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歲月之歸源田居
堂屋裡黑洞洞的,樑父和雙胞胎兄弟都坐在廚房裡。搖曳的火光映照在他們表情各異卻同樣凝重的臉上,幻化出一種風雨欲來的森嚴。
樑田走到門口就站住了了,再不能往裡邁進一步。微長的髮梢垂下來在臉上形成一片影,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裡面的人發現了門口的樑田,不說話也沒什麼動作,一時陷入沉重的沉默。
樑父不停抽着菸斗,抽完一斗就在凳腳使勁磕,發出的沉悶聲響讓樑田渾身抖了又抖。磕乾淨又迅速塞滿旱菸,繼續猛吸。廚房裡早就瀰漫了濃厚的煙霧。
樑左一臉悲憤,看着在門外低頭站立的阿哥,眼裡是原來如此的瞭然和不願相信。
樑右瞧瞧樑田,又睽睽面色不善的父親和表情奇怪的同胞哥哥。起身跑到樑田面前,拉拉他的衣袖。
“阿哥,你和他是不是……”
“阿右!你不要說話!”樑左突然對從小就相處和睦寵愛有加的胞弟爆出一句怒斥。
樑田身體一僵,把袖子從弟弟手裡抽出。
樑右轉身面對突然變的奇怪的胞哥,忿忿然。瞪了好一會瞪不過人,就跑到樑父旁邊,搖搖樑父的膝頭,撒着只有老麼才撒的來的嬌,說的卻是老一輩人難以立即接受的話。
“阿爸,男人和男人,也一樣天經地義,沒有罪……”
咄!
樑父一菸斗重重敲在口吐妄言的小兒子頭上。捱打的人立即抱着腦袋一屁股坐在地上,疼的嗷嗷叫,眼睛裡淚花閃閃的。
樑田一下子衝進去,擋在樑右前面,雙膝一曲,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冷硬的地上。
“阿爸,都是我的錯!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是我傷風敗俗,是我給樑家丟了臉!是我,是我……”
樑田懺悔着,跪得筆直,微仰着頭,緊閉着眼,一臉視死如歸,身側的兩拳拽得死緊,全身緊縮,時刻準備迎接隨時可能落在身上的重擊。
樑父原本還有些半須疑,聽到樑田跪地認罪,證實了那個驚世駭俗的猜測,心裡蒸騰了多時的怒火呼的燒到頭頂,騰的站起來,操起一旁的一隻木凳,高高揚起,眼看就要砸下。
“阿爸!!!”
兩聲分不清是誰的驚呼同時響起,樑右甚至撲過去抱住了父親的腿,用哭腔哀求着。
他的阿哥,從小身子骨就弱弱小小的,不像他們兩個高壯厚實,經摔耐磨。這一凳子若真的下去,非要了阿哥半條命不可。
樑父高舉着木凳,動作定格在空中,卻是因爲看到樑田眼角流下的兩串淚。
樑父內心巨震。自家的這個兒子,看起來瘦弱,卻是極堅強的。七歲那年一整年天天流淚的情況轉變之後,近十年來,還真沒見他當着人的面掉過一滴淚。
如今,卻……淚如雨下。
面對哭泣中的,自小就命運多舛,又懂事乖巧,總讓自己憐愛又嘆息的大兒子,樑父怎麼也砸不下去。手有點顫抖,似落未落,引得兩個雙胞胎兒子連聲哀求。
最後,在樑左和樑右的驚呼聲中,木凳帶出一陣強風,擦過樑田的頭頂,哐的一聲解體在屋角。
樑田身體隨着那聲巨響一軟,整個人伏跪在地上。
樑父站着喘了一會出氣,一腳踢開還死死抱着他大腿的樑右,背對樑田坐下,悶不吭聲抽完一斗煙才嘆息一樣問道:“爲什麼?你不像這樣的孩子啊……”
孩子?阿爸還當自己是他的孩子!
