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臘月二十三

黛府是代前鋒在八里莊的私宅。

代前鋒在蟠龍山有櫻桃林,有黛寨,在八里莊村有黛府,真是馮諼三窟。

代前鋒跟着姚訾順去彌河碼頭之前,把櫻桃林的黛寨交給了許連成的隊伍,讓許老太太主僕二人住進了八里莊黛府。

黛府門前臺階下,兩邊各放着一塊四方四角的石樁子,石樁子有三尺多高,上面分別蹲坐着一個石獅子,寬大的鼻翼,六根長長鬍須掠過一張大嘴,嘴裡含着一顆石珠子,吞不下去,吐不出來,齜牙咧嘴,威風凜凜。

兩扇結實的、黑漆漆的大門,中間掛着兩個圓圓的大銅環,風颳着門扇,兩個門環有節奏地蠕動,蜿蜒着一絲絲金光,就像螢火蟲縈繞在黑洞洞的夜晚,平添了一綹色彩。

踏進院子,前院後院一目瞭然,前院有三間東廂房,還有三間西廂房,中間是堂房,堂屋兩邊各有一個臥室,臥室門窗都朝南,看着敞亮。

這兒曾是八里莊地主家的老宅,鬼子來了後,地主一家去了威縣城,把這座老宅賣給了代前鋒。

此時,兩扇院門緊緊關着,寒風捶打着厚厚的門扇,發出“咣噹咣噹”聲。門口裡面徘徊着一個青年男人,他在黑暗裡跺着腳步,時不時把雙手放在嘴邊哈着熱氣,時不時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盯着門洞子,豎着耳朵聽着門口街道上的動靜,他是閔文智,今天他跟着許連成下山,與八里莊附近的抗日地下組織研究新的任務。

擡起頭,彎月在雲霧裡繚繞,落在三間正房和六間廂房的玻璃窗上,反射在院井裡,院井正中間一個大大的瓷缸盛滿了水,水光與月光交織在一起,浟湙瀲灩。

深藍色的夜空多了幾顆星星,像一個個蓋着被子的嬰兒,半睡半醒,一會兒把小臉藏進雲裡,掀起一角,偷窺着外面的光景。一會兒踢落雲花做的被子,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一會兒疏疏落落、淅淅零零的星星跑到了月牙上,兩束光合並在一起比先前多了許多明亮,那絲明亮像飄飄灑灑、細膩的雪,委婉地在半空中飄浮,輕柔地拂過閔文智乾淨的面孔。

閔文智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窕窈的身影,婷婷玉立,徐徐走近他,垂下長長的睫毛,兩片羞紅變成了粉色的胭脂,俊美的模樣。他如醉如癡地凝睇着眼前的女孩,她身上不見綾羅綢緞,只有粗布短衫,肥大的棉褲……她不再只會文酣墨飽、箏樂清韻和雅,一雙小手攥起了長槍;一頭輕柔的長絲變成了齊耳短髮,鬢角一邊彆着一個簡簡單單的鐵卡子;月牙般的雙眸含着一汪秋水,一泯一笑多了幾分調皮;一陣山風吹來,一縷黑髮黏在她的脣角,帥氣之中帶着一抹溫柔可人。

街角的風躥上了高高的牆頭,飄落一層雪,淋在閔文智的臉上,擎起大手呼啦呼啦臉,啞然失笑,下山之前,他和許婉婷聊了半天,分開一會功夫就開始惦念,真是不好意思……突然,門口街道上傳來了腳步聲,聽聲音是往這邊而來,腳步細碎,像是女人。

閔文智一激靈,許連成幾個人正在後院柴火房研究事情,這個女人這個時候到黛家做什麼?她是誰?閔文智皺皺眉頭,躡手躡腳靠近院門,眼睛貼着兩扇大門的縫隙看出去,朦朦朧朧的月光下,臺階下出現了一個小女孩,她的個子不高,身材清瘦,頭上包着一塊大圍巾,只露出一雙滴溜溜轉的小眼睛。

她往前走一步,再回頭看一眼,她的腳步聲驚動了躲在牆角根覓食的老鼠,一隻大老鼠從女孩腳下“嘰嘰”叫着躥過,她的身體一趔趄,一隻手本能地抓到了身旁冰涼的石獅子,好像被燙着了似的,速即把手揣進了懷裡,繼而,她的腳往前大膽地邁了一步,跨上了第一層臺階,擡起腳就能碰到第二層臺階,她猶豫了,站住腳,扭着細短的脖子,腮幫子放在肩膀上往身後瞄了一眼。

