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一壺流年情仇似海
秘書執拗不過我,只能無奈接受我的吩咐,她拿着那張清算單據轉身走出去,到門口還有些不死心回頭看我,試圖等我收回成命,然而她終究在我的漠視下離開辦公室。
我作爲美索最高執行官,我的要求財務部自然不敢怠慢,我本以爲要次日才能拿到這筆款項,結果財務部全體加班到午夜,聯繫了合作非常密切的七個銀行才湊齊十一個億。
而我也始終沒有離開美索,我將辦公室的窗簾全部拉開,讓月光透入進來,我站在玻璃和牆壁的夾角內,盯着對面那棟閃爍着霓虹的摩天大樓,這是我第一次一邊喝咖啡一邊吸菸,強烈的苦味充斥在口腔內,澀得我舌頭髮木,我忽然在這樣極致的麻痹中失去了味覺,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快速交替變幻,像墮入了時空隧道,我來不及看清那些穿梭的車輛,匆忙的人羣,以及led屏幕一閃而過的熟悉面孔,眼前一片雪白。
祝臣舟永遠都是王者,即使如今他在外界看來有幾分狼狽和失意,他也可以輕鬆壓制住所有躍躍欲試的人,不給他們半分可趁之際。
我不知道愛上這樣男人是我的幸還是不幸,我卻好像被一股巨大的蠻力逼着朝前奔跑,我無法剋制自己靠近他的腳步,也不能擺脫他扼住我咽喉的力量,就像一首悲壯的歌曲嚎叫得至死方休。
我盯着屏幕看了良久,在我準備推開窗子看得更仔細時,辦公室的門忽然被秘書推開,她走進來不太適應這漆黑一片,我卻早就習慣,我非常敏捷而精準的捕捉到她存在的方位,我看着她有些茫然和恐慌的臉,在努力甄別黑暗中我的位置,我忍不住笑了一聲,這樣一幕多熟悉,像極了三年前走投無路的我,我在一夕之間把柔軟的身體包裹起來,豎起渾身的銳刺,我不停扎向每一個試圖靠近我的人,只有陳靖深,我見到他第一眼便告訴自己,這個機會我不能放過。
羅瑾橋在我心上劃下那道傷疤後,我很難信任誰,我看每一張臉都覺得是僞善的,是虛假的,我排斥這世上所有顏色和光芒,我恨不得一輩子都活在黑暗之中密不透風。
如果當初我沒有橫在他車前,沒有編造那樣一個楚楚可憐的故事,沒有涕泗橫流求他給我一碗飯吃,沒有將我破舊的衣洞暴露在他眼前,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我的人生裡從沒出現過他,他的歲月中也沒有沈箏這個濃重的污點。
我們各自有一條筆直的軌道,永世不相交。
命運給予每個人一把沙漏和一壺流年,是情仇是恩怨自己慢慢熬,深得如海,淺得似湖,錯一步便悔一生。
如果有誰問我是否一路走來悔不當初,我一定會說是,但倘若問我究竟悔了哪一步,我也說不出。
秘書聽到我笑聲,立刻滑動手機朝我的方向照過來,她在微弱的光線中看到我後,她鬆了口氣,“我以爲沈總離開了忘記鎖門。您爲什麼不開燈呢?”
