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迎風冒雪

巴爺一隻手裡攥着馬鞭,鞭梢垂在馬尾巴的一側悠盪。風撩着他的破長袍,他嫌礙事,抓起衣襬塞到屁股下面坐着,又從頭上抓下棉帽子,把兩個護耳捲起來,露出他整齊的鬢角和耳朵,然後把胳膊揣在胸前,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馬兒“噠噠噠”往前走着。路旁乾枯的樹木,在寒風之中搖曳,像一條條蛇蛻下的皮,沒有血肉,沒有筋骨,不經意之間落了一地;寂寞的麥苗,在堆積的雪裡藐視着外面的一切 ,一縷縷殘雪隨着風在田地上盤旋,滾進溝裡,結成不融化的冰;溝沿上蹣跚着幾個人影,他們肩上揹着劈柴,佝僂着脊背,寒風吹裂了他們的臉頰、骨瘦如柴的雙手,艱難地走着,像爬不動坡的老牛。

小九兒第一次坐馬車,小下巴頦放在小敏的肩頭,瞪着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這兒看看,那兒瞧瞧,滿眼稀奇。小敏一條胳膊和手攬着小九兒的腰,另一隻手從包袱裡摸出林伯母準備的饃饃,餵給他吃。

“小九兒,你先湊合吃口饃饃,到了郭家莊就有羊奶喝了,許家院裡有一隻奶羊,當年是許老太太給孫少爺許連盛買的……如果順利的話,下午就能到了……許家有一個舅老爺,看着他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的樣子,其實呀,他是一個最通情達理的老頭……”

想到舅老爺,小敏笑了,回郭家莊見到舅老爺的鏡頭小敏想過好多次,舅老爺見了她會流淚嗎?還是舉着他的菸袋杆打她,譴責道:“死丫頭,去哪兒了,兩年多了,怎麼走了這麼長時間,是不是把我這個舅老爺忘記了?”

小敏想說:“沒有,丫頭天天想着舅老爺,想着舅姥爺會不會念叨丫頭?他饞了誰給他出去買點心,他的房間髒了,誰給他擦地……”小敏想着想着流淚了。

想起舅老爺,又想起了趙媽,心底善良的趙媽在做什麼呢?也許她在許老太太屋裡,主僕二人正籌算着,新年快到了,孫小姐和孫少爺又該做新棉襖了,今年該扯多少布?買多少棉花?

是不是正在舅老爺屋裡替那一些信口開河的丫頭講情?那一些丫頭一定又偷偷罵舅老爺:老不死的。

趙媽忙完手裡的活兒,總是端着針線笸籮到舅姥爺屋裡教她繡花,講着過去的事情,講着講着講到了寶根,講到寶根就會講到二姐夏蟬。趙媽對二姐很滿意,二姐能幹,還勇敢,還有一顆善良的心,許家三小姐就是二姐救回來的,說到二姐,想起了三小姐許婉婷,她現在做什麼呢?

聽許連姣說,閔家把碼頭上的地皮給了許洪黎,他們全家搬去了青島,閔文智沒走,留在了蟠龍山,跟隨在羅一品身邊,參加了抗日,許婉婷嫁給了他。

有一天夜裡,許老太太走進了舅姥爺的屋子,他們兄妹說話聲音不高,他們說了許家幾個孩子的事情,最後說到了許洪黎,舅姥爺希望:“暫時留着她的命,她如果有什麼不測,鬼子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許家。”

舅老爺這句話讓小敏懵懵懂懂,她知道許洪黎投靠了日本人,最想殺漢奸的是舅姥爺,舅姥爺卻勸許老太太不要動手,碼頭交給許洪黎比交給鬼子強。

許老太太聲音壓得很低,好像怕小敏聽到似的,“哥,您有什麼打算嗎?”