順着女孩視線看過去,對面巷子拐角處有一個清瘦的身影落在地面上,在月光下瑟瑟發抖,站不穩的樣子,一會兒,嶙峋的後背依靠在身邊的牆上,抻着脖子上一圈皮,雙手捂着嘴巴打着哈欠;一會兒,弓着大蝦般的腰,吸溜吸溜鼻子,一流鼻涕吊在他的鼻尖上;一會兒,把雙手夾在兩條麻桿腿裡,東張西望,像憋着一泡尿。絕不可能尿急,山村不是城裡,沒有那麼多規矩,隨處都可以解決這一點問題。

閔文智把目光收回來,這時女孩的臉已經貼在了門縫上,她的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珠子與閔文智銳利的眼睛相撞,嚇的她“啊”

驚叫了一聲,“噔噔噔”退下了臺階。

女孩轉身準備逃離,一陣穿堂風穿過門前的街道,她頭上的圍巾從肩膀上滑落,她慌亂地蹲下身體,一邊摸索着地上的圍巾,一邊膽戰心驚地盯着身前的門洞子,她害怕院裡有人追出來。

一絲月光劃過高高的門檐掃過女孩的臉,一瞬間,女孩臉上一道長長的、紫紅色的疤痕映現在閔文智眼簾,天黑月高,他看得清清楚楚。

閔文智腦袋瓜子飛快地轉着,許婉婷曾告訴他說:敏丫頭流浪在外兩年多,就是吃了一個春兒丫鬟的虧。

那年春兒父親毒蠍子欠下煙館的錢,煙館打手跑到她家催債要賬,毒蠍子沒在家。

在打手準備離開毒蠍子家時,撞見了回家的春兒,見年幼的春兒有幾分姿色,想把她賣了抵賬,春兒使勁掙扎,打手手裡長刀不小心擦過她的臉,瞬間,鮮血飛濺,打手一愣,趁着這個空擋,春兒抱着臉倉惶逃出了家門,四處流浪,被出門買菜的廖師傅遇到,帶回了許家大院,許老太太看她可憐,收留她做了許家丫鬟。

想到這兒,閔文智後退了兩步,轉身急匆匆繞過東廂房直奔後院。

堂屋裡,屋子正中間生着煤爐子,爐火在跳躍。

靠北牆根有一張四方桌子,桌子上有一盞玻璃罩子燈,燈苗燒得旺盛,像一個橢圓形的蓮花瓣,晶瑩剔透。

桌子上方的牆上貼着一張竈王爺的畫像,畫像下面擺放着一爐香燭,清香淼淼。香爐旁邊放着一個小盤子,盤子上放着三個看不清顏色的餃子,一雙竹筷子插在餃子中間。

桌沿邊上放着一個棉布與棉花縫製的暖籠,也叫暖袖。

許老太太坐在四方桌旁邊的椅子上,一身普通女人打扮,上身穿着肥大的過膝棉襖,遮蓋着一條灰色的棉褲。

老人比以前憔悴了好多,微微耷拉的眼皮,遮着一雙深褐色的眼眸,佈滿了血絲,不知老人多久沒有好好睡覺了?

今兒的餃子老人只吃了兩個,喝了一碗餃子湯,趙媽讓她多吃幾個,她說吃不下。老人心裡牽掛着舅老爺,更牽掛着山上的孩子,有糧食她讓戚鐵匠找人送到山上,她擔心山上冷,孩子們身上沒有厚棉襖,再吃不飽飯,會更冷。

環視一圈屋子,這是一間穿堂屋,左右連着兩個臥室,除了堂屋這盞煤油燈,其它屋子都黑幽幽的。

想想郭家莊許家大院明亮的燈光,許老太太黯然傷神,尤其小年那天,從早上開始降大雪,家丁手裡抓着笤帚,一邊掃着長廊裡的雪,一邊仰起頭、張開嘴,讓雪飄到嘴裡,一邊與丫鬟搭訕,嘻嘻笑着打趣。幾個調皮的丫鬟抓起厚厚的雪攥成團,互相投擲,雪花與笑聲漫天飛舞。

火房裡傳出切菜板與砍刀相撞的聲音,一下一下像敲着的邊鼓。廖師傅在喊丫鬟,問菜洗好了沒有?他的頭探出門檐,煙筒裡突突冒着的蒸汽把屋檐上吊着的冰凌烤化,一滴滴冰水鑽進了他的襖領裡,他沒有埋怨,咧着憨厚的脣角哈哈哈笑着。

趙媽總會說:“廖師傅好脾氣,年輕時候怎麼沒有說房媳婦?”

