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巴爺屋裡的燈沒有亮,他剛去上了一炷香,這是他每個星期必須做的事情。走進屋子,月光從院裡照進了他窄窄的小屋,撒在他的腳下,他身影孤單。
怎麼會這樣?他輕輕搖搖頭,丫頭明天就要離開城隍廟了,他心裡有一種傷心,不捨得的傷心。
他把懷裡的義和拳令牌抓在手裡,用顫抖的手緊緊抱着,放到他的心口窩上,嘴裡自言自語:“這個丫頭是值得託付的小人兒,以後你們跟着她,保佑她一生無災無難……”
義和拳令牌是巴爺身上最心愛的東西,他怕它跟着他落入塵埃,他知道最後一局就在明天,明天勝敗很重要,是用生命與邪惡較量。
顧小敏身上穿着巴爺給她買的一套粗布衣服,這套衣服是她剛上山時,巴爺讓下山的弟兄買來的,上衣是一件斜襟夾襖,柳色的,綴着黃色的迎春花,太長,衣角垂在腳後跟,說是旗袍更合適;褲子是棕色的男孩褲,又肥又大。
她手裡攥着白天磕碎的褲子,滿臉腌臢,這條褲子是金珠兒買給她的,還那麼新,兩個膝蓋磨碎了,不知用什麼布補?如果趙媽在就好了,她一定會幫她找到合適的布頭。
正在這時,巴爺的腳步停在了顧小敏住的屋子門口,他輕輕敲了敲門:“丫頭,巴爺有話跟你說。”
“巴爺,俺給您開門。”顧小敏把手裡的褲子放在牀上,她轉身走到了門口,擡起手打開了屋門。
巴爺拖着沉重的腳步、披着一身月光塌了進來。
他把手裡的令牌遞到顧小敏的眼前,微微一笑:“丫頭,這個給你,它會保佑你,逢山開山遇水搭橋。”
“真的?這是什麼?這麼神奇。”顧小敏瞪大了驚奇的眼神,這雙眼睛閃着月亮的光,那樣單純,那樣可愛。
巴爺彎腰抓起顧小敏的小手,把令牌小心翼翼放在她的小掌心裡:“好好拿着它,不要隨便送人,也不要給別人看,這是巴爺送給丫頭的禮物,這件禮物跟着巴爺快四十年了。”
“俺不要,不要,讓它還是跟着巴爺吧……”顧小敏不想接受這麼貴重的禮物。這一個多月以來,都是巴爺在照顧她,她心存感激,她也不捨的就這樣離去:“巴爺,小敏走了,您怎麼辦?誰照顧您?”顧小敏哭了。
“傻丫頭,你忘了,以前巴爺不也是一個人嗎?”巴爺往後退了一步,轉身看着院子,兩行淚悄然無聲地滑落他的臉頰,擡起衣袖擦擦臉,他背對着顧小敏說:“丫頭,不要絮絮叨叨……好好睡個覺。桌子抽屜裡有一塊餅子,是海仔給你的,明天起牀就吃進肚子裡去,有勁跑路,千萬不要回頭呀,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回頭……”巴爺的腳步跨出了屋門口,他擡起淚眼看看天空,天空的月亮那麼亮,照亮了他的臉:“丫頭,巴爺希望丫頭離開這兒無憂無慮,可以大聲說話,大聲唱歌……放心吧,巴爺會活着去找你,看着俺的丫頭手裡攥着針,一邊縫補着衣衫,一邊哼着歌,巴爺蹲在旁邊抽着煙,那是多麼開心的事呀。”
“巴爺,您不要難過,您要好好的,丫頭會來看您……”顧小敏哭着撲到了屋門口。
第二天,顧小敏離開了城隍廟,離開了巴爺。
走下山,顧小敏就鑽進了撿荒的人羣,她胡亂地撿起幾縷玉米秸背在身上,跟着那一些孩子的腳步往潘家村子走去,過了幾個路坎就到了潘家村村口,一眼望去,村口站着幾個女人,她們臉上掛着慈藹的笑。
揹着玉米秸的孩子撲進了女人的懷裡,女人從孩子背上拿下玉米秸抱在胳膊肘下面,低頭溫柔地端詳着孩子的臉,一手攬着孩子的頭,有說有笑往村子裡走去。
顧小敏呆呆地聽着、看着,目送着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遠去,她多麼想:那一些女人之中有她的娘,擡起手摸摸懷裡掖着的那塊令牌,嘴裡輕輕唸叨着:“您能不能讓俺的娘出現呀?巴爺說沒有您做不到的事兒……”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跟着那一些人的腳步往前走了幾步,又往後退了幾步,她怕找她的人找不見她,她不敢離開村口。
擡頭看看天空,陽光已經接近了中午,暖洋洋的光鋪滿大地,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腳下,一個瘦小的影子伶伶仃仃。她真的不知該往哪兒去?巴爺沒說許家的人住在潘家村哪家?也沒說許傢什麼人來找她?
