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陳靖深溫柔時,他眼底盪漾的深情能將人溺死在其中。
我當初見他第一面,就深切知道這個素昧平生的男人一定會幫我,他臉上帶着探究,語氣卻溫和,他的手掌又寬又厚。
臺上的女人還在唱着,她手上那把鋤頭葬光了所有殘花,她眼底泛着一圈淚光。
演得真好,入戲入了九分的情境,可惜林黛玉這個角色得到全天下人的憐惜,我卻只是拼命厭棄。
他們全部是封建閉塞下情愛和官場犧牲的產物,是被人牽住了線萬般不由己的木偶,微茫無力的抗爭,世家貴族的貪婪,糊里糊塗的妥協,每個角色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看透了的只有寫書的曹雪芹,他用無數悲情人物襯托了他的清醒,那麼糊塗就變得異常醜陋和愚蠢。
她唱完後,陳靖深爲她鼓掌,園長大約誤會了,以爲我們想要和她談戲,他擡起手臂剛想招呼她過來,陳靖深止住他說,“我不懂這些。只是覺得她扮相可以,勉強能達到我夫人幾分神似。”
園長笑着看了看我,“如果今天有這個眼福能看看陳夫人的扮相,不枉我經營戲園一輩子。”
陳靖深挑了挑眉梢,“你都這樣說了,怎麼也不能讓你這一輩子白白浪費。”
園長聽了後,大笑着拍了拍手,他立刻轉身叫過來一名身量纖細的年輕女子,他指着我對那個女子非常幽默說,“佟惜,照顧好陳夫人,她可是戲園的老闆,我們以後都指着她吃飯了。”
我非常不好意思,叫作佟惜的女人朝我微微頷首,她眉眼間的氣韻一看就知道是從小學戲,非常的輕媚,比剛纔唱黛玉葬花的旦角還要更出挑。
陳靖深握住我的手,他難得笑出了牙齒,這是他非常高興的象徵,一年也不見得有這麼一次。
“你穿白色戲服應該非常美,我還沒有見過。”
他的眼神太灼熱,燙得我臉上一紅,將自己的手從他掌心內抽出來,“你見多識廣,什麼樣美麗的女人沒見過,我根本就入不了你的眼。”
園長在旁邊哈哈大笑,“陳總娶了夫人,以後的日子恐怕不那麼好過,再了不得的英雄,都會心甘情願陷在這美人關裡,何況還是陳夫人這樣個性的美人。”
陳靖深隨着他一起笑出聲音,語氣含着寵溺和縱容數落了我一些不是,佟惜從人羣內走過來朝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跟着她到了後臺,掀起棉簾時,裡面彌散了很久的檀香在空氣中化開,味道很濃郁。我本能皺了皺鼻子,我不喜歡香薰料,即使陳靖深在物質方面從來不虧待我,我也從不會如其他女人那樣非常狂熱的將錢財消費在奢侈品香水方面,我更極少在身上噴灑,我覺得清新的味道最好,比如薄荷或者茉莉,我用的洗髮水款式也是找人專門調製,並不是超市或者專賣店內的任何一款,我覺得那些味道都太古怪,曲解掩蓋了原材料本身的精髓。
女人身上的氣息不需要取悅任何人,只需要適合自己。
我坐在化妝鏡前的軟椅上,佟惜用指尖挑着我下巴仔細打量許久,她每次捏起一支筆剛要落在我眼睛上方,又蹙着眉頭收了回去,這樣反覆多次,她對我說,“陳夫人的眼型非常特別,我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眼睛的女人,不是很會化。”
我從鏡子裡看着她,左右擺動了一下自己的頭部,“你看着來就行,妝容方面我還不如你懂。”
佟惜的目光在那十幾杆粗細不同的眼筆上流連了片刻,最終挑揀了一根最細的,她一邊爲我化着一邊重複說,“真的很特別。您知道什麼是渾然天成的媚態嗎,我覺得最美的女人不在於她毫無瑕疵的容貌,而是耐人尋味的眼神,她只需要看你一眼,便可以將你魂魄勾走,這樣的女人最有魅力,同樣也是所有女人的公敵。”
我帶着疑問語氣哦了一聲,“我是這樣的女人的嗎。”
佟惜笑着說,“在之前,我根本不相信世上存在這樣的女人,我祖上生活的根基就是傳承戲劇,一共出了七位民國時期的越劇名家,那時戲子地位很低,但走南闖北賺飯錢什麼沒聽過沒見過,我祖父說,這世上最有韻味的就是穿上了戲服的女人。但我見過的旦角數以萬計,只有陳夫人的氣韻經得起品。”