儘管他們兄妹聲音很低,小敏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耳朵裡,睡意被嚇跑了。只聽舅姥爺說:“把碼頭交給她,不要猶豫,你囑咐洪濤,活着最重要。然後你們去蟠龍山,許洪黎不記恩,只記仇,她不知好歹,俺怕她傷了你……去吧,老妹,不要操心俺這個老不死的,她一時半會不能把俺怎麼地。”

“哥,俺知道,知道她恨俺,她恨錯人了……俺養了一個白眼狼,唉!”許老太太最後嘆了一口長氣:“沒想到許家還出了一個漢奸,不,她不是許家的人,當年都怨俺心軟……嗨,只能這樣了,保命要緊。以後再慢慢收拾她……哥,連盛和連成,還有連姣他們都參加了抗日,讓俺擔心呀。”

“有什麼可擔心的,他們又不是小孩子,他們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你不殺鬼子,鬼子就殺咱們……中國是咱們的中國,不能落入日本鬼子手裡,那個趙媽的丈夫就是打鬼子死在了古北口,這件事沒有人告訴她,俺好幾次想告訴她又不知怎麼說…她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唯一兒子也參加了抗日,還有顧家三個丫頭,老大和老二也在做抗日的事情……你這麼多孩子,還有什麼顧慮?只要大家拉起手,就不怕犧牲,不怕打不敗鬼子…如果俺還年輕,俺也會參加抗日……保家衛國匹夫有責。”

那天,顧小敏才知道,大姐二姐都參加了抗日,她們多麼了不起呀,可是,打鬼子會流血犧牲,她們不怕死嗎?小敏的心裡又開始爲大姐二姐捏把汗。

擡起頭,眼睛穿過車簾的縫隙,瞭望着半空,剎那間,烏雲滾滾席捲而來,勢如千軍萬馬出現在天邊,沒有閃電,沒有雷聲,只有冷,冷風被氣流壓了下來。緊跟着,風拽着白茫茫一片,把四周的村子和山都連了起來,像一個大鐵籠把所有走在路上的人與車囿囚在一起;渾濁的、灰暗的空氣裡雪花驟然飆落,彷彿一頂白色的、厚厚的蚊帳從半空垂落。

馬車旁邊走着幾個逃荒的,看不清他們的臉色,只看見他們拖兒帶女,一身破衣爛衫,一縷縷斷了線的補丁在風裡飄蕩;風撕扯着他們亂蓬蓬的頭髮,像草一樣在頭頂打着旋。

枯枝在半空旋轉,像一把大笤帚,想掃盡雪,掃不淨,無法扯斷那根串着雪片的繩子,就像誰家的棉花包散了,撲頭蓋臉到處亂飛。

車篷在左右晃悠,頂蓬被風吹起一個大包,鼓鼓囊囊的。小敏急忙放下小九兒,伸開雙手用胳膊肘壓住車篷一個角,另外三個角飄了起來,她趕緊跪着爬到車篷另一頭,用身體壓着翹起來的角……真是摁下葫蘆起來瓢,一時,手忙腳亂。

車篷裡鑽進了雪,很快變成了水,包袱被打溼了,小敏抓起包袱抖了抖,藏到身後去,看着四面透風的車篷,如果有幾根繩子就好了,哪兒有繩子?小敏看到了小九兒用過的尿戒子,她飛快地把尿戒子搓成繩子,把車篷四個角分別拴起來,纏繞在車部的軫木樑上,做好了這一切,把小九兒緊緊地抱進懷裡。

巴爺手搭涼棚看着遠處,顰蹙着雙眉說:“丫頭呀,看這天氣,咱們走不快,真怕風把車篷颳走了,最好找個地方避避雪。前面就是柳家溝村,梆子住在柳家溝,咱們拐到梆子家歇歇腳怎麼樣?”

