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麪館遇好漢

坊茨小鎮很安靜。

昨天下過的雨在街道上流着,硬拽着幾縷雜草與樹枝,順着低窪的路噓噓向前,卡在了下水道的旁邊,向四處緩緩漫溢;幾個行人的腳步邁過一坑積水,跳上旁邊的路牙子,晃悠悠地走着;女人提着裙子的下襬,像舞池裡的舞女,翩翩起舞;人力車儘量躲避着行人,生怕車軲轆踐踏起的水珠飛濺到行人的身上,車伕的大腳丫“噗嗒噗嗒”拍打着滑溜溜的地面,在馬路上穿梭。

陰沉沉的天空睜開了惺忪的眼睛,厚厚的雲層裂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一絲光亮鑽了出來,天有了明的痕跡。

麪包店牆角的屋檐下,還是那一些乞丐,瞪着一雙雙飢餓的眼睛,蜷縮在牆角。他們身上的衣服雖然很破爛,卻很乾爽;高高的喉嚨吞嚥着口水,乾癟癟的肚子貼着後脊樑骨,“咕咕”叫着;他們躲過了昨天的雨,沒有逃過飢腸轆轆。

他們早早就跑到了這兒,等待着兔爺的施捨。

臺階上的那兩扇厚厚的玻璃門緊緊關着。

擡起頭看看天空,這個時辰兔爺已經送完貨回來了,也許他正在店裡的櫃子上收拾昨天的剩麪包,他嘴裡依舊叼着那隻菸斗……這是那一些乞丐的想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耳邊只有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還有車鈴聲,還有行人竊竊私語聲,就是沒有耳邊的開門聲。

這時候,一個渾渾噩噩的中年男人向這邊走來,他的腳步停在了麪包店的門口,他的一雙大眼睛目不斜視地盯着對過坊茨醫院的方向。

牆角的乞丐一陣騷動,他們的身體不由自主往臺階上蹭了蹭,互相推擠着,搶佔着絕佳的位置。他們懷疑眼前的人是來搶他們飯碗的。他們心裡徒增了敵視與煩惱。

眼前的男人很高大,看着也很結實,只是一雙大眼睛不算太有精神。滿臉沮喪,蓬頭垢面,一身溼淋淋、邋里邋遢的衣裝,上衣大敞着胸膛,露出清清楚楚的肋骨;一條肥大的褲子摞滿了補丁,有的補丁已經脫了線,掛着一個角,或者吊着一個邊,每往前走一步,那幾個補丁就左右搖晃,露出他腿上的肉。

這個中年男人就是顧慶坤。昨天夜裡他與代前鋒他們匆匆告辭

,代前鋒沒問他去做什麼,他也沒有說。他只把手裡的兩塊玉米餅子塞給了代前鋒身邊的一個小子,他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孩子正長身體的時候,兩塊餅子對於那個孩子來說很頂餓,他自己忍忍就過去了。

此時顧慶坤餓得頭昏眼花、身心交瘁,疲憊不堪。他再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裝束,他自覺羞愧。擡起大手呼啦呼啦臉,再抿抿爛糟糟的頭髮,一手黏糊糊、黑乎乎、臭哄哄,剎那間,他滿心狼狽,滿臉窘態。

就在這時,身後麪包店的門開了,牆角的乞丐“騰”躥起身體,他們瞪着歡喜又巴望的眼神,邁着踉蹌的腳步撲過去,伸出一隻只黑乎乎的、骨瘦如柴的手。

兔爺滿臉嚴肅,沒有一點笑容,他嘴裡更沒有一句話。他的菸斗插在他上衣口袋裡,鼓鼓囊囊,隨着他彎下的腰,露出亮閃閃的鬥鉢。

兔爺偶爾一擡眼角,他發現了門口臺階下徘徊的顧慶坤。

其實顧慶坤也發現了兔爺在分發手裡的麪包,他偷偷舔舔嘴角,嚥了一下口水,瞬間臉上升起一陣害臊。他慌忙往旁邊挪挪腳步,離開面包店的門口,逃離兔爺那雙同情的目光。他害怕別人同情他,他不需要別人可憐,這是顧慶坤的個性。

再回頭,他身後正背對着麪館的門口,他不想礙人家的事,他又把身子往牆角移了移。身旁有一條窄窄的夾道,是麪館與麪包店之間的空隙,空隙上方有一個遮蔽蓬,蓬子下面堆積着一些劈柴,劈柴上搭着一件衣服,看着像是一件工作服。

顧慶坤再低頭看看自己襤褸的衣衫,他渴望自己能有那麼一件衣服,至少讓他有臉面去見見自己的女兒,哪怕借用一下也可以,想到這兒,他難以爲情地咧了咧嘴角,搖搖頭,把目光從那件衣服上移開。

顧慶坤不知道,他所有的動作都沒有逃過一個人銳利的眼睛。

“咣噹”一聲,身旁麪館的門從裡面開了,門裡走出一個白白淨淨的、二十幾歲的男人。這個男人真俊,不僅眉清目秀,還有一臉的微笑。他的目光往門口的路上掃了一眼,然後他把一扇門推到了牆根,一擡頭,他發現了顧慶坤。

