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況且,四年來,他爲希孤城所做的事、所花費的心血、所用盡的心力,她全看在了眼裡,並且暗暗佩服着,而默默爲希孤城付出了近十多年努力的他,怎麼都不該被這羣什麼都沒有做過的人來當成笑話,並如此誣衊!

“想想他在過去那些粗人面前搖屁股的模樣,我就……”

“說什麼呢!”在屋內那羣人對鞠滕郗的謗語愈來愈低俗之際,雲薴忍不住地用馬鞭將他們桌上的東西撒落後,冷聲斥道。

“怎麼啦?這年頭連話都不許人說啦!”

在碗、杯落地的破碎聲響中,有人驚叫、有人高喊。

“你們說得還是人話嗎?”環視着屋中人,雲薴的眼眸及嗓音是那樣冷冽。

“怎麼?你們是人,說道的是人話,我們希孤城的人就不是人,說的就不是人話嗎?”

“是啊!你們作威作福也夠久了吧!現今還來欺負我們希孤城人,真當我們是你們的奴才啊!”

恍若是想激怒雲薴,並且也欲引起旁人同仇敵慨之心似的,說話的人不僅一口一個希孤城,並且話還愈說愈偏激,愈說愈難聽,不僅將鞠滕郗愈說愈離譜,並還波及到她協和部隊的下屬!

“不許再說了!”在那嘈雜且徹底羞辱鞠滕郗,以及自己下屬的抹黑言論聲中,雲薴徹底動怒了,她揮動着短馬鞭,將桌椅全掀翻了去,然後怒視着衆人,“不許再說了!”

“哎呀!打人啦!仗勢欺人啦!”

“希孤城人被欺負啦!哎呀!老劉被打傷了、老張流血啦!”

“白副將怎麼會做這樣的事?真不應該啊……”

感覺着四周不斷涌聚的大批人潮,望着那些人眼中的複雜目光,聽着身旁傳來的低語非議,雲薴握着馬鞭的手不住的顫抖。

不該是這樣的!

沒有人必須受到這樣不實的攻擊與誣衊的!

僅管她怎麼也沒想到,事態竟會發展成這等模樣,但她卻知道自己沒有大人,更沒有打傷人,絕沒有!

再無法忍受這種根本師出無名,甚至是故意挑起,並擴大的惡意紛亂,雲薴最後牙一咬,由亂成一團的人羣中衝出,直接縱馬出城。

不該是這樣的!

這不是她認識的希孤城!

絕不是!

就那樣一人一騎在天禧草原狂奔了一夜,破曉之時,雲薴才終於帶着一身疲憊,緩緩策馬回城。

她纔剛踏入將軍府,一個身影便由陰暗處走出。

“將軍。”

一聽到那個比平常更低沉的嚴肅嗓音,雲薴根本不用回頭,就知道鞠滕郗是爲何而來,更知道此刻他的臉上絕不會有什麼好臉色,一想及此,她心底那股原本稍稍平復的怒氣又再度點燃,“我沒打人!”

“我知道。”站至雲薴身前,鞠滕郗望着雲薴有些蒼白的小臉,輕眯起眼。

“知道的話,你擺什麼臭臉?”終於正眼望向鞠滕郗,雲薴望着他眯起眼不知在思考什麼的古怪模樣,她忍住心中燎原的怒火,冷冷丟下一句話後又繼續向前走去。

“你哪裡不舒服?”緊緊跟隨在雲薴身後,鞠滕郗望着她顫抖的手,目光詭譎的問道。

“沒有!”

“昨夜你其實沒有理由發怒的。”

“我高興、我願意!”

“你可知他們是誰?”

