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將墜,天際一抹飛霞旖旎,金色的夕暉與橘色的霞光混與一體,爲這蒼翠的竹木小院染上一層瑰麗的色澤。
女子披了一條薄毯,斜斜靠在牀上,似乎在看晚霞,可是目光卻一片茫然。
身上的傷疼的厲害,可她的注意力卻並不在傷口上。那一片空白的大腦裡,關於過去,任憑她如何用力回想,也想不起來任何零星,她心裡兵荒馬亂,乾脆將旁的人都趕了出去,關了自己在房中消化這猝然而來的事實。
回憶起下午跟那個人的對白,她完全處於雲裡霧裡之中。那個男人的話總結起來就是,她姓蕭,名星空,橫鎮人,二十歲,父母因病雙亡,是個孤兒,前些天不小心從山上跌下來,把腦子磕了一下,於是,悲催的失憶了。
想到這裡,女子摸了摸後腦,別說,後腦有個傷口,還真挺痛的。她又打量了自己一圈,發現手上腳上很多傷,確實挺符合從山上摔下來傷痕累累的事實。
她摸着傷口,傷口的疼痛讓她很是悲慼,而記憶莫名其妙的丟失更是讓人無奈,她嘆了一口氣,無意間又想起方纔跟那男子的對白。
那時候,穿碧衣的男子已經跟她講完了她的身世由來及生平經歷,她沉默了好久,不曉得那個男子的話是真是假,但是這個男人的模樣,她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直覺卻告訴他,他對她絕沒惡意,因爲在他的眼神裡,她看出了掩飾不住的關切。那樣的眼神讓她略微有些心安,於是她問:“你對我瞭解的這麼清楚,那你是誰?”
男子微微垂下臉龐,目光深邃的似一泊幽潭,看向她的時候脣角含笑:“言汐。我是言汐,言語的言,潮汐的汐。小時候你喊我言汐哥哥。”
“我喊你言汐哥哥?”她皺眉,努力的回想,“那麼,你是我的哥哥嗎?咦,你剛纔還說,我是個孤兒。”
“我不是你的哥哥。”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的瞬間,他揉了揉她的頭髮,約摸是怕她牴觸,他的動作很輕,指尖不過稍稍捱到她的流海便又撤下,然而這動作雖然輕淺,卻自然而然的像做過了很多遍,隨後他看向他,眸光深深,笑意繾綣。
他說:“我是你的未婚夫。”
“未婚夫?”
她念叨着這個詞,有些陌生,有些茫然,那碧衣男子微笑的臉在腦子裡一閃而過,卻再也尋不出更多的印象。
“星空。”她又輕輕吐出這兩個字眼,手無意識的在枕上勾勒着字體的形狀。
星空,星辰的星,晴空的空,很美的字眼,這是她的名字,本該融入骨血,深入靈魂的烙印,然而,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長嘆了一口氣,覺得這失憶症真是霸道,她居然連自己的名字都陌生如斯。想了想,她再次無奈地仰天長喟。
大抵是傷沒有好,她的身子虛的經不得乏,睏意上涌,沒一會便靠在牀上睡去。還沒睡多久,肩上的傷口被壓着了,疼的厲害,她忍不住在睡夢中哼起痛來。這樣無意識的哼了片刻後,有個身影踱步過來,掀開被子查看了一下她的傷勢。也不曉得那人在她的傷口處抹了什麼,疼痛立刻減輕了不少。她迷迷糊糊的,雖然不甚清醒,仍能感覺到那人對自己的好,努力的想睜開眼睛瞧瞧來人是誰,可惜倦的厲害,眼皮打不開。
等再醒來的時候,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晚風習習,居然已至夜裡。她顧不得疼痛撐着身子想起來,耳畔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醒啦?”
她轉頭一看,才發現是言汐,便點頭嗯了一聲,聲音含着將醒的沙啞。
言汐又問:“身上的傷還疼麼?”
她搖搖頭,其實還是挺痛的,但她不願意講,於是道:“還好,忍得住。”瞅了言汐一眼,突然發現他正斜靠在離牀不遠處的竹榻上,看模樣,似乎一直守在這裡,她不解地問:“怎麼這麼晚了,你還在這裡?”
言汐還未答,小書童的聲音便沒規沒矩的插了進來:“星姑娘,您受傷了後,主子不放心您,每晚都在這裡守着的呀。”
她一怔,不曉得說什麼纔好,腹中驀地咕咕一響,開始唱空城計了。她有些窘迫,言汐卻向門口招招手:“秋心,把備的飯菜送過來。”
“是。”一聲清脆的應答響起,似乎已等候多時。前後沒有一會,門便被推開,小丫頭秋心手腳麻利地將飯菜端進了房間。
因爲身上的傷並沒有好,她只得重新躺回牀上,秋心貼心地在牀榻旁置了一張小桌子,將菜擺滿了一桌。
她還沒開吃,言汐已然開腔道:“一個人吃飯沒意思,一起吃。”她還沒表示接受或者拒絕,他已經施施然坐了過來。
他們將她扶起來,小心翼翼地在她腰後面墊了個靠枕讓她靠坐着。她半倚着牀頭,右肩因爲有傷無法端碗,於是秋心就端着碗勺一點點喂她,她被人這樣伺候着,頗有些不習慣。而一旁言汐,名爲一起吃,實則沒吃什麼,大部分時間要麼在看她,要麼在給她佈菜。幾次她都想拒絕,因爲她還沒有從失憶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對他這個未婚夫的身份,還充滿質疑和抗拒。可惱人的是,偏偏他給她夾的菜,嚐到嘴裡都是她中意的。而沒有夾的菜,恰巧也是她不待見的。
他對她的口味瞭如指掌,這佈菜的架勢輕車熟路,彷彿曾經做過很多遍。
她暗自揣測,難不成,他真的是她的未婚夫?