許老太太半開玩笑地說:“你們倆可以組建一個新家庭。”

趙媽羞紅了臉,推搪道:“哪可以?哪可以?俺大他好幾歲呢,俺這麼大歲數了,都快抱孫子了,讓外人笑話。”

其實趙媽歲數不大,今年還不到五十歲。

到了午後,長廊外面、屋瓦上的雪有幾寸厚。直管家換上他壓箱底的新衣服,脖子上纏上一塊青藍色的圍巾,冒雪站在門洞子外面的臺階上,他的眼睛瞟着門口的街道,他是等着大少爺和二少爺一家回到許家大院過小年。

這天好像是他的生日,滿臉堆着笑,笑沒了他的一雙小眼睛,雙頰扯出幾道深深的褶皺。

丫鬟路過他的身旁,調侃他臉上多了一層皺紋,他緊張地辯解:“俺呀,自小有兩個酒窩,老了,酒窩變成了皺紋。”

丫鬟故意問:“冥爺,您老臉上有酒窩,怎麼沒見您喝酒?”

直管家扭着身體,舉着蓮花指,齜着一口小牙:“俺當年呀,侍奉皇上,不能喝酒,所以,滴酒不沾。”

直管家根本不是皇上身邊的太監,是一個看護嬪妃院裡吃水井的小太監,許老太太知道也沒有點破,這點虛榮心她必須給他,他沒有別的嗜好,更沒有子嗣,還有什麼能讓他笑得出來?

大家在嬉笑的時候,舅老爺一隻手裡舉着一把紙油傘,另一隻手裡拄着柺杖,慢悠悠走在魚塘旁邊的小路上,家丁在他身後討好地囑咐:“舅老爺,您慢點,小心路滑。”舅老爺也不搭話繼續低着頭往前走,鞋子故意踩在雪上,手裡柺杖使勁摁在石頭縫裡。走到桂花樹下停下腳步,勾着細長的脖子,向火房的方向撩一嗓子:“廖師傅,俺讓您買的紅蠟燭呢?給俺準備了幾樣葷菜?多少糖果?還有幾掛鞭(爆竹)去哪兒了?不要放火房裡,遇到明火它就會爆炸。”

許家的祭品與爆竹之類不用許老太太操心,舅老爺比她想得周到。

許家和樂又熱鬧的氣氛,讓小年變成了大年,丫鬟的身影從早上忙到晚上張燈結綵。許婉婷與比她大的幾個侄子和侄女在客房、廚房、花園、月亮橋上穿梭,看着很忙碌,也不知忙什麼?一會兒剪紅紙,一會兒包禮錢,一會兒包花束,把每個屋子裡的門簾換成紅色繡花的,那一個個漂亮的布簾是趙媽的傑作,許家每個人都稀罕。

許家院子裡的燈光冒着熱氣,是火房的蒸蒸熱氣,也是孩子們的汗氣,天氣那麼冷,每個人臉上掛着汗珠子,在燈光下閃閃爍爍。

此時此刻,小年的雪昨天下過了,白白地鋪在街上,顏色那麼單調,沒看到一點喜慶。

街上鋪子缺少麪粉,幸虧她提前用大洋買了兩袋子麪粉送到了山上,否則山上孩子用什麼包餃子?聽說張家兩口子的火燒鋪子因爲買不進麪粉,清鍋子冷竈子。

茶葉行因爲交通不方便,運不來茶,本想給舅老爺買斤好茶葉,也沒能如願,只買了二斤高粱飴糖託人送過去了,不知他收到了沒有?這麼近,只有五六里路,那麼難行。

沈家豬肉鋪子裡沒有一塊肉賣,豬還沒有退毛就被鬼子搶去了……這日子給老百姓留下了什麼?只留下厚厚的雪在夜色裡閃着寒光,還有冷,冷冷清清。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送竈神去天上言好事,她們主僕二人只包了幾個黑麪白菜餡餃子,沒有一絲肉,菜少面皮厚,否則包不住,一下鍋就散了。

