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莊翟又等了一日。
翌日,回來的不是柳晉,而是一位陌生姑娘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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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推開面前的一帶木柵,莊翟盯着她迎面走來。
她看着他,依舊是洗得褪色的褐衫,腳上還是一雙不變的草履,再次見到心念的人,眼淚聚在眼眶裡,彷彿下一刻就要掉落,她一開口就叫出了這樣的稱呼:“阿叔。”
莊翟的腦子裡“轟”的一聲響:“臭小鬼!我叫你不要去瀲灩湖不要去瀲灩湖,你倒好,非要跟我對着幹,是不是!”
“阿叔怎麼知道……是我?”
莊翟拿着當日換走柳晉身體的辛姑娘留下的字條,在他面前使勁兒晃了晃:“你知道我不識字兒的,我就說,你肯定有問題,啊,看看,你自己看看,這下倒好,身體都被換走了!”
“我……我是自願換的……”心跳得緊,臉紅得羞,說話也變的結巴了。
是不是這樣……就可以永遠留在阿叔的身邊了?
“你說什麼?”莊翟不可思議地瞠大眼睛,疾言厲色:“你腦子裡亂七八糟的都想些什麼不着邊兒的東西?”他不禁屏氣斂息,緊捏着柳晉的手腕,擰得他生疼。
“我想一直……我想……”柳晉甩開他的手,慪氣道:“三姑娘可以留在你身邊,可是我呢?我有什麼理由可以留在你身邊?”
手腕隱隱作痛,是莊翟方纔用的力氣太大了。
莊翟有些氣過頭而昏了頭腦,一把抹着額頭調轉過身冷靜冷靜。是,愛瞎想是讀書人的通病,但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犯糊塗吶。
柳晉忽然伸手揪住莊翟的衣領,不住地搖晃,眼淚再也繃不住,滾滾而下:“我喜歡的是阿叔你啊!怎麼……怎麼你就是察覺不到呢?”一陣熱淚衝過之後,他的手臂鬆垮垮地垂下來,將額角抵在莊翟的胸口上。
喜歡上了一個人,會容易犯傻的,就算火中取栗又如何?
莊翟怔怔地愣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迴應,這難道就是“枯木逢春”?
他站在那兒,深深地吸了口氣。這小鬼頭幾次三番的暗示,他不是絲毫察覺不到,只是,這孩子才十九歲,正是大好的青春,而自己,不僅已經是三十七歲老瓤子,還是個一窮二白的破落戶。以前乾的都是使槍輪棍的危險事兒,不像他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也或許,這孩子是年輕氣盛,做事衝動,等熱勁兒過了,指不定也就不吵着鬧着說什麼要跟他過一輩子的話了,過度了,也就厭膩了。
莊翟隨即伸出手將柳晉攬到懷裡,輕輕地撫摸着他顫抖的背脊,又將他的頭按在臂膀裡,語氣裡滿是自責:“臭小鬼……好好給我活着,聽見沒有?”語畢,莊翟直接將柳晉抱起扛在肩頭,徑直朝前方徑直走去。
“你放開我,快放開我!”柳晉依舊負隅頑抗,在他的肩頭掙扎着:“你要帶我去哪裡?”
莊翟卻視而不見,全然不受影響,他還從容地把衣面上的泥沙略微撣了一撣,回答道:“還用說?去萬慶書房把你的身體換回來。”
二人到了一處楓樹林,放眼望去盡是紅燦燦火也似的,秋風一吹,楓葉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掙扎累了,少年蔫頭耷腦,開始兀自喃喃着,以一氣唸了十來遍:“阿叔,阿叔,阿叔……”
是,愛念叨是讀書人的通病。
“咋了?剛在還生龍活虎的,現在咋沒動靜了?”
