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低着頭, 穿過窄窄的夾道，捧着滿滿一大盆的衣物拿到後院去漿洗。
自從被主人在兵荒馬亂裡救起，她就死心塌地的跟在主人身邊。學武習字, 一介女流又是異族, 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這一切也不過是想讓主人多看她一眼。他們這些番族人, 沒有中原人肚子裡的彎彎繞繞, 一根直腸子通到底。誰救了她，那就是再生父母與日同輝，就是叫她爲他去死, 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看着主人從一個小小的百夫長摔打到里正，她也與有榮焉。隨着年歲漸長, 想是主人看她做事牢靠, 竟也讓她知曉了他們的計劃。就是這份信任, 她也是感激涕零的。有十分力就絕不會只用九分，跟着主人背井離鄉, 天南地北的走，也許她與旁人也有些不同吧。
不知不覺，她也到了那樣的年歲，見着一朵花就能想到一個世界。英俊勇武的兒郎，哪個姑娘不愛？只是她知道, 這份心思註定是要深埋。主人是高高在上的, 是遙不可及的。日月星辰, 她只能擡着頭, 把他看進心裡。不是沒有嘗試過, 可只要一開口就能被主人不鹹不淡的擋了回去，這麼多年下來不近女色的, 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她也只能歇了心思。
她也曾經幻想過，到底是怎樣的女子才配與主人比肩，必定是超凡脫俗，高貴無匹。沒想到，事實卻讓她失望了。
那個女人嬌小柔弱還是個惹事精，幾次三番的落入險境，主人爲了救他身負重傷卻還是義無反顧。她不是沒有恨過的，可那又怎麼樣呢？主人愛的是那個女人，不是她！縱然自己有千萬般的好，主人也不會對他另眼相待。見不到就魂牽夢縈，連婚事也舍下臉去求，見到了更是恨不得眼珠子都要黏在那個人的身上。
如今成了婚，越發的肆無忌憚。兩個人要時時刻刻粘在一起纔好，黏黏糊糊的直叫人長針眼。
珠玉只能和着血淚往肚裡吞，雖說是死了心，但到底意難平。一邊還要受着那些嬤嬤宮女的閒氣，真想撂挑子不幹了。她算是宋家這邊的人，雖然在主人跟前有些臉面，但是那些宮裡來的從來都是看不起宋府的老人。上回九娘子幫着說過一回話，可是暗地裡不知道給了她多少小鞋穿，她也是有脾氣的，要不是還揹着主人的命令，早晚要給那些丫頭好看！
轉了個彎，隔着老遠就能聽到那羣丫鬟們湊在一起嗑着瓜子，七七八八的講着閒話。
“嘿！我看那個珠玉算盤珠子撥的噼啪響，主意可是打歪了。”說話的是一位新進的嬤嬤，面生的很。“長着一張狐媚子臉，放在房裡伺候，公主也不嫌咯得慌。也得虧駙馬爺是個不開竅的，一心只放在咱們公主身上。我看呀，這男人憑着本能，也能分出個高低貴賤來！”
衆女鬨笑着，“高嬤嬤可別亂說話，珠玉姐姐可是高貴得很呢！從不與我們這些下里巴人摻和，說不定是哪個外族公主流落到了咱們宋府裡，我們可是高攀不起。”口裡滿是諷刺。
高嬤嬤掩嘴笑着：“那不是跟咱們公主一樣麼，要不要把牀也騰出來好了！駙馬爺也享享齊人之福。”
珠玉抱着盆子，腳重重的踏在地上，像是踩着那羣長舌婦。她最不耐煩這些中原人的就是這人前一套，背地裡一套，有什麼不滿當面衝着她來，這麼背地裡嚼舌根算是什麼事！冷着臉就往人羣裡撞。嚇得幾個坐着的丫頭花容失色，趕緊起身讓出一條道。高嬤嬤悻悻的閉了嘴，低下頭，好好研究起袖口繡得幾朵花來。院裡的丫頭不止有宮裡來的，還有本來宋府裡的，如今坐在一起倒顯得和氣。
剛纔還在編排這人，一下子就出現在眼前，可不叫人心慌。好歹人家也是在主人屋裡伺候的，再怎麼看不上，也是要討好的。馬上就有幾個會看臉色的丫頭迎上去，想要接過珠玉手裡的木盆。
“珠玉姐，瞧您累的，這粗活哪能讓您來幹，來，我給您送去。”說着就要從珠玉手裡搶盆子。