挑了三個整齊的放在桌子上,這是一個念想,希望竈神去天上替許家多說好話,不需要大富大貴,只需要許家子子孫孫平平安安。

趙媽端着針線笸籮從爐子一側站起身,走到了許老太太身旁,壓低聲音說:“老太太,那個文智少爺跑去了後院,不知發生了什麼?那個戚鐵匠從青峰鎮回來了,他身上戴着重孝,一個時辰之前俺與他打了一個照面,他說就不過來給您見禮了。俺,俺心裡有話要告訴您,俺憋不住,戚老二他告訴俺說,舅老爺的丫頭回來了。”

趙媽的話打斷了許老太太的回憶,她把佝僂着的背往上直了直,眼睛裡冒出兩束驚異的光,口氣裡帶着喜色:“你是說敏丫頭嗎?她回來了?去哪兒了?去郭家莊了嗎?”

趙媽搖搖頭,把手裡笸籮放在地上,雙手垂在腹部,互相搓着,一時不知怎麼回答許老太太的問話,又不能不回答。

“沒,她先去了坊茨小鎮,聽說,聽說她還有點事兒……”

“噢,十多年了,她們仨姐妹應該聚一聚,這是理兒,不容易,不容易,可以理解……敏丫頭以後呀不再孤獨,她找到了兩個姐姐,真好,真好,值得慶幸。”許老太太說完又把身體軟塌塌靠在椅背上,她想起了她的幾個孩子和孫兒,長吁短嘆:“唉,俺許家這幾個孩子呀,一個也沒有讓俺省心的,俺那個三丫頭走路怕踩死螞蟻,沒成想,每天跟着羅一品槍林彈雨……讓俺這顆心放不下呀。他們舅老爺說,說俺孩子多,孩子多,孩子多俺也怕呀……趙媽呀,帶着俺去後院,連成不來見俺,俺去看看他……”許老太太把桌上的暖籠抓在左手裡,右手摁着桌子角,顫抖着站起身體,又說:“這段時間俺眼皮呀總是跳,頭也暈乎,站不住,趙媽,您扶俺一把。”

趙媽伸出右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燈,把左胳膊伸給許老太太,笑着說:“老太太,您抓着俺的胳膊,俺給您力量,您就輕快多了。”

許老太太拽着趙媽的胳膊往前蹉跎了兩步,碰到了地上的笸籮,圓圓的笸籮在地上打着旋,順着牆角滾到了桌子底下。

“俺忘了,忘了收起針線笸籮。”趙媽自責着,她也顧不得回頭看,眼睛緊緊盯着許老太太的腳下,生怕老人家再被其它東西絆倒。

許老太太沒在意趙媽嘟囔什麼,她緊鎖眉頭,愁顏不展,自顧自個兒喋喋不休:“俺那個大兒媳婦萬瑞姝呀心更野,顧不得她的兒女,孩子們在山上沒有吃的,沒有穿的,俺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許,也許俺那大兒媳婦以爲有俺在,她的兒孫不會有什麼差池,可是呀,哪個孩子聽俺的話?表面上看着唯唯諾諾,有禮數,實則他們有自己的主意……連盛去了滄州至今沒有任何消息,他的女兒都滿地跑了……琻鎖也是一個倔強的丫頭,真是跟着什麼人學什麼人,隨她的婆婆,她寧願帶着幼小的孩子留在山上,也不願意住在風不着雨不着的大屋子裡,可憐呀,孩子太小就要跟着她吃苦……趙媽呀,你上山的時候問問,能不能把俺的重孫女帶下山?咱們替她養着,趁俺還能動。”

趙媽弓着身子,把手裡的玻璃燈往門口臺階方向送了送,燈光把門檻外面的石基路照得錚明瓦亮,像一塊塊晶瑩剔透的玉石。

“是,老太太,這幾天俺也想過這件事,曾孫小姐已經兩歲了,也不吃奶了,應該接下山,只是,只是……聽說……”趙媽的話在喉嚨裡卡住了。

許老太太的身體往前一撲,一隻手扶住門框,另一隻手拍着胸脯,表情凝重又嚴肅,“趙媽,這兩年你是怎麼啦?說話明一半,陰一半,你怕什麼?你有話直說,你不要瞞着俺,你的話,不,所有人的話都藏在俺心裡,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俺明鏡似的。俺還沒有老,沒有糊塗,你呀,不要磨蹭,快說,別讓俺着急。”

