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奶工上路了
我跌坐進一張圈椅,感到一陣陣眩暈和噁心。過了好幾分鐘,心頭又襲來一陣恐懼,我不禁渾身戰慄不已。地上那張慘白的臉和直瞪着我的那雙眼睛使人無法忍受,我便趕緊起來找了一塊桌布把它蓋了起來。接着我踉踉蹌蹌地撲到酒櫃前,抓起一瓶白蘭地,猛灌了幾大口下去。我以前也不是沒有見過兇殘的殺人場面,我自己在馬塔貝爾戰爭中甚至還親手殺過幾個人,但哪一次也沒有眼前這樁入室兇殺案更殘忍、更冷血瘮人。我費了好大勁,才使自己慢慢鎮定了下來。看了看腕上的表,時間是十點半了。
突然,我心頭一動,想起一件事,便趕緊起身,把幾個房間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沒有人,也沒發現有人來過的明顯痕跡。我放下百葉窗,把所有窗戶的插銷都插好,又走過去把門鏈也閂上。這時,我的腦子才慢慢清醒過來,可以想事情了。我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把事情的前前後後理清頭緒。我想,我現在不用太慌忙,除非那些殺手們再竄回來,不然直到明天早晨六點之前,我還有充分的時間來做好打算。
首先,一件事情非常明顯:我已經引禍上身了。我現在對斯卡德的故事已經一點也不存懷疑了,他蓋在桌布下的屍體就是證明。那些知道他發現了他們陰謀的傢伙終於找到了他,並用最徹底的辦法封住了他的嘴。是的,他永遠沉默了,但是他在我家待了整整四天,他的敵人們知道這個,他們肯定會想到他已向我透露了一切。所以,下一個必須除掉的就是我了。可能就是今晚,也可能是明天或後天,總之,我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
我繼而又想到了另一種辦法:我現在就去向警察報案,或者我先去睡覺,留着讓帕多克明天早晨發現屍體後去報案?可是,我又怎麼對他們講清斯卡德的事呢?在斯卡德的事上,我已對帕多克撒了謊,現在,整個事件更是疑雲重重,恐怕再也瞞不下去了。而如果我坦白承認,把斯卡德說給我的一切都如實告訴警察,他們肯定不會相信,只會嘲笑我一頓。看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我會被控以謀殺,而且依現有的證據,就足以給我定罪,並判以絞刑。我在英國不認識什麼人,更沒有什麼好朋友能挺身而出爲我的品行作保。說不定,那些殺人的傢伙也考慮到了這一點了吧?他們真夠狡猾的,每一步都算計好了:借英國警察之手把我抓進監獄,一直關到六月十五日之後,不是比他們親手來解決我更省事兒嗎?
再說,就算髮生了奇蹟,警方竟然相信了我所說的一切,那我豈不仍然是幫了敵人的忙?卡洛里德斯待在國內不來倫敦,這不是正中了他們的下懷嗎?說不清爲什麼,一想起死去的斯卡德的那雙眼睛,就讓我心潮起伏,相信他所做的事是正義的。現在他走了,但他把事情託付給了我,我現在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把他的事業繼續下去。
也許你覺得我很荒唐,自己的性命難保,竟還想再去冒險。但這正是我的意願。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勇敢,但我無法容忍好人被殘害。斯卡德和他的事業不能就此被一把刺刀所終結,我要代替他,繼續與敵人周旋!
我花了一兩個小時才把事情想透,最後做出了決定:我必須馬上躲起來,一直躲到六月的第二個週末。到那時再設法與政府人士接觸,把斯卡德告訴我的情況報告給他們。現在我才意識到:要是斯卡德當時對我再多說一些,或者我多注意聽一點,該多好啊。我現在雖然大概瞭解一點,但具體情節全不知道,所以很可能到了最後,英國政府也不相信我,那事情就更危險了。但這個險非冒不可,只能指望到時有什麼情況出現,能向他們證實我說的都是實情就好了。
我眼下的頭一件事,就是在接下來的三個星期裡不停地逃跑,不斷地更換藏身地址。今天是五月二十四日,這就是說,在我冒險出頭去找政府當局之前,我要躲藏整整二十天。我料定在此期間有兩撥人要追捕我:一撥是殺了斯卡德的那些敵人,他們要除掉我;另一撥則是警察,他們要捉拿我歸案。這將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逐,一場殊死的搏鬥。奇怪的是,我此時此刻卻因爲抱着必勝的信念而心情怡然地等待着它的來臨。大概是我
閒散得太久了,以至於出了任何新鮮、刺激的事情都會令我興奮。我決定,與其坐在斯卡德的屍體旁靜候命運的發落,像一隻可憐的螞蟻一樣被碾死,毋寧鋌而走險、靠我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去挽救我自己的生命。
我接着想,斯卡德會不會留下些文字之類的東西,可以給我提供進一步的線索?於是我掀開蓋在他身上的桌布,在他的各個口袋裡搜尋。這時我已不再害怕他的屍體了。他雖然剛被殺死不久,但面容已顯得非常安詳。他胸前口袋裡沒有什麼東西,下邊的口袋裡,只有幾枚硬幣和一個菸嘴。褲子口袋裡有一把小刀、一些銀幣,外套側袋裡裝着一個鱷魚皮製的舊煙盒。哪兒也找不見他那小黑皮本,就是我見他往裡記東西的那個。看來一定是被那幾個兇手搜走了。
我不經意地擡起頭,發現寫字檯的好幾個抽屜都被拉開了。斯卡德是個很整潔的人,絕不會把抽屜就那樣開着,一定是有人搜尋過什麼,或許就是在找那個記事本?