“我不想也沒空知道。”

“你可以不知道他們是誰,也可以不理會他們是誰,但你卻應該知道你是誰。”

“你這話什麼意思?”定住腳步,雲薴猛一回身,眯起眼冷冷地望着鞠滕郗,一個字一個字地重重問道。

“你若是普通人,我絕對什麼話也不會多說。”望着雲薴眼中的冰冷與怒火,再望着她蒼白的容顏,許久後,鞠滕郗也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輕說道:“但你,不是普通人。”

“不要再說什麼普通不普通了!”而一聽到“普通人”三個字,雲薴心中的怒火、委屈與受宿疾所苦的無助感,整個爆開了。

普通人?誰不想當個普通人啊?可她行嗎?

而他,就一定要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她嗎?

更何況,他居然敢擺臉色給她看?她長這麼大,還從沒人敢擺臉色給她看!

這希孤城究竟是怎麼了?不過一晚,竟有這樣多的人擺臉色給她看!

“將軍?”凝望着雲薴晨曦下徹底慘白的小臉,以及那微微來回搖晃的身軀,鞠滕郗心一緊,一把上前便想扶住她的腰,卻被她整個人推離。

“離我遠點!”低喊一聲後,雲薴忍不住回過身,向自己的睡房大步奔去。

是,她是不該跟平民百姓起衝突,但他至於這樣嗎?

更何況,若不是他們那樣抹黑、數落他以及她的下屬,,數落到她都聽不下去了,她有必要生那麼大的氣嗎?

而又爲什麼,他與秋墨雨的談話時總是那樣溫柔、自然,充滿愛憐,可在她跟前就這樣的嚴肅、不耐煩。

是的,雲薴雖不曾再直接前去繡坊,但她卻還是忍不住悄悄跟着他的腳步到繡坊,然後傻傻望着他與秋墨雨對談時的和顏悅色、談笑風生,甚至好不低垂的陽剛、純男子臉龐,完全正視對方的溫柔眸子,以及歡快自在的笑顏!

僅管至今,雲薴都不明白他心裡究竟在盤算些什麼,更不清楚他與秋墨雨之間的關係特殊到什麼地步,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對待秋墨雨的態度,確實與自己有着天壤之別!

是否,他那些夜裡,真的只是曲意承歡?

是否,她真的是強人所難?

畢竟當初確實是她無顧他個人的意願留他過夜,而後的每一回,也從不曾過問他的意願,只理所當然的當他是自願前來。

但今天的他終於讓她知道,他根本不是自願前來!

若她不是將軍,他,根本就不會來!

終於,明白了……

過去這四年來,他之所以來到她的輕紗帳中,或許是受迫於她的淫威,或許是在兩相權衡之下的折衷之策,更或許是如那些人所言,是爲了某種她現今還不明白的目的,但絕絕對對,都不是因她而來!

一切,都是不得不爲!

原來,他字啊她輕紗帳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都是不得不爲!

都是,不得……不爲……

當前進的步伐像踏在雲端上般的愈來愈空,當身子突然一虛,而意識不知爲何由亂成一團,緩緩縮小、凝結時,雲薴的眼前驀地一黑。

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了。

“薴兒?!”

所有的一切,全化成了“虛無”二字,因爲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不得不爲。

那日之後,雲薴足足昏睡了兩天。

僅管明白在她身旁一直有人默默在照料着她,僅管那撫在她身上的動作那般細心、溫柔,但她就是不想睜眼,甚至包參將手持五百里加急衝入她房中,她換上戎裝,率軍縱馬出城之時,都不曾正眼望向身旁人一眼。

長達四個月的急速南行與征戰,讓雲薴的小臉整個瘦削了一圈,僅管心中極想早日回到女兒國,但最終,她還是領軍先行來到了希孤城——

因爲她決不願因爲自己的個人因素,而讓這羣同樣奔波了四個月的協和部隊軍士受累!

但她是將軍,她的一切作爲都必須以這羣下屬的福祉與最高利益爲依歸,所以,她還是來了。

但云薴怎麼也想不到,這回希孤城迎接她們的,竟是一道緊閉的城門!

“什麼?沒有懸掛我們的旗?”