樑田心裡有苦又澀又酸,身體不堪重負般伏得更低。雙肩顫抖個不停。
這時,樑左突然衝過去,抓着樑田的肩膀,強迫他擡起身體。
“阿哥!是不是因爲那五萬塊錢?”
那時,樑左久不見樑田打電話到學校,也沒有辦法聯繫得上遠在山城的樑田,又不想告訴阿爸讓他操心,實在是沒錢的時候就抱着僥倖的心理查了一下,愕然發現卡里竟有五萬之多餘額。驚駭之餘更多的是驚疑不安,直覺阿哥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五萬塊錢?阿弟抖知道了?樑田下意識點點頭又立即猛地搖頭。
“那我們把錢還給那個男人!阿哥,這幾個月我能省就省,只用了不到一千塊錢。我們一定可以還上的!然後阿哥你就離那個男人遠遠的!我寧願不讀書不上大學也不要阿哥你因爲錢和男人……”
“什麼五萬塊?怎麼回事,阿左?”
樑右拉拉樑左問。聯想起這幾個月來同胞哥哥時而失神發愣時而眉頭深鎖,又嚴格控制兩人伙食的怪異行爲。
“沒你的事!”樑左一把推開樑右,仍舊對低頭不語的樑田追問:
“阿哥!你說話啊!”
“我……我不能……得
“爲什麼?!難道那個男人用什麼逼迫你?”樑田認爲這個可能xing很高,看那個男人的派頭大的,又是直升機又是保鏢的。
樑田聞言搖搖頭,怯怯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磕菸斗的父親。
“既然沒有強迫,那咱們就還錢兩清!我不念書了,下花州打工也要把錢還上!到時候阿哥你再不要跟那種人有什麼牽扯了。咱家……丟不起那個人!”
丟人……樑田不敢看弟弟急切的目光,慚愧的低垂下頭。牙齒狠狠咬住嘴脣。
“有什麼丟人的!”樑右已經不追究那“五萬塊”到底是怎麼回事,從小就心直口快的老麼針鋒相對反駁樑左的看法。
“男人又怎樣,能帶來真正快樂和安心纔是真的對的!阿左你不也說從沒見過阿哥笑得那麼開心麼?彷彿電話那邊是他熱戀中的人一樣!”
“你……閉嘴!”
一胞同生,阿右怎麼這麼糊塗?他這是從哪裡接受的觀念?樑左氣憤的甩手把樑右推得遠遠的。搖搖低着頭不說話的樑田。
“阿哥,你說話,說你會離開那個男人,會變好,去過正常的生活。阿哥!阿哥……”
被樑左越來越劇烈搖晃着,樑田的聲音有點破碎,卻字字鑽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
“我離不開……我試過,可是……我……離不開他……離不開!”
樑父聽不下去了,猛地站起來,快步走回臥房,嘭的一聲把門甩得整天響。
樑左鬆開手。兀自站在那裡呆了呆,咬牙迸出一句“我一定要把錢還上”也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裡。
樑右從地上爬起來,拖拉拽了很久,慚跪得腿腳早麻了仍舊不願起來的樑田扶到凳子上坐下。然後樑右也不說話,蹲在一旁,安靜的陪着樑田,乖巧而貼心。
樑田盯着竈膛裡燒到尾聲的火發呆,直到火苗閃了一下全部消失了,只留下火紅的炭火堅持着要將最後一分熱也散給人間才肯成灰。
淚洗過的臉被火一烤僵成一片,樑田面無表情,只覺耳邊仍迴響着木凳擦過頭頂的風聲,還有阿爸的嘆息,阿左的質問和勸告。
腦子裡亂哄哄的,不能思考。也不想去思考。
突然聽到一陣悉索聲,那是樑右往竈膛里加柴的聲音。
樑田猛然想起還有一個人等着他回去。離開這麼久,男人會不會早生怒發狂了?
腳下還軟麻,樑田一時站不起來,只好對樑右說“阿右……幫我去拿個雞蛋。”
“哎!”
樑右很開心樑田終於說話了,屁顛屁顛的很快從堂屋壁櫃裡捧了一手土雞蛋來。