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癡心一片
璨園似乎靠近婺城,緊挨着佛江,沿海沿江旭日初昇,要比海城其他地方接觸陽光更早,我趴在牀上懶洋洋眯着眼,看向窗外一抹橘黃色的光,它中間捲起無數塵埃與顆粒,彷彿在穿梭時空。
祝臣舟手指在我背部輕緩跳躍着,他似乎心情很好,投射在地板的影像,脣角那片紋路的陰暗細長,證明他在笑。
我嗅到空氣內殘存了一絲煙味,他這根事後煙要相隔得久了點。
我輕輕動了動腿,不適感並不算很重,只是稍微有一點黏膩溼滑,陽光有逐漸刺眼的趨勢,我嚶嚀了一聲,將臉完全埋進柔軟的蠶絲被中,而我剛剛找到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正準備再誰一覺,祝臣舟忽然用了點力氣拍了一下我光潔的脊背,“我抱你去洗澡。”
我腿在被子裡蹬了蹬,無聲的抗議他,我不知道昨晚折騰到多久才睡,我現在腦袋都是混沌的,除了陳靖深那張充滿仇視與埋怨的臉不斷放大折磨我的思想,我根本沒有任何心情去做什麼,只想趴在牀上,與這個世界隔絕。
可祝臣舟沒有理會我的反對,而是不由分說將被子掀開,我赤/裸裸的身體接觸到空氣有點冷,便顫抖了兩下,祝臣舟躬着身體把我打橫抱起,朝浴室走去,一腳踢開那扇門,他把我放在浴缸內,將熱水調好溫度,我原本以爲他會出去,沒想到他卻直接鎖住了門,毫不生疏邁進來躺在我旁邊,雖然浴缸足夠寬敞,我們也都坦誠相見,可我非常不習慣這樣,我甚至都沒有和陳靖深共浴過,我眼疾手快摸到一側的三層架子,將浴巾扯住,蓋在我上身,我對他說,“你出去。”
祝臣舟自顧自往身上打浴液,他眼神很規矩,並沒有在我身上流連忘返,我面對他這副姿態非常懊惱的撞擊了一下浴缸堅硬圓滑的邊緣,那有些微凸的棱角恰好頂在我眉骨位置,我疼得眼前發黑,不由自主蜷縮起來。
我對停住一切動作的他說,“昨晚是我人生中最後用一次意外。”
我說到這裡便不再繼續,以祝臣舟的聰慧自然明白我沒有吐露的意思,他沉默了良久從浴缸內起身,他動作不輕,似乎也帶着幾分賭氣,他披起一身水花四濺,毫無遮擋打開門出去,上半身還有許多沒洗掉的泡沫,從背影看,充滿了幾分不羈狼狽的性感。
我很快洗好自己,我穿好衣服出去時,祝臣舟已經不在臥房,牀鋪得整整齊齊,方纔的凌亂蕩然無存,我不知道是傭人整理還是他親自收拾,我在這一刻很慶幸我沒有再次看到那派糜亂,儘管我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我是完全清醒的,我抗爭過,但最終我也淪陷。
女人是一個特別複雜而奇怪的動物,最擅長的便是自欺欺人,可以很好的自我催眠,把一切都假設,也把一切都清除,減少自己的負罪感,我很多時候在想,爲什麼要屈居男人之下,爲什麼不管多麼高貴多麼優秀,最終都要想盡一切辦法讓男人迎娶自己,甚至不惜使用一些計謀,女人自己的高傲與主見呢,自己的情懷和軌道呢,都湮沒在了哪裡。
