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往事,全嫂眼裡起了霧。目光又飄向窗外,怔怔地望着那一小塊天。
榮嫂也曾經是個伶俐女子,出嫁前在榮府主理着百福園的雜事。二十歲時老太太賜她嫁給榮府的旁支遠親榮全。榮全腿有殘疾,背無家業可靠,依着與榮家九曲十八彎的遠親關係,在榮府管着菜園。
榮全對全嫂也算恩愛。婚後第二年,全嫂生下榮六,一家三口倒也能護得個衣食周全。
十一年前的春日,全嫂正在菜園裡間着菜苗。這陣子榮全帶着菜地上的工人都去棲霞山茶林,幫忙摘新茶了。剛剛三歲的榮六在全嫂身邊,不時東扯一把西掏一下搗亂。
老太太身邊的燕嬤嬤突然來了,“全嫂,勞煩你跟我走一趟百福園。”燕嬤嬤四下望着這片菜園,這時節,春菜綠油油地鋪了一地,一眼望不到頭。
全嫂擱下菜籃,隨着燕嬤嬤出了菜園,榮六在她身後哭喊,她忙回身要去抱榮六。燕嬤嬤讓身邊的小丫鬟寶琴抱着榮六在菜園裡等着,說是一會子就來叫她。
全嫂狐疑地跟着燕嬤嬤到了百福園。正是春日晌午,百福園裡分外安靜。全嫂以爲主子們都睡午覺了,便放輕了腳步,屏了呼息跟着燕嬤嬤繼續往百福園北院去。
全嫂知道北院住着梅萱姑娘,梅萱姑娘只有十歲,是榮家老太爺的義女,榮府上下卻都叫她一聲梅姨。全嫂雖比梅萱大四五歲,也得喊梅萱姑娘一聲梅姨。
全嫂已有四年沒來過百福園了。這個北院顯然比全嫂在時要破敗得多。院子裡的樹橫枝亂生,飾着白霜銀灰的青磚牆已經斑駁,屋頂覆着的無釉玄瓦遠遠看去塌了一片。
“梅姨還住在這屋裡?”全嫂不相信這屋子還能住人,即便她還是奴婢時,住的屋子也比這間好上許多。燕嬤嬤沒作聲,從腰間掏出一個琉璃小扁瓶喝了一口,嗆得咳了一聲,頓時臉上罩了一層紅暈。
全嫂心裡一凜,她知道燕嬤嬤好酒,可此時不是喝酒的時辰。燕嬤嬤重新裝回酒瓶。神情變得嚴肅。快步朝屋子走去。全嫂遲疑着跟上。燕嬤嬤推開門,全嫂往裡一看,嚇了一跳。
程夫人和武夫人黑着臉從窗前的坐位上起身迎了過來,燕嬤嬤朝她們點點頭。程夫人盯着全紗。一雙狹長的眼睛似要看到全嫂的肺腑裡。
全嫂被程夫人看得心懼。她在榮府做奴婢十三年。看着程夫人嫁進榮家,生兒育女……在全嫂的印象中程夫人一向是個面容嚴肅卻知禮有節的人,從未見過程夫人如此逼人的眼神。
武夫人圓盤似的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拉住全嫂的手,“這事全靠你了,你是我唯一信得過的人!”
全嫂被武夫人的話說得莫名其妙,隱隱覺得事情不簡單。還未等她思慮個頭緒,武夫人望了望程夫人,程夫人擰了一下眉頭,點點頭。武夫人引着全嫂進了內室。
一陣血腥蔓延過來,瞬時包攏了全嫂的鼻息。牆邊的羅漢牀上帷帳層疊,血腥氣正從牀帳彌散出來。
“你把她帶去菜園那邊,不要聲張。是死是活看她的造化了……”武夫人捂着鼻子,不願多說,轉身出了內室。
“信得過?”程夫人的聲音冰冷而淡定。
“放心吧全在咱們手心裡呢!”武夫人的語氣透着一種解脫。
全嫂有些害怕,血腥氣愈發濃重了。她怔立在牀邊有些手足無措。
“快點,凳子上有夏毯,你背得了的,我知道。一會子人多眼雜就不好了。”武夫人不停催促。
全嫂顫抖着手撩開牀帳,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駱嫣屏着氣聽得入神,全嫂突然望向駱嫣,露出驚恐的表情,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駱嫣趕緊去竈上舀了一瓢水,扶着全嫂慢慢喝完。全嫂的神情才稍稍緩和了些,用衣袖抹了抹下巴,才接着說……
牀上全是血,全嫂生過孩子,見過血。可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可以流這麼多血!
梅姨躺在牀上,一頭烏黑秀髮散在枕邊,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緊閉着,眉頭擰成個川字。顯然梅姨的身體正經歷着痛苦的折磨。
儘管如此,許久未見,全嫂覺得梅姨還是那麼漂亮動人。全嫂掀開梅姨身上的被子,驚是張嘴不敢喊出聲。梅姨身下的褥子上汪着的血,赤條條的兩腿之間,有一團模糊的血肉……
“這,這得叫大夫去!”全膳了,她本能覺得梅姨是得了血崩之症。
燕嬤嬤走進來,讓全嫂不要多管閒事,只管照着武夫人說的做就好。燕嬤嬤從凳子上拿起夏毯塞給全嫂。
“兩位夫人是看得起你,你如今日子過得不錯,你相公和榮家又是遠親,這時不幫着家裡人,難不成還要向着外人?”
“可是,可是這樣梅姨會死的。”全嫂拿着夏毯望着昏迷不醒的梅姨,還想爭取一下。她不明白爲何梅姨會搞成這樣,梅姨還是一個黃花大閨女!怎麼會血崩了呢?
燕嬤嬤見全嫂不動,搶過夏毯把牀上的梅姨連同她身上蓋的夏被胡亂地包起來,本就纖秀柔軟的梅姨瞬間被包成一個棕子,“別囉嗦了,快點抱去你那邊的菜園,那邊閒置的屋舍不少,你隨便找一間放下她就好。”
全嫂只好抱起這個大棕子,出了內室。程夫人和武夫人見全嫂出來,齊齊掩了口鼻,血腥氣隔着夏毯衝了出來,任誰也難以忍受。
“快走吧!”武夫人擺了擺手,燕嬤嬤出了門,又掏出小酒瓶喝了一口。她知道她今天做的這事是造孽,好好一個梅萱姑娘就這麼毀了!可是又有什麼辦法,誰讓她只是一個當差的奴婢!
燕嬤嬤嘆了一聲,自古紅顏多薄命!惹什麼情種呢9是有酒有肉最快活,什麼都不想,便是天上人間!
全嫂腳步飛快,雖抱着個人走,燕嬤嬤也追得氣喘。從後門小徑走到菜園,果然沒有遇到一個人。燕嬤嬤遠遠看着全嫂把梅姨背進一間屋舍,又出來去菜地從寶琴手裡接過榮六。燕嬤嬤才叫寶琴一起回了翠苑。
見燕嬤嬤走遠,全嫂趕緊把榮六拴在家裡的桌腿上。燒了一鍋開水,燙了一盆棉巾手忙腳亂地跑去隔壁屋子。“真是造孽呀!”全嫂打開夏毯,嘴裡不停地嘟囔着。
此時梅姨的臉色已慘白如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