不遠處有一棵大槐樹,上面落着幾隻喜鵲,“嘰嘰喳喳”地叫着;槐樹右側有一堵照壁,照壁上寫着三個字:潘家村。照壁下蹲坐着幾個老人,他們眯着眼打着瞌睡;槐樹左側有一個很大的水灣,陽光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水灣裡的石塊上蹲着幾個洗衣服的女人,空氣裡瀰漫着她們的笑聲。
“俺回去了,姐妹們慢點洗。”一箇中年女人把最後一件衣服擰乾,扔進她身旁的木盆裡,又往灣沿上抻抻脖子,撩了幾眼。
“吆,潘嫂,你又沒男人,兒子也不在家,你回去那麼早做什麼?莫非屋裡養着野男人?嘻嘻嘻”一個女人大聲地訕笑着,聲音又尖又細。
“姐妹們,把你們男人衣服上多打點香胰子,洗乾淨一些,好去招花引蝶……”
“潘嫂就是心底敞亮,沒有愁心事兒,說話不繞圈圈,讓您這麼一說呀,聽着俺這心呀怪難受的,本來想多打點香胰子,唉,算了吧,不想給別人養着男人,再說這香胰子也不便宜,還是省一點用吧,哈哈哈……”
“瞧瞧俺這張嘴,真是自己找事,如果讓你們男人知道了俺這席話,還不找俺家門上,惹不起,惹不起,姐妹們,別往心裡去,是俺潘嫂嘴裡瞎說八道,這個光景下,飯都吃不飽,男人連自己娃娃都養不起,哪兒有閒錢養外面的女人呀?俺今兒早回家,順路去肉鋪子割塊肉,加個葷菜,老爹從郭家莊來看俺,不能怠慢了他老人家,不是嗎?”
“潘嫂,有男人找您家裡去不更好?您看哪個男人得您的心,直接留下就是。”一個女人擡起手背捂着嘴偷笑着。
“俺潘嫂留下誰的男人,誰還不跟俺急?惹不起。”
“那你就回吧,俺們姐妹幾個攔不住你的腳,誰也跑不過你潘嫂一雙大腳,嘿嘿嘿,潘嫂如果是一雙小腳再找個男人也不費事~”
“找男人?!說實話,想找男人前幾年就找了,還用等到這個歲數,不找了,孩子大了,過幾年娶房媳婦,再生幾個孫子孫女,子孫滿堂,想想都是美事。”潘嫂站起身,手搭涼棚又向大槐樹下瞅了一眼,然後彎下腰,把地上裝着衣服的木盆抓在手裡,用右胳膊彎和胯部夾着,擡起左手衣袖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子。
潘嫂的腦後盤着一個髽髻,兩縷汗淋淋的劉海向耳邊耷拉着,露出一個高高的額頭,一個不算醜的五官,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戶的女人,四十歲左右、不算太白的模樣;上身一件偏襟長褂,深藍色;腿上是一條青色的直筒褲,褲腿沒有捆綁起來;肥大的褲腿下時隱時現一雙大腳,腳上穿着一雙褐色繡花鞋。
她的腳步邁到了大槐樹下,一雙大眼睛向村口方向瞭望着,臉上掛着着急與擔心,擡起左手撩了撩擋在眼簾的兩縷劉海,又往前走了幾步,她的目光落在了顧小敏的身上。
她碾着一雙大腳飛快地走近顧小敏,稍微彎下腰,眼睛盯着顧小敏的小臉,嘴裡的話很輕,怕是嚇着誰?“小丫頭,你找誰?”
