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夜三

第二夜(三)

除了皇上可以召欽天監親自詢問天象之外,臣子向來是不能妄議的。

當今聖上既非昏庸無道,亦非治世之才,但是個樣貌俊美的皇帝,亦是位多情的帝王,他雖貴爲九重之尊,有四海之富,然卻是位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對朝中臣子禮遇有加。

只可惜,一朝天子被宦臣相挾猶如困獸,聲威不濟,何談萌覆黎民。

桂月中旬初的一個夜晚,深濃的夜色之下萬籟俱靜,滿城彌久不散的桂花飄入千家萬戶,半盞赤紅的彎月高懸在墨黑的夜空之中,在迷離惝恍的氤氳中顯得其光倍常,簡直紅紅得耀眼。子時時分,京城上空數裡外驀然出現一團赤色火團在天際盤旋環繞,火焰內隱約有一狀如馬而身有鱗的異獸騰雲駕霧而來。衆人中有眼尖的,細看出火焰之中是威武軒昂的神獸犼,它揚天嘶鳴三聲,吼聲如雷,掀開強健有力的四肢騰躍奮起,剎那間遁隱雲霧,消失不見。

越日,天子召欽天監監正前來問話。

他的臣子端端正正地如實答道:“帝王執政,望天犼陪鸞伴架,可識不忠不孝之人,確保國家興旺,江山永固。”天子的眼神明徹清透,周身縈繞着雍容的貴氣。一揮手,他屏退手執障扇的宮女,開口又問:“愛卿可願將欽天監大小瑣事交於泰西僧侶,之後伴朕身側,助朕識別善惡忠奸?”難掩目的,聖上是在千方百計地引他說話。只見他的臣子向後退一步,恰似無意實則有意地躬身揖讓:“微臣乏善可陳,恐辜負皇上一番心血。”尹監正俯身要跪下去,皇上用手攙住:“朕沒讓你跪。”天子微微抿起嘴脣,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言語中滿透着不甘與無奈:“朕未嘗棄卿,奈何卿不求仕……”

夕陽把半邊天染得通紅,少頃便沉甸甸得墜落下去。

尹肅清一邊將值房的燈籠提在手中一邊說:“今日皇上召我去問昨夜‘火焰犼’一事。”

“我猜你肯定又對皇上是一番忠言逆耳的勸諫。”謝侍郎見他不吱聲,明瞭已猜得八九不離十,遂復言:“肅清,聽我一句勸,你已不再是地方官,既然都從吉安回京了,有些事就算知道,也別在皇上面前提起了。”

“我是朝廷的官員,領的是朝廷的俸祿,吃的是朝廷的飯,我只是儘自己的本職。”

“可單憑一個天象,又能奈何?”

“擡頭三尺有神明,兵部顏尚書私用軍餉亦是人盡皆知。”

“兵部再怎麼用軍餉是他們的事,就算人盡皆知也是他們的事。”

尹肅清駐足,目光落在謝少牧官服上胸前的方形補子:“文官繡禽,是爲文明;武官繡獸,是爲威武,”他將目光移開,把燈籠向前照探,繼續道:“讀書,應試,做官,無非是上效朝廷,下爲百姓,若只做到前一半,而卻沒做到後一半,這樣又有何意義?”

“那你可曾想過,萬一皇上其實早已對顏尚書私挪軍餉的事瞭然於心,只是眼下不願插手此事呢?”

“總要有人身先士卒。”

謝少牧聞言一時語塞,彳亍半晌兀自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癯的面容,尹肅清也昂然望着謝少牧,那雙眼睛如同隔着幾千裡地,遠遠地向他望過來。謝少牧忽然一把伸手摟緊他的腰身,撫摸着他的髮絲:

“無論我做過什麼,都是爲了你。”

他心知肚明,眼前的這個人不僅是他口中的肅清,同時也是皇帝的臣民,更是一位被稱作廉吏的官員,他公正廉潔,克己奉公,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樣的。

面前的尹監正面色凜然,一語道破:“你做了虧心事?”