“老太太,琻鎖娘倆要去滄州,去找孫少爺……琻鎖想讓孩子見見她爹,被三小姐攔住了。”

許老太太扶着門框的手“啪啪”拍了幾下,她的胸口窩裡憋悶難忍,主要害怕,似乎看到鬼子手裡血淋淋的刺刀戳在她孫媳婦和曾孫女的身上,她不想看到那樣的畫面,她扯着沙啞的嗓子:“不,不可以,旅途遙遠,路上不安全……她年紀輕輕,怎麼不用腦子想想, 她不知道嗎?鬼子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告訴她,就說俺也不允許她們娘倆去滄州。”

“老太太,您彆着急,彆着急,也許俺聽岔了。”趙媽深深垂下頭,滿心懊悔,她恨自己這張不會說話的嘴巴,把不該說的話吐嚕出了口,讓老太太急得頓足捶胸。

閔文智從後院竄出來,他聽到了趙媽和許老太太的對話,看着許老太太着急把火的樣子,疾走幾步來到老人面前,雙手扶住老人的胳膊,喊了一聲:“媽,……您老,您老怎麼啦?”

聽到閔文智的聲音,許老太太平穩一下激動的情緒,擡起頭,藉着煤油燈的光,慈愛地端詳着眼前的三姑爺,這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小夥子,眉清目秀,清澈的雙眸炯炯有神,像給寒冷的夜晚添了一把劈柴,多了些溫暖。

閔文智爲了許婉婷與他父親閔康承鬧僵了,沒去青島,留在了蟠龍山參加了抗日隊伍。去年,許老太太自作主張讓兩個青梅竹馬的孩子舉行了婚禮,她爲自己沒經過大腦的倉促決定而沾沾自喜。眼下戰火連綿不斷,鬼子、漢奸橫行霸道,她最憐愛的三丫頭有了歸屬,有情人終成眷屬,就是死了她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文智,俺來問你,琻鎖她們娘倆還在蟠龍山嗎?”許老太太知道閔文智不會騙她,他也不敢騙她。

“在,她想把孩子送到您身邊,然後,然後她去滄州找連盛……”

“真的?!文智呀,你可不能用謊話騙俺呀,琻鎖什麼時候走?走之前讓她來一趟八里莊,俺有話讓她帶給連盛。”

“媽,俺不敢騙您,在俺們下山之前,琻鎖娘倆確確實實還留在山上,沒有上級領導的決定她不敢隨便行動,再說,還要等敏丫頭和巴爺……”

“等敏丫頭做什麼?巴爺是誰?”許老太太滿眼驚愕。

“敏丫頭手裡有一張通行證,在山東地界可以暢通無阻。俺只能告訴您老這一些。巴爺是誰?俺說了您也不認識,不是嗎?媽,對不住了。”閔文智說着,把雙手抱成拳頭,向許老太太弓腰作揖。

“這一些話足夠了,讓俺的這顆心放平穩了……好,好,俺去見見連成……”許老太太抓住閔文智的胳膊,昂起鬆垮垮的脖子,

“走,文智,你帶俺去見見連成。”

“俺,俺要盯着院門,剛纔……”閔文智擡起手撓撓後腦勺,他不敢說他看到春兒丫鬟了,他怕許老太太生氣,可是,不說不行,必須讓老人有堤防,“媽,俺剛纔看到一個熟人,好似是春兒丫頭和她的爹……”

“誰?!你說誰?”許老太太陡然瞪圓了眼睛,“咯吱咯吱”咬着後牙槽,由於生氣她的胸脯起伏不定,嘴脣哆嗦:“她,那個孩子不是善類,她還是找來了……這,這怎麼好呢?快,快去告訴連成,讓他們快走。”

“俺已經把這事告訴了連成他們,我們一會兒就走……您老,一定要注意身體,不要上火呀。”