顧小敏滿眼膽怯,眼前的女人她不認識,她是誰?難道是許家派了外人來找她?她張張嘴,想問:“您是許家人嗎?”她沒問,反而迅速地把嘴角閉上。
“丫頭,別害怕,俺如果猜出你的名字,就跟着俺走好嗎?”
顧小敏皺皺眉梢,她不明白眼前的女人在說什麼?細心看看,眼前的女人不像是壞人,模樣很溫善,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
“你叫顧小敏,家是坊子碳礦區的,你的爹叫顧慶坤是嗎?”
聽到爹的名字,顧小敏的眼睛裡瞬間蒙上一層淚。很少有人能說出她爹的名字,就是舅老爺也不知道。
其實,許家的舅老爺知道那個炸了鬼子煤井的顧慶坤就是顧小敏的爹,他沒有說出來,他把對顧慶坤的敬佩轉化成了對顧小敏的疼愛。只是顧小敏不知道而已。
看着眼前的顧小敏滿臉淚,潘嫂明白了,眼前的小丫頭就是姚訾順讓她來村口接的顧家三丫頭。
“好了,其他話就不說了,快跟着俺走吧,是你姚叔叔讓俺來接你的。”
聽到姚叔叔三個字,顧小敏心裡一酸,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不哭,丫頭,走吧!”
在潘嫂家,顧小敏見到了姚訾順,還有江德州。顧小敏見了姚訾順又大哭了一場,哭過了,心裡也就好受多了。
姚訾順也哭了,顧小敏的失蹤他沒敢告訴顧慶坤,他知道顧家三個丫頭之中,三丫頭是顧慶坤的最愛,這是他的妻子最後的囑託,囑咐他把三丫頭照顧好,留在身邊,顧慶坤沒有做到,而是把三丫頭送去了許家做丫鬟,這是顧慶坤對他妻子最大的愧疚。
潘嫂在一旁用衣袖摸着眼淚,嘴巴里嘮叨着:“昨天他們就知道你下山了,他們讓我在村口等着,等着你找來,沒想到你今兒來了,真好,丫頭吃苦了……俺去給大家做飯,你們聊吧。”潘嫂說着轉身挑起門簾邁出了屋子。
姚訾順比前段時間黑瘦了許多,眼角邊上有了一兩條疲憊的褶皺,不過,他精神還好;江德州看起來模樣沒什麼變化,比他在郭家莊白胖了一點,走起路來腳後跟拖拖拉拉的,有點費勁的樣子,他的兩條胳膊甩起來還是很有勁。
顧小敏想起了巴爺讓她帶給許家的話,她把巴爺的話告訴了姚訾順。
顧小敏還沒說完,姚訾順一撩長褂竄出了屋子,對門口站着的一個小夥子說:“去,把代大哥找來。”
一會兒,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從後院火急火燎地走過來,他雙眼炯炯有神:“有什麼吩咐?姚兄弟。”
“今天晚上行動,協助巴爺剷除宗大盲。”姚訾順聲音不大,卻鏗鏘有力。
站在屋裡門口邊上的顧小敏聽到了姚訾順他們的話,她的小心臟哆嗦了一下。
江德州坐在炕沿旁邊的椅子上,嘴裡絮絮叨叨:“丫頭,舅老爺天天唸叨你,希望你能跟着我們回郭家莊,然後與舅老爺一起去蟠龍山。”
顧小敏腦海裡都是巴爺,她想再見見巴爺,和巴爺告個別。她用一雙小手拽着自己的衣角,垂着頭,聲音裡帶着淚:“江管家,俺能不能晚一天回郭家莊?”