於是,我又在整個套房裡轉了一圈,發現整個房間都被搜查過了。書頁中間,抽屜,酒櫃,箱子,甚至衣櫥裡的衣服口袋、飯廳裡的碗櫃都一一搜查過了。哪裡也沒看見那個記事本。看來敵人沒從斯卡德身上搜到,但很可能從別處找到了那個記事本拿走了。
我找出一本地圖,翻到一張大幅的英倫三島圖仔細察看起來。我的想法是逃到某個荒僻的地方躲起來,在那種地方,我在非洲的生活經驗會有用武之地,而在城市裡,我則像籠子裡的老鼠,只能坐以待斃。
我覺得蘇格蘭是最合適的地方,因爲我就是蘇格蘭人,我可以像一個普通的蘇格蘭人一樣在那裡到處走來走去。我也想到扮成一個德國遊客,因爲我父親以前曾經有過一個德國合夥人,我從小就跟他學會了說流利的德語,更別說我還在德屬達烏拉蘭德勘探過銅礦,在那裡待過整整三年。但後來再掂量了一下,覺得還是扮作一個蘇格蘭人好,在那邊比較不招人注意,也不易引起警方的懷疑,因爲他們根據所掌握的資料絕想不到我會是個蘇格蘭人。我決定去加洛韋一帶,就我所知,這是離倫敦最近的蘇格蘭荒原地區。從地圖上看,那兒的人口也不太稠密。
我查了一下火車時刻表,有一趟早上七點十分從倫敦聖潘克拉斯車站開出的火車,傍晚就能到達加洛韋地區各站。這趟車很合適,但困難的是我怎麼才能到聖潘克拉斯車站去呢?斯卡德的敵人肯定在門外監視着我。我琢磨了一會兒,靈機一動,想出了個辦法。於是便先上牀去休息。我睡得很不安穩,但還是勉強眯了兩個小時。
凌晨四點鐘我就起來,打開臥室的百葉窗。外面是一個晴美的夏日清晨,朦朧的曙光剛爬上天際,麻雀開始嘁嘁喳喳。我的心情忽然一下子改變了:你真是個傻子,有誰關心你要做些什麼啊?就讓事情順其自然,聽任英國警方對這個案子採取他們認爲適當的處置吧。但是,當我把整個情勢又想了一遍後,我發現,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推翻昨天晚上的決定,於是撇嘴苦笑了一下,決心繼續實行我原來的計劃。我現在心裡沒有什麼特別的畏懼,但也不想招惹無謂的麻煩,我希望你能懂我的意思。
我找出一件穿舊了的粗花呢外套,一雙結實的釘靴,還有一件帶襯領的法蘭絨襯衫,又在不同的口袋裡分別塞上一件備用的襯衫、一頂布帽、幾條手絹和一把牙刷。兩天前我從銀行裡提出了一大筆錢,都是金幣,以備斯卡德不時之需的。現在我從中取出五十英鎊,都塞進一條我從非洲洛德西亞帶回來的皮帶裡,我想這些錢夠我用了。然後我洗了個澡,並把我下垂的八字鬍鬚剪得只剩下了短短的胡茬。
現在該進行下一步了。帕多克通常是七點半鐘準時到達,然後用一把開彈簧鎖的鑰匙自己開門進來。但在六點四十分的時候送奶工就該來送牛奶了。他一來,就是一陣瓶罐哐哐啷啷亂響,因爲每天清晨被他這樣打擾,就記住了他來的時間。我有幾次出門乘早班車,曾在門口碰見過他。他是個跟我差不多一般高的年輕人,脣上留着亂糟糟的鬍鬚,身穿一件白大褂。我現在就只有在他身上賭一把了。
我走進昏暗的吸菸室,晨光剛剛從百葉窗的縫隙間透進來。我從酒櫃找出一
些餅乾,就着威士忌蘇打水吃了下去,算是解決了早餐。這時快到六點鐘了,我把菸斗裝進衣袋,並從壁爐臺上的菸草缸裡掏菸草往我的菸袋裡裝。
當把手伸進菸草裡時,我的手指碰到了一樣硬硬的東西,拿出一看,竟是斯卡德的那個黑色的小記事本。
唔,這倒是個好兆頭。我掀起斯卡德身上蓋着的桌布又看了看他,他臉上所顯露出的安詳和尊嚴叫我驚訝而感動。“再見了,老夥計!”我輕聲說,“我將爲你盡我最大的努力。祝我好運吧,無論你在哪裡!”