許老太太哪兒還聽得進閔文智的話,她擔心後院開會的大孫兒有危險,跌跌撞撞邁出了屋子,腳步落在了石基路上。

“老太太,您等等俺,您慢點,天黑路滑,您彆着急。”趙媽踮着一雙小腳追在許老太太身後,手裡舉着煤油燈,玻璃罩子裡的火苗隨着她的動作、藉着風飄搖,一忽兒竄的老高,一忽兒奄奄一息。

趙媽有點着急,腳下一滑,玻璃燈從她手裡脫落,“嘩啦”摔得粉碎,半瓶煤油撒了一地,微弱的燈苗在地面上跳動了幾下,“騰”升起一團火。

趙媽愣了,傻了,目瞪口呆。許老太太死死盯着地上破碎的玻璃燈和那團火,她心裡突生一種不詳的預感,身體一晃差點摔倒。

閔文智眼疾手快,用腳下鞋底碾壓死那團火,上前攙扶住老人。“媽,您還是進屋吧,連成還有重要的話沒有說完,您就不要去打擾他了。”

許老太太木然地搖搖頭,聲音提高了幾分貝,執拗地說:“不,俺要去見見他。”

冷風捶打着屋檐,帶下幾片殘雪,在院裡飄蕩,飄進了許老太太的心裡,她的血被凍凝固、麻木,臉色像雪一樣蒼白,雙腳擡不動,她的腦袋瓜子還有點熱乎氣,冒着一層細細的汗珠子,頭上灰白的髽髻不再整齊,幾縷頭髮飄在肩頭、臉頰,遮住了她昏花的眼睛,她顧不得抿一抿,頭躥過了腳丫,似乎是用上半截身體拽着僵硬的雙腿,往前踉踉蹌蹌。

繞過廂房北牆根的長廊到了後院,後院柴房的窗戶被厚厚的棉被塞着,看不到裡面的光景。風颳過翹着的窗櫺紙,“呼啦呼啦”響。

許老太太和趙媽一前一後,磕磕絆絆靠近柴房的窗戶。

柴房裡傳來幾個人竊竊私語。

“咱們人手不夠,鬼子這次有大動作,上次他們在彌河口碼頭失策,有了前車之鑑,押送這批武器的至少又加了一個連……”

這是許連成的聲音。

許老太太十根手指緊緊纏繞在一起,揣在暖籠裡,她的心“咚咚”跳着,身體明顯在顫抖。

此時天寒地凍,年根就在眼前,大孫媳婦羅一品已經身懷六甲,年關下這一些孩子們又想去“闖禍”,拿着頭去拼命,真真的讓她心裡捏着一把汗,一把冷汗。

“青州同志捎話說,需要鋼纜和鐵鉤子,應該提前藏進坊子火車站,讓咱們的人塞進車廂裡……沙河街巡警劉奇被日本人調到了坊子碳礦區做把頭,那個人俺瞭解,狡猾多疑,想逃過他的眼睛不容易。”這是鐵匠戚老二的聲音。

柴房裡,衝着門口、靠牆跟橫放着一張破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盞小小的煤油燈,燈油見底,燈花很小,屋子裡沒有多少明亮,渾濁的燈花在燻黑的牆壁上跳動,晃悠着幾個坐着、站着的身影。

戚老二嘴裡叼着旱菸杆坐在炕沿上,一隻手託着煙桿頭,另一隻手摁着炕,使勁、連續吧嗒吧嗒嘴角,狠狠嘬了幾口,把煙桿從嘴裡抽出來,把煙窩在炕沿上磕了幾下,鼻子裡“哼”了一聲,一股煙從他的鼻孔裡鑽了出來,脣角不長不短的鬍子上下跳動了幾下,深惡痛疾:“他在沙河街恃勢凌人,助桀爲惡,以前與宗大盲狼狽爲奸,此時在日本人面前如蟻附羶。日本人覺得許連瑜,就是你的堂弟太綿軟,所以,又把劉奇調到了煤礦,做了礦工的把頭,明面上,他沒有許連瑜官職大,其實,縣官不如現管。礦上的同志說,說他比張喜篷更心狠手辣,打人從不手軟。”

炕角旁邊站着的幾個年輕人攥緊了拳頭,眉頭緊蹙,看看戚老二,再看看坐在桌子旁邊凳子上的許連成,只要許連成發話說除掉劉奇,他們都想爭先恐後跑一趟坊子礦區,做一回英雄,爲民除害。