我走出臥房迎面恰好有一名拿着毛巾的傭人從對面房間出來,她正蹙着眉不知道唸叨什麼,在看到我從祝臣舟的房間內出來時,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不過她很快便收斂,笑着對我說,“沈小姐早,我還以爲您住在客房,我上來給您送一條新毛巾。我記得客房裡沒有。”她說完又補充一句,“先生的臥房內也只有他自己的。”
我接過來對她說了聲謝謝,不過我還捕捉到她最後那句別有深意的話,我和她一邊一起往樓下走,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問她,“你們先生從沒帶女伴回來住過嗎。”
傭人臉上劃過一絲躲閃,“有過那麼幾次,但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這幾年一直清清靜靜,而且我只是道聽途說,並沒見真正到過,這邊慧姨始終跟着先生打理生活,她原先侍奉那名小姐。”
我聽傭人這樣說,心裡已經隱約猜到,那名小姐不是呂慈,因爲祝臣舟和她在一起時,一無所有,根本住不上這麼奢華寬敞的莊園別墅,假設他那時有這樣能力,也絕不會允許呂慈還出去逢場作戲應酬酒局,連潛規則都保不住她。
那麼真正能這麼討他歡心的,也就是隻有黃卿。
想到黃卿,我心口就像窩了一塊被塵土包裹的沙礫,輕輕觸碰一下便凋落飛揚起無數嗆鼻的灰塵,祝臣舟寵一個女人時,對她千萬柔情,恨不得將她醉死其中,而他絕情絕義時,又殘酷得使人肝腸寸斷,他就是有這樣本事,女人分明知道赴湯蹈火換不來他情深意重,可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這就是女子悲哀,永遠將愛情分割在生活中過分沉重的比例,一旦付諸東流,便一蹶不振,極少有能夠瀟瀟灑灑走出噩夢,就像一道疤,哪怕天長地久也會留下痕跡。
我走到一樓時,祝臣舟正在打開的門前和一名快遞員說話, 似乎是有什麼貨物對不上號,那名快遞一直在強調,對方聯繫他送到清慈園,已經支付了款項,不需要他再承擔絲毫費用,絕不會出差錯。可祝臣舟就是不肯收,一再推拒他根本沒有預定。
那名快遞聽到祝臣舟這樣說,他將鼻樑上的眼鏡往上面推了推,仔細對比了盒子上的地址和聯繫方式,他很奇怪的模樣,“沒錯啊,您是祝臣舟先生嗎?這就是您的快件,三天前的。”
祝臣舟掃了一眼被膠帶纏住包裹非常嚴實的盒子,他思索了一下,“但我並沒有購買任何東西,也許是別人要求送過來,那麼我有權拒絕接受。”
那名快遞沒有辦法,只好說,“這樣的話,我就拿回去了,您是拒籤對嗎。”
祝臣舟說對。
那名快遞在盒子的簽字處標註之後,對祝臣舟點頭道別,便轉身走出庭院。
我倚靠住牆壁帶着幾分嘲諷和玩笑的語氣說,“祝總還真是癡心一片,清慈園,這麼好聽的名字,海城也挑不出第二棟了,如果我沒有猜錯,這裡面有一個字充滿了深意。”
祝臣舟將門關上後,緩慢從玄關處走回來,他坐在沙發上從果盤內拿起一顆紅提,放在指尖非常細緻薄皮,那晶瑩剔透的果肉顯露出來,看着便覺得食慾大開,他無比優雅放進嘴裡,許是太過鮮嫩多汁,他還吮吸了手指和嘴脣,一個男人做出這樣性感動作不但不覺得很娘炮奇怪,反而格外充滿誘/惑。
他幽幽說,“不只是一個字,是兩個字,都很有深意。”
“哦?還有一個是紅顏知己,叫清還是叫園?”