小敏掀開一點車簾張望着四周,她想看看梆子住的村子還有多遠,一陣風襲來,扯着大片雪迎面而來,慌忙放下車簾,風把她的話斷斷續續送到了巴爺耳邊。

“梆子哥的家在柳家溝?林伯和瓢爺上個星期來買過煤……”

“丫頭,梆子開了一家榨油作坊,聽說生意不錯,……去蟠龍山俺不能空着手啊,買桶花生油,照顧一下梆子的生意,哈哈哈哈”

“好,丫頭聽巴爺的,您去哪兒丫頭都跟着……巴爺,到了郭家莊,您也去見見許家舅老爺吧,他是一個好人,別看他脾氣不好,他心眼好……”

巴爺知道小敏心裡惦念着許家,在城隍廟時,她嘴裡整天念着許家,這丫頭不忘本。

“好,有時間一定去拜訪一下許家舅老爺,俺要看看是一個什麼樣的老人讓俺丫頭牽腸掛肚?哈哈哈哈,丫頭,過了柳家溝一里路,有一座破廟,再往前半里路有一個山包,那兒是一個古墓,墓被國民黨官員盜了,只剩下了一個很大的地下宮殿,土匪在古墓上加了一個頂蓬,就變成了他們的土匪窩。咱們不怕土匪,畢竟都是中國人;鬼子不同於土匪,他們既要錢又要命,咱們寧可多走幾步也要躲着鬼子,咱們有通行證也要小心,到時候就怕鬼子不認這張紙片。丫頭哎,咱們馬上進村子了,見了梆子不要多說話……他是劉家的上門女婿,他要看他娘們臉色行事,看情景再說,好嗎?”

“巴爺,一切聽您的。”小敏點點頭。

馬車進了村子,巴爺拉了拉馬繮繩,馬車慢了下來,七拐八拐,拐進了一條巷子,眼前是一處普通民宅。三間正房,一個很大的院落,很寬的院門,能進馬車;還有一個東廂房,東廂房朝南有門,是一個小門樓;院牆很矮,站在巷子裡就能看到院裡的情景;院裡種着一棵樹,樹枝上掛着雪,一陣陣風吹來,樹枝上堆積的雪“嘩嘩譁”而落;油坊兩個字刻在一塊長方形的木板上,塗了藍色油漆,吊在小門樓的門檐上,在雪裡、風裡遊蕩,磕在磚牆上發出“咯噔咯噔”聲;牆外面有一顆棗樹,最高的樹枝上還掛着幾個棗,被冰凌包裹着,在風裡晃盪,看樣子經不住風,一會兒就會掉下來似的。

巴爺跳下馬車,牽着馬繮繩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小門樓的旁邊,然後轉身走向大院門口,在門口向院裡張望了幾眼,屋裡好像有人,窗玻璃上閃現兩個人的影子,一個坐在炕上,一個站在地上。

”梆子在家嗎?”巴爺把雙手放在嘴邊向院裡招呼了一聲。隨着聲音,屋門開了,從屋裡走出了梆子。

梆子眯着眼,哈着腰,揣着胳膊,頭上戴了頂棉帽子,棉帽子沒有帽檐,包着額頭,只漏出一雙眼睛,還有一個凍紅的鼻頭,還有吐着熱氣的嘴巴:“誰呀,榨油的嗎?”

“嗯,不是榨油的,買油的。”巴爺撩了一嗓子。

梆子打開院門一條縫隙,眯着眼從門縫裡打量着巴爺,一愣神,突然把門大敞開,一下撲了出來,直接撲進了巴爺的懷裡,嘴裡歡欣鼓舞地喊着:“巴爺,巴爺,是您老人家嘛?您還記得俺梆子,一年多不見,您好,您好,您還是那樣精神,看着年輕了。”

巴爺用大手拍着梆子的後背,哈哈大笑:“年輕?不年輕了,只是剛剛颳了鬍子而已。”

梆子聽到了小九兒的咿呀聲,驚奇地問:“車篷裡是誰?”

“是俺老巴的兒子,是潘家村潘嫂給俺生的,哈哈哈哈還有俺的丫頭,還記得那個丫頭嗎?”

