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寧可你欠一輩子
祝臣舟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離開了休息室,他身影隱去在那扇左右搖晃的門外,走廊上燈光慘白,外面黃昏已暗,祝臣舟腳步聲逐漸遠去,外面一片寂靜。
我坐在椅子上有些崩潰,我毫無頭緒,祝臣舟是幕後操盤手的可能顯然微乎其微,雖然他擅長纏鬥,而且腹黑狠毒,但我寧可他是,最起碼我有能夠交換的東西,但如果是別人,我根本揣摩不到目的是什麼,這份危險便無盡擴大化。
祝臣舟離開不到半個小時,龐贊便從門外進來,他手上提着兩份食盒,一份是飯菜,一份是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他將食盒從塑料袋內取出,又把筷子爲我剝好,他做完這一系列流程後,看着毫無神采的我說,“沈小姐用過晚餐後,就到裡間牀上休息片刻,祝總在辦公室忙事務,脫不開身陪伴,凌晨一點左右他會過來。”
我面前空氣中飄散着飯菜的香味,但我毫無食慾,我只是冷冷看着白嫩如珍珠的米粒失神,龐贊也沒有等我答覆他什麼,他從下午我不顧形象當衆扯住祝臣舟衣領瘋狂嘶吼就看出來,我今天很低落,很崩潰,我尋常時候都很難溫和和他說句話,更不要說我本身不開心時候,他看了我一眼,便重新轉身走出休息室,偌大的一百多平米內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我看了那些飯菜好半響,好像看出浮在上面的一張充滿嘲笑的臉,我尖叫了一聲,直接伸出手將那兩份食盒掃到地上,裡面食物四分五裂滾落一地,我抱着頭徹底無力沿着椅子跌坐在桌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昏昏沉沉時,感覺到有人將我托起,爲我穿了一件厚重棉衣,並且極其輕柔耐心將釦子繫上,他指尖有淡淡的菸草味,還有碳素筆芯的藍莓清香,我一半是清醒,一半是迷醉,睜開眼看着他的臉,他並沒有給我任何表情與話語,將我包裹嚴實後便一腳踢開了阻擋我走路的椅子。
我原本還不明白祝臣舟所謂半顆真心如何讓我看到,可當我被他拉扯着走出美索大樓坐進一輛黑色商務汽車內後,我才恍然大悟他的意思。車朝着郊外擎滄碼頭的方向駛去,那邊非常空曠寂寥,幾乎連樹都找不到,每到春季沙塵暴多發,海城市中心還不至於天昏地暗,可擎滄碼頭附近卻被那股令人窒息昏迷的沙塵而籠罩掩埋,就像一座爆炸的沙子城堡。
那邊想要作案毀屍滅跡,簡直輕而易舉,緊挨曠遠的宿城野地,宿城是一片以農業發展爲優勢的南省最貧窮的城市,許多墳地還沒有整改,還保留着埋葬死人屍體不焚燒的習俗,所以每到夜晚,擎滄就顯得格外陰森幽靜,彷彿有宿城墳地的陰風吹來,將人搔得頭皮發麻。
而另外一邊則是靠海,海城護城河上游銜接的最大一片海域,夜晚奔騰不息,漆黑浪滾,觸礁時發出驚心動魄的呼嘯聲,如果是獨身在那邊,哪怕坐在車裡,也能嗅到死亡氣息在一點點靠近。
擎滄的存在,最確切說法,便是被海城的繁華遺忘的一片落寞土地,是這個城市詛咒的亡魂,是邪惡的殺手。
我看了一眼在駕駛位淡定開車面無表情的祝臣舟,我問他,“你要陪我去,是嗎。”
他穩穩把控方向盤,腳下油門一踩到底,整輛車都彷彿飛馳。
“你不是懷疑我綁架了露露,聯合別人做戲給你看。”
我一言不發盯着他側臉,他輪廓和線條緊繃,眼眸內幽深漆黑。
他這個人固執起來也特別要命。
我說,“就算是我誤會,可誰讓你在我心裡留下的印象就那麼工於算計。這是你自己一步步埋下的禍端,到現在也不由得我不敢信你。”
他看着前面被路燈照耀空曠近乎發野的大道,柔和的光束並沒有將他臉變得溫柔,反而棱角分明銳利剛毅,他這樣長相的男人,在面相學上分析,可成大事卻又心狠手辣過分陰毒,只是他五官恰好非常深邃,掩蓋住了那份煞氣與凌厲,反而形成了他獨特的個人特點。
他握住方向盤的手指緊緊扣在上面,“我還不屑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得到一個女人。”
從來都是女人主動向祝臣舟臣服,用各種想也想不到的招數取悅他喜好,爭得成爲他身邊紅顏知己的坐席,然而除去我對他的私人恩怨,祝臣舟的確算不上一個道德小人,他屬於半個君子,不管他昔年多麼唐,在遭受愛人枉死、自己身份天翻地覆的變故後,任何人都難以保持初衷,本來面目早已在這樣風雲變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他娶了閔丞紋後,不管她是否對得住他,但祝臣舟卻沒有再曝出還有什麼情人相伴左右的傳聞,除了我們之間這欲說還休的曖/昧。
