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問世間情爲何物

我左手託頤,手肘支着榆木紅漆雕花的四方桌沿,右手掌心內攥着一支注滿熱茶的青花芙蕖盞一瞬不瞬地,入定沉思。

良久之後,我大爲扼腕地幡然徹醒,大悟着:“衠是豆渣腦筋,怪道看着那人眼熟,某曩日間本仙執路過凡間,逢酒蟲作祟,不期在一間略是不顯眼的酒肆中邂逅到的不正是傾城公主見今口中稱之爲“扆未屠”的魔族侍衛麼。

只是……傾城公主辭別前,所提到的最後一句話又是何意?難不成……孃親、阿爹身遭不測種種與她魔族一脈有甚牽纏瓜葛?

桌上的燭火吱吱嘶嘶地徑跳了幾跳,我藉着青銅燈盞內的銀光雪浪思緒紛亂如麻地胡思亂想一通,怎奈之獲悉捕列到的相關訊息寥寥無幾,一時半刻也是剪不斷理還亂,毫無頭緒。茫然攲着木桌子又發了一陣子呆,大感百無賴聊,於是便溜上牀榻搖着白盞適才特特留下的一把面上繪了仕女圖的紈扇解暑祛熱。不消片刻,方覺上下眼皮糾纏曖昧不清,將有合攏之勢。瞌睡蟲一覆身,頭一歪徹底地睡死了過去。

次日侵晨,我攜着白盞、鳳念芷姐弟二人先行回了青城。司天天神因早先應了傾城公主之約,是以還要在凡間稽留一日。

我一行各自騰着天梭祥雲徑直回了青城山,卻不料我青城自山頭開始,一直順延而下,密密麻麻地跪滿了各種飛禽走獸。我手搭蓮蓬一望,心頭一哀,果是熱鬧得緊!

鳳念止興致勃勃地抖擻着精神,嘴內唸唸有詞:“哇呀呀,飛禽之內竟有:單足畢方、三足烏、重明鳥、白腹錦雞、赤頸鶴、孔雀雉、棕尾虹雉、慄鳶、五彩蝶,多不細辨。走獸麼:穿山甲、褐色巨蟒、白毛狐狸、尖頭蜢、紫貂、玳瑁、白頰長臂猿、虎豹豺狼、猞猁、羊兔麋鹿、獾狽獦獐,不計其數。也有數多幻人形樹精:紫竹精、柳樹精,拐棗、枇杷梨桃樹精、鳳凰木、菩提樹、梓楓梧桐樹、椴檜椿橙樹精,不勝枚舉。百花亦有:一丈紅、茉莉、玉簪花、鳶尾木槿、紫薇玫瑰、虞美人、芙蓉蓮花、薔薇杏花,芬芳爭豔。”

我垂目低觀,漫山遍野盡皆是我青城國子民虔誠跪拜,見本仙執駕雲乘霧身在半空,均是納頭磕拜,齊聲高呼:“青城萬民,誠拜我主白兮仙執,恭祝我主登極尊位,掌領青城。”

我拂袖,略略擡手:“爾等平身。”

衆曰:“謝仙執恩情。”

我低聲密語於身旁的白盞幾句,然後頭也不回地領着念芷二人回了山門。本仙執實在不適應這浩浩蕩蕩的宏偉場面。

行了一陣,身後隱約傳來白盞清脆靈透的聲音:“昔日前任仙執威望素著、稟性豁達寬和,現今白兮仙執登極,一切如往昔般萬古不易,你們可聽清了?”

這番言辭,激得我心中頓如波濤洶涌襲過一般。白盞的字字珠璣叩我心門、滌濯我魂魄,它使我銘知,往後青城山的命運以及這萬千子民的命運,皆在本仙執的一念之間。

也使我銘心刻骨,阿爹與孃親,卻如白塗一樣,再也回不到我身邊了。

回到山門之後,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我掌仙執之事,從頭到尾做得可是密不透風。”

念芷眨着一雙流光璀璨的眼眸盯着我嫣然一笑,撫了撫額角赥赥笑着:“白姐姐,你泛身瑞華藹藹、流光罩體,紫色熠熠灼人眼目,何須甚耳報神,你自個便把自己給出賣了。”

瑞華藹藹、流光罩體?紫色熠熠灼人眼目?