同樣的意思,從尹肅清嘴裡說出來,就立馬帶着沉甸甸的斯文和尖銳的棱角。

“虧心事?哈哈,我做過的虧心事還少嗎?”逆着月光,謝少牧注視着他冷而清冽的雙眸,輕描淡寫地自嘲着。

尹肅清搖搖頭,他也曾想過,眼前的這位侍郎,人長得是俊美,一張嘴能說會道,加之高步通衢,自然招人喜歡,可就是這股子浪蕩不羈的痞性,到底是從骨子裡沁染出來的,還是在官場裡摸爬滾打練出來的?若說他不務正業,可到底是前科探花,又是朝中年輕有爲的戶部侍郎,渾身上下散着斯文元氣,出口成章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撰寫的那一手工整而華麗的好青詞深贏先帝喜愛。若說他奮發有爲,可又時常和楚幼安那種輕浮子弟稱兄道弟。總之,比起不善言談的自己,他顯得圓滑得太多。

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爲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同窗數十載,尹肅清規勸過他最多的一句,便是“避而遠之心懷叵測之人”,然而謝少牧在朝野的沉浮起落、縱橫捭闔,早已對“禍福相貫,生死爲鄰”習以爲常,他又何嘗不曾爲他憂心。

“騙你的。”帶着一絲自詡的傲慢,自得的喜悅浮上謝侍郎的嘴角。

真可愛,他的肅清又認真了。

謝少牧倏地拾起尹肅清的手:“每次單獨相處,你總說公事,”攤開手心,將一個精巧的香囊放入他的手心:“白梅,知道你喜歡,”香囊裡白梅清明悠遠的香氣雖然不張揚,卻總能飄越幾裡之外,“含蓄,覺得像你,”他又拉起尹肅清的手腕:“老習慣,先去萬慶書坊旁邊的小麪攤去吃餛飩,我再陪你去值房。”

尹肅清擡眼,迎上的是他歡欣且赤誠的眼神。

京城的東西樂安街合起來約莫七、八里長。西街店邸林立,有京城五大書坊之一的萬慶書坊,此時正被暮靄與霧氣籠罩着,東街有兵部尚書的府邸,朝中數一數二的閣臣要員,住當然要住在繁華的熱鬧地方,不管氣象如何,主街上始終都是一派摩肩接踵的景象。

一輪彎月懸掛天際,水如平鏡的湖面幻成了亮晃晃的銀色,二人從白渡橋上並肩而過,過了橋便是樂安街的西頭。

“啊!快逃啊!火焰犼又出現了!”熙攘的人羣裡,不期然地傳出一聲驚吼。

神獸犼足踏火焰破雲而來,全身透着一股震撼人心肺的威武,昂首怒吼,落在兵部尚書宅邸的屋頂上。它口中噴火,飛濺的火星將整條街照得遠近通明,有隨時騰躍奮起之勢。風助火烈,顏宅外懸掛着的燈籠紛紛滾落至地面,一霎時把全院照得通紅,宅院裡紅光一片,嗆鼻的煙霧衝達雲霄,連撲救都來不及,不出一會兒就引來一棚熊熊的烈火。

樂安街上更是人聲鼎沸,警鐸亂鳴,猛烈的火勢驚散了滿街的遊人,四散逃開。救火兵丁一隊接一隊接連趕來,奈何那隻異獸停在顏大人的屋頂上,渾身冒着熊熊炎炎的火星,無人敢靠近。幸虧臨戶與顏大人的宅邸之間有一道風火牆,大火在顏尚書的宅子裡燒得呼呼直旋,就是沒衝過來。