我並不懷疑她這番話有刻意討好我的嫌疑,因爲早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就聽過鄰居家阿婆這樣說,她們三五成羣坐在院子里納鞋底,縫衣服,我捧着竹筐從山上撿野菜下來,她們看到我就會立刻停下手上的動作,聲音不大不小說,“看這丫頭那雙眼睛,將來進了城,一定能勾住老爺們的魂兒,搶着喂她吃香喝辣。”
“要是再哭更了不得嘞,有錢男人就喜歡梨花帶雨的姑娘。沈家夫妻死得太早,要不生了這個寶貝疙瘩,哪裡還用愁將來沒錢花。”
我那時只清楚我的眼睛的確很漂亮,在我並不精緻的五官中非常奪目。可卻不懂人們口中能夠改變命運的美貌擁有怎樣的價值,我只知道它給我帶來了捆擾,不論我去做什麼,只要獨身,都會有許多遊手好閒醜陋黝黑的男人湊過來對我動手動腳,他們並不是沒有妻子,只是更加喜歡嬌嫩的女孩。
男人的劣根性,是我接觸這個世界最先明白的東西。它包含在貪慾之內,裡面錯綜複雜,最可怕的就是色/欲。
我看着鏡子中自己的臉被一點點塗抹上胭脂水粉,妝容真的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它能讓一個人變得不像自己,而像別人,我記憶中陳靖深非常討厭我化妝,真的到了討厭的地步,不管我們出去做什麼,哪怕簡單的吃一頓便飯,只要出門前他發現我臉上殘存着粉底或者脣膏的顏色,他都會用手指將它完全擦拭掉,一直到露出我最真實的面容,他纔會滿意的將我帶出去。
陳靖深的潔癖來自於真實,他寧可接受有瑕疵的我,也不願面對一個精緻的假人。
佟惜將擺放戲服的衣架推到我面前,我每一件都細細過目,五顏六色的流蘇水袖或者嬌俏明媚或者溫婉清麗,我最終選擇了陳靖深喜歡的白色,我將那條銀色絲帶抽掉,只留下略微寬敞的外袍套在身上,佟惜站在我身後爲我把頭髮梳理好,她越過我身側靜靜看了我一會兒,眸子內閃過一抹驚豔,“這件白色戲袍穿在陳夫人身上,不用開口只要站在這裡就是一齣戲。”
我微微搖擺着手臂,這件戲袍長短適中,胸前兩邊的藍色刺繡看不出是什麼花,非常的簡單別緻,佟惜看到沒有什麼問題後,和我一起走出後臺往戲園的方向去,她在路上對我說,“陳夫人擁有非常好的資本,但我對您的第一印象並不深刻,您似乎有些辜負您的美。”
我掀開簾子走出去時,特意回頭看了眼身後一面落地的寬大鏡子,裡面映照出我清瘦的背影,果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我將簾子放下,看着它完全垂落,“活不了足夠華麗,就活得精緻一點。活不了多麼精緻,就活得簡單一點,連簡單都做不到,不如去死。普通百姓活得簡單快樂就好,那些富貴奢靡和你並沒有什麼關係,你窮盡一生都過不上那小部分人唾手可得的生活,渴求不屬於你的華麗與精緻,只能增添負累。”
我撩起裙襬走上臺時,陳靖深正坐在第一排席位和旁邊滿臉堆笑作陪的園長說話,有小夥計將一壺冒熱氣的香茶從門口位置端上來,正好擋在了陳靖深面前,他旁邊的園長先看了我,眼神微微一凝,便住了口,陳靖深非常有興致,可對方忽然不說了,他臉上的笑漸漸收了幾分,順着園長的目光看過來,在他眼神觸及到站在臺中間的我時,瞳孔內閃過一絲誘人的光亮。
這光亮是驚豔是訝異是興味,是一切男人對女人可能包含的感情,但追溯到根基脫離不了佔有。
我和陳靖深隔着空氣彼此相望,他的指尖立在椅子扶手上,脣角噙着我從沒見到過的期待笑意,我緩了緩自己的心情,然後側過身體對樂手領隊說,“麻煩您給我一首清調,只用弦和箏,我很久不唱了,不敢在行家面前班門弄斧越劇,就唱一支簡單的小曲。”
那名領隊朝我點了一下頭,弦和箏的曲調緩慢從幕後滲出,在這寂靜的戲園內蔓延開來,頭頂一方四角天空,沒有玻璃做阻擋,冷風灌入拂起垂落的水袖,勾起我一縷垂在胸口的長髮,我遮住半張臉,靜靜凝視那在屋檐上不安的白霜,是一陣風吹得它微微顫抖,然後落在我鼻樑融化。
我並不知道那片雪氤花了我臉上的粉紅胭脂,遠處看就像點上了一枚紅痣;我更不知道多少年後,還是這樣大雪紛飛的時節,戲臺上有千嬌百媚的沈箏,她口中溢出空靈幽婉的唱腔,底下卻再沒有那含笑不語的身影。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