姚訾順與代前鋒交代了幾句,轉身又踏進了屋裡,他聽到了顧小敏嘴裡的話。
他瞭了身旁的顧小敏一眼,淚水在丫頭的眼眶裡打轉,他明白了,這個小丫頭一定是聽到了他和代前鋒說的話,她在擔心巴爺的安危。
“這?!”江德州擡頭看了看姚訾順。
姚訾順擡起大手撫摸着顧小敏的小腦袋,他眼睛看着江德州,笑了笑:“江伯,您把許家的幾個人先送上蟠龍山,不要再耽誤了。丫頭在這兒多待一天兩天也沒什麼,有潘大嫂照顧,您老放心,回去告訴舅老爺,丫頭平安,過幾天我們帶她回郭家莊。”
“那個大少奶奶和大少爺說,他們也不走,唉,昨兒俺也勸他們了,他兩口子要在一起,大少奶奶還說,有一些事怕你們不熟悉,她還說,碼頭扔了,桂花茶樓她要留着,那個許洪黎也同意了。”
天黑了,江德州離開了潘家。
不一會兒,姚訾順帶領着幾個兄弟也竄出了潘家村,他們直奔城隍廟。
顧小敏坐在炕頭上,她坐不住,站起身扒着窗戶往院外面眺望着,天上悠悠走着幾片霧雲,霧雲裡藏着一個半圓的月亮,月亮的光迷迷濛濛撒在不遠處的屋脊上,冰冷冷的。街道上傳來了斷斷續續的腳步聲,驚動了牆角旮旯裡的幾隻流浪狗,隨着幾聲狗叫穿過矮矮的牆頭,驚醒了剛剛睡下去的幼兒,一聲兩聲的啼哭聲像拽起了一流音符,瞬間,幼兒的哭聲在村子上空跌宕起伏。
潘嫂從炕上的櫃子裡找出了一條男孩褲子,遞給顧小敏,說:“丫頭,把腿上褲子換下來,嬸子給你補補。”
“俺會補,等回了郭家莊再說吧。”顧小敏扭臉看着炕下面站着的潘嫂,潘嫂臉上掛着心事,眉頭緊鎖。
潘嫂是一個說話與做事雷厲風行的女人,而此時,她心事重重,她心裡牽掛着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在許家做司機,好幾天都沒有回家了,不知許家碼頭的買賣有多忙?潘嫂心裡還牽掛着一個人,那就是巴爺。從前,巴爺對他們孤兒寡母很是照顧,眼下他被宗大盲困在城隍廟,不知他今晚上會不會有危險?
“回郭家莊也不能露着膝蓋不是,瞅瞅你的膝蓋,都碎了,那個巴爺也沒給你抹點草藥?老東西,不知可憐人。”
“巴爺是好人。”聽潘嫂嘴裡埋怨巴爺,顧小敏不高興了,她撅着小嘴嘟囔着:“已經消毒了,巴爺給俺砸了刺刺菜葉汁,俺用木棍沾着那葉汁塗了好幾遍呢。”
“他是好人?!是一個木頭疙瘩……丫頭,不說他,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回郭家莊……俺縫好了,再去洗洗掛院裡,秋風一會就把衣服吹乾了。”
顧小敏的眼睛落在了窗外的院子裡,院子裡蕩着一條繩子,繩子一頭釘在牆上,另一頭掛在屋子外面的窗戶旁邊;靠院牆根下有一口水井,水井沿上放着一個木桶,木桶裡裝滿了水,水光閃閃;水井旁邊有一棵碩果累累的石榴樹,樹上掛着幾塊破抹布,樹下立着一把掃帚。
好熟悉的院子,只是這個院裡多了一個後院,白天后院裡住着好多人,天一黑,那一些人急急忙忙地、小心翼翼地躥出了院子。
夜靜了下去,靜的可怕,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
潘嫂手裡一邊縫製着顧小敏的褲子,嘴裡一邊嘖嘖着,她問小敏晚飯吃飽了沒有?“今兒的菜大家都沒吃多少,他們心裡有事兒。”她又問小敏爲什麼吃那點飯,正長身體的時候,必須多吃飯,即使沒有可口的飯也要逼着自己吃。