許連成一臉嚴肅,半天吐出一句話:“這也是俺今兒把俺堂弟接到八里莊的主要原因……他們應該快到了。”

許連成的話被一縷縷旱菸從破碎的窗櫺處和門縫子拽出來,許老太太身體不能自己地觳觫,猛不丁打了一個噴嚏。

聽到院裡的聲音,許連成驀地站起身來,帶起一股風,黃豆般的燈花立刻左右抖動,眼看着就要滅了。

許連成看了一眼煤油燈,放輕了腳步,抓着兩扇門邊,慢慢打開一條縫,黑魆魆的院子裡,窗根下站着兩個佝僂着的身影。

當他的目光與許老太太焦灼的眼神相撞時,他一愣,匆忙把清瘦的身體從兩扇門之間擠出來,扭身輕輕帶上門,迴轉身喊了一聲:“祖母,您老還沒睡嗎?”

趙媽見了許連成,慌忙彎下腰,矜持地打招呼:“孫少爺好。”

“趙媽,不必多禮,咱們是一家人。”許連成向趙媽微微一笑,而後把臉又轉向許老太太。

聽了許連成的話,趙媽心裡慌亂地很,又美滋滋的,把剛剛摔碎煤油燈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孫少爺有膽識、有見識、又在北平當過教員,把她一個老傭人當成一家人,她心裡說不上的高興。

“連成……你們……”許老太太嘴裡拖着長音,半天只吐出四個字。

聽着許老太太欲言又止,趙媽明白祖孫二人有話說,她趕緊把抓着許老太太胳膊肘的手鬆開,往後退了一步,垂着頭,喏喏着:“老太太,俺回屋看看爐子,耬耬煤灰,再做點飯,孫大少爺他們也餓了吧?家裡還有一瓢黃豆,煮鍋黃豆給他們充充飢?”

“嗯,去吧。”許老太太沒有回頭,她的眼睛依舊盯着許連成,她想說,院外面有漢奸,你們怎麼還不走呢?她知道她大孫兒心裡有數,比她一個老太婆有主意,不用她提醒。

她還想說,一品下個月就要生了,住在蟠龍山行嗎?那兒要吃的沒吃的,要什麼沒什麼?畢竟一品已經三十好幾了,歲數大了生孩子麻煩,她生婉婷時經歷過生死,她也不敢說,這件事怨她,是她這個老頑固耽誤了兩個孩子的婚事,她後悔不迭。

半天從老人嘴裡冒出一句未足輕重的話:“連成呀,今兒是臘月二十三,你們吃餃子了嗎?”

“吃了,您託人送上山兩袋白麪,趙大當家的獵殺了一頭野豬,一品和琻鎖她們包了幾蓋簾的餃子……我們都吃過了……”

“吃了就好,就好。今天是小年,過了小年就是春節……”許老太太絮絮叨叨,她想用過年提醒大孫兒,過年應該歇歇,不要拿着雞蛋去碰石頭,保住這條命,快做爹了,肩上要有負擔。

“祖母,您老怎麼不去睡覺呀?這麼晚了,您去睡吧。”許連成說着上前攙扶住老人的胳膊,嘻嘻一笑:“孫兒送您回屋。”

“連成呀,俺這心呀,一點也不安定,俺怎麼睡得着呢?你們是不是想把連瑜也拉下水?你們是知道的,他明面上雖然好行小惠,其實呀,俺最瞭解他,他性格懦弱,不及你們哥倆機靈。”老人說着把手舉到耳邊,抿了抿擋住眼簾的散發,眼睛注視着這個許家的長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自小性格沉穩,知書達理,模樣有點像他的祖父,只是他祖父個子沒有他高大,至少比他胖,那個時候許家要什麼有什麼,每天魚肉滿桌,而,現在呢?不僅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個好好的大家庭四分五裂。

許連成學識也隨了他的祖父,昔有嵇氏子,龍章而鳳姿。

更喜歡安靜,每天坐在書房看書,很少跟着他舅老爺出門逛酒館;也不好穿戴,冬天頭上頂着一箇舊棉帽子,身上穿着掉了顏色的長棉袍,每次把裁縫請到家裡,其他孩子樂滋滋圍在裁縫身邊轉,唯獨缺少他的身影。