“是敏丫頭嗎?記得,記得。”

小敏一隻手撩開了車簾,探出半拉身子,向梆子弓弓腰,“梆子哥,您好。”

“奧,敏丫頭好,快進屋暖和暖和,這天氣,你們這是去哪兒?”梆子說着走近馬車,準備把小敏扶下車。

這時從院裡走出了他媳婦劉娟。劉娟挺着大肚子,身上披着一件男人棉襖,褲子又肥又長掃着地面上的雪。

“梆子,誰來了?”劉娟聲音尖細。

“老婆,快過來,俺給你介紹一下,是俺經常給你提起過的巴爺,他途徑此地,來看看我……我們。老婆請他們進屋坐坐可好?”

聽着梆子的話,巴爺心裡有數了,他急遽擺擺手,“不打擾了,只想買二十斤花生油,不知有沒有?”

劉娟擠到梆子前面搶着回答:“有,開油坊能沒有油賣?……哦,巴爺今兒專門是來買油的嗎?不進屋坐坐了……”劉娟一面說着,一面打量着巴爺,少頃,她皺起了眉頭,看着眼前的巴爺怎麼那麼面熟,在哪兒見過?她倉惶想起她爹劉大仁給她看過一張畫像,畫像是日本人貼在街口的,被爹揭下來拿回了家,給娘做了鞋樣子,上面寫的字她不認得,只認得那個人的模樣,怎麼看眼前的老頭就是畫像上的人,只是,這個老頭臉上少了亂七八糟的鬍鬚。

劉娟雖然不認字,她的腦子反應特別快,記憶深刻,她悄悄拉住梆子的胳膊,低低說:“這個老頭是鬼子要找的人,不能讓他在村子裡久待,快讓他走,否則,不僅連累咱們,也會讓小人告到鬼子那兒……”

聽婆姨這麼說,梆子一下子慌了神,他擡起眼睛看着巴爺,輕聲問:“巴爺,您殺了一個女人嘛?一個鬼子的人……”

巴爺沒有回答梆子的話,而是不緊不慢地說:“俺買二十斤花生油,俺馬上走,去彌河鎮看望朋友。”

“好,好,您老稍等片刻。”梆子說完,匆匆擠進了院門,向東廂房走去,一會兒,提了一鐵桶的油出來,“巴爺,給您放車上嗎?”

“放車板前面,放前面。”巴爺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大洋。

劉娟盯着巴爺手裡的大洋又驚又喜,嘴裡卻說:“巴爺,俺父親敬重您是一條漢子,今兒這桶油送給您了,您趕緊趕路,雪天路滑注意安全,這個時候路上沒太多的人,正是時候。”

巴爺暗暗佩服梆子找了一個聰明媳婦,話裡話外趕他們走,卻說得這麼委婉。

巴爺手裡抓着馬鞭,抱抱拳,“好,我們馬上告辭,這油錢還是要給的,一塊大洋夠不夠?無論夠不夠就這麼多。”

梆子連忙擺手說:“巴爺,您客氣了,走路多少錢也不夠花,窮家富路,油錢就算俺梆子孝敬您的,您老收回去吧。”

“好,再見。”巴爺跳上馬車,沒有回頭看車篷,嘴裡吼了一嗓子:“丫頭,坐好了,咱們啓程。”

看着馬車向前走去,梆子用手撓撓後腦勺,心裡很彆扭,巴爺走到家門口也沒讓進屋喝口水,他想埋怨婆姨,他試探地在嗓子眼裡叨叨了幾個字,沒吐出口,看着劉娟慢慢撅起的嘴角,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梆子就是一個柔寡斷懦的男人,他心裡渴望巴爺能留下來,好好敘敘家常。可他做不了他媳婦劉娟的主,他也怕村子人多眼雜,招惹沒必要的麻煩,走了也許更好,這個天氣趕路也許能躲過鬼子。

“哼,又丟了二十斤花生油,又白乾了。”劉娟笨拙地彎彎腰拍拍褲子上的雪,嘴巴抱怨梆子:“都是你交的朋友……窮朋友,貪便宜的朋友。”

