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相彩哭喪着臉說:“娘,你根本就不懂,那孩子沒腚眼,早晚是個死貨!抱回家有啥用?”
娘仍堅持着自己的意見:“那可不行,你要是實在不想要,就把孩子包好了,放到原來的地方,對了,還有那些錢,再原原本本放回去。”
尤相彩覺得孃的話有些逆耳,不耐煩地說:“娘,你就不要管這事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數的。”
娘繼續叮嚀道:“你可一定要聽孃的話,不然要遭報應的,千萬千萬啊!”
尤相彩說:“娘啊娘,你就別操那份閒心了,老眼光看不得新問題了,現在世道變了,都不一樣了……不一樣了……你就放心吧,我走了啊。”說完轉身離去,快步追趕男人去了。
喝了酒的梁木匠顯得異常興奮,倒揹着手,腳下踩着彈簧一般,哼着小調往前走。
老婆尤相彩跟上去的時候,已經出了村子。她小跑一陣,跟在了男人的身後,衝着男人一張晃來晃去的厚實脊樑,大聲喊道:“把錢給我!”
梁木匠繼續往前走,只是步子邁得比先前小了些,嘴裡的哼着的小調明顯軟了許多。
尤相彩扭着腰肢,甩動地碾砣一般的屁股,撒腿超到了男人前頭,轉過身,大口喘着粗氣,橫眉命令道:“把拿錢給我!”
梁木匠擰着脖子說:“給你幹嘛?”
“你喝多了,別把錢扔了。”
“還不是我拿着吧,這麼多錢,放你那兒我還不放心呢。”
“你別咧咧了,快給我!”
梁木匠不情願地把錢從褲兜裡面掏出來,遞給老婆,問道:“你不會是想着再放回去吧?”
老婆接過錢,手伸進了自己褲腰裡面的一個特製的小布袋裡,冷着臉說:“傻瓜纔會送回去呢!”
梁木匠咧嘴一笑,說:“俺也這麼想,早些把那個小鬼頭送走了,也省得他待在這個世界上活受罪,這錢咱拿得一點都不理虧,你說是不是老婆?”
“這還要你說,等過幾天再回孃家的時候,你買些紙在那地兒燒一燒就行了。”
“那也好……那也好……小鬼也識敬,可別讓他纏磨着。”
兩個人臉上都洋溢着滿載而歸的喜悅,你一言我一語地往家奔。
走過撿孩子的壩頭時,連半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梁木匠朝着扔孩子的那個黑洞斜了一眼,便直接快步離去了。
剛剛下了壩尾,一陣涼風驟然颳起,直把兩個人的衣襟往上撩起,徹心徹骨的涼。
剛剛還是晴朗如緞的天上也不知道從哪兒飄來了一大塊烏黑的雲彩,火車頭一般開了而來。
梁木匠意識到了什麼,拽着老婆的胳膊撒腿就跑。
跑了不到幾百米的樣子,雨點便噼裡啪啦地摔了下來,雨點鋼豆一般,砸在地上就是一個坑……
一時間烏雲遮天,電閃雷鳴,梁木匠已經屁滾尿流了,大聲喊着:“快跑……快跑……”
尤相彩已經渾身戰慄,屁滾尿流,邊跌跌撞撞跑着,邊狼號鬼哭起來:“小雜種……小死孩……我們打發你走了……你還怪罪我們了……”
……
“你就別罵了,快找個地方避一下!”梁木匠喊着。
雨幕之下的荒原,哪來的避雨之地,只得硬着頭皮往前
跑。
梁木匠腳下一滑,跌進了路旁的溝裡,連驚帶嚇,又被雨水嗆了幾口,就暈了過去。
而他老婆尤相彩全然不知道男人跌進了溝裡,魂飛魄散地只管自己往前奔,突然一道閃電把烏雲撕開了一條縫,刺啦一道金光劈下來,不偏不倚,正打在了她的身上,隨即一聲震天撼地的炸雷響起……
等雷聲消失,隨雨過天晴,光燦燦的太陽露出了笑臉,全然無視地上躺着的那個女人,那個令人觸目驚心的被雷電擊穿燒焦了的女人……
梁木匠清醒過來之後,顫顫巍巍從渾水洶涌的水溝裡站起來,打眼就看到了殘忍的一幕。
他蹣跚着走過去,見老婆已經面目全非,直着眼小聲唸叨了幾聲,首先想到的是把老婆腰裡的錢摳了出來。
拿到手裡看一眼,見雖然已經被雨水溼透,但卻依然完整如初,連色彩都新鮮得很。
把錢揣進自己懷裡後,他沒有哭號,只是破口大罵起來,罵聲傳得很遠,直到把村裡的人引來過來。
辦完尤相彩的葬事之後,梁木匠唯一做的,就是關緊了院門,晾晾曬那些從襁褓中拿來的百元大鈔。
等到把錢曬乾後,梁木匠覺得屋裡陰氣重重,壓抑得很,還不時有奇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只得心慌意亂地出了門,直奔着老婆尤相彩孃家的方向走去了。
當他走上壩頭,路過撿孩子的那個地方時,扭頭朝着扔孩子的那個石洞亂罵了一通。
直到罵得自己口乾舌燥,才止了聲,悶着頭去了丈母孃的村子。
見到二老,梁木匠這才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場。
他的哭聲很悲慟,連兩位花甲老人的眼淚都引了下來。
其實他自己心裡清楚,此時的哭,一來是表達喪妻之痛,二來則是博得岳父岳母的同情,免得他們把女兒的死怪罪與他。
這一招果真立竿見影,二老不但沒有怪罪他,反倒做了一桌比昨天那桌更豐盛的飯菜,盛情款待了他,這讓他很是激動,顫巍巍舉着舉杯表態道:“爹……娘……你們放心,雖然尤相彩人沒了,但我依然還是你們的親女婿……”
只是這幾句,就讓兩位老人哭得死去活來。
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二老依然把他送出了村外。
丈母孃用她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攥着女婿,痛心不已地說:“大丫頭走了就走了吧,她是罪有應得,爲啥就不聽我的話呢?打小我就教育她,人心不能太貪,可她就是不聽,早晚沒逃過這一折……”
聲淚俱下地哭過一陣後,抹乾了眼淚望着女婿,說:“你記着,回去把錢送回去吧,那錢花不得。還有……還有一點,那就是趕緊看看那個孩子還活着不,如果活着,你就帶回家去吧,實在覺得自己養活不了,那就用被子抱嚴了,再送到原來的地場去,一定別忘了,把那錢放回去,千萬千萬呢!”