話音方落,莊翟將兩指擱在口中,唿哨一聲,轉瞬間,偌大一匹麒麟從東南方的天空彌天而來,俯衝而下落到二人面前,揚起的風將落在地上的紅葉卷得紛紛揚揚。
莊翟把肩頭的小鬼頭卸下來扔到麒麟背上,抹了一把汗:“看你個兒不高,扛起來倒還挺沉。” 他邊說邊敞開上衣,撩起衣衫煽了煽,之後索性脫掉。
“誰讓你扛的……”柳晉唧唧噥噥地說道。這一擡眼答話,只見莊翟脫了上衣,真是一身過分美觀健碩的身材,柳晉無故地把臉飛紅了。他的身上有很多清晰的傷痕,柳晉紅着臉就沒有再說下去。
半空浮着一蓬蓬淡藍的灰塵,燈籠被點亮。柳晉的身影出現在萬慶書房的門口,擡腳,跨進屋,季坊主正獨自打理着他收藏的古書典籍,聞聲,他轉身,定眼一看,略略問道:“你怎麼回來了?”她謙恭地回答:“浮萍尚有相逢日,人豈全無見面時,我怎麼就不能回來呢?”季坊主斜覷着柳晉,他對所有人都是吝嗇而疏遠的,彷彿將他失蹤大半年的光景視爲昨日才發生的事情一般,道:“你回來倒正是時候,書坊遇到了些麻煩,需要你幫忙。”
“你分明是不識對面人啊……”柳晉輕言。
悔之不及,死不甘心,爲了等他,她錯過了轉世輪迴的時機,淪爲了孤魂野鬼,書中的文字彙聚成了她的身體。花枯了,纏枝蓮不再旖旎,光陰可以把人的心都揉碎,坑何況是煙花燦爛般的愛情呢?原來他亦是個薄情人啊。說什麼相從以終,最終也逃脫不掉喜新厭舊的底子。
直到那一晚,她看到了從萬慶書坊逃出來的少年。
風乍起,吹落了凌亂的笑聲:“既然你已經忘記了我,不會再來這裡找我,那麼我會讓你想起來我的存在。”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身到季坊主的身後,下一刻就攫住他的脖頸,彷彿要嵌入到肉裡一般。
忽然一道寒光從她的手指邊擦過,手指上即刻被劃出一道淺淺的血口子,她擡頭順勢望去,那人立在主樓的房檐上,眼中沉沉一片風雨,劍拔弩張:“老子不管你要殺誰,”莊翟從屋頂一躍而下,雙手一拉開,掌中便出現雙柄長劍,一手一把,向空中一撇,風馳電掣:“但不准你用那孩子的手!”
她一把甩開季坊主,正面迎上莊翟的攻擊:“怎麼?你不在乎這個孩子的死活了嗎?”
她清楚,自己若是真打得過莊翟,也不用接柳晉的身體了,因爲這個孩子於他而言,很特別。
莊翟看着那個不知是妖還是鬼的東西佔用柳晉的身體,還咄咄逼人地威脅他,心裡一股無名怒火“噌”的一聲勾了上來:“嘖,敢拿他威脅老子?老子不用劍也一樣能滅了你!” 說着,斂起雙柄長劍,一路追攆着已經鬥到後院的一排翠竹旁,莊翟覷着梢頭,透出一杆新竹,便踊身一跳,將其拔起,腕子一使勁,向空中一撇,那竹子趁着風勢,喀拉一聲豎着劈成數根,朝着她嗖嗖刺去,女子躲閃不迭,隨毫髮未傷,卻被牢牢地禁錮在竹竿交互而成的縫隙之中,動彈不得。
莊翟躍登樹枝梢上,俯視着她,命令道:“把他給我換回來。”
女子到底是存着幾分顧忌的,眼下只能作罷,將柳晉的身體換回去。
俄而,被夾在竹縫間的人委屈地開口喚了一聲:“阿叔……”莊翟一擡手,那些原本牢牢插在地裡的竹子一瞬間“唰唰”地離地而起,身體霎時被釋放,柳晉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半晌說不出話來,開目一看,莊翟的嘴角綻開如冰雪消融的笑意:“回來了?”
“阿叔!阿叔!對不起……對不起……”
莊翟把他的腦袋按在懷裡,撫摸着:“回來就好。”話語方落,莊翟起身朝着曾換走過柳晉身體的女子,季坊主見勢不妙,上前一步阻止道:“請別傷她,她是……”他極力壓制着複雜的情緒。
那邊的女子一言不發地看着季坊主,而季坊主也凝視着她的雙眼,細眉細眼,雖然往事如煙,隨風易逝,但她十六歲時的玉貌朱顏卻永遠停留在他的記憶中,讓他以爲時光的錯亂,最終緩緩說出幾個字:“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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