“是,是你說不要錢,再說,俺離開城隍廟時,巴爺給了俺十塊大洋呢……”梆子覺得自己說話有點硬,怕老婆生氣,蹲下身,幫老婆把拖拉在地上的褲腿挽起來,站起身體,跺着腳,把雙手放在嘴巴上哈哈熱氣,換了一副討好的臉色:“老婆別生氣,不要斤斤計較,俺在城隍廟時,巴爺對俺有照顧。”

梆子和他婆姨的話飄到了巴爺耳邊,佔便宜不是巴爺的性格,他把手裡攥着的一塊大洋順着車篷頂扔了過去,大洋帶着一股風,正好落在了梆子的懷裡,梆子情不自禁後退了幾步,劉娟大吃一驚,這功夫還了得?梆子雙手攥着帶着巴爺體溫的大洋,百感交集。

恰在此時,身後走來一箇中年漢子,他身上披着蓑衣,手裡牽着一匹馬,眼睫毛上落着白白的哈氣,目光炯炯有神,看着遠去的馬車,喊了一聲:“娟子,是誰呀?你們兩口子在叨咕什麼呀?俺聽到,什麼巴爺……什麼城隍廟……”

劉娟一回頭和來人打了一個照面,喊了一聲:“爹……”爹怎麼跑來了?看着爹急賴賴的樣子,猜到了爹也許知道那個人是誰,她小心翼翼抓着梆子的胳膊走近劉大仁,撒嬌地問:“爹,您都聽到了?”劉娟與她父親不敢撒謊,“爹,是那張紙上畫的人…”

來人正是劉大仁,劉大仁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膽大,說話高嗓門;眼睛比一般人大一倍,黑眼睛佔據了眼窩的四分之三,村子人都喊他劉大膽,不只是因爲他眼珠子大,是因爲他膽大如斗。他做的是煤炭生意,需要一個大場院,他選擇了山坡下面那塊荒無人煙的墳地。爲了防止偷煤的,他常年住在煤場裡與墳頭作伴。

“爹,這麼大的雪,您牽着馬去哪兒?”梆子用擔憂的眼神看着劉大仁,問:“爹,俺小叔和文傑兄弟回來了嗎?”

“是他,你們怎麼趕他走了呢?不行,俺要喊他回來喝酒。”劉大仁沒接梆子的話,而是責怪道:“梆子,你也是快當爹的人了,要有自己的主見,不能總聽媳婦的話。你在城隍廟時,一直以來承蒙巴爺照顧,你都忘了嗎?人啊,不能忘恩負義。”

劉大仁瞥斜了自己女兒一眼,沒好氣地說:“這丫頭被我們慣壞了……俺去把巴爺追回來,這麼大的雪天,走到家門口,應該喝幾杯酒暖暖身體。”

劉娟知道她爹的脾氣秉性,他老人家喜歡與英雄交朋友,這怎麼好呢?她用手指狠狠掐了一下梆子胳膊,意思讓他勸勸爹不要多事。梆子被婆姨擰疼了,也領悟了婆姨的意思,他把劉大仁拉到小門樓旁邊,低聲細語:“爹,俺瞭解巴爺的性格,他不會留下來的,他怕連累咱們,更怕連累咱們整個村子,”梆子最後一句話裡的“更”說的響亮。

劉大仁不再言語,他知道他女兒不惹事不找事,不吃虧,但,英雄到了家門口,沒見見面他覺得很遺憾,“好吧,你們兩口子快回家吧,俺去前面看看。這雪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停?咱們家運煤車上午應該返回了,到現在也沒見影子,俺去看看。”

說着,老人跳上了馬背,追着巴爺的馬車而去。

劉大仁騎着馬一會兒追趕上了馬車,“巴兄弟,請慢走。”

巴爺聽到馬蹄聲,回頭看過去,是一個頭戴斗笠,身穿蓑衣的男子,騎着馬飛馳而過,繞過了馬車,橫擋在馬頭的前面,巴爺拉緊馬繮繩,“噓……”

劉大仁右手裡攥着繮繩,用左手包住右拳,大眼睛盯着巴爺,

“巴兄弟,您慢走,已經到了家門口怎麼會繞路而行呢?請原諒小女年幼做事不周。”