不出一時半刻,火焰犼長鳴一聲,踏火躍起,騰飛數裡,又繼續朝紫禁城中被包裹在升騰雲氣的數座五脊殿方向飛去。

嫋嫋霧氣籠罩着不真切的宮殿,渾圓的一片光在仁壽宮的檀香木飛檐上旋轉着,劃破了宏偉壯麗的皇宮的寧靜,攜帶着灼灼的火光愈轉愈大,迸濺出的金花飛舞着,迴旋着。時值尹肅清去欽天監的值房的時刻,二人正是從樂安西街的麪攤那裡吃完了餛飩,耳朵裡忽然灌滿了嗶嗶啵啵的聲浪,仰頭觀望,一道刺目的亮光從他們的頭頂閃過,劃過幽藍隱秘的夜空,長蛇似的一串令人炫目的火光如閃電般將墨色劃開一道口子。二人旋即順着火光一路朝宮裡奔去,謝少牧伸手牽起尹肅清的腕子,牽着他飛奔在近道的巷道之中。

“等等,應該先去找宮外找莊翟。”尹肅清打斷他。

“誰?”謝少牧隨着停下奔跑的步伐。

“欽天監的五官司晨。”

“找報更的太監應該是這個方向。”

“他不住宮裡,也不是太監。”

“黑燈瞎火的上哪裡找去?他肯定會趕到宮裡的。”

謝少牧拉着尹肅清一路飛奔到仁壽宮前時,已有兩個人先到一步,高壯的那個正是莊翟,站在他身邊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一副翩翩有禮的儒生模樣。

“這位是……”謝少牧開口問。

“見過謝大人、尹大人,在下柳晉,”少年的面上顯出幾分靦腆與羞澀。

尹肅清隱約記起這張清秀的臉孔,爲何這般似曾相識,可又記不分明。倒是謝少牧從容地拱手回禮,復又貼着尹肅清的耳畔悄聲道:“萬慶書坊裡季掌櫃的兒子。”

京城裡五大書坊裡爲首的萬慶書坊旁有一家小麪攤,正是他們常去的地方。

“他……呃……他……念、唸詩文給我聽。”莊翟搔搔後腦勺,他身邊的少年倒是毫不避諱,向他靠近幾分:“我和阿叔住在一起。”莊翟指了指躲在他身後的少年:“先替我照看一下他。”囑咐妥當,他氣定神閒地擡眼觀天,這才從容淡定地飛身躍至太后殿的屋脊上。

謝少牧看了一眼少年,篤悠悠地開口:“真是急驚風撞着慢郎中。”

皇宮內,是御馬監的小太監最先發現異樣的,玉曦宮的皇帝片刻功夫也察覺了異樣,內侍憑着臆測,啓奏道:“這走水的地方,怕是太后的仁壽宮。”宮內的御林軍兼消火指揮使和宮外的錦衣衛雙雙出動,東廠提督紀公公也聞訊趕去仁壽宮。等黑壓壓的一隊人馬聞訊趕到仁壽宮並將其裡三層外三成地團團護住時,尹素璧已經護着太后從宮中脫身。除了東廠的之外,御林軍個個都是虎背熊腰,從外表上看頗有威嚴,指揮使上前肅拜,聲音宏亮且中氣十足:“臣等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如墨的夜色包裹着屋脊上的身影,火焰犼掀起前蹄,接着連連後退。立在它面前的莊翟將手探入它周身燃燒着的火焰之中,火焰犼低頭嗅了嗅他,瞑目蹲身,朝夜空嘶鳴一陣,將身一縱,衝向雲霄消失不見。

風驟起,黑雲四至,匯聚京城上空,接着大雨傾盆而下,這才澆滅了兵部尚書顏大人宅子的大火。

那間被燒過的房子,毀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而與風火牆相隔的另外一間房屋卻安然無恙、毫髮未損,如此異樣遮蓋不住京城紛飛的議論,以致甚囂塵上。火焰犼突現京城,以致帝都不安,翌日,皇上下詔將此案交至欽天監處理,同時,尹氏尹素璧受封,贊其年少英武,臨危不懼於前,護救王族於後,聖上嘉悅,實憐其忠,故拜爲正六品女侍醫,招入宮掖侍奉太后,以酬其德,且特允其自由出行,皇族無召時,亦可行醫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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