祝臣舟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人,恐怕後世都無法評說,就像把持南省數十年的霸主蔣華東,他本質是一個壞人,且罪大惡極惡貫滿盈,但他於情義上又是一個極致的好人,世間男子千千萬萬,可真正能做到他那般從一而終又有幾個。
好與壞,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綜合體。沒有單純的二選一。
車窗外更深露重,月亮升得越來越高,到最後被高大的柏樹遮掩住看不到容貌,我對沉默開車的祝臣舟說,“送我到達擎滄碼頭,你就回來吧。他主要目標還是我和露露二者之一,大不了就是一條性命,我給他。雖然我有太多遺憾不曾圓滿,也沒有顏面死,但如果我是爲了換露露而死,陳靖深那裡的賬,我便可以一筆勾銷,無債一身輕,大約非常美好,我也可以卸下這身重擔,很多時候死了的確比活着更好,省去煎熬省去辛勞,一覺不醒。你來不來他都會提出他的條件,我並不打算再欠你什麼。”
祝臣舟緊盯前方仍舊沒有將視線收回掃我一眼,他聲音帶着一絲冷硬和戲謔說,“你欠我的還少嗎?不差這一件。拿人手軟吃人嘴短,你以後再來惹惱我,我就可以將你堵死。我寧可你欠我一輩子,這樣你嘴巴再也不會這麼硬。”
他說的非常輕鬆,可在我聽來心裡卻忍不住狠狠一顫,一輩子真是一個遙遠又動聽的詞,從他口中說出來,似乎更爲震撼人心,甚至超越了這三個字本質就很漫長而厚重的力量,我像是被點了穴,動也不動只凝視着前面看不清的路。
祝臣舟在夜色中開了三個小時,車終於停在擎滄碼頭門外,翻滾呼嘯的海浪由遠至近拍打岸邊,其實距離還很遠,可總像是近在咫尺,伺機等待趁人稍有不慎便將其軀體吞沒。
我們從車內下來,祝臣舟牽着我手往碼頭最深處走去,雖然現在已經有四點多,但天色還微微有些暗,亮得並不徹底,太陽剛剛躍升地平線上一點,大地還籠罩在天邊泛着魚肚白的霜色內。
可祝臣舟走得很快,而且穩健,毫不猶豫方向,似乎對這邊異常熟悉,來過許多次。
而擎滄碼頭並不是優質貨物的交易地點,直白來說,都屬於走私或者隱晦的貨物窩藏點,據說有一半投資掌握在蔣昇平手上,而祝臣舟和他私下交好,不管他是否還藏着一股野心,但這也是表面無法否認的事實,他肯定多少涉足地下圈子那些交易,瞭解這邊地勢也在情理之中。
我們行走了四十多分鐘,祝臣舟期間一直不停看錶,當我們真正到達綁匪指定的那扇朱漆門前,已經五點零一分。
我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任何人煙,只有從南側海面吹拂而來的微涼海風,夾雜一些魚腥和海帶的味道,令空腹的我隱隱作嘔。
祝臣舟打量觀察巨石後方的地形,我將纏在頭上的圍巾和帽子全部摘下,此時地平線上方忽然射出一抹強烈的橘黃色光芒,將前一秒還灰濛濛的碼頭徹底照亮,而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正前方與靠岸停泊的十幾米高船帆平行的東西。
那是穿着粉色夾襖的露露,她被一根繩索吊在半空,整個身體都懸浮着,大約是栓得並不結實,稍微強烈的風颳過,她看上去便搖搖欲墜。
她有極其嚴重的恐高症,去遊樂園從來不玩兒雲霄飛車,她會嚇死過去,她此時小臉慘白低垂着頭,髮絲凌亂,身上的衣服也歪歪捏扭穿着,我看到這一幕心如刀絞,我難掩激動朝着空中大聲嘶吼她名字,露露閉着眼睛微微動了動,她可能是連夢中都有我的呼喚,她本能睜開眼望向我,她起初還有些不可置信,呆滯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許久,我又朝她喊了一聲,告訴她我是沈阿姨,她這纔將一雙眼睛全部睜大,在清楚看到我的臉後,她滿是喜悅的大喊,“沈阿姨,你來救我了嗎?”
我迫不及待朝她被吊起的方向衝去,然而我跑出還不到兩步,忽然在碼頭靠近倉庫位置的一閃木門裡面傳出男人類似制止提醒的咳嗽聲,我被那一聲咳嗽嚇得六神無主,我立刻頓住腳步,生怕我的過激行爲會讓對方朝露露下手,畢竟她就懸在高空,我甚至無法預料捆綁她的繩索是否被那隻幕後黑手在穩穩操控。
我毫無辦法看向祝臣舟,他伸出一根手指壓在自己脣上,目光非常沉靜給予我無聲的安慰,他甩開我握住他手臂的十指,朝那扇木門行走了兩步,他語氣無比鎮定說,“出來。你想怎樣,我親自和你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