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自己關在房中呆了很久。當夜,想着自己毀之殆盡的心血,沮喪惱怒的他騙來了雲翎的玄鐵劍,然後告訴她,小玄鐵劍不慎落入了浩清池中,找不到了。丟掉了哥哥寶貝禮物的雲翎,大哭着要去池裡打撈,最後被下人連哄帶勸的強行帶了回去。
鬧劇收場後,他一個人站在寬廣的浩清池邊,深冬的寒風一陣陣擦着肌膚刀割般劃過,他精緻的衣袍在風中翻飛個不停。十一歲的他帶着年幼的執拗與驕傲,高揚起下巴看着手中的小鐵劍,朝着空蕩蕩的風中說:“我的禮物你沒有看到,那別的禮物,你也休要再看了。”
從那日後,連着幾天他都沒看到雲家兄妹,卻看到雲霄閣來來往往的僕從帶着一臉的惶恐一波波的魚貫而過,似乎是出了什麼大事,他問過身邊的下人,卻沒一個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三天後,他終於再見到了雲翎,她正驚慌失措的和黛衣端着一大盆冰塊正要趕向哪,他攔住她,她那麼小,卻像大人般,睥睨着眼睛冷冷掃了他一眼,小小的臉像秋末裡染了冰霜的瓦,軟軟的童音拋去了往常的親熱,尖銳而冰冷的如同盤子裡的冰塊:“你不再是我的顏惜哥哥。”她丟下這句話,揚長而去,從此,她對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表情。
他曾經試圖向她解釋,可她連見都不見他。
半年後,他慈愛的母親去世,逝世的當晚,他守着母親的棺木,悲痛欲絕的看着那張再也沒有呼吸的至親臉龐。自此以後,這世間最柔軟的親情,最溫暖的懷抱,最貼心的叮嚀,都永遠的離他而去了。窗外狂風暴雨嘩嘩而下,他的心底一片大雨滂沱,昏天黑地。
痛楚的內心深處,不僅是悲慟,更是憤恨。
——他終於知道母親離世的原因。
——是因爲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讓他的母親,在一片昏暗的絕望中,淒涼而無助的死去。
那個暴雨的深夜,縱然天地間一片混沌泥濘,他的心卻從未如此清晰瞭然過。
她不是他的敵人,卻也絕對成爲不了他的友人。撕裂的親情,早已化作尖利的刃器,橫在他和她之前,劃出一道深深的溝痕。
他和她,再也回不到當初。
從此,她對他有多冷淡,他便對她有多怠慢。她對他有多嘲諷,他便有多輕蔑。她挑釁,他絕對還擊;她漠然,他便也無視。十幾年的歲月中,兩顆幼小而倔強的心,在莫名的芥蒂中,在驕傲的固執中,磕磕碰碰糾糾葛葛互相漠視互相傷害又互相陪伴。
他和她最好的結局,莫過於漸行漸遠,相忘江湖。他一直是這般認爲,一直這樣一廂情願的以爲。然而,曲箜篌的出現,讓這一切陡然成了一個迷茫的棋局。
未來會怎樣?他不知道,但他卻逐漸清晰明朗的認識到
——他和她,遠不會於此結束。
……
夜深人靜的深山洞穴中,偶爾傳來夜蟲的低鳴。潮溼的風從洞穴外探了進來,夾雜着絲絲的涼意。顏惜的思緒被拉了回來。身旁,昏睡中的少女雙眸緊閉,看似睡熟,可身體上卻一絲呼吸的起伏也沒有。顏惜伸手探向她的鼻翼,又觸碰了她的手心,再附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她依舊一動不動,彷彿沒有任何知覺。
果然,一切如她所說,發作後的她最終會沒有呼吸,沒有體溫,沒有知覺,完全陷入假死狀態。
顏惜默默看着她,神情凝重。他替雲翎整了整身上蓋着的衣服,在觸碰到她右肩的剎那,想起那片可怖的疤痕,不禁朝着毫無知覺的人低聲問:“告訴我,那些年,你究竟經歷了什麼?”