珠玉抓着盆，一點讓的意思也沒有，話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不必，我看大家在這挺忙的，就不打擾了！”到底是練武的，腳底生風，一眨眼人就走了。只留下一院的人，尷尬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一溜煙的散了。
珠玉長這麼大還沒受過這麼的窩囊氣，不如跟主人說道說道，滾回西北好了。就是在男人堆裡打滾，也比在這兒白白受人不待見的好！
珠玉氣呼呼的，捋着袖子，含着淚，就往主屋裡衝。一擡頭，屋裡不是別人，就是那禍患頭子九娘子！主人又不知道給她撮弄到哪裡去了，這陣子閒下來，要星星要月亮的，一會要小糖人，一會要葫蘆串子，主人還樂顛顛的去給她尋，哪裡還有從前做大事的樣子。乾脆就窩在閨房裡好了！越想越替他們主僕二人不值，上趕着來京裡找罪受來的。
九娘子見珠玉來了，卻是喜笑顏開。“珠玉，你來啦！我正要去找你呢！”聲音甜得讓珠玉心裡發膩。“來幫我看看，駙馬爺喜歡哪樣兒的，是荊棘花還是青雀紋，人不在，我總是拿不定主意。”
珠玉撲了個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不想看九娘子，木木的戳在那裡。還說九娘子呆呢，自己可是呆到頭了。
九娘子覷她臉色，心裡也知道她委屈。無奈清了一批又來一批，換人也不能換得太快，要叫人起疑心的。
看素雲與彩霞立在門口，九娘子起身挽起了珠玉的手，牽着她到八仙桌邊坐下。珠玉千萬個不自在，也不能這麼撫開九娘子的手，只能跟着她齊肩坐下。
“可是受委屈了？”九娘子溫言軟語的，就是珠玉心裡生氣也發不起火。見她不說話，也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我知道你心裡苦。既然清和把你當妹子，那自然也是我姐妹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你也是知道的，和他們——”九娘子朝門口努努嘴，“可不是一夥兒的，到底還是和你更親近些。”
她是什麼身份，珠玉心裡清楚得很。這兩人能湊在一起，怕也是中原人說的天意了。珠玉與九娘子這半個多月相處下來，從前那點子不屑也淡了幾分，到底是大家小姐，也不是沒經過事的，一點也不像外表看起來的純良無害，處置起下人也還是有些手段的。對待她也透着股真誠。
九娘子見珠玉不說話，接着說道：“你可別怨我，實在是這會子還伸不開手腳。他們那高人一等的樣子，我也不愛看，早晚是要打發了去的。要是珠玉姐能幫幫我就再好不過了，也免得受那些人的閒氣。”
珠玉不由分說的被九娘子拉到了一條船上。想想也是，九娘子身份尷尬，如今可謂是兩邊不靠，這宮裡來的還不知混着什麼人呢！宋府裡都是些兩眼一碼黑的下人，早被他們壓得大氣不敢出了。也只有珠玉能上上手。
一聽九娘子示弱，珠玉心裡受用。她本就是不屈的性子，吃軟不吃硬的，真要論起來可不就是個男人脾氣。如今九娘子一通軟言軟語，說得珠玉有些心動。
“你可是有計劃了？”珠玉看着九娘子，不像之前那麼抗拒。
九娘子聽珠玉這麼說，就知道這人是拉攏過來了，總算是多了個盟友。這事兒她盤算了幾天，就差個幫手。珠玉的本事她見過，就是個女中豪傑！性子直，她也愛，總比那一肚子花花腸子的好，不怕背後捅刀子。又和宋清和一條心，雖然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她信任他，也相信自己，不怕這些花花草草的。張口就道：“我呀，準備——”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陣窸窣的聲音，宋清和抱着一捧熱乎乎的糖炒栗子就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