梁木匠帶着濃濃的酒意,大大咧咧地說:“都兩天了,又下過……下過那麼大一場雨,怕是小命早就沒……沒了……”
丈母孃說:“不行啊,那是一條性命呢,命是天給的,誰都不能隨便斷送的,要不然就會遭報應的,女婿呀,你可一定就好了!”
“啥呀,照你這麼一說,那……那個死孩子還……還不成了殺你閨女的兇手了?你
還嘰嘰咕咕爲他求情?撕碎了他都不解恨呢!”梁木匠瞪着血紅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
老太太眼含着淚,苦苦哀求着:“女婿啊好女婿,你千萬別犯糊塗啊,那是一條人命呢,你糟蹋了他,老天不依啊!爲了你……爲了你們的閨女,一定……一定……照着我說的去做呀!”
梁木匠二話不說,扭頭便走,腳步蹣跚,跌跌撞撞,嘴裡一直不停地咒罵着:“熊死孩子……讓你去死……去死……死一萬回都不多……”
等到了壩上,他在最早發現孩子的那個地方坐了下來,掏出香菸猛抽了幾支煙。
這時候一陣清涼的微風吹來,梁木匠的酒意已經醒了七八分。
他站起來,直瞪着雙眼,朝着扔孩子的那個石洞瞅了一陣子,然後徑直走了過去。
當他來到洞口時,打眼往裡一瞅,竟然有明燦燦的陽光灑進了裡面,所有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一覽無餘——令他瞠目驚心的是那個孩子竟然還活着,臉色紅暈,小眼微眯,一絲光亮射出來,直懾魂魄……
“死……死熊孩子,你……你竟然還活着?”梁木匠失聲喊道。
那嬰兒竟然發出了吱吱的叫聲,就像一支被逼急了的猴子。
梁木匠愣怔了片刻,隨即活泛回來,不知道是被嚇懵了,還是刻骨的仇恨讓他失控,他竟然扯開嗓子刻毒地罵了起來:死孩子……狗雜碎……狗孃養的……就是你這個惡鬼奪去了我老婆的性病……你這個該死的……讓你死……死無葬身之地……死一千回……死一萬回……”
邊罵着,邊彎腰撿起面前堆積着的石頭,喪心病狂地往裡扔了起來,不一會兒便把孩子掩蓋了起來。
這還不算完,梁木匠繼續往裡扔着,一鼓作氣把眼前滿滿一堆零碎石塊全都扔進了洞裡。
再低頭看時,外頭的石塊已經所剩無幾,洞口已經基本被填平,沒了一絲縫隙。
梁木匠被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渾身直打哆嗦。
他乾脆一屁股坐下來,嘴上叼一支香菸,劃火點燃了,深吸一口,呼的噴出一陣濃濃的煙霧。
等把所有的香菸抽完了,他才站了起來,剛想轉身離開,突然又想起來了什麼,折了回去,解開腰帶,褪下褲子,掏出臥在襠裡的那根髒兮兮的玩意兒,朝着那個被石頭填滿了石洞撒起尿來。
伴隨着嘩啦啦的急促尿流聲,梁木匠再次撒潑尖刻地叫罵起來:“死孩子……淹死你……嗆死你……讓你永世不得翻身……做你的雞八臊鬼去吧……去吧……狗曰的熊孩子……”
撒完尿後,像是覺得仍不解恨似的,他再朝着被爛石覆蓋着的洞口狠狠啐了幾口唾沫,便邁步往壩頂爬去。
到了壩頂,剛剛直起腰身,突然一陣狂風呼嘯着從背後旋起,夾砂裹石地從他身旁掠過,就像一團碎刀子直刺皮肉,麻涼隱痛。
梁木匠不由得心頭一緊,渾身頓時涼了個透徹,連血液似乎也在瞬間裡凝固了。
他突然被一種揪心的恐怖攫住了,顧不上多想,撒腿死命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跑去,心裡本能的一個念頭是——跑,快跑!跑快些,興許就能保命!
可無論他跑多快,那股風就跟隨他多快,看上去隱隱約約就像一條翻騰飛舞着的大灰龍,繞在他的身前身後盤旋不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