那些年,那一段她“歸隱世外”的長長歲月,她經歷了什麼,才使自己滿身累累傷痕數不勝數?又經歷了什麼,性情大變隱忍不露?還經歷了什麼,身中奇毒莫名假死?
這些年,這分隔後的近兩千個白晝黑夜黎明黃昏,她到底過的怎麼樣的日子,她遭受了怎樣的經歷,才能以一個柔弱少女之軀,承擔這滿身痛楚遍體傷痕?
空蕩的洞穴中,他的聲音傳來低鳴的回聲,很快散去。
他的問題,無人回答。
啓明星升起後,雲翎的意識漸漸恢復,待到天矇矇亮的時候,她已經完全褪去了昨夜的虛弱,恢復了正常。兩人思量了片刻,便由藤蔓攀登而上,依照原路趕回雲霄閣。
晨曦漸起,深山裡一片煙霞籠罩。隔着蜿蜒的羊腸山路小道,兩個輕快的身影出現在路上。此時雲翎的內力全然恢復,身手一如往常矯健。
兩人一前一後的快步走着,雖是經過昨夜的驚魂一刻,雙方往日芥蒂消除不少,但這返回雲霄閣的一路上,仍是大多數時間彼此各有所思,安靜的沉默着。
對於雲翎昨夜狀況,顏惜心裡無數疑問,盤旋不定,卻不知從何問起,卻見雲翎轉過頭來,彷彿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此事一言難盡。”
顏惜只聽這一句,便知她不願多講,當下也不再追問什麼。
不多時,雲霄閣後門遠遠落在視線之中,兩人瞧着家門一笑,正要加快腳步往裡奔去,一陣若有似無的白檀香隨着清晨的風撲鼻而入。
雲翎一怔,開始環顧左右。
右邊的茂密樹林,隱隱有白色的影子快速掠過。
雲翎的神色霎時凝重起來,向顏惜道:“你先回去,我有點事,一會再回去。”話畢她不待顏惜回答,縱身躍起,身姿像飛鳥般朝着白影翩躚而去。顏惜思索片刻,還是跟了過去。
白色的人影在見到少女後停下,靜靜的看着奔向自己的身影,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臉上浮起極輕極淺的微笑。
“月隱!”雲翎停下腳,在離月隱三步之外站住,看着眼前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就知道是你。”
月隱點頭,淡淡的金色曦光中,他清癯的臉略帶一點點蒼白,隱隱有些倦意。
“你怎麼在這?”雲翎道。
月隱目光一轉,頗爲不悅地質問:“昨夜你去了哪裡?爲什麼不留在雲霄閣?我去你的院子找過你,你不在,我偷聽到丫鬟的話,猜到你去了別的地方,到處找你…”
“昨夜我有點急事,所以…”雲翎愧疚的低下頭,又見月隱一副露重溼寒襟的模樣,驚道:“月隱!你不會等了我一晚上吧?”
月隱的聲音嚴厲起來,道:“昨晚是什麼日子,你怎麼還能出去?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雲翎沉默良久,低着頭從懷中取出小鐵劍,低聲道:“我去找哥哥給我的小鐵劍了。”
月隱眼光落在小鐵劍上,怔住了。怒意漸漸散去,唯見一雙深邃的眸子裡,某種異樣的情緒蔓延開來。
雲翎一副萬幸的表情,撫摸着劍身道:“好歹被我找到了!再危險也值得!”
月隱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得道:“下不爲例。”
雲翎撫着小鐵劍,彷彿手中握住的是絕世珍寶。她偏過頭衝月隱歉然一笑,道:“又讓你等,真是對不住。”
月隱問:“昨晚我不在,沒人給你渡氣是不是很痛苦?”
雲翎找到小鐵劍,心情甚好,璀璨一笑,開起玩笑來:“是,昨晚確實很不好受!這才發現你有多重要!”
月隱留意到雲翎肩上殘破的衣服,問:“你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連衣服都成了這個樣子?”
