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玦回頭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如何安慰,便故意道:“哥哥,你不要緊張,我娘很溫柔,我爹人很好,我哥哥姐姐也從來不欺負人。”
清平聞言苦笑一聲:“我知道,我沒緊張。”
兩人回到家,自家的鋪子已經關門了,進了院子,便看見婉娘站在門口張望,顯然是在等自己。
婉娘見了明玦,無奈的很,虎着臉嘖道:“又回來這麼晚,真是夠野的,取個東西需要這麼久嗎?”
說着,她便看見了明玦身後的清平,不由詫異:“阿玦,這個哥哥是你的朋友嗎?”
清平還真緊張了,臉色微微有些漲紅,吶吶的沒發出聲音。
明玦笑着跑去抱着他孃的腿:“阿孃,這個哥哥是我撿回來的,他們家遇見了壞人,他受傷了,我帶他回來跟我住一晚,明天他要去縣衙報官的。”
婉娘順勢伸手摟住明玦,聞言很是驚訝:“遇見壞人?什麼壞人?”
說罷又瞧了瞧站在院門口不好意思進來的少年,見他和自己二兒子一般大小,卻面色蒼白,額間帶傷,不由心下憐惜:“你這孩子站在那裡做什麼,有什麼事進來再說。”
清平瞧見婉娘神色溫和,目露憐惜,頓時心裡大定,跟着明玦進了屋。
明爹和明嚀兩人不會回來這麼早,屋裡只有明缺、明瑞、明芸、明月和阿娟幾人,大家都已經圍桌而坐,就等開飯了。
明玦一進屋,明缺就跳下凳子,衝過來就給了明玦一個爆慄:“你小子,吃飯都不積極。”
婉娘含笑咳嗽一聲:“別鬧,阿芸,去添副碗筷。”
阿娟早就看見明玦身後的清平,這時便起身去廚房:“我去吧。”
其他人這才察覺到清平。明缺好奇的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少年問道:“你是誰?”
可能差不多是同齡人的緣故,清平更加放鬆,小聲道:“我叫清平,大平漁村的。”
婉娘聽見大平漁村四個字,心頭一動,不由多看了清平兩眼。
阿娟拿了碗筷回來,一家人便坐下吃飯,清平被拉着坐在婉娘身旁。期間婉娘一邊頻頻給他添菜,一邊溫和的問道:“你叫清平?”
“是,清水的清,平安的平。”
婉娘笑着點頭:“名字很好聽,你多大了?”
清平逃了兩天,已經餓壞了,急急扒了兩口飯,纔回道:“我今年快滿十一歲了。”
“哦,那你和我家老二差不多大。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你小小年紀一個人,從大平漁村跑這麼遠來城裡做什麼?還有你額頭的傷怎麼回事?”
清平神色黯然,放下筷子,看了一眼一旁的明玦,把事情再次敘說了一遍。
婉娘靜靜的聽他說完,神色變了幾變,蹙眉不語。
早在清平開始敘說的時候,一家人就漸漸停了筷子,聽他說完,無不震驚。
明缺和明瑞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一家兄弟姊妹中,只有他們兩人見過伯父家的人,對其實在是沒什麼好印象。這會兒乍聞噩耗,雖說傷心是沒可能,可也談不上什麼解恨高興。
屋子裡靜默許久,婉娘嘆息一聲,說不出是什麼情緒,看了一眼沒有反應的衆人,淡笑道:“你們愣着做什麼,快吃啊。”
衆人這纔回神。
時候稍晚,明爹接了明嚀回家。
一回家,婉娘就拉了明爹進屋去,想來是跟他說今天的事去了。
清平被安排在明瑞、明玦的屋子。
這一晚明玦老老實實睡了一夜,破例晚上沒有跑出去練功,因爲和他們同塌而眠的清平一晚上翻來覆去的沒睡着。
第二日一早,一家人吃罷早飯,明爹在婉孃的示意下,沉默的領着明嚀出門了。
婉娘則招呼清平,將他拉到身旁,十分溫和的道:“清平,你能來到我們家,也是一場緣分,想來,我和你的母親應該是差不多的年紀,你若願意,便聽我一句勸可好?”