“喔,是劉老闆呀,今兒不叨擾了,趕路要緊。”

“巴兄弟看在俺與許老闆的面子上,您賞個臉,到莊上坐坐,俺給您溫一壺老酒,暖暖身子再走。”

劉大仁嘴裡的許老闆就是許洪濤,劉家大兒子劉文峰在許家碼頭做事,他明面上是許家碼頭的管事,真實身份是地下共產黨員,他也是彌河碼頭上抗日力量的領頭羊,鬼子霸佔了彌河碼頭,他被日本人和許洪黎留了下來。

這次炸鬼子的貨輪有他的功勞,是他把情報送到了桂花茶樓,又根據許連姣和代前鋒從谷田那兒得到的佈防圖,一舉得勝。巴爺帶領二十幾個戰士偷襲了鬼子貨輪,犧牲了五個,劉文峰親眼目睹了巴爺一行人英勇無畏,用身體抱着炸藥包與鬼子貨輪同歸於盡,他心裡很是敬佩,他把這件事與他爹劉大仁講過,他希望爹也能參加抗日,只要中國人民都站起來抗日,日本鬼子就會落荒而逃,只可惜有的人沒有覺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巴爺是從劉文峰嘴裡知道梆子娶了他的妹妹,住在柳家溝。只因爲大雪路難行,本想在梆子家坐坐,歇歇馬,沒成想被梆子婆姨幾句話就打發走了,現在再回去,豈不是惹人煩。

“劉老闆,俺就不去了,前面有座破廟,俺們爺仨去廟裡坐會就行了,您去忙吧。”

“怎麼好意思呢?”劉大仁擡起大手呼啦呼啦臉上的雪水,“您不給俺面子嗎?”

“劉老闆,今天不叨擾您了,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嗎?您去忙吧,有緣下次經過柳家溝,咱們哥倆痛痛快快喝幾杯。”

巴爺一席話提醒了劉大仁,的確他還有事,不知拉煤的卡車走到哪兒了?是不是在半路上拋了錨?還是遇到了鬼子?

“那,巴兄弟,您,唉,對不住了,下次您經過家門,千萬不能繞路而行,俺去前面看看運煤車,在平日裡,這個時候應該早到家了。”劉大仁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雪大、霧氣茫茫看不清路,司機不敢開車……”

“那,您快去忙吧。”巴爺向劉大仁抱抱拳,“後會有期。”

巴爺趕着馬車晃悠悠穿過了巷子和街道,直奔柳家溝北路,沿着北路走下去有一座破廟,破廟離着霸王墓地還有半里路,正好夾在柳家溝和霸王墓之間。

雪越下越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砰砰砰砰”遠處傳來幾聲槍響,是鬼子,槍聲之中夾着鬼子的大皮鞋,聽聲音離着有二里多路,這麼大的雪,不愧是靈耳焦巴爺,他勒住馬繮繩,側耳細心聽聽,至少有十幾個鬼子,還有幾個人與鬼子一邊交火,一邊撤退。子彈像砂鍋炒豆子“噼裡啪啦”響,還有奔跑的腳步聲。怎麼辦?放下馬車去幫助那幾個人不可能,不幫忙又不是他巴爺的性格。就在他左右爲難的時候,小敏掀開了車簾,往外探着頭,“巴爺,馬車怎麼不走了?”

“沒什麼?這麼大的雪咱們應該找個地方歇歇腳,俺心思先去那座破廟裡躲一躲。”巴爺的大眼睛警惕地觀察着四周,他的耳朵緊張地豎着,如果身邊沒有丫頭和九兒,他定會不顧一切地跑向出事的地方,此時不能,不僅有自己年幼的兒子,還有丫頭,保護兩個孩子是他的責任。

