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懋勤殿內,萬曆皇帝端坐龍椅,內閣大臣趙志皋等人在下手恭恭敬敬的坐着,說是坐着,卻要比站着更加難受,屁股只敢戰戰兢兢的坐個邊,皇帝的恩恤是一方面,要是不知好歹,當了真的話,那可就是逾禮了。
大殿正中,兩個衣着全然不同的中年人跪伏於地,屁股翹得老高,身子顫抖不斷,連頭都不敢擡,不奉旨意,以目視君,那可是大不敬的罪過。
“外邦小臣鄭拔(洪成基),叩見天朝大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曆皇帝面無表情,道:“平身!”
“謝天朝大皇帝!”
兩人顫巍巍的起身,低着頭,垂首而立,絲毫不敢亂動,大殿的地下雖然鋪着火龍,可溫度倒也稱不上熱,萬曆皇帝都還裹着狐裘取暖,可是鄭拔兩人確實滿頭大汗,生怕言行有差,惹惱了這位大明天子。
萬曆皇帝仔細端詳了半晌,這纔開口道:“朕聽聞朝鮮國內不靖,倭人作亂侵擾,到底情形如何?”
鄭拔和洪成基兩人對視了一眼,還是鄭拔答道:“啓稟天朝大皇帝,外邦小國兵甲不利,被倭人一時得逞,如今倭亂不止,還望天朝大皇帝垂憐!”
萬曆皇帝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道:“現下如何了?爾國國主何在?爲何不親自前來見朕,備說詳情!”
鄭拔聞言,身子猛地一抖,顫聲道:“啓稟天朝大皇帝,外臣不敢隱瞞,現而今王京漢城已被倭寇攻佔,平壤業已失陷,敝國國主如今身在平安道義州,至於爲何未能親來朝見,還請天朝大皇帝諒解,敝國雖然飽受倭亂,然敝國上下一心,正與倭寇激戰,敝國國主身爲一國之君,實在不敢擅離!”
一旁的肖太亨聞言,不禁撇了撇嘴,朝鮮詳情如何,他是知道的,倭寇兵還未到,李昖便望風鼠竄,躲進了義州深山,還說什麼坐鎮國內,抗擊倭寇。
鄭拔見萬曆皇帝不說話,壯着膽子道:“啓稟天朝大皇帝,敝國上下對天朝一向恭順,敝國國主更是視大皇帝陛下如同生父一般啊!”
見過無恥的,可是沒見過這麼無恥的,李昖可是比萬曆皇帝整整大了十歲啊!天底下有兒子歲數大過爹的嗎?
不過說到李昖對大明王朝的恭敬,那倒是真的,朝鮮的王宮,基本都是仿照大明的紫禁城修建的,但其中的各種殿宇規格,規模卻相當於大明朝藩王府邸。
然而,由於朝鮮又是與大明關係最爲密切的一個藩國,在大明各大藩國中漢化最深,對明廷執禮最恭。
所以大明成祖皇帝朱棣特別下詔批准:允許朝鮮國君在自己的金鑾殿上配有一座雕飾五爪金龍的王椅,但體積要比大明紫禁城中的龍椅小許多。
對明成祖這一恩典,朝鮮歷代國君自是感激不盡。他們平時便供着那龍椅不敢入座,只有每逢盛會大典之時,他們纔會登上金鑾殿的龍椅,召集百僚、宣詔發令,以示本國的赫赫威儀。
李昖對大明恭敬也是有史實的,有一次李昖過生日,席間,朝鮮內閣領議政柳成龍恭恭敬敬舉起手中玉杯,率文武羣僚祝道:“臣等恭祝大王與天同壽、安享永樂!”
“好!好!好!衆卿不必多禮。”
李昖坐在那張純金龍椅上,胖胖的圓臉笑意盈盈。他也不起身,一舉金盃正欲歡喜答謝,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憶起剛纔羣僚的祝詞當中有“永樂”二字,急忙放下了金盃,走下龍椅,俯身便向西方拜倒。
原來柳成龍在無意中提到了朝鮮宗主國明成祖朱棣的年號,這是對宗主國大明的不敬。而李昖急忙向大明國的北京方向拜倒,則是以自己虔誠禮敬來彌補剛纔衆僚犯諱的失禮之處。
見到本國大王這般舉動,柳成龍一愕之餘,立刻醒悟過來,急忙率領羣僚離席紛紛向西而拜,戰戰兢兢地說道:“臣等愚魯無知,冒犯了大明天朝上國先帝的年號,實在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李昖君臣等人向西行過三拜九叩大禮之後,這才心有餘悸地紛紛平身。李昖擡眼看了看柳成龍,驚魂未定地說道:“柳愛卿,今後你談吐措詞之際,須得多加留意纔是!倘若大明天朝上國聞知今日此等失敬之事,一紙御詔斥責下來,那可如何是好?本王聽說當今的大明皇帝陛下春秋正茂,剛正明決,馭下甚嚴,只怕他一怒之下,遣使來問,本王也迴護不了柳愛卿你了。”
“是!是!是!大王訓斥得是!愚臣日後再也不敢造次了!”柳成龍也伸手抹了一下額上的冷汗,起身急忙和文武羣臣一道退回坐席邊跪下。
後來柳成龍還是沒能保住,李滉等人藉着這件事對柳成龍大肆攻訐,柳成龍最終落得一個飲鴆自殺的結局。
一想到李昖,萬曆皇帝的臉色也不由得緩和了些,可是對出兵一事,還是難以決斷,道:“爾國向爲東國之強者,爲什麼突然失陷於倭賊?而且,爾國既然求援,怎麼不曾提及幾月幾日那道淪陷、發生什麼戰役、損失多少兵馬、將領有誰戰死、臣子有誰死節等等?”