我雙眼瞪得直溜溜,一瞬不瞬地兩道目光流連在她身上,茫然地有些不知所措。

呃,竟不知,我現今已變得如此地與衆不同,心頭愜心歡喜之餘,又不免悠悠地平添了幾絲愁緒。

須知一個人地官銜有多高責任就相對應地有多大,看來往後的日子裡本仙執多一半要在水深火熱中淌着,更要以身作則,當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爲己任,爲官一任,當造福一方嘛。奕世載德,不忝前人。如此纔不愧對青城先祖先宗對本仙執的厚愛。

唔,一想到本仙執往後再不可肆意妄爲,丁是丁卯是卯地過着“三更眠五更起”勞而不怨的“幸福”生活,真是要多刺激有多刺激,要多辛酸有多辛酸,嗚嗚……要多窩囊有多窩囊。

然,再再又想到:仙執須知負責任的苦處,才能享受盡責任的樂趣。吃得苦中苦,方爲仙中仙。爲了青城更加璀璨輝煌的明天,本仙執忍了。

半個時辰之後,白盞方纔門外回來。不期身後跟着個看上去頗爲乖覺的獐子精。

那獐子精“噗通”一聲不等我有所反應便跪在了我腳下,低眉順目地說道:“小仙拜見仙執尊上。”

我俯首一覷,瞧着他似曾相識:“多時不見,你竟已入了仙途,該當慶賀。起來回話吧。”

他從地上爬起來,仍舊垂着頭,百般恭敬地殷勤道:“那日虧得仙執指點,不致小仙徒勞無功。見今已歸仙途,小仙委實不知該如何感謝尊上纔好。”

我略略聳聳肩,呷了一口涼茶,撥開垂落在額前的綠雲,肅穆威嚴地囑咐於他:“我青城一脈屬仙道正途,按理來說,修行參道本就該循序漸進,按着尋常的法子步步精進纔是。怎奈本仙執向來深明大義,瞧不得族脈之中有修道之類遇到瓶頸一着不慎,散盡修爲不說,再落得個灰飛煙滅。須知,修道之事最爲嚴謹公允,你付出了多少辛酸也就會得到多少善緣福果,設若一心存着投機取巧之念,那麼日後便也會受到其反噬之果。且記,修行參道之根本,莫生懶惰意,休起怠荒心。本仙執言盡於此,你且退下吧。”

那納頭垂眉的獐子小仙領“諾”一聲,規規矩矩地退身出了門。

他今日可能所憚於我之神階、仙執之尊,並非心甘情願地悉數記存於心。只是我覺得設若不放一兩句狠話,那麼日後我青城一脈餘輩修行之路很可能會踏上一條旁門左道的不歸路。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有些事,防患於未然未必不是好事。

小獐子走後,我念着閒暇無事不如上九重天走一趟。睃巡一圈,整壁魂恬殿中唯有念芷坐在我下首雙手廾着一杯熱茶喝得從容自在。

不用想,許是白盞又跑到後山碧藥谷中去給阿爹、孃親的墳頭鋤草添新土去了。鳳族老幺自然也定是跟着去了。

我悠然一嘆,望了鳳念芷一眼,說道:“可想跟我到神族走一走?”

她今日表現得卻很是不同尋常,竟晃頭搖得如撥浪鼓般利落:“不去,去了一趟凡間甚是疲乏,待喝完這一盞茶我就回去補覺。”

我詫異地看着她,瞪着雙目問道:“可是真的不去麼?”

她搖搖頭,意定堅決地說道:“不去。”

我甚是愁悶地瞟了她一眼,不去便不去吧,反正此次前去也無意趣可言。

臨走前我再三確認,直到念芷明確表示打死都不去之後,我這才騰着五彩祥雲隱身上了南天門。

神族本仙執倒是時不時的來串一回門子,至於百花簇聚的姝妤宮,本仙執倒委實沒逛過,甚至連路過都不曾路過過。

進了南天門的大門口,繞了幾個小圈,循着一陣香氣馥郁的桂花香踱到萬花叢中,不期仰頭一望,斗大的“姝妤宮”三個字金光燦燦,跡氣爍爍。衠是:不識姝妤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宮中。

我在門口佇立了一小會,遽爾從內裡跑出來個神色慌張的小仙子。

她似風一陣地盪到我跟前,福身就拜:“姝妤宮荊梔恭迎白兮仙芷,恭祝尊上萬福聖安。”

我瞧着眼巴前十分知理乖覺的梔恭仙子,恍然一個失神,實在很難將眼跟前這位溫婉賢淑的小仙子與凡界那個伶牙俐齒、飛揚跋扈的刁蠻丫鬟相提並論。

我微一擡手,攏了攏錦袖:“本仙執到你姝妤宮中做客,不必太過拘於禮數。你家仙主可在宮在?”