清平連忙點頭:“您說。”
婉娘暗暗嘆息一聲,柔聲道:“我知道,你的雙親喪生山匪之手,你這個活下來的孤兒,必然滿心痛苦,仇恨那些兇手,想要報仇也是情理之中。”
清平不自覺的咬緊了下脣,紅了眼眶,他這兩日,夜不能寐,滿心悲愴,只餘下一腔仇恨撐到現在。
婉娘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抱了抱他以表安慰,清平頓時落下淚來。
“說實話,我們家搬來縣城裡,也有一年多了,這地兒的父母官是個什麼樣子,我們心裡是有數的。”婉娘搖頭嘆道:“我並非要阻止你去報官,但你得做好心理準備,無論發生什麼事,切記冷靜。”
清平有些尷尬的用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不解的看看婉娘,遲疑的問道:“姨娘是說,官府不會管嗎?那怎麼會?整整一個村的人遭殃,還被抓了很多人走,他們可都還活着,難道就不要想辦法救出來嗎?”
婉娘苦笑道:“一夥兒敢於屠村的山匪,可見都是心狠手辣沒有人性的人,我們的父母官,就算有心想管,可他未必有這個膽量啊!”
說着,她拉着清平的手,輕輕拍了拍,勸道:“這種事,不想辦法,不努力自然是不可能,可我是過來人,類似的事也見過不少,依我看,你要想報仇救人,必然處處碰壁。若是走到這一步,你可不要走極端知道嗎?”
清平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他從未考慮過這方面,在他看來,他一路撐着走到這裡,就是爲了報官。報了官,官府自然該派人剿滅兇手,那他的仇也報了,被抓的人也自然會被救出來。
婉娘看她神情便知道,這到底是個孩子,總歸是想得簡單。便道:“我這麼問你吧,今日你且去擊鼓鳴冤,若有人告知你,他們會盡力追查,此事交給他們辦,讓你儘管回去,不必再管,你當如何?”
清平微微皺眉,心裡覺得哪裡不妥,卻又說不上來,只好道:“那我應該回來等消息,官府追查確實需要時間啊。”
“很好,那若是你一直等不到迴音呢?”
“再去催催?”清平不確定的說道。
“若你等了很久,一個月,三個月,五個月,催了很多次,都得不到迴應你又該如何?”
清平擰緊了眉頭,眼中的恨意突然畢露無遺,恨聲道:“若官府的人想不管,我就先找官府算賬!”
“你待怎樣?找官府算賬?你有這麼大能耐?” 婉娘神色嚴肅,語氣也嚴厲起來:“你是打算等知縣大人出門,伺機攔路刺殺?或是劫持知縣大人家眷脅迫?還是大肆宣揚官府無能無德,魚肉百姓,不謀其職?”
明玦在一旁聽到此處,不由側目,對婉娘刮目相看,沒想到他娘居然這麼懂?!
清平瞠目結舌,結結巴巴的道:“我……我沒這麼想過……”
婉娘緩了口氣,嘆道:“我只想問你,若是不能借力官府,爲自己報仇救人,你想如何?”
“我……我……”清平有些崩潰,按捺着哭腔,宛如一頭被困住的小獸,拼命的想要掙扎出籠。他支吾了片刻,突然聲音嘶啞的吼道:“那我就自己去找活下來的人,若有夠膽的,就和我一起,我們自己去找山匪,就算死,我也要拉個墊背的!”
明家一衆兄弟姐妹一直站在一旁聽他們兩個談話,話題有些沉重,氣氛也很凝滯,所以屋內除了談話的兩人,誰都沒吭聲。
明玦聽到這裡,也算明白婉娘弄這一出的目的了。她是擔心清平投告無門,走了不歸路。
婉娘心思細膩,善良,也有些遠見,而她所預見的情況,確實有極大的可能成爲現實。
這小陽縣的知縣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明玦雖然沒見過,可經過集市的事,大概也能瞭解了。
清平想讓官府做主,用三個字就可以形容,那就是:不靠譜!