鄭拔聞言,驚得大汗淋漓,生怕萬曆皇帝懷疑朝鮮與日本同謀,想要假借嚮明朝求援之機,引誘明軍進入朝鮮來殲滅之,忙道:“大皇帝萬勿生疑,朝鮮上下久侍大明天朝,忠心耿耿,天日可鑑,外臣以爲倭寇之圖朝鮮,其意實在大明,今大皇帝發兵之救朝鮮,以外臣愚見,實所以保大明啊!”
萬曆皇帝眉毛一挑,道:“日本不過一撮爾小邦,豈會懷此貪天之念?”
鄭拔知道今天要是不消除萬曆皇帝的疑心,是絕對請不到救兵了,連忙伸手入懷,掏出一張錦帛,雙手捧着,道:“天朝大皇帝,外臣不敢欺瞞,今有日本關白豐臣秀吉致敝國國主的國書爲證,狼子野心,皆在其中!”
萬曆皇帝對着張誠示意了一下,張誠連忙上前,取了國書,轉呈萬曆皇帝,萬曆皇帝打開一看,只見上面清楚的寫着:
日本國關白豐臣秀吉致書朝鮮國王閣下:
雁書薰讀,舒捲再三,多謝貴國美意。我日本國雖擁六十六州之地,比年各藩林立,亂朝綱、廢禮法、不奉天皇久矣。故吾奮志投袂,三四年之間,伐叛臣、削逆藩,聲威播及異域遠島,終於厎定全國,天下太平。
吾深夜捫心自思:竟有何德能成此大業?憶及吾當年托胎之時,吾母夢見赤日飛入懷中。相士據此斷曰:“此兒系日神之子,故世上凡日光照臨之處,無不歸其掌握。待其成年之後,威震四海、權傾八荒,宇內唾手可得也。”吾有此等天賦異稟,何敵不可滅?何功不可建?何事不可爲?
吾一念及此,遂生鷹揚之志,豈能鬱郁乎久居海隅之國?所以,吾不惜以年過半百之身,不顧國家之隔、山海之遙,乘勢長驅直入大明國,易吾朝之風俗於其千百餘州,施吾仁政以化育其民直至億萬年。
爾國既已聞風來朝,吾心嘉之,特賜爾等爲我日本國屬下大藩,優禮以待。爾等自接吾書函之日起,便須厲兵秣馬、織衣修甲,助吾日本武士飲馬海濱、征服大明!若有怠慢,吾當執四尺青鋒興師問罪!
讀着讀着,萬曆皇帝越來越怒,竟也不禁氣得“咯咯”咬牙,漲紅了臉,他突然發作起來,將豐臣秀吉的那封黃絹信函摔在地上,失聲怒喝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豐臣秀吉這狗賊欺人太甚!”
“聖上息怒!”趙志皋一見,急忙帶領衆臣齊齊跪下,伸手撿了那封國書,只看了一眼,也是大驚失色,饒是他這個好脾氣老實人,也不禁惱了,“主辱臣死,倭虜欺我聖上,藐視我大明天朝,臣等誓與倭虜永不兩立!”
其餘大臣也傳閱了一番,也是氣得直吹鬍子,個個捶胸頓足,激憤不已,尤其是肖太亨不看猶可,一看之下亦是怒不可遏:“這倭虜實在是狂悖之極!臣等願意竭盡全力以報聖上所受之辱!”
什麼是天朝,那就是萬邦之主,天下萬國的龍頭老大,日本算什麼東西,不過一偏遠海島之上的蠻夷小國,如今居然貪心不足蛇吞象,想要挑戰大明王朝,這如何能忍。
要是大明朝上下襬弄幾句“抗議”,“強烈抗議”,然後再表示一下“關注”,就偃旗息鼓的話,那豈不是要被人笑死,還算什麼天朝大國。
萬曆皇帝又是個急脾氣,當即下詔,派遣天兵,直入朝鮮,討伐日本。
“倭人彈丸鼠國,早幾年犯我海境不逞,今日竟敢復返侵我番邦?真是不自量力,告訴兵部,就近從遼東派支兵馬,把倭人趕下海去。”
這話說的多霸氣,天朝氣象,盡露無疑!
遣散了衆臣,萬曆皇帝唯獨將肖太亨留了下來,道:“肖太亨!你與李成樑那些齷齪事,朕本來不願意理會,不過這一次,倭奴欺朕太甚,朕欲用李家抗倭,你身爲兵部尚書,不可造次,若是壞了朕的大事,朕須不饒你!”
肖太亨被萬曆皇帝申斥了幾句,也是嚇得面無人色,連忙口頭接旨,下去找人商議出兵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