顧小敏的眼睛依然盯着窗外,潘嫂嘴裡說什麼?她沒有聽到。
順着翹起的窗櫺紙吹進屋裡一陣風,風搖曳着牆上的燈苗,燈苗往上跳了幾下,比先前更亮了;屋後,山牆上夾縫裡的蟋蟀在叫,不知叫了多久?好像不知道停息,讓人心煩意亂。
潘嫂嘴裡還在絮叨着:“丫頭,給你穿的這條褲子是俺娃的,這是他小時候穿的,現在他長大了,他在許家做司機,挺好的,他脾氣隨他爹……許家人對他好,對俺也好。這幾天俺做夢,總夢到他們爺倆,你說奇怪不奇怪呀,那年娃他爹和幾個人去了北平,再也沒回來,回來人說,古北口死了好多人,都是被鬼子炮彈炸死的……你說,這一些倭寇爲什麼不遠千里來咱們國家?來,就來吧,爲什麼還要殺人放火?兒童婦女也不放過。眼下宗大盲也投靠了日本人,他還配是一箇中國人嗎?他每天都在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潘嫂嘴裡的話很感傷,又像是怕隔牆有耳,聲音壓得很低。
顧小敏把臉從窗外扭過來,看着垂着頭的潘嫂,潘嫂一臉的傷悲,語氣裡帶着淚,她的臉上卻沒有淚水,只有唉聲嘆氣,這就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思念與牽掛。
“俺與你的姚叔叔說起過俺夢到俺娃的事情,他躲躲閃閃也沒說出個子醜寅卯,咳,他也忙,他可能也沒看見俺的娃,許家是大戶,有那麼大的買賣,他們一定會好好對待俺的娃。”
顧小敏鼻腔陣陣發酸,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滾落到了嘴角,聽了潘嫂的話爲什麼要流淚?她也不知道。
突然,一道閃電劃破了長空,隨着一聲爆炸聲,城隍廟的方向升起一片火焰,火光在濃煙裡升騰。“轟隆隆”又一聲巨響,頭頂的房子都在顫抖,牆上掛着的煤油燈忽閃忽閃就要滅了。潘嫂猛地把盤坐在炕沿上的腿耷拉到地上,把手裡抓着的褲子放在炕沿上,她拖着顫抖的身體往前走了一步,走近了煤油燈,她想用針挑挑燈芯,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
顧小敏爬到炕沿,“出溜”跳下炕,蹬上鞋子,提了提褲子,匆匆竄出了屋子。
看着顧小敏躥出了屋子,潘嫂着急慌忙地奔到了屋門口,她扶着門框在顧小敏身後喊着:“丫頭,你去哪兒?丫頭快回來。”
顧小敏沒有回頭,潘嫂的呼喚被她扔在腦後,她的小身影三下五除二竄出了院子,她一路小跑着穿過了幾條街道。
槍聲在不遠處響着,村子卻安靜了許多,身旁的房子裡傳來一聲兩聲的嚇唬聲:“閉嘴,快閉嘴,聽聽,又打起來了……”
男人的吼聲變得尖細:“別讓孩子哭,給他吃奶……”嬰兒悶頭嘬奶聲從破爛的窗口飄出來;暴躁的狗吠也變的低沉,幾隻受驚嚇的雞孤零零站在牆頭,真是呆若木雞,畜生也知道害怕。
顧小敏的身影躥過空蕩蕩的街道直奔村口,夜風吹來,她不由打了一個冷戰,秋風蕭瑟,吹透了她身上單薄的衣衫。不是天冷,而是她的心冷,害怕的冷,她心裡牽掛着巴爺,她要去找巴爺,巴爺不會有事,不能有事。擡起淚眼,城隍廟方向子彈擦着火花在樹林裡飛,飛得很遠、很密,把山上山下照亮,那兒人影綽綽。