他禮貌地向顧慶坤點點頭,然後輕輕咧咧嘴角,沒說話,臉上瞬間堆上一絲微笑。這是一張迎客的臉,更是招攬生意的笑容,給人熱情又溫和,看着就舒服。

顧慶坤也禮貌地點點頭,然後調轉身體,繼續眼巴巴地瞅着坊茨醫院的方向。

這家麪館的前身就是果飲屋。剛剛出來開門的青年人就是蟠龍山五當家的呂安。因爲呂安長相俊秀,趙山楮安排了他與鐵算盤楊同慶打理這家麪館。

此時,楊同慶也在店裡,他一隻手裡依舊抓着他的算盤,他的另一隻手裡抓着一塊抹布,上上下下撥拉一下算盤珠子,然後一個珠子一個珠子地耐心地擦拭。看着他不厭其煩地、認真地在做着一件枯燥無味的事情,其實,他的一雙眼睛已經穿過了兩扇玻璃門和寬大的窗戶,投在了人行路上,投在了顧慶坤的身上。

他狡黠的目光像攝影儀,把顧慶坤臉上、心裡、腦子裡的細胞都反射進了他的眼珠子裡:這個男人想去對過的坊茨醫院找人,又猶豫;看光景男人跑了一天,也許更多,看他腳上那雙露着腳趾頭的鞋,沒有多少泥,似乎在進坊茨小鎮之前他沒有穿鞋,並且還洗過,非常乾淨;看他臉上神態與乾癟的肚子,至少有兩三天沒吃飯了,水是喝過了,因爲他臉上有點尿急的表情;並且這個男人後腰上帶着武器,看支棱起來的弧度像一把刀,這個男人身上帶着一把刀到坊茨小鎮做什麼?

楊同慶是有大智慧的人,平日裡寡言少語,智商異常高。不僅能夠把身邊人一言一行盡收眼底,還能看穿別人的內心。楊同慶真是一個可怕的人,他只撩了一眼對方就能得出出乎意料的判斷,他有這一手本領怎麼能不得趙山楮的喜愛?

“呂安,把那個男人叫進來吧,給他準備一套新衣服,你再去後廚煮碗麪條,這碗麪條算是俺請他的。”楊同慶依舊垂着眼簾,他的頭都沒擡一下。

呂安站住腳步,試探地問:“掌櫃的,您是說門口的那個中年漢子……”

“是,去吧!”楊同慶是一個不喜歡絮絮叨叨的人,他也不管別人嘴裡有沒有話要問,他只按照他的所思所想做事。

他一邊對呂安說着,他一邊轉過身去,把手裡的抹布扔在櫃子的一角。然後,他再回過身,把頭趴在櫃檯上,眼睛緊緊盯着他手邊上的算盤子。少頃,擡頭看看呂安磨磨蹭蹭的、慢慢吞吞的樣子,他搖搖頭,他一轉身邁腿竄進了後廚。

呂安不緊不慢走近門口,他雙手扶着門框,他的上半身子向門外探着,他昂着一張笑臉,招呼着:“這位師傅,俺掌櫃的讓您進屋坐坐。”

顧慶坤聽到身後有人喊話,他知道,在坊茨小鎮除了他二弟顧慶豐以外沒有認識的人,也沒有其他人認識他;收養他大丫頭的那對德國夫婦,他認識,他們不認識他。

十多年前他把大丫頭塞進那個德國老頭懷裡,他們再也沒有單獨見過。他婆姨活着時,他偷偷來見過大丫頭,是在她家門口偷偷窺視了幾眼。這幾年坊子礦區事多,他再也沒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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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呂安的招呼,顧慶坤沒有理會。

看着顧慶坤沒有反應,呂安只好邁出門口,跳下臺階,直奔顧慶坤。他走過顧慶坤的身前,轉過身看着顧慶坤的眼睛,他彎彎腰,輕聲細語:“這位師傅,俺掌櫃的請您進屋坐坐……”

“您是說俺?”顧慶坤皺皺眉頭,他擡起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嘴。

呂安眯眯眼,伸出手掌,指向店裡的方向,笑着說:“是,這位師傅,您請吧!”

顧慶坤遲疑不決,他的腳步沒有動。他不怕上當,主要他不想佔別人的便宜。他擡起衣袖擦擦額角,搖搖頭,說:“俺在這兒站會,不會打擾您的生意,俺等人,俺有點事……”

看着顧慶坤滿臉憨厚與不安的表情,呂安吊吊眉梢,咂咂嘴角,他有意無意擡起眼簾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突然他的眼前一亮,只見羅一品的身影向這邊走來。

今兒,羅一品穿了一件藍色斜襟小衫,一條黑色長裙掃地,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長坎,遠遠看着給人一種素然的美。

呂安他們認識羅一品。那天代前鋒把羅一品帶進了“黛寨”,姚訾順闖上了蟠龍山,把羅一品的身世告訴了趙山楮,趙山楮當即收羅一品爲義女。並且,趙山楮帶着羅一品拜見了各位兄弟,讓大家夥兒以後罩着點她。大家自然樂意。不僅僅是衝着趙山楮,更因爲羅一品她知書達理,秀外慧中,更對自己愛戀的男人堅貞不渝,讓蟠龍山的兄弟們欽佩加敬重。

“五叔,您這是與誰說話呀?”呂安是趙山楮的兄弟,雖然呂安比羅一品小,羅一品也要稱呼他一聲五叔。

呂安直直脖子,挺挺胸,正襟危站,他要有五叔的樣子,他瞬間把聲音變得粗重:“你怎麼來了?家裡沒事嗎?”