圍在臨時的將軍帳中,所有人全難以置信地怒視着前來通報消息的小八。

“不只沒有懸掛我們的旗,希孤城還說他們不打算開城門。”

是的,不是“無法”開城門,而是“不打算”開城門。

“他們竟然敢將我們擋在城外?”

“鞠滕郗怎麼敢做這樣的事!”

“怎麼?翅膀硬了,打算翻臉不認人了是嗎?”

“這幫孫子,上回把我們罵得那樣難聽,我們一句話都沒說,所以就真把我們當成一羣沒脾氣的軟腳蟹了是嗎?”

聽着充斥在將軍帳中那摻雜着新仇舊恨的所有憤怒,雲薴只是沉着臉不發一語,而滿是黑暈的眼底也罩着一層寒霜,以及一抹疑惑。

他,真的這麼做了?

僅管一直以來她都不太明白鞠滕郗心中想的究竟是什麼,所以就算他真做出這樣的事,她也不該太驚訝,但爲何選在這時?

這幾個月裡,希孤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而究竟是爲了什麼人,抑或是爲了什麼她尚且不明的原由,竟讓一向心思縝密的他如此大刀闊斧的與她做切割,讓事情完全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而他,找來的幫手又會是誰?

“城裡發生什麼事了嗎?小八。”沉吟了許久許久後,雲薴終於舉起手,示意衆人安靜後,淡淡問道。

“不明。”

“他在城裡嗎?”雲薴又問,而平放在座椅扶手上的白皙小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不明。”

“知道了,先讓大夥兒暫駐城外,喘口氣後,明日再議。”由座椅站起身,雲薴轉過身,逕自向內帳走去。

因爲她累了,真的累了,馬不停蹄的征戰,讓她身累,而希孤城與鞠滕郗的一切,讓她心累……

“將軍!”可未待雲薴走入內帳,幾名斥候卻一起衝入帳中,“有人來襲!”

“誰家的?”定住腳步,雲薴眯起眼冷聲問道。

“司馬家。”

司馬家?

好傢伙,找來的竟是她的宿敵,在每回各國協和任務中總與她不對盤,並且自加入協和任務以來,一心只志在勒索、利益,而非協和的司馬家。

也好,她早想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只是一直苦無機會罷了。

“城裡有什麼動靜?”依然背對着衆人,雲薴又問,可她的背影卻恍若扛了千斤巨石般的僵硬。

“報告將軍,城牆上……好像有人準備升起司馬家旗……但另一夥人,在勸、在降。”

準備升司馬家旗?有人勸降?

是嗎?看樣子有人打算就此甩開她,並對她的存在徹底視而不見了,可有人,還是不願……

但她能讓她帳中、旗下的協和部隊的軍士們,在如此盛怒又極度疲憊的情況下披甲上陣,與同爲他邦協和一員的司馬家公開,且正面的交戰嗎?

而她又能違背自己的承諾,狠下心放下那些或許爲數不多,卻依然想相信她、依賴她的希孤城民嗎……

靜靜坐回座椅,雲薴用手撐着下頦,眼眸望着將軍帳一角,在衆人安靜等待的急促呼吸聲中,沉吟了許久許久後,頭擡也沒擡地淡淡喚道:“包大姐。”

“三姑娘。”

聽到雲薴的話聲後,包參將靜靜由衆人中走出,然後走至她的身旁,輕蹲下身,依女兒國的儀禮與稱謂輕吻着她的頰。

“若我說……我想率薴家軍迎戰,你會說我糊塗、任性嗎?”

“若以協和部隊包參將的立場,自是糊塗、任性透頂。”將身上帶有協和部隊標識的盔甲褪下後,包參將的眼眸是那樣溫柔、清明,以及執着,“但我現在既然是薴家軍的包大姐,我們愛怎麼打,想什麼時候打,就用力打下去!”

是的,包參將知道雲薴在掙扎、在矛盾,否則向來決斷乾脆的她,不會在思量了這麼長的時間後,用這樣的語氣發出這樣的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