然後我待在客廳裡,等候送奶工到來。在整個事件過程中,這真是最最難熬的一段時間了,好幾次我都幾乎憋不住要破門而出。六點三十過去了,六點四十到了,他還沒有來。這傢伙怎麼偏偏今天遲到呢?
到六點四十五,又過了一分鐘,終於聽到了門外面牛奶罐子的撞擊聲。我一把拉開前門,正是那牛奶工。他正在一面吹口哨,一面從他那一大堆奶罐中取出給我的一份,見我猛地出來,嚇了一跳。
“你進來一下,”我說,“我有話跟你說。”接着便把他讓進了飯廳。
“我看你也像是個愛玩兒的人吧?”我說,“所以我想請你幫點忙:把你的白大褂和帽子借我用十分鐘。這兒是給你的一英鎊。”
一見到金幣,他眼睛都睜大了,咧開嘴笑着問道:“是什麼遊戲啊?”
“打賭!”我說,“現在沒時間給你解釋。要贏的話,我就得當十分鐘的送奶工。你只要待在這兒等我回來就行了。耽擱你一小會兒,不會有人抱怨的。這一鎊金幣就歸你了。”
“行!”他高興地叫道,“我當然不能掃你的興嘛!給你,這是衣服,先生。”
我戴上他的藍色平頂帽,套上他的白大褂,拎起一筐牛奶,隨手撞上門,便吹着口哨下樓去了。到了樓下,管電梯的人衝我吼了一聲:閉上你那嘴巴吧!看來,我裝扮得還算成功。
起先我以爲街上沒人,但馬上就看見一百碼外有一個警察,接着又看見一個閒逛着的人從街的另一頭踅了過來。我心裡一動,擡眼望了望對面的房子,發現二樓的窗子後面有個人影,那閒人走過來時朝樓上望了一眼,我想那一定是他們在交換信號。
我口裡吹着輕快的口哨,學着送奶工的模樣,大搖大擺地穿過街道,走進了側面的第一條小街,一直走到向左拐彎,上了另一條穿過一片空地的街道。到了這條街,只見四處無人,我便把牛奶筐子一下子摔進路邊的垃圾箱,然後把帽子和大褂也摔了進去。我剛把我自己的布帽子也扔進去時,一個警察恰好從街角上轉過來。我連忙問了他一聲早上好,他也隨隨便便地迴應了我一聲。這時,附近教堂的大鐘敲響了七點。
再也不能浪費一點時間了!我一拐進尤斯頓街,撒腿就跑。尤斯頓車站大鐘的時針已指向七點過五分。跑進聖潘克拉斯車站時,已沒有時間去買票了,何況我還沒有想好要在哪裡下車。一個搬運工告訴了我站臺的位置,待我跑進去時,列車已經開動了。兩個車站工作人員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閃身躲開他們,再一縱身,便跳上了最後一節車廂。
三分鐘後,當火車呼嘯着穿過北方一個個山洞的時候,一個怒氣衝衝的列車員堵住了我,盤問我要到哪裡去。我報了一個忽然想起來的地名,他便給我開了一張去牛頓-斯圖瓦特的車票,並把我從我藏身的頭等車廂帶到了一個可以吸菸的三等車廂裡。
吸菸間裡坐着一個水手和一個帶着小孩的胖女人。列車員罵罵咧咧地走了之後,我便用手指抿抿眉毛,操起我那口音濃重的蘇格蘭話,開始對我的兩個旅伴抱怨起趕火車有多難之類的事。這樣,我就正式進入我的角色了。
“這列車員太可惡了!”那女人憤憤地說,“該、該找個會說蘇格蘭話的人把他換掉!這傢伙,一會兒說我小孩沒、沒票,一會兒還、還罵我帶了雞上車……還不讓這位先生往地上吐、吐口水……”
水手陰沉着臉附和着她。於是,就在這樣一種抱怨和反抗權威的氣氛裡,我開始了我令人刺激的新生活。說來也叫人難以置信,就在幾天前,我還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單調得教人沒法過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