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八)
降赦詔頒出,只因皇太后的一句“滅高人有罪”,朝堂上下再無人敢異。
謝侍郎火急火燎地衝入雀巷時,東方還是一片濛濛的灰白色。尹宅的院子裡種了玉蘭,葉子尖兒已經有些發黃,落葉也是無人清掃,黃澄澄地鋪滿一地,門虛掩着,微弱的晨曦透進窗槅,慘淡地落在青磚上。謝少牧顧不得禮表儀態,砰一聲破門而入,看見尹肅清形單影隻地依靠在窗前,凋零又落寞。
“肅清……我……”謝少牧看不清他幽黯的臉,只覺得他異樣的沉默,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肅清,你倒是說句話啊……”可眼前的人卻只是漠然地乜了他一眼,繼而緘默着望向窗外。
“你勾結宦臣禍患朝廷,調我回京就是爲了把我支開,好爲你的一己之私戕害一方無辜百姓,是不是?”尹肅清側過臉緊緊盯住他的眼睛,如同審視他一般:“當初同窗時我是怎麼勸你的?你和那些心懷叵測的人還是避而遠之爲好,可是你呢?我尹肅清真是瞎了眼,”眼角是悲哀的,眼梢是冰冷的,他將白梅香囊從衣袖拿出,交還到謝少牧的手中:“道不同,不相爲謀。自此以後,謝大人走陽關道,下官去走獨木橋,從此……你我二人,再無交集。”尹肅清神色木然地抽回被緊握的手指,他將“謝大人”三個字,一字一頓地說得很重,很重。
“勾結?禍患?戕害?肅清,我是爲了保護你啊……”謝少牧緊緊捏住他的胳膊,幾近絕望地辯白:“我承認我是迫於壓力,可衆人皆醉,我如何獨醒?”
“我是惡人……我是惡人啊……明知道你犯下了天大的罪孽,我卻……我卻……替你開脫罪行……不忠不孝,我纔是……被鬼迷了心竅的那一個啊……”眼淚在眼角匯聚再匯聚,直至衝破了心中最後的提防:“我要走,不是爲了你,而是爲了去贖罪……”尹肅清撒開他的手,聲音顫抖:“唯有這樣,才能懸崖勒馬……”
“回吉安,是不是皇上逼你的?”
“是我自願的,與任何人無關。”
“紫涯河,那件事、那件事不是我指使的,”謝少牧憂鬱地凝視着尹肅清:“所以你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我了,是不是?”話語一落,他已幾乎絕望,突然一把抄起桌上的剪子,攫住尹肅清的手,逼迫他握住剪刀,控制着對準自己的胸口,抵住後往皮肉裡戳:“你恨我,那你現在就殺了我,爲了你所效忠的帝王,爲了你所堅持的道義,殺了我!”尹肅清掙扎着,始終不言語,“哐啷”一聲,剪刀掉落在地上,尹肅清在慌張之中勉強尋到一絲鎮定,鼻息間沉重的呼吸,瞠大的雙目,與他擦肩而過:“我還有行裝要打點……”他的動作輕緩,卻令謝少牧恐懼。謝少牧緊握拳頭仰天大笑,那笑聲令尹肅清心中一怔,他突然止住笑聲,邁步衝到尹肅清的面前,搶上數步將門砰得一聲摔上:“恨我的人早就多的能從東直門到西直門排上好幾個來回了!何況再多你尹肅清一個!”言罷,拽着尹肅清的手腕一用力,將他撳翻在冰涼的地上,並緊緊縛住:“誰都可以不相信我,只有你不行!”三尺羅絹寬袖一拂,謝少牧捂住他的嘴,用蠻力將他的衣領粗暴地扯開,滑過鎖骨,尹肅清劇烈地掙扎着,卻被男人死死壓住。白梅花瓣從香囊裡掉落出來,落梅如雪亂,灑落一地。尹肅清沒有哀求哭嚎,也沒有狀極驚慌,手中緊緊攥着散落的花瓣,捏碎了,揉亂了,將生生的痛楚一併揉捏進敗落的梅花之中。面對如此血腥而粗鄙的入侵,他無聲地喘息,身體被硬物貫穿的刺痛清晰而刻骨。心裡的股股恨意夾雜着絲絲憐憫令他絕望地閉起雙眼,卻還是阻攔不了溢出的淚水,匯聚在眼尾,再沿着臉頰流到頸部,想不到眼淚居然也會如此冰涼得刺骨。忽然,重壓在脣上的手掌移開,狂烈粗暴的動作也停住,尹肅清睜開眼,與謝少牧那雙帶着悔意、無奈與痛苦的眼睛對視。
