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到了仲夏八月。
蒼莽的山脈鬱鬱蔥蔥,山腳下的農家小院裡,小雞小鴨正嘰嘰咕咕地吃着穀子,院門左側的粉紅紫薇花開了,一嘟嚕一嘟嚕掛在枝頭,十分喜人。
院子後的蓮塘碧波盪漾,粉色的荷花玉色的荷花,錯落有致地點綴在碧綠的荷葉之中,如花中仙子,迎風招展。
花香隨風繚繞,撲入河畔緋衣女子的鼻翼中,女子小腹高隆,穿着絹絲紡的清涼衣衫,以手撐腰歪坐在地上,正在編一個花環,嗅到香味後,她閉上眼陶醉道:“真香。”
旋即她用手指敲敲面前玉白的墓碑,道:“蓮花都開了呢,蓮初你聞聞,香不香?”
說完,她扭頭,敲了敲旁邊的另一座墳冢,道:“小金,你也聞聞,比你當時用的胭脂水粉味要好聞多了吧。”
兩座墳冢相鄰,左邊是雲舒的,右邊是李承序的衣冠冢,雙方排成一排,緘默着,似在無聲凝視着墓前的女子。
雲翎靜靜看着眼前的墳冢,突然一笑,也不知是真心的歡喜,還是苦澀,“吶,你們兩個又團聚啦!沒有義氣的傢伙,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她佯裝幽怨地嘆了一口氣,“前兩天我做了一鍋桂花魚,可惜,只有我一個人吃啦……”
她話音漸低,突然一皺眉:“哎喲!”伸手輕拍自己的小腹,“小東西,當着你爹的面還敢踢你娘,等你出來了,看你娘我怎麼揍你!”
拍着拍着,她又笑起來,道:“算啦,小東西,看在你這麼頑強的份上,娘就饒過你啦。”
頑強,真是頑強。當初在鬼獄宮裡,他孃親又是坐牢,又是翻上爬下的救人,這一番折騰,他居然好好的,半點事都沒有。
雲翎摸着小腹,將臉貼到雲舒的墓碑上,道:“蓮初,我們的小東西還有一個月就要來到人世了!你高不高興?”她又挑挑眉,“嗯?你問我想要男孩還是女孩?我嘛,想要個女孩。因爲若是男孩,就得揹負起你們奚氏的擔子,那太沉重了,我只想孩子做個平常人,快快樂樂的生活……”
緩了緩,她低低自語道:“我會不會太自私了?……可是,我實在承擔不起了,我只想跟孩子過最簡單的生活……”
她話落,長長嘆了一口氣,回想這兩年的過往,她從集武林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豪門千金,淪爲父母雙亡家族被滅的孤女,再從新婚不久的新婦,成爲痛失摯愛的新寡,最後,成爲單身母親後沒多久,她又慘痛地失去了這世上最重要的,情同手足的知交好友……
打擊一波波接踵而至,像一場漫長而舛駁的夢,那些悲歡離合酸甜苦辣,旁人三輩子都沒經歷過的,她一輩子嚐盡了。她真正的成爲了一個孤家寡人。往事在她的人生中,不是不堪回首,而是,不敢回首。
她又坐了許久,然後站起身,向墳冢告別:“太陽好曬,我去避避涼,不然肚子裡的小東西受不了!”
離開之前,她將手中編好的白色花環放在雲舒墓碑上,道:“哪,送給你,蓮初。”
她又將另一串紅色花環放到李承序墓碑上,問:“這個紫薇花的花環好看嗎?多像你那雙漂亮的眼睛!嘿嘿,你現在一定美翻了吧,既然笑納了,你就千萬記得在那頭幫我照看好我哥,切忌,不能讓任何雌性生物離他三尺以內!”
……
入夜,東廂房的燈已經熄了,帳內的女子沉沉睡去。
夜風清涼,一樓的婆子從屋內走出,正要關院門,表情突然一滯,旋即她面有喜色,道:“公子!”想想對方曾交代自己不要透露他來訪的事,便壓低了聲音,輕聲道:“您又來看夫人啦?”
“嗯。”月色下,來人身形挺拔若鬆,碧色的衣衫似是含着蓮葉的清爽氣息,他擡頭看看二樓的東廂房,房內一片漆黑,明明什麼都見不着,他卻怔怔瞧了半晌。
良久,他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婆子,道:“有勞陳嬸一直照顧她了。”
陳嬸笑的合不攏嘴,接過銀票,道:“應該的應該的……我這人嘴笨不會說話,但保證會全心全意伺候好夫人的。您就放心!”