她一邊說一邊摸索着走到牆壁,按住開關打開弔燈,我長時間在漆黑內,忽然這樣明亮,眼睛覺得刺痛,我合上緩了許久,她將一份股份變賣書遞給我,“您看一下,數字和股份對得上賬嗎,如果沒有差錯,就可以蓋章。”
我接過來大致瀏覽了幾個比較重要的地方,我摺疊好重新塞進她手裡,“還有其他程序嗎。”
“還有一些,但是並不需要您插手,我會和其他部門爲您做好,您只需要簽字,等到全部辦妥,您在股東會上宣佈一下就可以。”
我原本就很不輕鬆的心情此時更加沉重起來,我頗爲不捨打量這間辦公室,每一個角落,每一片燈光,都曾有陳靖深繁忙的身影,有他的氣息和痕跡,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存在靈魂,如果按照祝臣舟那樣說,神鬼靈佛都是虛幻的構造的,是勞苦大衆爲了尋求一絲安慰和希冀,編造出的普渡衆生的謊言,美好又心酸,那麼陳靖深早已融化在灰燼內,三魂七魄都滅得徹徹底底,可我寧願神佛、天堂和地獄都是真實存在,即使他恨我,即使我會被打入阿鼻地獄。
我記得最開始到這裡,我動也不敢動,就畏首畏腳站在沙發旁邊,盯着和秘書交待公事的陳靖深,我實在無聊就數他的白髮,數他眼角的細紋,數他一分鐘要眨多少次眼,那時候時光很漫長,過得比高峰期堵車蠕動都要慢,但我非常滿足,充滿了安全感,我知道他很偉岸,有寬闊的胸膛,他從不計較於我的過往,更不在意我偶爾流淚爲了什麼,他只是沉默無聲用沾染他獨特氣息的方帕擦拭掉我臉上一行行濡溼,然後留給我空間,等我自己療傷治癒。
他猶如父親一般疼愛着我,守護着我。可能是他的沉默,是他的過分體貼,是他對我的毫無要求,纔會讓沈箏如此貪婪,我一面沉湎於陳靖深的懷抱,一面偷窺覬覦祝臣舟給我的刺激和跌宕,我一面想要做賢妻良母和陳靖深廝守終生,一面又迷戀祝臣舟編織給我的風花雪月。
我不敢聽不敢問不敢看,我恨不得將自己所有感官都封存,屏蔽掉外界關於祝臣舟一切流言,拋掉紛擾,像一個聾啞的傻子,握住被他牽在手中的紅繩,緊捏不放,固執而瘋狂的走下去,撞的頭破血流,依然甘之如飴,否則我還能怎樣,我早已斬斷自己後悔的退路。
我擺手讓秘書下班回家,她非常不放心我這副模樣,她在旁邊沒有走,而是扶住我無力垂在身側的手臂,眉目間都是憂愁,“沈總,您自己可以嗎?不如我開車送您回家。”
“我沒事,我想再待一會兒。”
我擺脫掉她觸碰我的手,我離開窗前坐在椅子上,將兩隻手肘撐住桌面,掌心蓋住我的臉,我討厭這樣明亮的光,它照出了人性的自私懦弱和貪慾,更照出了我的不安焦灼與慚愧。
我到底還是自私的,我葬送掉了陳靖深最後的東西,爲了一個和他廝殺多年被我愛上的男人。我自始至終都在背叛他,沒有一時一刻是忠誠的,我所謂的報仇不過是在我衆叛親離時無望的掙扎和寄託,用來支撐我活下去的執念,當我擺脫了那份驚濤駭浪,我就露出自己最醜陋的面孔。
我在辦公室待到凌晨兩點多才離開美索,出租已經很少,我沒有叫司機過來接我,而是從美索調了一名執勤保安,開公司銷售部門會見客戶的車送我回到別墅。
我本以爲祝臣舟沒有回來,這段時間他忙着巨文幾乎很少回來住,偶爾白天趕回吃個飯,抱一抱祝謹,還是會離開,但我沒想到他竟然坐在客廳內等我,將檯燈擰得微暗,燈光照在他波瀾平靜的面孔上,變得非常朦朧虛弱。
我看到他那一刻是怔住了,我拿着皮包站在玄關,一隻腳光着,另外一隻腳踩着拖鞋,我一動不動似乎被點了穴,腦海像是安裝了馬達不停轉動運作,翻來覆去迴響秘書說的那番話,我告訴自己不要信,你已經來不及再反悔了。
祝臣舟等了許久都不見我過去,他這才偏過頭看我,他脣間叼着半根香菸,長長的一截灰掛在菸頭上,搖搖欲墜。
火苗忽然跳動起來,顏色變得更深,他似乎狠狠吸了一大口,火苗再度晦暗,他眯眼朝着空氣吐出一團煙霧,“你怎麼回來這麼晚。”
我彎腰摸了摸那隻光着的腳,溫度冰涼,我伸入棉拖鞋內,感覺到腳趾都癢癢麻麻的,似乎被凍出了瘡,我在心裡盤算着要把次臥內的電暖氣搬到客廳來取暖,然而我還沒有想完,祝臣舟忽然從沙發上站起來,他高大身影一瞬間逼近,遮擋壓迫了斜射籠罩的燈光,我被視覺衝擊得身體一抖,我本能看他的臉,“你剛纔問我什麼。”
他面無表情重複,“你怎麼回來這麼晚。”
“我在公司加班。”
“我傍晚回來你就不在,一直到現在將近十個小時,美索的上班時間是在深夜嗎。”
他眼底沒有一絲笑意,語氣也太過肅穆,這讓我覺得無比委屈,好像他懷疑我做了背叛他的事,我拍打着自己胸口,“難道我背叛過別人,就要終生被扣戴上背叛的帽子摘不下來嗎?”