“沒事,俺今天約了一個人,把她約在您的麪館裡,是否可以呀?”羅一品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聲音裡還帶點沙啞。

“侄女感冒了嗎?聲音聽着不太清爽呀。”

見到羅一品呂安忘了他身後還有一個顧慶坤。顧慶坤不認識羅一品,他看着眼前兩個人聊得很熱乎,他往後退了幾步。

這個時候兔爺已經把他手裡的麪包分完了,他垂着頭、悶着臉轉身鑽回了店裡。

當他聽到羅一品的聲音時,他又從麪包店裡鑽了出來,他邁過顧慶坤的眼前直奔羅一品,他嘴脣哆嗦:“侄女,你,你來了,今兒,不,從昨天俺就眼皮跳,跳的心慌慌,俺有事要問你……那個,那個沈悅仙怎麼沒回來呀?”

聽到兔爺嘴裡的問話,羅一品的身體明顯地抖了一下。

呂安連忙向兔爺遞了一個眼神,示意大家到屋裡說話。

顧慶坤聽到了兔爺嘴裡的話,他也一愣神,眼前的人是什麼人,他們怎麼會認識沈悅仙?

看着三個人神神秘秘地鑽進了麪館,顧慶坤一擡腳,他也邁進了麪館。

呂安回身想帶上兩扇門,他正好與顧慶坤打了一個照面。呂安皺皺眉頭,眼前的這個男人很奇怪,剛剛讓他進屋,他不進。這會兒,店裡來人了,他反而自己鑽了進來。

“師傅,您,您待會再進來好嗎?我家裡來人了,我們……”

這個時候楊同慶一挑簾子從後廚走了出來,他手裡抓着一塊抹布,他一邊擦着手,他一邊擡起了頭,他向顧慶坤撩了一眼,嘴裡說:“讓顧大哥進來吧!”

“顧大哥?!”呂安瞪大了眼睛,他懷疑自己的耳朵聽岔了,他扭臉看着楊同慶。

楊同慶扔下手裡的抹布,從櫃檯裡繞了出來。他繞過兔爺和羅一品,雙手抱拳向顧慶坤深深施禮:“如果俺沒猜錯,顧大哥是從坊子礦區過來的,是嗎?”

楊同慶從姚訾順和趙山楮那兒聽說過顧慶坤的事情,這次煤井爆炸就是眼前這個男人的功勞,顧慶坤是值得他敬重,更佩服的漢子。

顧慶坤慌了神,他滿臉緊張與驚愕,聲音微顫:“您認識俺?”

“俺認識您後腰上這把殺豬刀。”

“殺豬刀?!”顧慶坤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背過手去摸摸腰裡的那把殺豬刀。

羅一品早聽說過顧慶坤的名字。她知道眼前的這個中年漢子就是顧小敏、沃仟溪、夏蟬的親生父親。這個男人來坊茨小鎮難道說是來找沃仟溪的?

羅一品沒有說話,她只靜靜地看着楊同慶和呂安把顧慶坤請到了裡間。

兔爺心裡與臉上有事,他從上衣口袋裡抓出那個菸斗,在手裡攥攥,他的嘴角哆嗦着,他的眼睛落在羅一品的臉上。羅一品知道兔爺想問什麼?她垂下了眼簾,她已經知道了沈悅仙的事情,她更知道兔爺與沈悅仙的感情,她心裡很難過,她又能對兔爺說什麼呢?她張張嘴角……

這時,顧慶坤從裡間走了出來,他身上換了一套行頭,上衣一件白色襯衣,外加一件無袖灰色坎肩,下身一條黑色長褲。真是,人是衣裳馬是鞍。顧慶坤被呂安和楊同慶一捯飭,瞬間變成了一個英俊瀟灑的漢子。

“顧大哥,俺剛剛給您做了一碗麪條……”楊同慶一邊笑眯眯地看着顧慶坤,他一邊用眼角瞄着呂安,說:“麪條還在鍋裡,你去盛出來吧。”

正在這時,一個漂亮的女護士走進了麪館。顧慶坤擡起頭,他的眼睛與女孩的一雙大眼睛相撞,兩人同時遲疑了一下。

顧慶坤用心斷定,眼前的女孩就是他的大女兒沃仟溪。

顧慶坤動動身子想站起來,他遲疑了一下,他只換了一個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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