前面的確出現了一座破廟,矗立在馬路邊上的山坡上,紅紅的屋頂被雪覆蓋着,被風捶打,露出左右兩個高挑、尖尖的屋檐;廟前廟後都有臺階,凹凸凹凸的荒涼景象被大雪藏了起來,顯得它孤立不伶仃;臺階兩側矮鬆變成了雪松,像頭頂戴着一個個白絨絨帽子的幼兒;低窪處,時隱時現、彎彎曲曲的蚰蜒小路,落滿了一層層雪,上面一層被風吹起來,露出一點點磨亮的石階,宛若一面面鏡子,反射出點點光。

巴爺把馬車停在了臺階下,把小敏和九兒抱下來,又把包袱背在肩膀上。

“丫頭,站穩了,別讓風吹跑了。哈哈哈哈,今兒風太大。”巴爺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嘴裡開着玩笑,把馬從車上卸下來,把馬繮繩攥在左手裡,從小敏懷裡抱起小九兒,“走,咱們到廟裡去歇歇腳。”

沿着石階路往前走,正中間是一座大殿,大殿門口一側有一棵古槐,看不清有多高,似乎已經入天,這棵樹中間枯萎,活像賣豆腐用的梆子,隨着風傳來“邦邦邦”的響聲,有的枝條幹枯,隨風飄落,可是,爲了在春天展示它的蔥綠,它沒有放棄活着,哪怕有一絲希望它都要堅挺着身軀。

廟門大敞着,風頭卷着雪水,摔打着破爛不堪的門板,發着響亮的“咣噹咣噹”的聲音,真應了一句話: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門扇破碎,門軸依然那麼亮,像是黃花梨木,晶瑩剔透;雪飄進了大殿裡,地上一半雪,一半水。這座空蕩蕩的古廟,四鄰不靠,寂無人聲,暴風驟雪陪襯下,愈顯得莊嚴肅穆。

“丫頭,進去吧,我去給馬喂點雪,喂點草,雪地裡有不少草,用腳丫扒拉扒拉雪就能發現地表上的草,很厚,夠馬吃個撐腸拄肚,真好,給,把小九兒交給你,他又睡了,小孩子能睡覺。你餓了,包袱裡有吃的,但,你不能睡覺,明白嗎?無論外面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關好廟門。”

“俺知道了,巴爺,俺躲到香案下面,您去忙吧。”

巴爺牽着馬回到了馬車旁邊,他又檢查了一下四周,槍聲隱隱約約還在響,天越來越黑,雪密密麻麻地下着,風忽緊忽慢地颳着,他沒有猶豫,動作敏捷地跳上馬背,風馳電掣而去。

大殿裡香案下,小敏看着懷裡的小九兒呢喃着夢話,聽着木門在風裡有節奏地響着,她的眼皮睜不開了,真想睡一覺,又怕睡着了巴爺回來聽不見,把眼睛睜大送到門外,遠處山坡上傳來了悲泣聲,被風吹亂了,聲音很低,很傷心,有一個男人捶胸頓足嚎啕,悔恨交加,夾着一個女子細懦的聲音,一聲一聲地呼喚着“娘”,悲悲切切。

小敏心裡一顫,她想起了自己的娘,娘離去正好是冬天,出殯那天下着雪,雪沒有今天大,飄飄悠悠落在孃的棺柩上,所爲棺柩,就是四扇舊門板釘了一個長長的盒子,爹把娘抱着放在裡面,給她臉上蓋上一塊紅布,不知孃的臉當時是什麼樣子,看不見,只看到她的身體筆挺,衣服還是補丁摞補丁,她兩隻手裡分別攥着一塊豬骨頭……爹哭得東倒西歪,幾個鄰居扶着他。還有二叔從坊茨小鎮回來了,二叔臉上掛着淚,小聲責怪着爹說:“早做什麼啦?大嫂跟着你一點福都沒享,整天只知道喝酒,吹牛皮,亂髮脾氣,好好想想,應該做點什麼了,爲這個家……爲這個國家做點什麼,也算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小敏不希望二叔譴責爹,娘最後都沒有埋怨爹一句。

