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夜七

(七)

九月的天,酷熱漸褪,陽光變得柔和得多。莊翟的背上負了柴,顧望天空的鵝雁排成人字或一字飛過天際,腦中莫名想起以前都是將就着在舟上過夜,漂泊慣了,什麼時候開始,歸家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事了?小米饅頭配上蛋花湯,雖是清湯寡水的,可如今有了個人一起吃,倒勝過獨自一人吃山珍海味了。

直至天色將晚,莊翟回家,看見屋內有燈火,再走近些,他瞧見小鬼頭在門口的臺階上坐着,手裡拈着針在那裡縫補衣衫,燭臺邊上還擱着一本翻開的書本。一陣溫馨的暖意襲上心頭,莊翟不禁揚起嘴角,其實這小鬼頭也挺招人喜歡的。

莊翟曾遠遠看到過,那小鬼頭將新的書稿賣給與萬慶書房勢不兩立的對頭,用以補貼家計,莊翟只當作沒過眼,也不問。

是,讀書人心思細膩,這倒是真的。

窗格上貼的窗紙換成了新的,雖然還是最普通的,但顏色雪白雪白,看得人心裡舒坦。原本豁口的粗瓷茶碗,也換成了完好無損的新粗瓷茶碗。木頭桌子也被抹得乾乾淨淨,瘸腿兒的地方也被小鬼頭找了些石子墊穩了,吃飯時不至於晃裡晃盪的。木方凳上墊了用舊布縫製的墊子,桌上總放着攤開未讀完的書,小破屋裡算是添了幾分書香氣。

這要是個姑娘,這麼勤儉持家,還不得讓人搶着要?莊翟一拍腦袋,忽然意識到,這是第幾次有這樣的感慨了?怎麼感覺不大對頭了?

城南有一座臨河的寺廟,廟前有兩尊面對流水的石獸,據說是“鎮水”用的。一年暴雨成災,大廟山門倒塌,將那兩尊石獸撞入河中,廟僧一時無計可施,便擱置在河中不管。待到數年後募金重修廟山門,才感到那對石獸不可或缺,於是派人下河尋找。按照小僧們的想法,河水東流,石獸理應順東而下,誰知一直向下遊找了十幾裡,也不見其蹤影。

小和尚左打聽右詢問的,最後找到了莊翟。

莊翟說,到下游能找到纔怪。

那石獸很重,而河砂又鬆,西來的河水衝不動石獸,反倒將石獸下面的沙子沖走了,還衝成一個坑,時間一久,石獸必然向西倒去,掉進坑裡,如此年復一年,石獸就像在水裡翻跟頭一樣。

交了午時,天氣清爽。柳晉執意跟隨,莊翟便帶着他一同去找鎮水的石獅子。他將烏篷船拴在廟門前的河段,起身推開船篷,從外面涌進一些空氣,他對柳晉說:“聽好,你在船上等我,不要亂跑。”

“嗯,我知道了,我會在這等阿叔的。”柳晉爽快答應。

莊翟的嘴脣上咬着一根稻草,翹板似的一上一下,自思自忖,盯着小鬼看了片刻。

嗯,學乖了,腦子終於開竅了。

柳晉看着莊翟獨自沿河畔一路向上遊走去,便靈巧地跳下船,緊隨其後。

河水寬約三十丈,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如同錦鯉的魚鱗似的在眼前盪漾。

河水粼粼,卻無游魚,靜得詭異,彷彿水底淺着怪物般。果不其然,有面貌手足都跟美女一樣的鮫人浮出水面,她們皮膚如白玉,髮長五六尺,僅僅將頭探出水面,又忽地鑽到水底不見身影。

行了二三里路,高高低低,一個轉彎,不知所往,柳晉就再也尋不到莊翟的身影了。柳晉不辨路徑,只能沿着草木蒙茸之間的一線平穩小路繼續向前走。沾了一身的雜草,眼前終於豁然開朗,又到了寬敞的河岸邊,原來方纔是一直沿着河岸的偏道在走。

柳晉這時看到從河中浮出一個鮫人,他不識,開口叫道:“姑娘,河裡危險,你雖識水性,但還是上岸爲妙。”柳晉邊說邊靠近河岸,鮫人亦朝他那裡游去,二人距離拉近時,鮫人袒露兩臂,肘下有鬣,從口中噴出熱騰騰的霧氣,分明如初啓的蒸籠一般。柳晉閉緊雙眼躲閃,不一會兒,再睜開雙眼時,只見四周盡是霧濛濛的,瀰漫百里,彷彿把乾坤都罩住了。