男子頷首,離去前又叮囑了一句,“這段時間月我會一直呆在這,有什麼事你儘管道蓮塘後的竹林來找我。”
陳嬸忙不迭笑道:“誒誒,好的好的。”
八月底的時候,落了幾場雨。雨聲淅淅瀝瀝地淋在農家小院裡,一片溼漉漉。
雲翎坐在避雨的屋檐下,一旁的陳嬸正一針一線地給孩子做褂子,一邊做一邊笑眯眯道:“夫人還有二十來天就要生了吧,到時候就是九月份了,可真是好時機,不冷也不熱,坐月子再合適不過。”
一旁的水芳道:“夫人生的美,生的孩兒定也跟夫人一樣俊俏。”她是陳嬸的幺女,來山中探母親,便在這裡住了幾天。
雲翎喝着湯,彎脣笑笑,屋外雨勢還在繼續,可糟糕的天氣並沒有影響她的心情。她沉浸在小生命即將來臨的激動中。
小生命的到來比諸人想象的都要快,也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兩天後的一個夜晚,睡夢中的雲翎突然被一陣疼痛驚醒,她來不及多想,趕緊喊陳嬸。陳嬸進屋撩起被子一瞧,道:“我的天,是要提前生了嗎?羊水怎麼破了!”
她來不及多想,迅速喊道:“水芳!水芳!快去隔壁村把那個姓張的穩婆找來!哦,她姐姐也懂接生,叫她們倆一起來!”頓了頓,又想起什麼,“還有,找了穩婆,再去蓮塘後的竹林。”
水芳撐起傘,慌不迭的去了,外頭仍然下着雨,她深一腳淺一腳在泥濘中摸索,喊了鄰村的穩婆後,又依照母親的吩咐去蓮塘後的竹林。
竹林裡燈光幽幽,深更半夜的,屋裡的人居然還沒睡,她顧不了那麼多,一邊敲門一邊大聲喊:“有人嗎!夫人要生了!夫人要生了!”
一陣勁風呼嘯而過,院門即刻打開,她還沒反應過來,碧色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雨幕之中,男子清朗的嗓音混着雨聲霎時入耳:“要生了?怎麼提前了大半個月,出了什麼回事?”
水芳道:“我不知道,夫人半夜裡喊肚子痛,我娘一看,羊水已經破了……”
碧衣男子俊朗的眉眼微微一皺,扭頭衝屋裡道:“顏葵,去山下把毛大夫找來,這事我已經跟她交代過了。”
“是。”小書童點頭,身形一擺,人已遁入了幽黑的雨夜中。
下一刻,碧衣的身影亦如輕煙一閃,瞬間消失。
水芳愣愣地站在那,道:“喂喂,你都不打傘麼?”
水芳重新回到農家小院之時,房中聲響凌亂,除了穩婆們的話語聲,更多的是一聲聲的痛呼。房外,碧衣男子並沒有像常人般焦躁地走來走去,他靜靜地立在窗臺旁,若有所思,看起來一切如常,可那捏着玉扇的右手,指節處繃得緊緊的。
木質的樓梯口,陳嬸正端着一盆熱水風風火火地往裡送,待她出房再去倒熱水之時,碧衣男子攔住了她,問:“大概要多久,孩子纔會出來?”
陳嬸道:“這個不好說,各人體質不一樣,有的人幾個時辰就生了,有的人疼了幾十個時辰,還沒生出來。”
碧衣男子微微一怔,“需要這麼久?”
陳嬸道:“公子,我一見你這模樣,就知道你是沒當過爹的,這女人生孩子就是這樣,可辛苦了!”
與此同時,房裡又傳來一聲痛呼,隱約聽到穩婆在那裡喊着:“夫人,用力!再用力……”
房外的男子扭頭看了一眼,忖度了片刻,問:“這個……有多痛?”
陳嬸想了想,道:“聽一個有名的老大夫講,女人生孩子的痛苦相當於全身骨頭在瞬間斷掉。”
“骨頭全斷掉!”那一貫神色平和的碧衣公子倏然間淺淺倒吸了一口氣,“那她怎麼受得了!”
“沒辦法呀!”陳嬸道:“是女人都得過這一關,您就坐着等等吧。”
碧衣的男子抿抿脣,坐回了窗臺旁的椅子上。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房裡突然傳來穩婆的聲音:“我看見孩子了!”她話還未落,聲音陡然轉變成了惶恐,“呀!這孩子怎麼不對?!”
另一個穩婆顯然也慌了神,道:“孩子是橫位!”
房外的男子聽聲音不對,立刻起身,問不遠處的水芳,“出什麼事了?什麼是橫位?”
水芳的臉色也變了,“正常胎兒分娩的胎位是頭位,即頭部朝下,整個身子豎着出來,這就是順產。而橫位的孩子不是頭朝下豎着的,是橫着的,手先出來。”
碧衣男子又追問:“橫位意味着什麼?”
水芳皺着眉頭,道:“意味着很可能會造成大出血,說穿了就是難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