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殯儀館放着呢,一天要一百多塊錢。”
“這事你就別犯愁了,知道你弟弟出事後,我就村前村後的轉着看了看,大概給找了個地方。不怪怎麼說,你弟弟他也是桃花嶺的根,怎麼好扔在外頭呢?你說是不是?”
杏花心頭一熱,熱切地望着黃順昌,不迭聲地說着:“謝謝……謝謝……謝謝叔了……想不到你連這個都給想到了……真不知道該咋……咋謝你呢……”
“別叔啊叔的,又不是當着外人的面,聽起來多彆扭。”黃順昌擰巴着臉訓斥道。
杏花臉上一陣不自然,往屋裡瞅了瞅,小聲問道:“嬸不在家?”
“不在,跟着王連成的車去縣城了。”
“叫你叔又不是討好你,只是感激你,不知道該咋表達罷了。”
黃順昌臉色又平靜如常,他喝一口茶,說:“你也用不着弄出那個熊模樣來,就算是不看在祖祖輩輩住在一個村子的情分上,也總該念及你的一點臉面吧,是不是?”
杏花投去深情一瞥,說:“想不到你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主,也算俺沒白跟你好了一回。”
“你就別拽了,自己不嫌酸,我還嫌酸呢。”
杏花這才直起腰來,問黃順昌:“那你覺得該把他葬在哪兒呢?”
“你家祖墳西邊不是還有一塊空地嘛,埋在那兒就是了。”
“可……可那地是胡老三種着,他那個人賴皮得很,肯定不會同意的。”
“這點事兒能難得住咱,都跟他說好了,儘管去用就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
“你是不是還有事兒?”
杏花一愣,點了點頭。
“你爹孃是該回來,沒法再待在那兒了,這點你想的對。”黃順昌一語中的,道出了她的心事。
杏花胸腔裡一陣熱浪翻滾,淚水溢滿了眼窩,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看,不是跟你說了嘛,用不着激動,現在我還在臺上,這點小事不在話下,能給你拉個驢屎蛋兒就拉,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淚水在眼眶裡哆嗦了一陣,終於承載不了,溢了出來,斷了線的珍珠一般,稀里嘩啦撒到了衣襟上,杏花無聲哽咽起來。
“別哭了別哭了,成心讓我喪氣咋的?有事說事,沒事拉倒,就反感女人哭哭啼啼的。”黃順昌氣呼呼地嫌棄道。
杏花趕忙抹乾了眼淚,喃喃說道:“是打算接他們回來,可……可回來後住哪兒呀?”
“這有啥難的,把柳樹村的那個新房賣了,再回村蓋一套新房就是了。”
“用嘴說倒是輕鬆,實際做起來,那就難了。就算手裡頭攥着錢,又是備料,又是施工的,複雜得很,更何況村裡的泥瓦工都外出掙錢了,找個人都難。”
“那就過一陣子吧,等秋末冬初的時候他們就回來了,再蓋也不遲。”
“還不遲呢,一天都不想讓他們待在那個賴村子了。”
黃順昌呆着臉想了想,然後衝着杏花說:“臨時住的地方吧,倒是有一處,只是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
杏花一陣喜悅,說道:“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就巴不得了,那還有心思挑三揀四的,你的意思是……”
“現在村集體的房子吧,也
就是西果園旁邊的那個小石屋了,只是……只是……”
“你是說那個‘鬼屋’?”杏花心頭一沉,忙問道。
“是啊,思來想去的,也就那麼一個閒屋子了,如果嫌棄,那我可就沒辦法了。”黃順昌喝了口茶水,接着說,“我覺得吧,都是七八十歲的人了,啥鬼不鬼的,其實根本就沒啥,人死如燈滅,都是活人自己嚇唬自己,你說呢杏花?這樣吧,你先徵求一下父母的意見,如果他們樂意過去住,我就安排幾個勞力,過去幫着拾掇拾掇,你看咋樣?”
杏花埋頭琢磨了好大一陣子,覺得黃順昌說得很在理,也只能這樣了,便滿臉感恩戴德地衝着黃順昌點了點頭,淚水再次涌了上來。
這次流淚,不只是對黃順昌的感激,更多的則是對父母身處困境的擔憂與焦慮。
事情就這樣拍板定了下來,黃順昌給杏花杯中續了茶水,對她說:“你再喝點水,趁着天還不黑,早些過去看看那個房子吧。”
杏花點點頭,端起茶水喝一口,突然想起了什麼,往黃順昌身邊靠了靠,說:“都好幾天沒見着你了,你不想……不想……”
黃順昌知道她話裡的意思,笑着搖搖頭。
“嬸子沒在家,如果你想的話,我就給你。”
“杏花,你還是不瞭解我老黃,爲你做點事兒,可並不是爲了圖你報答,更不是爲了你的身子,那種趁人之危的事咱做不出來。如果沒有別的事兒,你就趕緊去忙自己的吧。”黃順昌一本正經地說。
杏花臉上一陣滾燙,趕忙站起來,深埋着頭,神色慌亂地朝外走去。
黃順昌望着她微微弓起的背影,喊一聲:“有事就招呼一聲,別自己扛着!”