他將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看着那一面如同鏡子般透明澄澈的窗戶,“那年我們都想過清清靜靜的生活,可惜一夜之間全都改變了。改變我們願望的是權勢,是不公,我不讓自己有一刻停歇,不允許我對任何人懷揣仁慈,就因爲我很清楚,懦弱與平庸會讓自己一生都無法擡頭。只有站在金字塔的最頂端,纔能有資格質疑一切,抗衡一切。”
他說完站起身走向露臺,伸手將兩側沒有完全展開的窗紗攏起,掛在銀鉤上,他雙手背後交握,目光看向遠處波瀾壯闊高樓林立的整座海城景觀。
“每個人都在追求自己缺少甚至根本沒有的東西,也許它華而不實,也許它必不可少,但是心內這份執念促使我們不眠不休的奔波,或者說,至死方休,永無止境。我擁有了全部,事業,地位和名譽,雖然我有更大野心和要征服的領域,但對手也同樣過分強大,目前根本不在我掌控範圍內,我必須一點點吞噬,考慮最周全的對策,而在我還達不到萬全把握之前,我只想要收斂自己胸懷,將這些龐大淵博的東西暫且放下,我現在要小情小愛,我要得到在我興趣之內的女人。”
他在說最後一句話時,將身體轉過來直視站在牆邊的我,他目光滾燙火熱,“聽到了嗎。”
我點點頭說,“聽到了,祝總認爲我長了一張專門做男人情/婦的臉。正在向我拋出橄欖枝,用一筆非常豐厚令人很難堅持不動心的金子。”
他蹙眉說,“爲什麼這樣想。”
“因爲你不是閔丞紋的的丈夫嗎。你不管對誰充滿多麼高昂的興致,她也只能屈居你情人的位置,否則你還能承諾什麼,我認爲你想要征服的領域,是必須藉助閔氏財團的實力,你一天沒有完全得到,據爲己有,就一天無法和閔丞紋分裂,而且我認爲,你也不會對她沒有感情,畢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祝臣舟還遠不止於依靠婚姻交易去得到什麼,除非你也喜歡這個女人,願意娶她。”
祝臣舟聽完若有所思的眯着眼睛,他聚焦在黑暗的電視屏幕上,點了點頭,“差不多。”
我攤開手掌說,“那你恐怕達不到目的,任何女人都避免不了爲尊嚴而爭奪,我從妻子跌落到情人,這樣的落差我未必能夠承受多久,何況你還沒有什麼可以使我這般喪心病狂的愛慕。倒是我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且還隔着一道鴻溝,之所以女人在插足別人愛情受到的貶棄要低於婚姻,是因爲前者只是辜負了一個女人,後者卻親手敲碎了一個家庭,我已經深受其害,絕不會再明知故犯傷害另外一個女人。並且…”
我笑着朝他走去,我面前是窗外投射進入的無數春光,籠罩在我們兩個人身上,如同鍍了一層金邊。
我將右手搭在他肩頭,輕輕撣了撣並不存在的塵埃,他垂眸有些不解但依舊神色平靜注視我每一個細小動作,彷彿擔心我會隨時變出一把尖刀趁其不備插進他心臟。
我和他這樣對視片刻,然後緩慢身體前傾貼住他胸膛,我整個柔軟軀體掛在他懷中,他背後的窗子打開一條縫,有溫柔的晨風灌入,拂動他襯衣,罩起一個巨大鼓包。我烏黑冗長的髮絲勾住他第二顆鈕釦,恰好被陽光照成兩縷幻影,我置身在這樣畫面中,自己也像做了一場夢,只是這個夢比之前任何一場都要短暫得多,還來不及沉醉其中便已醒來。
我用手指勾住他領帶,將他腦袋朝我扯來,我們額頭相觸,他皮膚冰涼,我臉龐滾燙,我們都適應不了對方溫度,同時發出一聲喟嘆,他想要摟住我將我完全擁入他懷中,然而我察覺到這個意圖後,便非常機靈敏捷從他腋下鑽出,朝陽臺外庭院跑去。
他喊了我名字一聲,我裝作不曾聽到,我一邊跑着一邊回眸對追出客廳站在門口的祝臣舟說,“並且祝總只是我男歡女愛的工具,情/趣店比比皆是,你不用充電而已。”
我說完停住腳步逆風而立,任由春風拂過我身體每一寸角落,我視線被自己長髮遮蓋住,只能隱約看到祝臣舟此時模糊不清的臉,他似乎在笑,無奈又迷戀,因我的張揚和嬌縱,而且那笑意越來越深,最後蔓延遍佈了整張臉孔。那是我此後多少年記憶中他唯一一次笑得那樣濃,那樣無拘束,好像一針一線紋刻了這錦繡河山,三月春風,十里桃堤都在他明亮眼眸中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