她站起身,面龐上無限傷感地望着我,溫聲細語地說道:“我家仙主自打從凡間回來,將自己關在房中已有好幾個時辰了。任奴婢叩門叫門就是不理不睬。”

唔,看來這一回槿萱天神受的情傷着實不輕吶。這狠心如斯的司天天神,果是害人不淺。

我隱了仙身進了槿萱天神的閨房,見她淒涼無比地俯在桌子上悄無聲息地正抹着眼淚。

我觀桌面上水漬未乾,又添新淚。怕是已然哭了小半日了吧。

我頹然一嘆,蕭瑟憂愁地望着她說道:“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說訖,她方纔察覺到她自個的閨房之中平白地多出一位眉目如畫的俏仙執出來。

她手足無措地用白紗帕子揩淨頰上淚痕,起身與我矮身施禮道:“槿萱不知仙執駕到,有失遠迎,還望仙執海涵。”

我攬着一把鏤空雕花紅漆椅子坐下,不甚唏噓地說道:“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可是麼?”

她怔怔地望着我,瞬時紅淚流千行,一聲不吭地對着我點頭稱是。

我徑自揝着一把茶壺給自己傾注了盞涼茶,又再興致勃勃地說道:“一樣花開一千年,獨看滄海化桑田。一笑望穿一千年,笑對繁華塵世間。輕嘆柳老不吹綿,知君到身邊。如何?”

她雙眸落地生根似地死死盯着我,望了半晌,最後惆悵輕輕一嘆,說:“一生恰如三月花,傾我一生一世念,來如飛花散似煙。醉裡不知年華限,當時花前風連翩,幾輪春光如玉顏。”深深嘆了一口,又接着道:“清風不解語,怎知風光戀。”

我點點頭,灌了一盞涼茶入肚:“一代一雙人,此生意難成。”

她仰着頸項,悽悽苦苦地說道:“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以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此,相思也!”

我搖頭嘆了一口息。這槿萱,竟愛得如此奮不顧身,如此不管不顧。委實教我欽佩至極。

再說道:“果然果然,果然是,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她道:“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唏噓幾聲,雙目掠過光彩琉璃:“只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足矣。”

我愣了一愣:“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她徑自喃喃自語:“折花枝。恨花枝。準擬花開人共卮。開時人去時。 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

我再一怔。瞧她眉宇之間,情絲繞畔,的的確確地露着一絲相思,分外明顯。

我不肯泄氣,再說:“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她深深吸了口氣:“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脣紅齒白地涼涼一嘆:“ 年年負卻花期!過春時,只合安排愁緒送春歸。梅花雪,梨花月,總相思。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

我心頭愁悶一添,眉頭緊鎖。她這百花仙子的名頭,端的是稱職不虛。

一恍神間,她斬釘截鐵地咬着銀牙,吟道:“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才入骨相思知也不是,不知也不是。忒地叫司天天神左右爲難。

但願來日稱她心願如她心意。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再喝完一盞涼茶,我才道:“不知天神可知道,司天天神天生獨缺一瓣‘情心’之事?”

她秋波微顫,捏着白紗帕子頻拭眼淚:“知道。我曾到緣儲宮中詢過老仙翁此事,他說,司天這一瓣‘情心’若補不全,便是永生永世也休想歷盡情關。”

我脫口直問:“可是有甚法子補救?”

她又是哽咽幾聲,輕輕咳了一聲,說道:“老仙翁說,此瓣心非天龍聖女整壁心不可。其他,再無補救之法。”

天龍聖女心?還要整壁的。

乖乖我的月老兒,見今神之龍族均是單脈傳之,老帝君此生唯有黎宸一子,再無所出。帝君老兒亦是司馬牛之嘆,更無其兄弟姐妹。何況天龍聖女心乎?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看來司天天神此生命有所劫,在劫難逃吶!

我拍拍她香肩,不禁勸慰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初見,初見,爭不如,不見得最好。”

人生若只如初見。黎宸,約期將近,你可是,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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