣氛,也不是那般焦灼的味道。
此時空氣中瀰漫着的,是清涼的薄荷香氣,清清爽爽,祛熱生涼,令人好不愜意。這香氣之中似乎還混有另外一種異香,說不上名字,卻是同樣淡淡的,幽幽的,叫人吸入胸腔之後說不出的渾身舒爽。
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不是平日見慣了的錦繡帳幔,卻是一雙眸子。一雙裹挾了微微怒氣,以及還殘留了些許尷尬的黑色眸子。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心頭一慌,滿腹的愜意暢快頓時消失不見。我猛然起身,大力推開俯於我身體上方的這張頭臉。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靜華你纔對的吧?”不曾防備我竟會如此大力,龍嘉寰猛地後退了幾步,雙臂抱胸,口中似有慍意。
“呃?”微微一愣,我竟無法言語,四下打量着身處的環境,腦中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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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送上,親們慢閱。
痛定思痛(13)
“這裡不是郊山?”透過薄如蟬翼的紗眼窗,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頭已見黯淡的暮色,不遠處那層巒疊嶂之處可是白日時候的郊山?我收回四下打量的目光,投向龍嘉寰。
“這裡是我修在郊山腳下的一處小築,依山傍水,閒來的時候常會過來遊走,卻不料會在無意之中遇到你。”斂盡眼中的那些不明情緒,龍嘉寰聳了聳肩膀,輕聲笑道,“真是想不到,咱們的第五次相遇,竟會是這樣的局面。”
望着龍嘉寰臉上那可惡的笑容,我喉頭一緊,平日伶牙俐齒的口舌於此時竟然唯有無語。心中一惱,我垂下眼簾,目光觸及到身上已然不同白日的那套衣裳之時,登時驀地擡眼。
“放心,爲你更換衣裳的人是這小築內的婢女。”見我眼中神色驚異,龍嘉寰上前一步,緩緩對我說道。
心頭微微一鬆,我抿脣垂眼。
“看樣子,靜華此刻是真的清醒了。”見我不語,龍嘉寰輕挑英眉,淡淡笑道。
是的,我清醒了,已經徹底清醒了。
雖然還想不到靜珣是在何時動的手腳,但是我已經可以肯定,上午時候那杯梅子茶中定然是被她下了藥的。只是想不到她會恨我如斯,投藥之時竟這般手重,以至於那僅僅一小口的梅子茶便已經可以令我神智不清,大發魅情。
所幸,被那山間無名男子輕薄之際,遇到龍嘉寰。
憤惱中,憶及自己曾經那般衣衫盡褪裸裎於他面前,雙頰陡然一陣火熱。我勉力擡眼,對着龍嘉寰吶吶說道,“那個,那個,我是遭人陷害的。”
“我知道。”在我的注視之下,龍嘉寰輕輕轉了眸子。
不知是否太過疲累所以眼睛看花,在此刻龍嘉寰眉梢眼底的淡淡笑意之中,我竟看到一絲嗜血的冷凝。輕輕搖了搖頭,我收回心神,擡眼對着他的側臉輕聲說道,“那個,謝謝。”
擺了擺手,龍嘉寰飛快地望了我一眼,之後便轉身退出內室,隔着珠簾輕輕對我說道,“想必你也餓了,我這就吩咐下人送些小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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