顧小敏一邊跑,一邊抓着褲腰往上使勁提提,褲腰總往下滑,褲子太肥了,她後悔聽潘嫂的話換掉了自己的褲子,這條褲子不僅長,還腰大,走路一點也不方便。
她的腳步挪到了農田的土坑裡,匍匐下身子,她的眼睛警惕地向前看着,她的小手伸向旁邊的雜草,她使勁拽了幾把草攥在手裡,把它們分成兩股打了一個結,繫到褲腰上;再彎下腰把長長的褲腿塞進襪子裡,站起身拽拽衣角,這樣利索多了。
她的眼睛穿過城隍廟的西門,西門就是正門,兩支隊伍在交火,機關槍聲如鐵鍋裡炒帶皮的核桃,聲聲不斷;手榴彈的爆炸聲如狂風在吼,如暴雷在嘶鳴,就連漫天的霧雲被這聲音撕成了一綹綹、一塊塊,月亮露了出來,又被硝煙掩蓋了。
一隻野兔從土路那頭的耕田裡竄出來,它支棱着一對長耳朵,它的眼睛在火光下閃閃發亮、發紅,它似乎是看到了顧小敏,它驚恐地轉了轉大眼珠子,身子往前一跳,一扭身向南跑下去。
顧小敏的眼睛緊緊盯着野兔子跑去的方向,她想起了城隍廟的南山牆根,那兒有一條河溝,河溝直通城隍廟裡面。擡頭看看天空,月亮沒有圓,巴爺說,月亮圓的時候彌河水涌來,城隍廟牆下面的那條河溝就會溢滿水,水面最高有兩米多高,今兒月亮是一個半圓,河溝的水不深,從那兒鑽進城隍廟不是問題,太好了,想到這兒,顧小敏甩開小腿,她直奔那條河溝。
漆黑的夜,夜裡的槍聲,夜裡的河水,河水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反而把月亮的光抱在它的懷裡,亮的耀眼。老人說的對:黑泥白水黃幹道。
顧小敏把腳上鞋子脫下來,抓在手裡,把褲腿挽得高高的,一擡腳踏進了河溝。一股冷氣穿過了她的腳心直衝心口窩,她的身體不由哆嗦了一下,身體一晃、一歪,她的手扶住河道里面高高的岩石,一步一步靠近那堵厚厚的、黑黑的城牆。白天牆是紅色的,晚上看着那麼黑,像一座黑塔擋住了前面的路,更像一個伸着長長胳膊的魔鬼,讓人心升膽顫。
牆裡傳來廝殺聲,吶喊聲,子彈與手雷爆炸聲,此伏彼起。她彷彿看到巴爺滿臉滿身都是血……顧小敏一激靈。
腳下的彌河水靜靜地、緩緩地流着,載着落葉飛快地穿過了崎嶇不平的山崖,鑽進了城隍廟,從城隍廟裡面打了一個漩,又折了回來,在腳下掀起一片浪花,浪花帶着風撞在顧小敏瘦小的身上,顧小敏往後打了一個趔趄,她慌忙彎下腰扶住另一塊岩石。
浪花落下去了,顧小敏藉着這點空隙,往下一貓身子,嘴巴觸到了腥臭的河水,她趕緊閉上嘴巴,憋着一口氣,當她再站起身體時,她已經站在了城隍廟裡面。
眼前是一個院子,她第一天見到巴爺就是在這個院子裡,這個院裡有一間屋子,巴爺每個星期都在這兒上香,此時此刻,屋裡是黑的,院子也是黑的,火光與槍聲在前院和東院。
她和巴爺住的屋子就在前面的院子裡。
顧小敏蹲下身子把鞋子穿在腳上,把腰裡的草繩子繫牢固一些,她邁開腿向那個院子跑去,剛到院門口,她看到一個黑影躲在鍋竈後面。
顧小敏戰戰兢兢地問:“誰?巴爺嗎?”
“是,是俺。你是,你是小敏嗎?俺是梆子哥呀。”
“梆子哥,巴爺呢?”
“巴爺去了東院,”梆子氣喘吁吁,聲音哆嗦:“打起來了,死了好多人。”
“海仔哥呢?”
“他跟着巴爺去了東院,俺怕,俺不敢去。”
“梆子哥,帶俺去東院可以嗎?”