娘去世的那一年,小敏剛剛五歲,不記得爹向娘發過幾次脾氣,因爲爹發脾氣儘量不守着她,聽到爹向娘高聲嚷嚷小敏就會哭,爹嘴硬心軟,看着誰流淚他也難受。

爹罵娘,娘也委屈,娘心裡無論有多大的委屈,一般不會當着爹的面流淚。娘性格內向,不記仇,只記得別人的好,臨了還囑咐小敏說:“你爹不容易,家裡全憑他一個人掙錢,下井又累又危險……好好照顧你的爹。”

娘死了,爹不再喝醉酒,每天卻像喝了好多酒似的,暈暈乎乎,抓着自己手打自己,瘋瘋癲癲哭喊着:“你來打俺呀,打俺吧,俺不是人,不是人,你是一個那麼溫柔體貼的女人,俺卻不知好歹,不好好對你……如果有來生,俺一定、一定好好疼愛你……”爹的話不知娘聽到了沒有?聽到了,娘還能回來嗎?人有來生嗎?

小敏把小九兒放在包袱上,從香案下面鑽出來,擡起淚眼,看着香案之上正襟危坐的地藏王菩薩,“撲通”跪下去,雙手合十,嚼着淚禱告着:“菩薩呀,請您保佑俺娘在那邊的生活不再有磨難,有吃的,有穿的……”

就在這時,廟外面人聲嘈雜,好像有許多人,他們的腳步是奔着大殿而來。沒有巴爺的聲音。

“三哥,有人,有馬車,車篷裡有女人的衣服,還有一桶油……”

“土匪?!”小敏大驚失色。

第六十九章綢緞鋪子門前第十五章 雜亂無章第四十四章一介布衣第五十九章街道上第五十八章秋天的花第四十一章槍聲第五十九章街道上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第二十六章果飲屋第八章 趙媽第十八章兩個女孩第二十三章 女孩沃.仟溪第二十六章果飲屋第四十六章一件男人長褂第三十二章無事不登三寶殿第六十六章好人第三十二章無事不登三寶殿第八十九章遇到土匪第七十章避坑落井第八十九章遇到土匪第九十三章 一杯茶第六十五章小鎮上第三十六章梔子第九十四章 臘月二十三第七十章避坑落井第三十九章魂與魄第四十五章美人兒愛英雄第二十三章 女孩沃.仟溪第六十八章無計可施第二十九章 是人還是鬼?第二十八章 戲裡戲外第五十五章小可憐第五十章二丫頭夏蟬第三十七章天在流淚第八章 趙媽第十七章這怎麼好呢?第十章 憂與惶第十二章 閔家第一百零二章 忍第四十七章雨小了第七十七章藩籬小鳥何甚微第十六章橫生枝節第七十四章蕭瑟與凋謝第三十一章許家的燈亮着第九十七章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第十七章這怎麼好呢?第四十三章下山第六十一章自鳴得意第七十一章日本料理店第十四章柳暗花明第三十七章天在流淚第二十一章趙山楮第五十七章山路上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六十一章自鳴得意第十七章這怎麼好呢?第十一章遇到惡人第六十九章綢緞鋪子門前第九十二章 醒第四十七章雨小了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一百零七章 鐵漢第五十五章小可憐第二十一章趙山楮第十六章橫生枝節第十章 憂與惶第九十四章 臘月二十三第七十四章蕭瑟與凋謝第六十七章苗先生家第十一章遇到惡人第二十六章果飲屋第九十五章 內憂外患第二十章 這事兒是不可能的第一百零五章 明第一百零三章 驚第三十二章無事不登三寶殿第二十四章這件事,讓我去~第四十章菸斗第四十九章趙媽的兒子在哪?第十七章這怎麼好呢?第三章父親的淚第八十九章遇到土匪第四十九章趙媽的兒子在哪?第四十二章血與仇第十四章柳暗花明第九十一章鄰居第十一章遇到惡人第三十一章許家的燈亮着第八章 趙媽第十四章柳暗花明第八十七章離開青峰鎮第七十二章相逢不相識第六十八章無計可施第六十七章苗先生家第八十九章遇到土匪第一百章 寒與冷第二章 母親的不放心第六十八章無計可施第六十八章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