雲翎將衣袖扯了扯,滿不在乎地道:“昨夜裡不小心給刮破了。”
月隱顰眉,取下了身上的白色織錦披風,遞給雲翎:“拿去。”
“給我這個幹嘛?”
月隱不答,徑直走近雲翎,他一靠近,馥郁的白檀香便清晰地撲鼻而入,雲翎被這樣的氣息縈繞,腦中忽地一恍惚,思維似乎打了個盹,卻又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待得回過神來之時,月隱已經不由分說將織錦披風搭在她肩上了:“你這樣子回去,家裡定會擔心,還是遮一下吧。”他話落的同時,身形又重新離開在三步之外。
雲翎想了想,覺得他的話甚是有理,也就沒再拒絕。
她將披風穿好後,眼光驀地一閃,眉毛挑了挑:“顏惜?”
碧色的身影,猶如這山中明媚的春日,帶着一貫的雍容,慢慢踱步過來。
“雲世妹,這位是?”顏惜微笑着,眸光在雲翎的坎肩上輕輕一掃後,立刻轉到月隱身上,在瞧清那個白衣男子後,他面如冠玉的臉上稍稍一頓,春水盪漾的眸中霎時風起雲涌,但他很快用從容的笑掩蓋下去。
“這位是我的.....朋友.....”雲翎想了半天,終於用朋友來定位月隱,又轉向月隱,道:“這位是越潮島的顏惜。”
月隱微微頷首,朝顏惜淡淡道:“久仰。”
“惜不敢當,請問閣下如何稱呼?”顏惜目光隱約帶着狐疑,眼中的猜疑和訝色愈發濃郁,可臉上仍是笑意盪漾,他不動聲色的上前邁出一步,似是要湊近客套一番。
“姓月。”月隱退後幾步,轉過身去,話語簡短而疏離,顯然是不願多說。
雲翎笑了笑,向顏惜解釋道:“他有潔癖,不喜人靠他三步以內。”
顏惜毫不爲杵,眼神熠熠在月隱背影上打量了兩圈,最後把視線凝固在月隱的右手小指上,彷彿那根小指上隱藏着什麼機密。溫暖朝陽下,月隱的小指指節分明,細緻修長,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常。半晌顏惜臉色輕輕釋然,含笑道:“月姓優雅,甚是符合公子。”
月隱也不自謙,輕輕了頷首,低聲轉向雲翎道:“我還有事在身,就此別過,月半那日我再…”話沒說完,便就此打住。
雲翎已是默契的點頭,道了聲:“保重,一切小心。”
月隱道別後,徑自向山下走去。沁涼的晨風吹過,帶來陣陣山花沁人心脾的芬芳,先前高雅濃郁的白檀香已然隨着月白的身影漸行漸遠。
顏惜靜靜佇立於風中,一身碧衣的他身姿修長,挺拔如竹。旭日東昇,金黃的晨曦灑遍滿山,他慵懶的眯起眼,目光遙遙地落在月隱遠去的背影上,幽深的瞳眸泛起莫名的暗涌,心底下,一個細小而尖銳的聲音在反反覆覆的質問着。
——是他?
——不!不可能!
雲翎悠悠的瞟了顏惜一眼,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看到他,是不是有些訝異?因爲他跟哥哥的感覺極其相似?”
顏惜溫文一笑,道:“雲師妹真是冰雪聰明。”
雲翎道:“月公子除開長相跟哥哥有些差別,身形氣質上卻非常接近,特別是看兩人的背影時,簡直是出奇的相似。如果只是但看身姿的話,除開我,當年他們都很難分辨。”
“確實神似。”顏惜點頭,思索了片刻,追問道:“當年?他們?”
雲翎呆愣了一會,像是不小心說錯了什麼話,她猶豫了下,說:“對,當年我和哥哥在外面,結識的…夥伴。”
她的語句無故停頓了一下,夥伴這兩字,聽起來頗爲怪異。顏惜眉頭挑了挑,卻沒再問。
兩人沒再說話,一前一後的往雲霄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