嘩啦一下,杏花心裡的五味瓶被打開了,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遠遠的,杏花就看到了村西頭果園邊上的那間“鬼屋”,頓時渾身一陣拔涼,密密麻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自打小的時候,杏花每次打那小屋邊上走過,總覺得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就像是有股子寒氣從裡面冒出來似的,並且還發着吱吱吱吱的聲響,直往身上撲,透心徹腑地陰寒之氣。
那間小屋是村子裡在二十幾年前蓋的,是專門用來盛放骨灰盒的。
也就是從蓋起那間屋子起,村裡死了人就不能照原來的樣子把屍首囫圇着埋了,必須得拉到縣裡的火葬場去,放在高高大大的爐子裡澆油猛火焚燒,直燒得只剩了一把骨頭渣子才肯作罷。
然後再從爐道里掏出來,裝在一個精緻或者粗劣的小盒子裡,蓋子蓋嚴了,也就算是蓋棺定論了。
當然盒子也由不得你隨便埋、隨便放,必須集中放在一塊兒。用時任村支書王大腦袋的話說,這樣也好,不能再讓死人佔活人的地盤了,鬼們也會高興的,都聚在一個屋子裡,男女混居,熱鬧着呢,比活着的人還早一步進入了共*主義,讓活着的人都饞得想死。
自從蓋起了那間小屋後,就陸陸續續有人情願或不情願地把親人的骨灰盒子放進去,沒用幾年時間,屋子裡就摞了幾十個花花綠綠的盒子,整整齊齊擺放在粗陋的木架上。
這時候就有人擔心了,說這樣會不會有人存心不良搞破壞,萬一把哪家的骨灰給抱走了,扔在糞坑裡或是什麼齷齪的地方,
那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啊。
村支書覺得這些擔心也不是多餘的,祖宗的屍骨可不是好隨便拿着鬧玩的,是有尊嚴的,是神聖而不容半點玷污的。於是就在屋子的旁邊順檐搭了一間更小屋子,並把五保戶宋獨眼安排了進來,讓他吃喝睡都呆在裡頭,不準隨意離開半步,日夜看護着。
直到那個宋獨眼死後,就再也沒人願意去幹那沒黑沒夜守着“鬼們”的活了,這才陸續有人偷偷摸摸把親人的骨灰盒抱出了那間“共*主義的屋子”,找個僻靜的、自覺着風水還算不錯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埋起來。
村子裡當家主事的幹部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其自然了,後來鬼們就都搬走了,只剩了個空屋子。
儘管屋子閒置了很多年了,但很少有人再過去,說是那地方陰魂不散,時常鬧鬼,動不動就鬧出一些怵人的動靜來。
杏花雖然不是一個天生膽小的女人,可那個地方就是讓她怵得要命,平日裡路過那兒,總是嘰咕着給自己打氣壯膽,心裡寬慰自己說人死就像燈滅,燒得只剩把骨頭渣子了,還有啥能耐?什麼鬼呀怪的,還不就是用來嚇唬那些壞了良心的人嗎?自己心好,用不着害怕……
可說的人多了就不得不信了,就覺得鬧鬼的事是真的,想假都假不了,成了潛移默化的事兒了。
這不,偏偏這時候就讓她給遇着了。
剛拐過彎看到那個屋子,杏花就看到“鬼屋”的四周被一層虛緲的霧氣籠罩着,陰氣森森的,心裡就開始發毛發怵,就不由得一次次伸長脖子,神色慌亂地透過狹小的窗口朝裡張望着。
這一望不要緊,偏就看到了一襲瘮人的白,在窗櫺裡面一上一下躍動着。
杏花一陣心悸氣短,眼前就是模模糊糊一片亂了。
再用勁眨巴眨巴眼睛,恍惚中覺得黑咕隆咚的屋子裡真的就好像有好多雙眼睛在盯着自己,直盯得她魂飛魄散、不寒而慄……
杏花想盡快離開那個地方,可偏偏這個時候,從那屋子裡又傳出了異樣的動靜。
聲音一陣陣傳過來,很詭異,虛緲得像是浮在水面上,隨着水紋一波波盪漾開來,空曠而低沉,浸了水樣的潮溼,一層層一疊疊,像是痛到了極點的呻吟,也像舒服到忘情的吶喊,又像是瀕臨死亡的急促喘息,更像是男女之間親熱到極點的聲音……
杏花被嚇得腦袋嗡一下子大了起來,直冒虛汗,她哎喲驚叫一聲,轉身就跑,跌跌撞撞,屁滾尿流,鞋子都給跑掉了一隻,只得硬着頭皮返身撿回,倉促地套在腳丫子上,接着繼續跑。
跑出老遠一大段,卻又停了下來,強制自己把情緒穩定下來,思來想去好大一陣子,還是覺得不甘心,覺得一定是自己疑神疑鬼看花眼了,這光天化日的,哪有啥鬼呀怪呀,還不是自己在嚇唬自己?
靜了靜神,她就硬着頭皮告誡自己,可不能隨隨便便就這麼放棄了,爹孃可就指望着這個遮風避雨的窩了,要不然就只能蹲街頭了。
於是,她咬了咬牙,跺了跺腳,毅然返身折了回去。
當那間“鬼屋”再次出現在她的視野之中時,再次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竟然有兩個“鬼影”從那間屋子裡走了出來,一個是“男鬼”,一個是“女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