丫鬟傭人找遍許金府,太陽下山了,纔在假山後面尋到他,他胳膊窩下面夾着一本書,一會兒高昂着頭仰望着星空,嘴裡吟誦着文天祥的《過零丁洋》,一會兒彎腰伸手摸摸荷花池裡慘白的月光,十幾歲的年齡像年過半百的老人,哀轉嘆息,憂國恤民,他的心裡裝着一個天,一個地,一個世界,他心裡那個世界什麼樣子,無人感知。

老人胸脯起伏跌宕,半責怪,半感嘆:“瞅瞅你們,你們這幾個孩子,祖母老了管不了你們,可是你們也不應該瞞着俺,不是嗎?一品說,說什麼連瑜一直在找俺,他跟着俺時間最長,俺心裡也最疼他,今兒,這麼黑燈瞎火的,俺不放心呀,俺怎麼能安心躺着?連成呀,你安排人把他接到八里莊村來,不單單是讓俺見他一面這麼簡單吧?”

“祖母,祖母,您彆着急,別生氣,剛纔俺進院子時,以爲……以爲您老睡下了,就沒去打擾您,祖母您也別擔心,連瑜是俺的弟弟,俺會捨命保護他。”

聽了大孫兒嘴裡的話,許老太太心裡驟然灌進一碗凍凌子,冰到心口窩;兩條不會打彎的腿直直地杵在冰冷冷、堅硬的地面上,身體僵在原地。

她心冷,心疼,一股淒涼、悲傷涌上她的心頭,許家哪個孩子不是她的心頭肉啊?半天,她動動哆嗦的脣角:“不許胡說。”

老人的話音未落,耳邊傳來了手榴彈的爆炸聲,隨即不遠處升起一股股濃濃的黑煙,火藥味在空氣中瀰漫;一陣陣激烈的槍聲從八里莊北面傳來,打破了幽靜的夜晚。

第五十九章街道上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第八十章燃燒的怒火第四十八章惶與驚第七十九章無奈之舉第四十八章惶與驚第七十六章險與惡第六章惆悵第六十八章無計可施第二十一章趙山楮第三十六章梔子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111章 善與惡第一百零三章 驚第五十一章爲什麼流淚?第三十三章酒館裡第四章後母第五十章二丫頭夏蟬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第三十九章魂與魄第二十五章 嫵媚的護士長第三十五章不平靜的夜第二十八章 戲裡戲外第九章 舅老爺第九十二章 醒第三十四章顧慶坤哭了,笑了第四十二章血與仇第十五章 雜亂無章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第十五章 雜亂無章第六十九章綢緞鋪子門前第六十八章無計可施第一百零六章 星星第五十三章人心險惡第三章父親的淚第一百零七章 鐵漢第五十六章掛在窗戶上的小衣服第二十章 這事兒是不可能的第四十二章血與仇第十三章 焦與灼第五十七章山路上第五十五章小可憐第二十六章果飲屋第七十一章日本料理店第一百零二章 忍第十八章兩個女孩第二十五章 嫵媚的護士長第三十章金珠兒第一百零六章 星星第四十七章雨小了第三十六章梔子第七十二章相逢不相識第二十六章果飲屋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五章 又黑又冷的春天第四十一章槍聲第九十五章 內憂外患第八十八章迎風冒雪第十章 憂與惶第九十二章 醒第一百零九章 進門第八十九章遇到土匪第六十六章好人第六十三章知恩的三丫頭第三十三章酒館裡第九十八章 丫頭回來了第九十六章 惶惶不安第九十三章 一杯茶第五十四章巴爺第二十五章 嫵媚的護士長第五十三章人心險惡第四十二章血與仇第七十九章無奈之舉第六十二章飛出鐵籠子的小鳥第四十五章美人兒愛英雄第七十四章蕭瑟與凋謝第二十四章這件事,讓我去~第四十八章惶與驚第三章父親的淚第四章後母第十三章 焦與灼第二十八章 戲裡戲外第九十三章 一杯茶第八十章燃燒的怒火第十章 憂與惶第九十二章 醒第十章 憂與惶第一百零三章 驚第七十六章險與惡第三十二章無事不登三寶殿第八十六章漢奸無處不在第七十一章日本料理店第五十章二丫頭夏蟬第七十五章秋夜涼悽悽第二十三章 女孩沃.仟溪第三十四章顧慶坤哭了,笑了第四十一章槍聲第八十二章悸與恨第六十五章小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