他看着他的肅清被蹂躪得渾身狼藉,嘴脣也咬破了,滲出殷紅的血跡。謝少牧忽然緊緊摟住他,託着他的腦袋,貼着他的面頰,隱忍的喘息在耳邊清晰地縈繞:“對不起……對不起……肅清……對不起啊……”他的聲音沙啞着,低沉着,一句又一句,飄飄蕩蕩地像午夜裡檐下的蛛絲,彷彿永遠也說不完,講不盡。
“我不配,不配……”尹肅清情難自已地撫上他的背脊:“我甚至希望指使這件事的是別人……是誰都行,只要不是你……”心中無端一痛,他怔怔地凝視着屋角上黝黑的所在,再也說不出話來。
奉命登程的前一日,從後半夜下起綿綿的細雨,尹肅清獨自依靠在屋檐下,看着淅淅瀝瀝的雨幕從天而降,他忽然衝到院子裡,薄薄的素秋,他只穿着一件單衣跪在雨中,一直淋,一直淋,直到滿體淋溼。風吹雨斜,絲絲縷縷地雨滴飄落着打在身上,這樣纏綿,這樣凋零。
他怨,第一次刻骨銘心地愛上一人,第一次刻骨銘心地痛上一回。
他問,隔着朦朦朧朧的雨幕,爲何情難自已,情難自已吶。
他說,我尹肅清在此向蒼天祈願,願這雨水能洗淨我的污濁,換我一身明淨。
一直淋,一直淋,直到他昏倒在雨中。
雨勢不絕,多時方漸漸停止。
清明一早,隨從的小童已經打點好行裝。尹肅清的面色憔悴,頹唐地靠在椅背上,小童進屋稟到:“大人,楚家三少爺來了,說跟您送行。”
楚幼安和景恆一前一後進到前堂,小童退立於後,尹肅清起身整衣,向前施禮相迎:“原來是楚兄,快請進。”尹肅清將楚幼安引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看茶。
“尹大人此次走得匆忙,也沒有好好替你送行,不知此次一別,再見何時。”
“楚兄見外了,這裡沒有什麼大人不大人的。”
“那好,藉此攀話,休嫌簡褻。”楚幼安直截了當地說。
“不知楚兄有何見教?”
楚幼安開口道:“尹兄,我此次前來,有些肺腑之言奉告。你和少牧的事我略有耳聞,也明白個一二,那****雖不知你到底聽說了什麼,不過你入獄期間,吉安縣的知縣與縣丞翻案,紫涯河的決口確實是人爲,只是這個人並非謝少牧。當時他任南康巡撫奉命對你施壓,可他嚴詞拒絕。我想在那種情況下他要想保住你,只能將你調離吉安,讓你進京待在欽天監,如此既遠離了朝廷的紛爭,他亦能時刻保護你,我想,這是他當時唯一能想到的兩全之策。”
尹肅清偏開了頭,長睫微闔下來,掩藏住滴落在杯中的眼淚,卻掩不住涇渭分明的心境。
啓程時分,路上已有行車。臨別上馬,薛太夫人迎上前去,帶着一種不動聲色的震懾力道:“我們尹家人做事,要的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既然已經錯了,就算賠上身家性命,也要對得起這八個字。我不需要你侍奉我,若是你償還不清過錯,我寧可不認你這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