思及此處,她故意咳了咳,輕聲道:“那個.....你真的是我的未婚夫?”
“當然。”他停下筷子,笑了笑,似乎覺得她的這個提問很多此一舉,於是用極肯定的口氣說:“我們還未出生之時,雙方父母便定下了娃娃親。”
“娃娃親?”
“嗯。”他頷首:“我們不僅是娃娃親,而且自小在一起長大,若要論情分,青梅竹馬是最好的概括。”
“青梅竹馬?”
“是的,”他清雋的臉露出和風一般的微笑,再次重複了一邊,“青梅竹馬。”
房裡燭臺上橘色的燭火跳躍着,他側過頭看她,眸光柔和得似那一簇溫熱的火光,她被這目光瞧得不好意思,訕訕地避開視線,終止了這個令她不知所措的話題。
她再次睡去之後,院外傳來低低的對白。
“小子,她失憶的很徹底麼,所有事情統統都忘啦?”
“嗯,忘得一乾二淨。陶夫子,她爲何會變成這樣?”
“老夫也在納悶啊,這種情況按理說成爲瘋子,傻子,或者癱瘓的可能性比較大,至於失憶嘛,我還從沒遇到過。”陶夫子思索了片刻,忖度道:“或許是她揹負的東西太多了。她的內心深處無法面對,於是本能的選擇忘卻。”
陶夫子話落,喟嘆一聲,又道:“其實對於她來說,失憶是件好事。痛苦忘記了,人才能更好地活。”
“罷了。忘了過去,才能得到新生。”回答的聲音緩了緩,含着鄭重其事的意味:“我會讓她破繭新生,一定。”
接下來的一個月,星空的絕大部分時間都以養傷爲主。說起養傷,其實就是睡覺與喝藥,每天十二個時辰,她起碼有八/九個時辰在睡覺,一個時辰在吃藥換藥或者敷藥。而另外的兩三個時辰,由於無法下牀行走,她便睜着眼睛躺在牀上思索自己的問題。
但她很快便被自己打敗。因爲哪怕她睜着眼睛把牀頂的窗幔都望穿,她的記憶也沒有恢復一絲半點。所有的過去都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自大腦裡挖得一乾二淨,這二十年的人生過往,徹底淪爲了一張空洞的白紙。
她很失落,但決定不再想,因爲每次努力回想,她的頭便會似猛錘捶打般劇痛,這滋味很是折磨人。
她想,既然回憶過去對她來說是個痛苦的過程,丟失記憶是件無奈的事情,而喚醒記憶是件徒勞的事情,橫豎都想不起來,那就順其自然吧。活在當下比較重要,好好養傷,或許等傷好了,她的記憶就回來了。
於是,她便積極的養傷,積極的吃藥睡覺。
心態很好,但傷勢的狀態卻截然相反。她身上有好幾處傷口,經常痛的睡不着覺,夜半之時會受不住的哼出聲來,然而矛盾的是,那樣劇烈的痛,她的意識卻無法讓自己醒來,只能在渾渾噩噩的夢裡有一陣沒一陣的痛哼,哪怕秋心翻來覆去的給她換藥,她也沒有知覺。但也有極少數的時候,她於茫茫的黑暗夢魘裡掙扎出了一絲理智,房中來去的人發出了聲響,她也知曉一些。
來的最多的是言汐——自從她醒了後便將他“請”了出去,言汐被剝奪了陪睡的資格,不能時時刻刻陪伴她,於是便每隔半個時辰便來探她一次。有幾次她迷糊的察覺到他的到來,他坐在她牀榻旁,要麼給她腋腋被角,要麼摸摸她的額頭探探溫度。更多的時候,他什麼也不做,就那樣靜靜的坐在她身旁,靜靜地瞧着她。她雖然處於半睡夢中,卻仍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專注,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出聲叫他離開,卻又因太困睜不開眼。
沒睡着的時候,他來得更加殷勤。初初她還對他有些陌生之感,雖然他說兩人是未婚夫妻,可她這一片空白的大腦,根本想不起來這段感情。好在他從未強行要求她接受,反而一味遷就她的感受,相處的時候亦能顧及她的心思,及時化解她的尷尬與不適,找到與她相處的最好方式。一來二去時間長了,她漸漸卸下了戒備,對他慢慢熟絡。精神好的時候她會聽他聊天解悶,他說來道去大抵都是她曾經的往事,雖然她已經全然記不起。但那些她已忘卻的陳年往事,聽着他用清越的嗓音娓娓道來,再加上小書童適時的插科打諢,倒也有趣的緊。
除開聊天,他也會幹點其他的。譬如在陶夫子爲她鍼灸之時,在那一紮便是三四十來針的漫長折磨裡,她疼得齜牙咧嘴,他便會在旁撫一段琴或吹一曲笛,那絲竹之聲連連綿綿,琴聲如訴,笛聲悠揚,曉風暮雨似得徐徐漫入耳中,聽得人入迷,不知不覺便有減緩傷痛的作用。
偶爾她傷口痛得睡不着的夜裡,他還能捧一冊詼諧的話本子來講幾個段子,一來轉移她的注意力,二來博她一笑,她聽着聽着也就慢慢睡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