柳晉覺得眼前先是綠樹青溪,可人跡不逢,飛塵罕至,下一眼又是人煙稠密與燈火輝煌的鬧市,緊接着兩眼一晃,又是濃雲密霧,不知身在何處。柳晉驚慌,恍恍惚惚間隱約聽到流水聲,一聲聲連連續續流入他的耳朵,竟被這水聲誘到夢幻的仙境裡了,他便順着斜裡一條小路快步走去,邊走邊喊着莊翟的名字,半天無人應答,他便邁開步子追趕起來。那條路曲曲折折,暗暗昏昏的,又狹又險,身子就似雲端裡一般。好容易看見河邊有個人影,便邁步狂追,腳下一絆,栽到在地。柳晉看見一具骷髏破水而出,不知不覺把頭低俯下去,便對着河邊的人喊:“阿叔,你不能過去!”那人轉身,正是莊翟,他有些出乎意料,盯着少年的面龐,一條直直的鼻子,秀氣的眉眼,眼裡是渾濁的一片,無神,黯淡。

按莊翟後來的話說,柳晉的眼神像是枯萎了似的。

只是這樣的神情,少年自己是不知道的。

莊翟看見柳晉奮不顧身地擋在他的面前,嘴裡含含糊糊地說着些什麼,他吶吶地是說不出清晰的話來。說時慢,正時快,還未待到莊翟從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回過神來,水中的骷髏伸出了一截白森森的手臂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柳晉拉入水中。

柳晉早已丟了魂,任憑鮫人拖拽着漸漸向下沉。

“傻瓜!你替我擋什麼!”莊翟大驚,也立即縱身跳入水中。

柳晉聽到莊翟的聲音,頓時清醒,欲張開嘴呼救,嗓子裡立刻灌入成股的水,情急之下,他撲騰着雙手,雙腳也亂蹬一氣,整好一腳踹在拽他下沉的鮫人的頭頂,將她猛地一腳蹬了下去,這才得以脫身。

“快游到石獸那邊去!快!”莊翟見他浮出水面,大聲呼喊。

柳晉掙扎着撲騰到石獸的旁邊,緊緊抱住石獸,那鮫人便不敢靠近石獸,但依然徘徊在附近。一時間柳晉雖暫時安全,卻無法脫身。莊翟則快速游過來,欲引開鮫人的注意力,一邊對着他喊:“小鬼!快游到岸上去!快!”鮫人聞聲,也迅速朝莊翟那邊游去。

柳晉撲騰着掙扎上岸,等再回頭時,只見河面上靜悄悄的,水中的嘩嘩聲陣陣入耳,卻獨獨不見莊翟,柳晉旋即站起身來沿着河面喊他。

阿叔!阿叔!

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清晰可見。莊翟能入水閉氣,他分明是善泅水的啊。

柳晉在岸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叔,阿叔,阿叔…… 就這麼腿軟氣短地沿着河岸喊,越喊越聲嘶力竭。

就在他哭得要嚥氣的當,河水嘩嘩一響,莊翟從水中冒了出來:“臭小鬼你剛纔逞什麼能!替我擋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就給妖怪塞牙縫了!啊!”莊翟一把抹掉臉上的水,連珠炮似的對着柳晉一陣猛轟。

“阿叔!阿叔……阿叔!”柳晉撲到了莊翟的懷裡,將他撲倒在地,一面用拳頭捶打他,又一面緊緊地摟住他。

莊翟怔住了,清楚地感受到柳晉的肩在抽搐。柳晉深深地端了口氣,緊緊地依偎在莊翟懷裡。回神後,莊翟抱着他,緩緩擡手將柳晉溼噠噠的頭髮擄到耳後:“好了……好了……別哭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那個下午,柳晉從哭得撕心裂肺到哭得嗚嗚咽咽,一直哭到黃昏。也不知攢了多少眼淚,任莊翟將好話說盡了,也沒能讓柳晉歇一歇。

當霞光化作了一道酡紅,悄然潑灑於天邊時,莊翟蹲在地上,嘴裡銜着根稻草,神情嚴肅地凝視着柳晉。小鬼頭此時哭得筋疲力盡,蜷縮着身子窩在莊翟腿邊。 莊翟問:“小鬼頭,你當時爲何要替我擋下來?”

柳晉側過身,雙眼依舊是紅腫的,回答道:“我不知道……或許……是一直以來都受阿叔照顧,無以爲報,所以……”

那根稻草在莊翟的嘴邊險險地垂着,聞言,他敲了他一記,忍俊不禁:“‘無以爲報’?小鬼頭你怎麼不說‘以身相許’吶?”

小白兔般清純可人的少年“滕——”地紅了臉。

後來,柳晉才明白,原來那日陷入了這太虛幻境的人,沒想到竟是自己。

太陽就落進了西山.,漸漸和夜色混爲一體,月光又清又冷,如流水一般,穿過如紗的雲層靜靜地瀉在船裡,將船板點綴得斑駁陸離。莊翟划着槳,嘴裡依然咬着根稻草,回頭看了看在船裡已經沉沉睡去的小鬼頭,月色柔和地鋪灑在他的面容上,淡淡的,柔柔的。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