我眼淚來得極快,幾乎是一瞬間便涌到眼眶,祝臣舟面對我這樣過激的反應蹙了蹙眉,“我給你打電話你沒有接,什麼情況下會在深夜這樣。”
“你曾經做過的事不要強加在我身上,我設置靜音只是不想被打擾,但我問心無愧,何況我們現在需要如此坦白嗎,我們並沒有十分確切的關係,我們唯一的牽連就是祝謹。”
祝臣舟忽然擡起眼眸看我,他聲音內帶着一絲冷意,“原來你在怪我始終不娶你,是嗎。”
我被他噎了一下,但剛纔說這番話時我只是生氣尷尬於他不信任我,覺得我晚歸是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一時口不擇言便什麼都往外說,但我那一時刻沒有想到其他的。
“我沒有這樣想。”
祝臣舟將檯燈擰到最亮,所有的光芒集中從燈罩下散發出來,將客廳照得亮如白晝。
“沈箏,雖然我們並不存在那一紙證明,但不代表我沒有將你看作我的妻子。是你太拘泥於形式,當然我不否認,任何活在這個充滿形式國家裡的人,都會被不由自主感染這個陋習,也許別人看作理所應當,只有我覺得很多形式多餘。”
“婚姻在你看來是多餘的形式嗎?”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想也不想說,“差不多,我們沒有婚姻一樣可以廝守下去,而我和閔丞紋,就算是夫妻又怎樣,一樣到了今天的地步。所以那張紙無法牽絆住本就不適合的兩個人。”
“男人這樣想是爲了給自己留退路,而女人接受不了,憑什麼她死心塌地去愛一個人,卻得不到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我不奢求婚禮大操大辦,我只奢求無名無份的跟隨就意味一輩子要做二.奶,我不想要這個身份。”
“所以你一定要我立刻娶你,是嗎。”
祝臣舟的語氣忽然涼薄下來,這樣極速轉變令我心內一寒,我本身無意,可話趕話到了這裡,我也不能收回服軟,畢竟說不想成爲他妻子是假話,可我也清楚不該在這麼敏感時期去索要這個名分,我站在那裡陷入沉默,祝臣舟良久才從脣內呼出一口氣,“恐怕不能辦到,至少暫時一年還不行。”
我知道他不會立刻娶,但我也沒想到他許我的期限這麼久,我我遙遠得凝視他,他猶如一樽雕塑在沙發上靜止,時間在一點點流逝,我們誰也不再開口。
我將那份清算提款單據和支票從包內取出,我走過去輕輕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他目光落在上面,眯了眯眼睛,眉頭隨即蹙起,我放下後轉身朝樓梯走去,我邁上臺階聽到身後傳來翻動的唰唰響,我盯着二樓轉彎處牆壁上的油畫,“我能做的,全部爲你做了。從今天開始沈箏已經是一個再沒有任何血能夠吸的人。我斬斷了我最終的退路,也對不起靖深和露露。可我不會以此逼迫你給予我什麼,所以臣舟,我和你以往的女人都不同,可這世上女人千差萬別,總有一個目的是相同,那就是得到一份好歸宿,相夫教子,平淡終老,在男人尤其你這樣的男人眼中,這太幼稚太無聊,可女人一輩子的夢想也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