說起不歸路,明玦就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於是他想象了一下,清平被這世道百般磋磨後,說不定就變成了前世自己的模樣。
不知道爲什麼,想到這裡,明玦有點不能接受。
可能是因爲清平那副和赤軒極爲相似的眉目,讓他忍不住帶入。
如果能再像一點就好了,明玦想到。
這樣,他也許可以假設一下,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和自己同樣活在這個時空。
而婉娘聽了清平的打算,有些頭疼的撫了撫髪鬢,輕聲道:“這便是我要告訴你的,我知你心裡憤恨,可清平你想想,你的父母拼着性命護你逃出命來,難道就是爲了讓你再去白白送死?”
“若你有個好歹,豈不辜負了你的雙親?何況,你若不活着,誰來記得你父母的大仇?誰來料理你父母的後事?你是希望拼死護你的父母九泉之下不能心安,無人祭奠嗎?”說道最後,婉娘已是忍不住急言令色了。
清平終於忍不住哇的哭了出來,也顧不得什麼恩情教養,衝着婉娘憤怒的嘶吼道:“那你是什麼意思!讓我放棄嗎!這事就這麼算了嗎?”
明玦皺了皺眉,有些不悅。
明缺忍不住衝着清平嚷嚷:“你衝着我阿孃吼什麼,我阿孃是好心勸你!”
明瑞立刻附和:“就是啊,怎麼不識好人心!”
婉娘嚴厲的瞪了明缺明瑞一眼:“閉嘴,亂說什麼!你們沒事自己出去玩去。”
婉娘從袖子裡摸出手帕遞給清平。
清平沉默了片刻,接過去擦了把臉。
婉娘耐心的等他平復下來,才安慰道:“我沒有讓你放棄的意思,此等大仇,若是不報,任何人難以心安。你要是聽得進我的勸,就應該好好珍惜自己,不要失去理智”
“我給你說的情況只是假設,讓你有個心理準備。以免你遇見挫折,極端激進,毀了自己。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可要記住這句話了!”
清平看進婉娘溫柔平靜的眼眸裡,想起自己母親的眼睛,居然驚人的相似,不由心中大慟。
婉娘對視着清平眼神,衝他點點頭,暗含鼓勵,輕聲道:“時候不早了,你去吧,到了縣衙,知道要怎麼說嗎?”
清平想了想道:“我就告訴知縣大人,我們村裡遭了山匪,讓他幫我報仇,還得去救被抓走的人。”
婉娘搖了搖頭,走過去附在清平的耳邊說了一陣,末了,才起身問道:“記住了麼?”
清平點點頭:“記住了。”他轉身便走,行至門口,突的轉身,朝婉娘深深鞠了一躬,認真道:“謝謝姨娘,還有剛剛,對不起。”
婉娘搖搖頭,表示自己並未在意,只是強調道:“記住我的話。”
清平垂下眼簾沒有回答,轉身離開。隱約聽見身後那個溫婉婦人的一聲輕嘆。
明玦看着清平離開的背影,不知何故,忽然有些恍惚出神。
僅僅是一個背影而已,就像是中了邪一般毫無預兆的撞進了他的腦海,和記憶裡的人奇妙重合。
很不一樣,卻又非常吻合。
明玦猛地甩了甩頭,莫名心裡,伴隨而至的還有腦仁突突直跳,一時間他頭疼得厲害。
是產生幻覺了麼?
爲什麼……他會在剛剛那一剎那,覺得清平會是……另一個人?
赤軒……
明玦面無表情的目送那道背影消失在院門口,心裡默默唸出了這個名字。
“小六?怎麼了,捂着頭幹什麼?頭疼啊?”二哥明瑞注意到明玦的異常,擔憂的拉着明玦看了看。
明玦胡亂搖了搖頭:“沒有,我頭不疼。”
大概是自己魔怔了,總是想起前世的人和事。
這感覺,真夠討厭的!
明玦忍不住在心裡暗罵兩句,也不知是想罵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