“不,宗大盲的人手裡有槍……”
“那你的槍呢?”
“給了巴爺。”
顧小敏知道,梆子平日裡咋咋呼呼的,其實很膽小怕事,還不如海仔勇敢,讓他帶着她去找巴爺是不可能的,她不想在梆子身上耽誤時間,她必須找到巴爺。
顧小敏扭身就跑。她沿着通往前院的小路直奔東院。
東院門裡門外互相在交火,子彈擦亮了四周一切,身邊的小樹“咔嚓”“咔嚓”折斷,樹枝“嘩嘩譁”落下。
顧小敏把小身體藏在一間房子的後山牆的樹叢裡,她瞪大了一雙眼睛,緊張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院牆上的子彈往院外面的樹叢裡橫掃,樹叢裡有幾個人影倒了下去。
就在這時,“噗咚”,聲音是來自她身後的牆角,扭轉臉看過去,一個大個子從天而降,火光在他臉上閃過,好面熟,是他?代前鋒。
只見代前鋒手裡握着一顆手雷,在他身旁的牆上一磕,一擡手拋進院裡,“轟隆”一聲,院裡的混星子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面亂跑亂竄,一面大聲疾呼:“不要誤會,都是自己人。巴爺,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家兄弟……”
“宗大盲呢?”樹叢裡傳來巴爺洪亮的聲音:“讓他繳槍不殺,不要連累兄弟們。”
“他在後面院子裡,他今天醉了……”對方喊。
“兄弟們,在這兒盯着,讓他們把手裡武器交出來。”巴爺回頭看着代前鋒。
顧小敏蹲在草叢裡沒有動,當看到巴爺的大腳步向北面跑去,她想喊,她張張嘴巴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就這樣不聲不響、不遠不近地跟在巴爺身後。
前面有一條長廊,長廊下面有一條石基路直通一個月亮門,巴爺的身影飛快地躥過石基路,他的腳步靠近月亮門,把身體貼在牆上,把眼睛穿過牆上鏤花空隙,往院裡張望。
院裡有三間屋子,每個屋裡都亮着燈;院裡還有一口井,井沿上架着一個井軲轆;中間窗戶上映照着一個女人苗條的身影,她一會兒擡起頭從窗戶上拽下窗簾,一會兒彎腰搬着沉重的東西,很吃力的樣子,她又從桌子上抓起一個火柴盒,划着火扔出去……隨着繚繞的煙霧“騰”一個大大的火球直衝屋頂。
巴爺一愣,他皺皺眉頭,就在一瞬間,窗戶上又出現一個暴跳如雷的身影。“你瘋了,瘋了!”他狂吼着鑽過火苗,跳起身準備奔向門口,那個女人一下抱住了他的腰,兩個人就在大火裡互相扭打,女人倒了下去。
一眨眼,一個火影子踹開了門跳出了屋子,他身上的衣服在燃燒。“來人!”他嘴裡一邊嘶叫着,一邊“噔噔噔”跑到了井邊上,他弓下腰準備跳下水井。
說時遲那時快,巴爺舉起了手裡的槍,扣動了扳機,槍沒響,沒有子彈了,這點聲音驚動了院裡的男人,男人一愣,他“出溜”躺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打着滾,把身上的火苗滾滅,順勢從後腰上摸出一把亮閃閃的匕首。
屋裡的大火依舊在燃燒,眼前的院子如白晝。
一道寒光從院子裡飛出來,飛過了牆上的鏤花格子,直奔巴爺,巴爺往下一蹲身,那個匕首擦着巴爺頭頂飛過,巴爺往後倒退了幾步,“唰”從腰上拽下他的菸袋杆,站直身體,把煙桿“嗖”拋出去,菸袋杆就像一把流星劍直穿那個男人的喉嚨。
顧小敏驚呆了,一切都在一眨眼間,沒想到巴爺的菸袋杆還能變成武器。
“哈哈哈哈,丫頭哎,巴爺早聽到了你的腳步聲……”巴爺回身看着顧小敏哈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